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為科學與意識形態的美學
- 閻國忠 楊道圣
- 4349字
- 2020-09-01 18:06:36
三 有益的嘗試及其局限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蔡儀在美學上確實做了一次有益的探索,一次大膽的突破。相對于過去的美學,無論立論的出發點,邏輯范疇和研究方法都給人以全新的感覺。過去的美學總是把重心放在審美趣味、審美快感和藝術欣賞方面,蔡儀卻把美學納入認識論,突出審美的認識功能和意識形態功能;過去的美學總是在自然美的名義下談論人和社會的美,蔡儀卻把社會美與自然美區分開來,賦予它以不同的意義;過去的美學雖然也曾關注到審美客體自身的條件,但極少把它當作審美的真正根據,蔡儀卻認定唯有如此才可能使美學成為科學。蔡儀努力從馬克思主義原典中尋找理論上的支持,卻使原典中的一些概念和命題獲得了重新解釋,具有了新的意義,因此即使蔡儀美學的許多結論不能成立,他的探索本身對后來的馬克思主義者仍具有不容忽視的借鑒意義。
蔡儀美學具有明顯的局限性,集中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把美學看成是一種認識論;把認識理解為單向性的反映論;把反映的對象,即審美客體表述為種類性或典型。
蔡儀是個立足于中國并充滿革命現實主義的學者。他清醒地意識到中國首先需要的是哲學認識論,因此他堅定地否認馬克思主義本身是本體論。在他看來,在整個民族尚處在危難之中,生存且無保障的情況下,審美,特別是藝術,理應承擔起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的責任,因此他賦予審美以強烈的意識形態性質,而且他相信建立在唯物主義認識論基礎上的美學是唯一科學的美學,但是他忽略了即便是唯物主義認識論也只是觀察世界的一般原則,不能取代任何具體的科學結論,從認識論到具體科學結論之間尚有大量的問題需要解決,而且僅僅在認識論意義上討論美學問題,其他哲學、心理學和社會學的研究成果必然被排除在外,與人們生命本身相關的一些審美現象必然被淡化或掩蓋。而美學思想史證明,超越認識論,從本體論理解和建構美學更能體現它作為人文學科的本質,也更能實現它在社會文化批判中的作用,因為審美問題從根本上說是生命的一種需求,或者說是生命的一種形式。審美本身既有認識問題,也有實踐問題,而首先是實踐問題。人類不是認識了美才去創造美,評價美,而是在創造中發現了美,并學會了評價美。審美活動正孕育在實際的創造活動中,是創造活動的一個必然的因素。馬克思講的人是按照美的規律造型的,無非就是告訴我們這樣的道理。自由自覺的勞動是人的一種規定性,按照美的規律造型是勞動的一種規定性,所謂異化,就是勞動失去了自由自覺的性質,也就是勞動不再是按照美的規律造型,從而與享受完全分離開來。現代社會所面臨的真正美學問題正是這樣的問題,而不是如何在認識中樹立一個永恒的審美標準的問題。而且即便從認識論來討論美學,也不應忽略審美活動作為一種認識與一般認識活動的區別。這種區別并不如蔡儀講的是抽象概念與具體概念的區別,因為按照馬克思主義認識論,認識過程應該是“具體—抽象—具體”,具體概念與抽象概念并不是分立的,而是認識過程的兩個階段,任何認識都不會停止在抽象概念階段,而必然發展至具體概念。而且蔡儀幾乎不加區分地把馬克思講的藝術地把握方式推衍到審美活動,認為審美活動就是形象思維活動,就是智性的認識活動,所謂“美的觀念”是經過形象思維,由具體概念和意象發展而來的,其實,審美活動與藝術活動是有很大區別的。審美活動包含三種類型和三個層次,即,直覺—形式、想象—意象、體驗—生命境界,其中雖然要涉及智性和形象思維,但作為它的根基的是感性,而感性不是別的,就是社會化的自然本性本身,就是自然所賦予人,從而使人有可能向理性延伸的一切。感性是理智、意志、情感的共同基礎。理智在通往真理的途中要對感性加以分析、概括和抽象,但是它所抽象的東西永遠是感性的一部分。審美活動作為感性活動,它的共通性正是建立在這種伏脈深廣的感性生命的基礎之上,建立在康德所講的共通感的基礎之上,而不是建立在概念,無論是抽象概念還是具體概念基礎之上。正因為如此,審美活動即便具有認識功能,它所提供的認識也僅是感性層面的,朦朧的和不確定的,也正因為如此,審美活動本身永遠不可能像藝術一樣成為一種社會意識形態。
唯物主義認識論就是反映論,但是這是就思維與存在的關系講的,反映論并沒有回答反映的心理機制和具體過程,19世紀以來的哲學、心理學的研究成果表明,如果用反映這個概念描述人的認識活動,那么這個反映應該與字面的意義不同,它不是單向性的摹寫與映象,而是主體與客體間非常復雜的碰撞、滲透和交融的過程。胡塞爾的哲學現象學提出了“意向性”概念,使我們注意到理智與意志間的關系;弗洛伊德提出了“本我”“自我”“超我”的概念,使我們注意到潛意識對人的認識的影響;我們從完形心理學受到啟發,認識到知覺的產生基于物理場與心理場的“異質同構”和“同形同構”;我們還從人本主義心理學得到提示,認識到對真理的追求是人類基本需要中的一種需要,從而認識到在認識活動背后有一種內趨力,當代認知心理學更以許多科學實驗向我們證明,所謂認識實際上是個信息的攝入、加工、儲存和輸出的過程,其中知覺是現實的刺激和