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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彈道無痕(2)

  • 天下
  • 徐貴祥
  • 18399字
  • 2019-03-26 15:57:11

過了一個春天。

又過了一個夏天。

日子在一天一天地走著,石平陽的兵齡也在一天天地老著。繼李四虎之后,他當(dāng)仁不讓地成了本營腰桿最硬的炮手。

“什么是炮手?只有當(dāng)他的手觸摸到大炮的時候,只有當(dāng)他把那枚彈丸推出炮膛并按照自己的意志飛行的時候,他才具備了炮手的價值。炮手并不是生來就區(qū)別于常人的,但是炮手成為炮手之后就區(qū)別于常人了。你經(jīng)過千百次操炮的熬煉嗎,你的身上褪過十幾次幾十次皮嗎?你體驗過手指按在擊發(fā)鍵的時候是一種什么心情么,你品嘗過那一道流線從你眼前消失進入地球某一坐標(biāo)時的快感么?你得到過自己的意志完全將被執(zhí)行目標(biāo)摧毀的那一瞬間的巨大幸福嗎?你沒有,而炮手有。炮手的人生是一種奇特的人生……”

在全師炮兵骨干培訓(xùn)動員大會上,本師劉師長手持麥克風(fēng),沒拿稿子,演講似的,侃侃而談,為這些炮兵中堅力量打氣。

后路問題顯然已經(jīng)成了很現(xiàn)實的問題,這個問題常常折磨得石平陽失眠。但當(dāng)好一個炮手是更現(xiàn)實的問題。李四虎悟到了路該怎么走而他卻沒有那樣走,石平陽更是沒有修煉到那份兒上。炮手就是炮手。站在炮架上就什么都不想,歡樂憂愁著急痛苦全部煙消云散,所擁有的只是發(fā)一聲吼把大炮玩得騰云駕霧氣沖霄漢,奪個旗子領(lǐng)個獎炊事班送來了慰問的餃子喜報寄到家里就覺得活得重甸甸的。

兵要當(dāng)?shù)玫氐馈?

石平陽聽莊營長說,師長原先也是炮兵,是從炮手的位置上考入哈爾濱工大的。在這樣的師長麾下當(dāng)一名炮手無疑是幸運的,但石平陽明白,不是所有的炮手都能進入師長描繪的那種境界。要進入那種境界,就要像李四虎說的那樣——得把自己交給炮。

據(jù)李四虎說,莊營長算不上好炮手,好炮手當(dāng)不了營長。但莊營長會用好炮手,實踐證明,莊營長在使用人才方面果然有一套絕招。

一次,石平陽帶本班到四十里外參加軍里組織的炮兵擂臺賽。石平陽第一次在這樣的場合露臉,起先有點緊張,發(fā)揮得不太好,成績落后于四連一班。休息時,莊營長帶著通信員親自送來了綠豆湯。營長摸著石平陽手上的趼痂和虎口上的裂痕,心疼地說:“這沒什么。構(gòu)工是四連的傳統(tǒng)課目。再有,他們那個班都是巧克力喂出來的,為了這次擂臺賽,二營給他們補了七百塊。咱不跟他較這個勁兒?!?

石平陽心里頓時一燙,熱辣辣的很不是滋味兒。

莊必川又對連長說:“老宋,不管比賽結(jié)果怎么樣,一班都是盡了最大努力的,自身表現(xiàn)是出色的。自己跟自己比,今天是發(fā)揮得最好的。你馬上打電話給指導(dǎo)員,叫他把黑板抬到路口,寫上標(biāo)語,歡迎一班戰(zhàn)友。下一輪如果再輸,標(biāo)語上就寫‘勝敗乃兵家常事’。一班的負荷量超得太多了,結(jié)束后坐我小車回去。”

石平陽二話沒說,當(dāng)時就轉(zhuǎn)身跑回班里,集合傳達了一番。營長的信任理解和關(guān)懷像春風(fēng)一樣將幾副血氣方剛的胸腔煽出了熊熊烈火。下一輪團體比賽是推炮上山,七個人拱正了姿勢齊聲吶喊,山搖地動,二十多度的斜坡如履平地,那炮就像加大油門的汽車,直愣愣地沖上坡頂。更絕的是,一班幾個人意猶未盡,那股勁頭仍在忽忽地往上冒,石平陽一揮手,幾個人又撲下山,撥開四連一班的人,硬是把人家的那門炮給推了上去。

二營的營長教導(dǎo)員目瞪口呆。

“老莊哇,你是不是給他們吃激素了?”

莊必川笑笑,笑得很含蓄。

接下來是班長體力對抗賽——挖駐鋤。五十個駐鋤,石平陽時有領(lǐng)先時有落后,兩個人同時報好,速度精度不相上下,高低無法裁定。盡管已是心律過速臉色死灰,但石平陽仍然高舉雙手大聲申請增加二十再次進行角逐。結(jié)果,四連一班長倒在后補的第九個駐鋤坑里,那個坑只刨了一半。負責(zé)仲裁的團副參謀長高叫暫停,但石平陽堅決不停,仍然掄鎬不止。

一時間全場寂然。只見銀光閃爍,飛沙走石。石平陽像灌了斤把二鍋頭,身體東搖西晃,鎬尖卻一次次準(zhǔn)確地落下。莊必川跑上去狂吼:“石平陽,我命令你停下!”

石平陽壓根兒不予理睬,嘴里還在念叨:“十六、十七……”翻起的塵土遮住了人們的視線,偌大的賽場上空響徹了轟轟隆隆的心跳聲。

“石平陽,你他媽不要命啦,我處分你!”莊必川不敢靠近,跟在后面跺腳大喊?!K于,石平陽整完最后一個駐鋤,癱軟在莊必川的懷里。莊必川當(dāng)時就把兩顆碩大的燙淚砸在石平陽的額上……

讓石平陽感到欣慰的是,王北風(fēng)總算還沒忘記他這個老戰(zhàn)友,時不時地來封信問候問候,談?wù)勄闆r。突然有一天,又接到王北風(fēng)的來信,信中以掩飾不住的愉快告訴石平陽,教導(dǎo)大隊已并入陸軍學(xué)校,學(xué)制改為三年,畢業(yè)后可以拿到大專文憑。并且還說,他見到張峨嵋了,她也于秋天考入通信大隊,與炮兵隊只隔了一個山頭。來自老部隊的學(xué)員經(jīng)常聚在一起,多次談到新兵時的那個雪天,多次談到石平陽。軍區(qū)小報上關(guān)于石平陽的報道,連同照片都被張峨嵋剪貼在日記本上……“石頭哇,我們確實為你感到驕傲呵!大伙合計了,準(zhǔn)備湊一些復(fù)習(xí)資料,希望你能參加高考,你不能老待在山里傻干,你一定要考呵……”王北風(fēng)在信的結(jié)尾處充滿了激情。

石平陽著實感動了。

那天下午他攥著那封信,心里熱乎乎地亂成一團。他把眼睛投向窗外,外面是蕭瑟的秋天,干硬的山風(fēng)卷著沙塵在山谷里盤旋,噼噼啪啪地敲打在窗子玻璃上,奏出了深秋的蒼涼。透過這暮色漸濃的天空,他的目光濕潤了,他似乎看見了幾年前那片無邊無垠的大草甸子,看見了那場漫天鋪蓋瀟灑飛舞的大雪。心頭猛地一陣灼痛,耳邊猝不及防地又響起那些嫩嫩的吼聲:“石平陽,加油——!”“加油,石平陽——!”還有那句泉水般清澈鮮活的話語:

“石平陽,棒呵——!”

他突然產(chǎn)生了沖動,突然很想找營長匯報一下思想。明年一過,他就超期服役了,就永遠地沒有考學(xué)的機會了。

他終于邁出了步子。走過一個坡脊,他看見營部的燈火已經(jīng)亮了,整個山洼照得透亮,他在這強烈的光線下又突然惶惑了,一股辣辣的羞恥感涌上了他的胸口。他停住步子,在秋風(fēng)中立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后堅決地折回到班里。

年前,莊營長到七連宣布了一項任命:團黨委決定,任命石平陽為七連一排代理排長。

當(dāng)天晚上,營長就領(lǐng)著代理排長去談心。順營長房子轉(zhuǎn)了一圈,又順營房外的山路轉(zhuǎn)了一圈。在一棵柿子樹下,營長背起手,挑了話題說:“有句話,我一直都沒說。當(dāng)時嘛,我確實有點官僚主義?!睜I長指的是那次沒讓他上教導(dǎo)隊的事?!翱墒牵膊灰姷镁湾e了,現(xiàn)在的事情很難說。有些本來是很好的苗子,出去晃幾年,回來后人也懶了勁也沒了,有的連炮都打不好了。相反,有人土生土長就這么干下去,說不定哪天就閃光。高炮團一個志愿兵,前幾天直接提拔為副營長了,這事你聽說過吧?”

石平陽心里跳了一下:“沒有?!?

營長把目光從他臉上移開,接著說:“咱們師長說過,毀掉一個人容易,他想干什么就讓他干什么,他想要什么就給他什么,這個人很快就可以報廢了。而要是造就一個人,可就太難了。他想干什么,你不能讓他干,但又不能全不讓干。他想要什么,你不能不給,但又不能全給?!?

營長手里掂著一根鉛筆,往樹干上敲了幾下,扭過來問:“這話有道理沒有哇?”

“有道理,營長。”

“你明白我的意思沒有哇?”

“……明白。”其實他不大明白。

“當(dāng)然嘍,也有個機遇問題。可機遇是個什么東西呢?它不是一次性的,每個人一生中都會撞上無數(shù)次。但是,你首先必須具備抓住這機遇的能力。打個比方,給你一門炮,前方突然出現(xiàn)一個運動目標(biāo),優(yōu)秀的炮手就會迅速裝填瞄準(zhǔn)擊中它。如果你是個劣等炮手,就是將靶子死按在那里等你三天三夜,你也無奈它何,干看著別人在那上面建功立業(yè)。是這個理嗎?”

“是的?!?

“人啊,有很多事情是沒法預(yù)料的?!?

然后繼續(xù)往前走。走到七連同衛(wèi)生隊之間的那座石板橋時,營長突然站住了,眼睛很精神地往那邊看了一陣子,扭過頭來說:“石平陽呵,聽說有個叫張什么來著的女兵給你寄了些書,鼓勵你考學(xué)校,有這個事沒有哇?”

石平陽立即回答:“昨天才收到的包裹,還沒來得及報告?!?

莊必川認真地從石平陽的臉上分析了一會兒,又問:“你們早就認識了嗎?”

“算不上正經(jīng)認識?!北M管營長的聲調(diào)很平和,但石平陽還是從那雙重眉之下看到了問題的嚴(yán)肅性。他挺了挺腰桿子,接住了營長的目光,說,“我們是同年兵,剛到部隊那天,宋連長讓扳手腕子,我贏了李四虎,她叫了一聲好。當(dāng)時新兵們都為我叫好。”

“就這?”

“就這?!?

“還挺浪漫的。”營長說,眼睛滑向一邊,那是衛(wèi)生隊院墻后的一溜病號床單。

“有些事呵,”營長又說,“有些事呵,不要想得太多嘍……當(dāng)然,鼓勵你考軍校,這是件好事情。呵,你們這批兵,還真有那么種……呵,真有那么種團結(jié)向上的精神?!?

莊必川打住話頭,點了一根煙,將火柴桿子捻到眼前看了看,輕輕地吹了一口:“有必要提醒你,你現(xiàn)在正在坡上,跨過這道梁,會有一個開闊的天地,所以你必須撲下身子走好眼前這段路。一步?jīng)]摳實在,也可能會掉下去……至于考學(xué)校,那是組織上考慮的事。有機會了,我不會不管的。”

“明白,營長?!笔疥柛械胶軠嘏?。心中暗想,眼前的營長,雖然人情味少了點兒,但也并不是像李四虎琢磨的那樣可怕。自己能當(dāng)上代理排長,不能說與營長毫無關(guān)系,而且,營長還暗示了一層意思,對人,并不是只用不幫嘛,就沖這,咱也得掏心掏肺地干。

“對于排里,你要多放心思。管理是一門學(xué)問,有大學(xué)問,也有小學(xué)問。要有大辦法,也要有小辦法,首先得把幾個班長的心收住,特別要培養(yǎng)技術(shù)骨干,要能接上茬。我看一班副趙州橋是個苗子,你要盯住給我灌,把鋼火灌硬了,多給他找點事。我當(dāng)連長的那幾年,連里沒出一點紕漏。沒啥絕招,一條經(jīng)驗,不能讓兵閑著。實在沒事可干,你弄一堆磚,上午讓他們搬到東邊,下午再讓他們搬回來。兵一閑就容易惹事,他越忙越累,你心里就越干凈……當(dāng)然了,這個辦法有點……那個,但有借鑒的價值?!?

那晚莊必川的興致特別好,天上地下人的炮的各種話題扯了好幾個小時。

石平陽果然沒有辜負營長一片苦心,把個代理排長當(dāng)?shù)萌缁鹑巛薄?

他是越來越喜歡那炮了。它不僅使他從兵走向代理干部,并向他閃耀出了正式軍官的希望,不僅為他創(chuàng)造了若干嘉獎卡立功證書,而且,更重要的是為他提供了一片施展生命開放力量的天地。每每走進訓(xùn)練場,站在排長的位置上,看著那炮在他的指揮旗下在他的口令聲中被操出了翻江倒海的氣勢,他的心里就充滿了無限的快感,就覺得無比豪邁。這種感覺就像老農(nóng)面對田野,在那垂下頭顱的稻子面前所產(chǎn)生的巨大自豪和幸福。

這種幸福持續(xù)了三年。

只幾年工夫,外面的世界就很精彩了。

又一茬新兵分到部隊,石平陽終于悲哀地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是個很老的兵了。跨進八十年代的門檻子,新兵們一茬比一茬更難帶。石平陽很有些想不通,也不過就是五六年的工夫吧,自己跟王北風(fēng)那批兵,初到部隊時雖然也有些花花點子,可是兵還是當(dāng)?shù)煤鼙痉?,工作上還是求實的。這幾年的兵呵,爭先恐后地比著操蛋。你要是沒個三拳兩腳,別說領(lǐng)導(dǎo)了,弄急眼了他敢翻了你。

王北風(fēng)兩年前就畢業(yè)了,先是分在軍部炮兵指揮連當(dāng)排長,前不久又調(diào)機關(guān)當(dāng)了正連職參謀。張峨嵋也畢業(yè)了,分配在通信團里當(dāng)分隊長。兩個人攜手并肩地踏上了愛情小道。

石平陽依然操炮。年度訓(xùn)練,一排以成果法五分、彈測法四點九二分和精密法四點七五分的成績技壓群芳,獲射擊指揮兩項個人第一,一項第二,加上三門單炮分解結(jié)合和快速展開,又取得兩項第一兩項第二。于是,七連乃至整個加農(nóng)炮營的年度訓(xùn)練成績直線上升,冠全師炮兵之首。石平陽因此立了二等功。表彰大會結(jié)束后,新任副團長莊必川把石平陽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通知他參加本年全軍統(tǒng)考。石平陽蒙了:“……我年齡早超啦?”

“有精神,特別突出的骨干可以放寬。”

石平陽被這意外的消息撞暈了,想了半晌才問:“那……排里咋辦?”

“地球離了誰都照轉(zhuǎn)。怎么,舍不得走?”

“呵……不,不……”石平陽站起來,心里有些抖,眼睛有些潮濕,“副團長,組織上對我……我這就復(fù)習(xí)……”

“別高興得太早,考試這一關(guān)是很重要的。前年,不是有一個叫張什么來著的女兵給你寄過一捆復(fù)習(xí)資料嗎?還在不在?呵,那可是很能增添力量的呵?!?

連續(xù)兩個月,石平陽脫產(chǎn)復(fù)習(xí),干勁始終有增無減。偶爾,也到炮場轉(zhuǎn)轉(zhuǎn),看看訓(xùn)練,摸摸炮,心里總有些異樣的滋味。上軍校,這可是夢寐以求的事呵,眼看都要絕望了,那扇大門又微笑著招手了。

一個月后,當(dāng)指導(dǎo)員通知石平陽說團政治處主任召見他時,他幾乎流淚了。說不清是激動是留戀還是別的什么,他有太多的感慨,一種被命運拋棄又重被召回的幸福死死地攫住了他的靈魂。直到被安排在沙發(fā)上坐下后,他的心情仍久久不能平靜。他沒想到,等待他的不是祝賀,而是一個猝不及防的不幸。

主任卻很平靜,平靜地告訴他,昨天下午接到師里電話,說有個戰(zhàn)士給軍紀(jì)委書記寫信,反映代理排長石平陽打罵新兵的情況。紀(jì)委書記大為惱火,嚴(yán)令追查。

石平陽被暫時取消了考試資格,而“暫時”過去之后,考場大門早已封上,學(xué)院的錄取通知書已在路上。這命運多蹇的老兵,又被機遇毆打了一次。

石平陽把自己扔到炮場上摔了半個月。

半個月后,好歹把滿腔憤恨摔出了八成。星期四的下午,他把一個叫劉發(fā)展的新戰(zhàn)士叫到營房后的菜地里,選條地埂坐下了。

劉發(fā)展遞了根煙,他沒接。從自己兜里摸出一根“太行”,燃著后深吸幾口。

“那封信是我寫的?!眲l(fā)展說。

石平陽看了他一眼,沒吭氣。

本排的幾個班長曾私下里合計,找個避風(fēng)的地方把劉發(fā)展往死里揍一頓,或者趁夜訓(xùn)制造個事故苗頭讓劉發(fā)展自投羅網(wǎng)。老兵總是有一些妖里妖氣的辦法,治他個新兵蛋子易如反掌,而且絕不露痕跡把柄。但這項預(yù)謀被石平陽察覺并堅決鎮(zhèn)壓了。

“你為什么不找我,不罵我不打我?”

“你是不是很怕?”石平陽吐了一口煙,不動聲色地問。

“我天天都在等著……你越是不找我,我越是害怕,不知你到底怎樣收拾我……其實,我只想出口氣,沒想到……沒想到會有那樣的結(jié)果,這事鬧大了,我知道……害得你不淺,我也后悔。”

“你在信上落名字了嗎?”

“落了,寫的就是劉發(fā)展。上頭給我保的密?!?

“還算磊落。可你為什么說我打你?”

“你是間接地打。三班長那次踢我,你沒制止,我認為是你授意的?!?

“但你在信上說是我親手打你,還說吐你一臉唾沫,這是為什么?”

“我……想引起上面重視。”

“是人,都想當(dāng)個好人,沒有人生下娘胎就想學(xué)壞,是嗎?”

“是……可是……”劉發(fā)展開始冒汗了。

“你最近是不是老做噩夢?”石平陽話鋒一轉(zhuǎn),直視劉發(fā)展。

劉發(fā)展臉色驟變,抬頭迎視石平陽:“這話是什么意思?”

“你老是在夜里說夢話,聲音很瘆人。我琢磨你有心事?!?

“沒有沒有沒有,你是恐嚇我,你想從精神上把我搞垮……”劉發(fā)展歇斯底里地叫起來。

石平陽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說實話!”

劉發(fā)展突然站起:“明說吧,是我害了你,官了還是私了,怎么著我都認了。”話雖說得氣壯如牛,小腿肚子卻在抖動。

石平陽坐著沒動,斜起臉往遠處瞄了瞄,又狠吸兩口煙,然后說:“好,言歸正傳。先說你們班長踢你。我沒授意,但確實也沒制止。你們班長是老兵,腰肌勞損起不了床,卻從來沒誤過一班崗,多好的人啦?我剛把你領(lǐng)回排里時,大伙都不敢要你,都知道你當(dāng)新兵時就不出操不訓(xùn)練不站崗。是三班發(fā)揚了風(fēng)格要了你。一個人混到別人都不要的地步,你還算人嗎?就因為批評你幾句,你就操他娘操他姐操他妹罵了四十多分鐘,罵得全連的同志都跺腳,都恨不得把你掐死。說真的,要不是指導(dǎo)員死按住我,我也上去了。我承認,我是不冷靜,可我沒法冷靜啦。全排都在干,都在熱火朝天地搞訓(xùn)練,都想當(dāng)個好兵,可你呢,裝病,半夜偷別人的餅干。指導(dǎo)員找你談話,病號飯都讓你打翻了,我跟你談還有什么用?誰能跟你談得攏……我真想狠狠地揍你一頓……”壓了十多天的怒氣和仇恨終于爆發(fā)了,石平陽扔掉煙頭,站了起來。

劉發(fā)展驚恐地看著石平陽,突然蹲下身子,捂住了腦袋。

“站起來,到炮場去!”石平陽斷喝一聲。

劉發(fā)展惶惶如喪家之犬,爬起來,一溜煙地往炮場跑去,邊跑邊回頭,提防著石平陽,生怕他一腳踹過來。

石平陽對劉發(fā)展施行了強化訓(xùn)練:跟蹤標(biāo)定。劉發(fā)展把高低方向兩機搖得嗚嗚生風(fēng),眼睛死貼在接目鏡上,耳朵警惕地接受著來自石平陽的每一道指令,心里撲通撲通亂跳。石平陽并不靠前,老遠站著,只是根據(jù)炮身傾斜程度和指向下達糾正口令,其精確程度令劉發(fā)展驚恐不已。他越來越真實地越來越悲哀地意識到,他千真萬確不該傷害這個人,在這個人面前,他委實發(fā)現(xiàn)自己的渺小和丑陋。

三個小時過去了,石平陽依然不緊不慢吸著煙,踱著步,下著口令。

劉發(fā)展覺得自己快要散架了,渾身的骨頭像被焚燒了一遍,神經(jīng)似乎不再跳動,碩大的汗珠從脊梁溝子往下滾,滲出軍裝,在背上、大腿內(nèi)外浸出黑色的水漬。他感到自己實在抗不住了,兩手稍一疏忽,便脫離搖柄,癱在地上。領(lǐng)口處大團大團地往外冒著熱氣。

“排長,饒了我吧,我錯了……”

“錯在那里?”

“最大的錯誤就是不該跟你較勁兒,咱誰都惹得起,可再也不敢惹你了……”

“放屁!”石平陽大吼一聲,“站起來!”

劉發(fā)展一副死皮賴臉相,齜牙咧嘴地站起來,兩手捂在膝蓋上打戰(zhàn)。

“聽著,你做了不少壞事,但我今天不跟你算賬,我現(xiàn)在正在找原因。我揣摸你有一樁很苦惱的心事,你不愿說,這個話題先放下,等你想通了再跟我談。從今天的訓(xùn)練看,盡管最初階段是被迫的,但是口令執(zhí)行得并不馬虎,這說明你是可以服從命令的。其次,你第一次認真,也第一次體現(xiàn)了靈氣,在后來的幾次標(biāo)定中,你的速度和精度都明顯地提高了,這說明你是有能力的。再次,還有更為可貴的一面,在標(biāo)定十三號方位物時,我故意錯下了四個密位,你當(dāng)時猶豫了一下,又重新標(biāo)定一次,最終沒有按照我的來。當(dāng)時你可能并沒有多想,而是出于一種本能的責(zé)任感。這個細節(jié)對你我來說都十分重要。也就是說,在你的身上還是能夠找到長處的,只要你正確認識自己,合理使用自己,你會成為一個炮手的,而且可能會成為一個好炮手。”

在石平陽說這番話的時候,劉發(fā)展先是站正了身子,然后立正。目光由痛苦變?yōu)槊H?,再驚訝,再驚喜,再悔恨。胸脯越挺越厚,喘氣聲越來越粗。在三個多小時的高度訓(xùn)練中,他完全置身于極度的緊張勞累之中,隨著變幻的口令和接目鏡里不斷刷新的色彩,他漸漸忘記了自己,忘記了過去,忘記了恥辱,忘記了恐懼,從肉體到靈魂都在那淋漓的汗水沖洗之下,得到一種升華,飄揚到離他自己很遠很遠的另一個境界。

等石平陽把話說完,劉發(fā)展已是淚流滿面。

“排長,你這話……都是真的?”

“我說過假話嗎?”

“你……不是變相體罰我?”

“有點體罰,但沒有變相?!?

“排長,我有個請求?!?

“說。”

“排長,來吧,照這兒扇,就算原諒我了。”

石平陽愣怔片刻,恍然大悟,笑了笑說:“扯——淡!”

“那……我自己來!”劉發(fā)展一跺腳,掄起手臂照自己的嘴巴扇過去,一巴掌打了個血印子。再扇時,就被石平陽擋住了。石平陽踢了他一腳:“勁兒沒使完是不?裝填一百次!”

劉發(fā)展愣了愣,大叫一聲:“是!”抱起教練彈,以排山倒海之勢向炮位撲過去。

王北風(fēng)沒想到,十年之后他會在這樣的場合以這樣的方式與石平陽見面。按總體部署,炮兵團將遷到一個中等城市駐防,他是作為集團軍工作組成員下部隊驗收的。

“少校同志,師屬炮兵團七連火炮封存完畢,請您檢查。上士值班員石平陽。”

兩人相距十米左右,石平陽穿一身嶄新的士兵服裝,而腳下卻是一雙舊的解放鞋,草綠色箍一道細紅的士兵帽嚴(yán)格地扣在腦袋上,并從帽檐下壓出幾根白發(fā)茬子。這張士兵的臉千真萬確是過于成熟了點,紫銅色的瘦肉繃緊了顴骨,嘴角上扯起了幾道粗糙的紋線,儲存著汗?jié)n。

王北風(fēng)為自己锃亮的皮鞋和筆挺的毛料軍服而羞愧,而這只是瞬間的。眾目睽睽之下,他是集團軍的特派代表,他必須保持指揮機關(guān)的風(fēng)度和威嚴(yán)。他的手上還戴著薄如蟬翼的白色尼龍手套——那是專門用于檢拭火炮潔凈程度的。

石平陽也在注視著王北風(fēng)。幾年不見,王北風(fēng)似乎又長高了,更壯實了,氣色滋潤,紅光滿面,無一絲褶皺的校官服烘托出偉岸的儀表。

王北風(fēng)的嘴角微動了一下,抬起右臂,節(jié)奏分明地還了一個雪白的軍禮?!吧韵ⅲ ?

做完這一套公式般的動作,彼此這才松弛下來,王北風(fēng)上前幾步,抓過石平陽的手,但沒有說話,只是攥了攥,用的勁兒很足。在整個檢查過程中,王北風(fēng)神色專注,目光挑剔,從炮衣炮身到附件,挨個把六門炮里里外外連同雜碎察看完畢,這才向陪同的團里干部和石平陽笑笑:“無話可說,按計劃入庫?!?

“石頭,我沒想到你還在堅持?!?

部隊解散后,王北風(fēng)把石平陽拉出營房,上了半面巒。

這是初春的下午,太陽熨著山坳,蒸起淡綠色的光波。從半面巒上看出去,遠山起伏重疊,日照傾斜,半陰半陽,更遠的一塊山尖上掛著一塊破布似的白云。

打火吸煙。石平陽說:“都沒想到,還能見你一面。要說,也是我的不對,想給你們寫信,想見見你們,可是,心里總有點……不是味兒。都是一年的兵……你不會笑話我小肚雞腸吧?”

王北風(fēng)猛吸一口煙說:“我這幾年,總覺得心里愧愧的,也許,就那一下子,就改變了咱倆的命運。”

“話也不能這么說,比起我,你有很多長處。我呀,干得再紅火,也是兵的紅火,我就是個兵的料。”石平陽這陣子真有些傷感了,不是王北風(fēng)比的,也不是因為遇到的那些坎坷,而是因為自己對自己有了進一步的發(fā)現(xiàn)。掰著指頭數(shù)數(shù),在全團的同一年兵中,除了提干上學(xué)調(diào)走的,唯獨只剩下自己這顆“兵種”了。就連比他晚入伍的班長們,也換了一批又一批。二十好幾的人了,從理論上講,是早該結(jié)婚抱孩子了。而他連個對象也沒有。家里倒是介紹了幾個,也專門為此探過兩次家,卻總是花好月不圓。想想這些年來,除了操炮,他還會別的什么嗎?姑娘們偏偏還重視這個問題,尤其是那些吃商品糧有工作的,譬如你會寫詩會唱歌會跳舞會溜冰嗎,你會英語嗎?哪怕翻個跟頭比畫個雜耍也行呀。他很尷尬,除了炮,他就生動不起來,就沒有多少精彩的話題。可你總不能跟人家宣揚賦予射向裝定表尺吧,多枯燥呀。

“我真想象不出來這些年你是怎么過下來的,沒有想過要復(fù)員?”王北風(fēng)又問。

“想過,而且想了兩次,都沒走成?!笔疥柪侠蠈崒嵉卣f。前年就提出過,連隊也同意了,可營里不批,那時候要搞演習(xí),他們排是配屬步兵連行動的。去年破格提干的希望再次破滅,他下了決心,這次說啥也得走了。真的坐上解放車,擠進退伍老兵的行列時,他的心卻又突然緊縮了。就這么走了么?干了九年了,苦在此,樂在此,榮在此,當(dāng)年埋下的一顆充滿幻想的種子也在此,拍拍屁股就能走得干凈?車隊離石嶺營房越來越遠,他的心也抽得越緊。這一輩子還能再來嗎,這可是人生的最大的一站呵!那時候他明白了,將來的一切,做人,工作,生活方式,都由這些個年頭筑就了頑強的基礎(chǔ),炮手的秉性已經(jīng)滲入骨髓了,那間住了九年的宿舍,那熟悉的老虎灶和通紅的壁火,那蒸發(fā)著青春汗味的空氣,那些朝夕相處的戰(zhàn)友,難道從此就絕緣了么?車隊走進城市,再駛向郊區(qū),駛進一片暮靄蒼茫的原野。某一時刻,他真想跳下去,他驚恐地意識到不能離開這里,他想象不出離開這片土地他該是怎么個活法,他想象不出把自己從頭到腳又改造一次,又去適應(yīng)一種新的活法自己會是個什么模樣,可他沒有跳,一盆水已經(jīng)潑出了,就再也收不回來了。后來,一輛軍用吉普車風(fēng)馳電掣地追上來,當(dāng)他看清里面是副團長莊必川時,他的心嘩一下燃著了希望。憑感覺,那是來追他的,是逼他后悔的。他乘坐的卡車在前面走,小車在后面追,他真盼望莊副團長大叫一聲停車,他恨不得自己下去攔住那小車??墒牵眻F長沒喊,就那么跟著大卡車,他失望了,絕望了,心里流淚了,后悔了,你不是鬧著要走么?那就滾吧!沒想到,當(dāng)車在兵站停穩(wěn)后,他剛跳下去,就被副團長當(dāng)胸一把捋住。副團長臉色鐵青地罵了句:“老子去學(xué)習(xí)才一個月,你小子就開溜,沒門!團黨委決定,你留下!不行就轉(zhuǎn)志愿兵!”

轉(zhuǎn)志愿兵他也干。他二話沒說,就把背包從大車轉(zhuǎn)到小車上。留下來,還是當(dāng)兵,還是代理排長。連志愿兵也沒轉(zhuǎn)上。指標(biāo)極少,農(nóng)村入伍的戰(zhàn)士擠得鼻青臉腫,他自恃好歹還有張二等功證書,一讓再讓。他沒提別的任何要求,他知道任何要求都是徒勞的,只要能留下,他就滿足了。他不能離開這里,他沒有實現(xiàn)自己的夙愿,只要有一線希望,只要部隊還需要他,他就要等下去,等待一種最完美的形式和內(nèi)容,哪怕他最后依然是個兵,那或許也是一種完美。

兩個人在半面巒上抽完了一包煙,王北風(fēng)目光落在遠處,又抽出一支點上?!澳闶遣皇且舱J為我傻?”石平陽問。

“是這么想過,”王北風(fēng)說,“這個世界就是由傻子和聰明人這兩種人構(gòu)成的,缺一不可。你有你的價值。人最終都是一樣的,能當(dāng)營長團長師長的多如牛毛,但真正的老兵,出色地當(dāng)了十多年而且將出色地當(dāng)下去的老兵是不多的,是寶貴的……你不會認為我是討了便宜賣乖吧?”

“不……我沒想那么多。既然是個兵,總是要往好里當(dāng)吧;既然還年輕還有勁,總不能憋著吧。別說當(dāng)兵,就是給人擦皮鞋,我也肯定要往好里擦。其實……我沒覺得什么。人比人氣死人。志向不同,性格不同,能力不同,機遇不同,怎么能比呢?要比就跟自己比,跟自己比心里實在,覺得活得挺真實,挺對得住自己。李四虎老罵我是傻子,只會死干,沒個活道勁,不會拿一把,不會講條件。我當(dāng)真是不會,李四虎他自己也不會呀。連長指導(dǎo)員在我面前小兄弟似的,一口一聲石老兵,我怎么跟他們拿一把?從營里到師里都把我當(dāng)?shù)湫蛯W(xué)習(xí),我怎么去提條件?跟領(lǐng)導(dǎo)說我想當(dāng)官?向領(lǐng)導(dǎo)要上學(xué)要提干?說不出口哇!要是有這些可能,那領(lǐng)導(dǎo)早就考慮了。不該你的,搶都搶不來。就算傻吧,也是沒辦法的事。就這副骨頭,彎不下炮手的腰,低不下老兵的頭……我自信一點,也許我什么都丟了,但自己絕對沒丟!”

“石頭,”王北風(fēng)似乎感動了,動了真情,“我慚愧……知道嗎,那年我寫了血書,還給副連長送了一條煙,雖然不是為了擠你……可是……”

“別說了,都陳芝麻爛谷子了。況且,即使沒那件事,你也是今天的你,我還是今天的我……這恐怕早就注定了。”

“還有,”王北風(fēng)話到嘴邊,又咽下半截。沉吟一會兒才說,“你可能已經(jīng)聽說了,我和張峨嵋準(zhǔn)備在‘五一’結(jié)婚……也許,這一切本來應(yīng)該是你的……”

石平陽愣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王參謀你拿我開什么心,還是那句話,是我的你拿不走,是你的我得不到!”

王北風(fēng)一把抓過石平陽的手,使勁地搖了兩下,拍了拍粗糙的手背,嘴唇動了動,像有很多話含在里面。

“我還會來看你的。以后給我寫信?!?

“好的?!?

“一定呵!”

“一定。”

王北風(fēng)離開西嶺的第七天,部隊就開始搬家了。

莊必川從師部開完搬遷會議,沒回團隊,徑奔七連一排。

莊必川的臉色很陰沉,掛滿了零星小雨,陰沉的目光往戰(zhàn)士們臉上掃了一遍,然后走進套間的小屋。那里原是老排長丘華山擅自建立的排部,當(dāng)時布置得挺像個軍事指揮機關(guān)。李四虎老班長對此深惡痛絕。但丘華山自有道理,煞有介事地發(fā)牢騷說:“日他奶奶,也不發(fā)個床單。自己買吧,又嫌是花的,影響內(nèi)務(wù)。咱只好躲進這旮旯小屋里住,免得拖了排里的后腿?!边@牢騷其實是一種炫耀。咱是干部,干部不發(fā)床單不發(fā)襯衣不發(fā)褲衩,搞訓(xùn)練穿膠鞋還要錢,只有干部才有資格花錢去買,這就是干部和義務(wù)兵的區(qū)別。李四虎十分痛恨丘華山的大圓頭皮鞋,那倒沒花錢,是發(fā)的。丘華山不大懂炮,訓(xùn)練全靠班長們撐著,自己的絕大多數(shù)精力都放在那雙皮鞋上,保養(yǎng)得極好,鞋油炮油輪換著往上抹,還在跟上釘了幾個鐵掌,說是延長使用壽命。丘華山穿皮鞋在屋里走來走去,每一聲金屬與水泥碰撞的音響都像刀子,極其殘忍地戳在與他同年或比他早入伍的老兵們的心上……

如今,“排部”成了小型戰(zhàn)備倉庫,再也看不到那雙皮鞋了。

莊副團長在倉庫里待了很久,也巡視了很久,問:“還有丘華山的東西么?”

聲音很冷。

“沒有。人走家搬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兒?”石平陽覺得氣氛不大對頭。

“嗯?!鼻f副團長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摸出一根煙,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又放到手里搓,搓碎了,煙葉末子從指縫里流出去。

“小子,死球了。”

“誰?”石平陽大吃一驚,“兩個月前我還在陽泉見到他,剛提的工兵營教導(dǎo)員呀。”

“施工,有個啞炮。一個排長要去,他攔住了,說他當(dāng)過炮兵,懂那玩意兒。小子,還算條漢子!那顆彈丸在地下四十多年都沒響,他硬是把它弄響了,當(dāng)過炮兵管球用,那是啞炮。它不按理來,叫它響時它不響,不叫它響的時候它偏要響。一輩子就響那么一次,就把丘華山給我搭進去了……”莊必川抹了抹眼角。

“他現(xiàn)在在哪里?”

“烈士陵園。我從師部回來前去看過,李四虎也在?!?

石平陽深深地垂下腦袋。他像是看見了那個人,那個經(jīng)常把梳子往頭上刮幾下、把皮鞋往褲腳上蹭幾下的青年軍官。那個讓他們大伙都感到討厭的人如今居然死了,從此再也見不到了。而且,他是那樣一種死法,光彩、悲壯,乃至神圣。嚴(yán)格地說,丘華山不是一個炮兵,更不是炮手,但他是一個軍人。盡管他身上有許多缺點……可是,現(xiàn)在看來,那叫什么缺點呢?一件件一顆顆都像珍珠,丘華山最終以一個軍人式的獻身賦予它們以嶄新的色澤。

“李四虎這小子近兩年發(fā)了,”莊副團長揮手趕了趕沉悶的空氣,把話題轉(zhuǎn)過去,“那個小店關(guān)了,辦了個帶鋸廠,方圓幾十里都找他劃板子,一個月凈掙千把元。跟我說了,下次打營具就找他劃板子,團里的收三分之二,營里的對半,本連免費。這次他拿出一千六,寄給丘華山家?!?

“他捉弄過丘排長,心里肯定不是味兒?!?

“屁,他還說風(fēng)涼話,說換上他,就不會出這事。這個雞巴人,就他媽嘴臭……當(dāng)然嘍,他也真是難過,我第一次看見這小子哭,哭得挺真實。”

“我想去看看他?!笔疥柼ь^,望著天說。

“丘子嗎?早燒了,還剩個盒子。”

“我想去看看李四虎?!?

“呵,行呵。他說咱們洗澡不方便,從廣州買了幾個淋浴器,你們連每排一個。我表示不要。不過嘛,這雞巴人對部隊還是有感情的,他要是硬給,你們就扛回來。打個借條,就說是借的,用完了再還他。不能讓這個新生的資產(chǎn)階級太得意了。”

搬家的當(dāng)天,李四虎也回去了,但他沒有走進營區(qū),只是坐在山坡一塊石頭上,隔著老遠不動聲色地往下看。營區(qū)里顯得很熱鬧,人歡馬叫??笘|西,推炮,掛車,裝營具,足足忙了一個上午。李四虎一動不動,硬是在那塊石頭上坐了將近六個小時。

一切工作就緒后,石平陽匆匆地趕了過來,他早就看見了那個沉默的身影。

“這下可好,想罵兩句都沒人聽了?!崩钏幕⒂^第一句就是這話。

“反正也不是太遠,還可以攆到城里罵?!笔疥栃π?。

“再也不罵了,”李四虎嘆了口氣說,“原想家就在跟前還能守著你們,還可以聽見你們拉歌聲,還能聽見炮聲,哪曉得連這點便宜都占不到……”

“老李,聽副團長說你現(xiàn)在發(fā)了,日子挺自在,你的路走得挺氣派哇!”石平陽想調(diào)節(jié)一下情緒,故意岔開話頭。

“屁!”李四虎叭的一下將手中的樹枝折斷了,“可你知道我心里啥滋味么?我不是那種只圖過日子的人,我還年輕,我想干點名堂事。剛脫下軍裝那幾天,我真的很快活,可是只快活了幾天就膩了,有了房子,有了女人,也有了錢,什么都有了,可就是把自己弄沒了。干什么事都有一拳打在棉花套子上的感覺。軟綿綿的提不起精神,那滋味真不好受哇。日他媽只要部隊還要我,再回來當(dāng)個志愿兵我也干,喂豬做飯種菜打掃廁所都行,活得實在呀。這他娘的當(dāng)個個體戶,除了交黨費就不知道誰是黨,整個兒沒組織,就像個跑單幫的鬼,活得輕飄飄的,干什么都覺得不是正經(jīng)活兒,都不對我李四虎的路數(shù)。”

石平陽苦笑了笑:“也許你我都太在乎自己了,太鉆牛角尖了,都以為自己是干大事的料。可是……說不定哪天我還得走,不想走也得走?!?

兩個人在坡上罵罵咧咧地傾訴了很久,直到山下發(fā)出了預(yù)備信號,這才握了握手捶了捶膀子,默默地又對視了幾眼。石平陽走出很遠了,李四虎又在后面喊:“有時間回來看看,從市里往咱團靶場去,要路過我那門口。你看咱那房,我今早特意讓你嫂子又掛了那塊紅床單,訓(xùn)練路過的時候,進去喝口熱水。”

很遠的山縫里,那座獨立房明顯起來,房前的那點紅,就像一?;鹦?,隱隱約約地燃燒著。

隨著一個年代的消逝,石平陽在老兵的位置上也算是出盡了風(fēng)頭。功,自然是少不了要立的,只要是比賽表演或者總結(jié)評比,總是要有一份。把立功證書獎?wù)录为効ㄆ劆疃言谝黄穑僬f也有半挎包。

把兵當(dāng)?shù)竭@份兒上,不能不算一件稀罕事。

然而,誠如石平陽自己所說:再輝煌也是兵的輝煌。也誠如李四虎所說:提虛勁,一麻袋立功證書抵不上一張?zhí)岣擅睢@钏幕δ且患埲蚊南蛲巧钊牍撬璧?。但李四虎到底脆弱了一些,只?dāng)了八年兵就覺得老得不行了,就覺得必須老得像回事了,必須老出油條味兒,老出瀟灑勁兒,老出卓越的水平來。

石平陽不。石平陽恨不得別人喊他一聲新兵蛋子,恨不得把那四道黃杠的上士肩章?lián)Q成兩道杠,騰出兩年的空白。那上面已經(jīng)滿了幾年了,滿得不能再滿了,不能再滿了就不好意思再賴著不走了。

兵齡和年齡終于都成了讓人尷尬的東西。部隊搬進城里后,李四虎又來過幾次,絕無落實政策之類的屁事,用他的話說是“看看同志們需要個啥”,就在營房附近找家旅館住下,主要精力跑生意,買賣做成了便回連隊轉(zhuǎn)兩圈,每回都免不了指點江山發(fā)一番評論。連長指導(dǎo)員都是新的,嫩得能掐出水,對這個妖里妖氣的老兵又敬又畏。

石平陽盡管當(dāng)了十多年兵,也沒有李四虎那個灑脫勁,依然不屈不撓兢兢業(yè)業(yè)地老著。李四虎尤其反感石平陽的肩章,無論是就能力就年齡就兵齡衡量,那東西都是與石平陽很不相稱的。“啥雞巴玩意兒,整個一只爛襪子,上面抹了四條屎?!崩钏幕⑷缡钦f。

師黨委決定讓石平陽代理七連連長。決定宣布的第三天,李四虎不僅親自來,還帶來了老婆孩子,并在夕陽酒家大宴賓客。被邀請的人中,除石平陽和營連的干部外,還有新任團長莊必川。無疑,李四虎是要大醉一場的,一醉方休,就一根棍子通屁眼兒砸死錘子:“石平陽呵,你小子是比老哥強呵,人家士兵撐破天也就代個排長,你卻代上了連長。你有能耐上學(xué)提干當(dāng)排長營長師長,可你有本事以兵代干代上連長么?這他媽才叫絕呵。要我說給你轉(zhuǎn)干也別轉(zhuǎn),就他媽當(dāng)個‘天下第一兵’,就這么永遠代下去,代他個師長旅長干干,讓那些昏了眼的瞎官看看咱們大頭兵的鋼火。”

李四虎后來說,其實他沒醉,那話都是說給莊必川和營里干部聽的。莊必川當(dāng)時沒什么反應(yīng),根本不予理睬,依然談笑風(fēng)生,一絲不茍地品嘗“新生資產(chǎn)階級”叫來的美酒佳肴。對于李四虎這一套借酒耍風(fēng)的把戲,他見得多啦。

李四虎對石平陽寄予的希望的確是天文的。最后的事實證明,石平陽的兵旅生涯最輝煌處也不過爾爾。

這是石平陽當(dāng)兵第十三年深秋的下午。

太陽清新明凈,將一片開闊的山巒地帶籠出夢幻般的色澤。集結(jié)地的北側(cè)是彰武水庫,一道雄遒嚴(yán)峻的大壩橫在兩山之間,像一道貫空的長虹,巍峨莊嚴(yán),看上一眼,令人頓生三分豪壯??諝饫镅笠缰刹莸臍庀?,秋熟的芬芳從遠處的村莊和田野里飄過來,伴著遠山采棗村姑的笑語,播放著甜蜜的誘惑。

各炮定位后,兵們便各選一塊滿意處,就著溫暖的太陽躺下去,很快便進入了夢鄉(xiāng)。陣地上方,一名哨兵持槍站在陽光下,很莊嚴(yán)地履行著職責(zé)。

那是二班副劉發(fā)展。

果然被石平陽言中,當(dāng)年劉發(fā)展在地方曾參與一起盜竊案,怕事情敗露,他那當(dāng)區(qū)長的爹便把他送到部隊。這些都是劉發(fā)展親口對石平陽說的。他說他那時很怕,神經(jīng)兮兮的,對誰都怕,總想把自己裝扮得很有力量,從而得到一種安全感。鑒于劉發(fā)展主動承認錯誤,并提供了一些破案線索,地方公安部門免予追究。劉發(fā)展從此心里干凈,以實際行動重新做人,死干三年當(dāng)了副班長,如今,超期服役也有些年頭了。

晚七時,本師老師長——集團軍新任軍長劉少將在莊必川的陪同下,上了三營陣地。軍長在陣地上踱了幾圈后,問莊必川:“搞什么鬼,人呢?”

莊必川微笑回答:“軍長,請下命令!”

軍長舉目四顧,沉吟片刻,對著空曠的野地和野地上的月光,平靜地宣布了一項指令:

“師屬炮兵團七連!”

“到——!”一個透亮的膛音拔地而起,劃破了月空。軍長向四周看了看,還是不見人。

“進入臨站準(zhǔn)備!”軍長又下了一道口令。

“炮——手——就——位!”軍長感到這聲低沉但剛勁有力的吼聲就在附近,好像是從腳下的地心傳出來的。

“軍長,請看!”莊團長上前一步,拉了軍長一把。

“推炮!一、二、三,上!”隨著這聲強烈撞擊耳膜的口令,軍長分明覺得腳下的山地抖了幾抖。定睛望去,左邊三十米處的平地已被沖破,地面上的植被紛紛倒坍,幾團濃重的塵霧騰空而起,六座黑黝黝的物體正冉冉上升。

一分鐘后,這六座凸起物的輪廓完全清晰——六門加農(nóng)炮在月光下昂首挺立。

沉悶的聲響頓時消失,萬籟俱寂。稍頃,一個人影出現(xiàn)在朦朧的月光下,舉旗報告:“七連射擊準(zhǔn)備完畢!”

軍長向剛剛誕生的炮陣地走過去,走近了那個身影。

“這就是石平陽,七連射擊指導(dǎo)員。”莊必川說。

“知道!”軍長揮了揮手,聲音很沖,似乎有不耐煩的意思。又向前走了幾步,走近了,突然把手按在石平陽的肩上,摘下了他的鋼盔。

“打開指揮燈?!避婇L說。

三只二百瓦的指揮燈同時打開,雪白的光柱嘩地一下瀉在石平陽和軍長的周圍。石平陽收腹挺胸,向軍長行著注目禮。軍長蹙著眉頭,很仔細很有耐心地檢閱眼前這個有著十多年兵齡、連續(xù)六年立功的老兵。那寬厚的嘴角,鷹一般精明的眼睛,山一樣嚴(yán)峻的鼻梁,臉龐上那些粗獷有如鐫刻的線條,以及額頭上過早出現(xiàn)的幾道很深的很有力度的橫紋……軍長就這么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反反復(fù)復(fù)地觀賞,就像把玩一件工藝品。軍長的目光在那身滿是塵土已經(jīng)破舊的訓(xùn)練服和膠鞋上停留并徘徊了很久,最后又滑上去,結(jié)結(jié)實實地落在石平陽的肩膀上。黑絨布上四道杠——上士。

“按照電影提供給人們的感覺,這個時候我好像應(yīng)該給你敬禮?!避婇L說,“但是,我準(zhǔn)備以另外一種方式對你進行獎賞?!避婇L轉(zhuǎn)過身去,向一名參謀吩咐,“開始!”

參謀立即朗聲下達一項指令:“步兵第四七四團三營在黃莊地區(qū)進攻受阻,命師屬炮兵團七連就地支援,以直接瞄準(zhǔn)射擊摧毀敵火力點?!眳⒅\示意石平陽“注意”,然后拿起無線電話筒:“顯示!”

先是遙遠的溝壑閃過一道紅光,接著傳來悶重的爆炸聲。

石平陽略作思考,報告道:“方向十六至零七,距離一千七百五十六?!?

軍長目光閃爍,向參謀一揚下巴:“怎么樣?”

“方向誤差負四,距離誤差正負六。”參謀答。

肉眼目測,這個精度是驚人的。

軍長沒做聲,也沒看任何人,看了看自己的夜光表,背起手來又走了幾步,踱到石平陽面前,將雙手同時伸過去,把石平陽的兩道眉柱往上順了順,似乎要從那眉宇間發(fā)現(xiàn)什么秘密。

“醫(yī)生說我的肺上有塊鈣斑,你能看見嗎?”

“看不見,軍長?!笔疥柪侠蠈崒嵉鼗卮?。

“哦?……沒有特異功能嘛?!避婇L沉吟了一下,又問,“知道趙青山嗎?”

“咱們師炮兵的創(chuàng)始人,一級戰(zhàn)斗英雄。”

“對,也是我的老連長?!避婇L仰起頭來,目光在月空里尋覓了一陣子,猛回首,下達了號令,“陣地——注意!”

在短暫的騷動之后,陣地齊刷刷地靜了下來。月天如水,浮云如絮,兵們或蹲或弓,如箭在弦上。六管黛綠的炮身恰如一排年輕的斗士,翹首指向天穹。

“監(jiān)視器!”軍長喊了一聲。立刻,幾盞雪燈驟亮。監(jiān)視器熒屏上出現(xiàn)了一片山地,山地上有一圈橢圓形的白線。

有微風(fēng)吹來,掀動著石平陽的衣襟。石平陽的臉上已沉落了輕松的亢奮,繃緊的嘴角在微微顫動。月掛中天,從觀察臺看出去,似乎正扛在石平陽的肩上。

“目標(biāo)一〇一,計劃內(nèi)諸元,射擊!”軍長下令。

“標(biāo)尺三〇五,基準(zhǔn)射向向左零至零四,一炮一發(fā),放——!”石平陽舉旗大吼。

悶重的雷聲拔地而起。陣地上,觀察臺上劇烈顫動,射界邊上的幾棵楊樹猛地彎下腰前弓,又迅速彈回,然后戰(zhàn)兢不止,落葉簌簌。一股紅色的氣浪沖出陣地工事,彌漫在觀察臺上空。

“觀察所通報,炸點偏東五十米,近二十米。覆蓋目標(biāo)!”軍長盯著石平陽,下達了糾正數(shù)據(jù)和火力要求。

“表尺加一,方向向右零至零二,全連四發(fā)急促射,放——!”

又一陣驚雷滾過。

又一股猩紅的氣浪迎面撲來。

又一團熾烈的火光如紅流決堤。

……

陣地消失了,炮手消失了,鮮綠的炮身消失了。遠在四十米處,是一個黑色的世界,是一個被紫色淹沒的秘密。一叢叢血紅的光柱撕破煙云,噴向空中。

軍長大步跨上觀察臺,撲在熒屏前。

空中彌漫著汗的潮濕。

幾百雙眼睛同時跟蹤著這潮濕的彈道前行。

三十二秒過去了。那片隔著幾道山幾重水的沙灘地帶又一絲不掛地出現(xiàn)在監(jiān)視屏幕上。

遠處終于傳來沉悶的聲響。

石灰線不存在了,只剩下一些零星的白斑。

而橢圓依然存在,密密麻麻的炸點均勻地涂抹出一個新的構(gòu)圖。

軍長站起身,顫顫巍巍地走下觀察臺,走進四十米外臨時構(gòu)筑的工事里,仔細地觀察每一張面孔,每一張面孔都是黑色的。兵們的牙齒驟然間變得雪白,還有眼睛。軍長終于標(biāo)定了一雙更為成熟也更為豐滿的眼睛以及那身肅穆低垂的軍衣。軍衣曾經(jīng)濕過,又被烤干了,白花花的幾道輪廓,像是地圖的邊界線。

軍長雙手擎起望遠鏡,把石平陽喊到身邊。

“前方山根發(fā)現(xiàn)運動坦克,夜視儀測距離,單炮操作。有把握嗎?”

“有!”石平陽鏗鏘回答。顯然,這是今晚最嚴(yán)峻的壓軸戲。石平陽轉(zhuǎn)身撲向炮位,雙手生風(fēng)。炮身急劇轉(zhuǎn)動,平指前方。

“距離一千七,一千六百九……”

“自行修正,過壕前摧毀!”軍長臉色冷峻,立于炮側(cè),緊盯著石平陽的雙手。他看見那根優(yōu)秀的手指已觸上了擊錘,指尖在錘面上顫悸,似乎在作著最后的思考和判斷。軍長的目光跳了一下,他看見那根手指在變形,在膨脹,似乎有一股堅硬的東西注進了那有著十年兵齡的骨節(jié)。

“咣……”

巨響之后,濃烈的焰光漲滿了監(jiān)視器的屏幕。寂靜。不到六秒鐘的時間,竟異樣漫長。終于,屏幕上的焰光沉落了,畫面緩緩?fù)葡蜻h處,出現(xiàn)了遠山黝黑的輪廓。一地微藍的朦朧月色,猶如浩渺的波濤,隨著畫面的推搖款款流動。山地隱隱綽綽出現(xiàn)一塊突兀的巖石,巖石下一幅丈八見方的靶子正向近處移動。

連同軍長,陣地上的官兵屏住呼吸。

嗒……嗒……地球在不慌不忙地轉(zhuǎn)動。

嚓——咣!

又一聲巨響振聾發(fā)聵,一團火光從巖石下方騰空而起。在火光照亮的山的背影里,一柄破碎的白旗直直射向空中,在約四十米的高度上,似乎猶豫了一下,放慢了沖刺的速度,在空中又劃了幾圈飄逸的舞蹈,然后倒栽了一個跟頭,抖動著獵獵作響的旌裾,斜斜地墜入深谷……

高低角度與靶子幾乎毫厘之差的巖石紋絲未動——巨大的準(zhǔn)確!

寂……靜!

人們的目光都集中在炮上,集中在軍長和石平陽的身上。

軍長揮起左臂,在空中停住了。

所有的目光都似乎蘇醒了,集聚在那只臂上。倏地,軍長翻腕向上,五個修長的手指伸張著晃了兩下,立刻就有一只手舉著軍用水壺遞了過去。

軍長把水壺遞給了石平陽。

石平陽雙手擎起,仰起頭,一道晶亮的液體如涓涓細流,澆在干裂的唇上。

心里陡生一股烈火。

水壺傳到另一只手上,再傳……無聲地飲啜。傳到第十七只手上,水壺干了。軍長又將左臂擎起……擎起了第二只水壺。

一個士兵猛烈地咳嗽起來,要往地下吐。

“咽下去!”軍長厲聲喝道,“那是茅臺!”

沒有人再咳嗽了。烈酒在腹中燃出了洶涌澎湃的聲響。

軍長踱起了步子,踱到莊必川面前,問:“有點激動,是嗎?”

“是,軍長?!?

“是呵,有點激動……很難明白無誤地判斷,是這些炮造就了一名炮手呢,還是這名炮手賦予這些炮以新的生命和性能……”幾束錄像的強光追來,將軍長的身影凸起在廣袤的夜暗之巔。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說的是陰歷。”

“八月十三。”莊必川答。

“記住這個日子……記住這個日子?!避婇L轉(zhuǎn)過身,似對群山絮語,又似自言自語。莊必川暗暗驚訝,他發(fā)覺軍長的情緒不大對勁兒。

軍長仰臉佇立良久,轉(zhuǎn)過身,踱到石平陽的面前,按住了他的肩膀。

“想過將來嗎?”

“想過。”石平陽略抬起頭,迎著軍長的目光,平靜地回答。

“有女朋友嗎?”

“沒有。”

“哦……我應(yīng)該把我的女兒嫁給你……晚了。”

石平陽嘴角牽了一下,不自然地笑了笑,笑得很含糊。

“這炮,已經(jīng)被淘汰了,”軍長又看了石平陽一眼,“也許,很快就要進廠煉鋼了。士兵中,你是第一個知道的?!避婇L的聲音很平靜。

石平陽卻在這平靜中挨了重重的一擊。

“換個崗位,你還能重新當(dāng)一名炮手嗎……就像現(xiàn)在這樣?”

“……”陣地上一片轟然作響的冷靜。

軍長把目光直直地落在石平陽的肩上。

“我還要告訴你……我想這個場合是合適的,我們?yōu)槟愦虻膱蟾鏇]有被批準(zhǔn),因為……什么也不因為……”

石平陽木然地站著,目光從軍長的肩膀上方掠過去,灑在一望無涯的天幕上,灑在十幾年前的那片雪地上,他看見一只咯咯作響的手,那一只老兵的手,正向他伸來……

軍長又拍了拍石平陽的肩膀:“一個人,一輩子只有一個最大值。你是我所認識的最純粹的炮手,但這不是你的最大值。去吧,我不能留你了。在這個城市,或者在你的故鄉(xiāng),選一個位置,一個相當(dāng)于營級干部的位置,我出面為你聯(lián)系?!?

石平陽久久地迎著軍長的目光,終于垂下腦袋,輕輕地搖了搖。軍長抓住了他的肩膀,攥住,搖晃,松開,朝那敦實的地方輕輕地砸了兩下,再松開,轉(zhuǎn)身離去。

掰手指頭算,是第四千六百二十四天,石平陽終于最后一次擠進了退役老兵的隊伍。軍用卡車駛進市區(qū),七轉(zhuǎn)八拐,再走出市郊,把兵們卸在那兩座水泥平臺的兵站上。

站穩(wěn)后,石平陽向遠處直直地看了一眼,看得很用心。

又是冬天。沒有下雪。干硬的風(fēng)沙和黃昏的落日在視野里構(gòu)成一片灰色的朦朧。冷,冷得徹骨。從荒草甸子望出去,地平線上生長著幾叢暗鉛色的村莊,四周圍著一些毛發(fā)似的裸體枝丫,弓在風(fēng)中。

立了一會兒,拎起行李走到人稀處,放下背包坐下,然后掏出香煙。劃了一根火柴,滅了。又劃了一根,又滅了。便不再劃,將煙根擱在拇指蓋上,漫不經(jīng)心地敲打著。

老兵們都貓在卡車背后,三五成堆,說著很激動的告別話。他隔著老遠冷冷地看。他已經(jīng)告別整整一天了,聽了各式各樣的話,也說了各式各樣的話。

終于上車了。

北方平原的漆黑的夜晚被冷峭的寒風(fēng)攪活了。站臺上人頭攢著,遠處星燈如豆,天橋上一排燈光瀉下,如同一道透明的閘門,緩緩地移了過來。

石平陽撲到窗前,掀開兩層玻璃,冷風(fēng)呼嘯著卷進來,無遮無攔地灌進他的咽口,脹滿了胸腔。他的雙手死死地摳住窗口,幾乎攥出了火星。

風(fēng),將臉吹成一面冰罩。

別了,這片堅硬了十幾年的土地。

車在前行,人在后退。倏地,他的目光扯緊了,他看見了一群熟悉的身影。新任一班班長的劉發(fā)展帶著七個兵,還有李四虎。李四虎脫去了西裝革履,穿一身沒有領(lǐng)花肩章的老式軍裝。這支小小的隊伍打著一幀醒目的橫幅——石平陽——棒呵!

列車緩緩加速。

加進了李四虎的一班終于看見了石平陽,跟著列車向前移動。

歌聲乍起——

戰(zhàn)友戰(zhàn)友親如兄弟

革命把我們召喚在一起

你來自邊疆,他來自內(nèi)地

我們都是人民的子弟

轟然如雷的車輪碾碎了所有的聲響,只剩下一支歌膨脹在胸腔里,滾滾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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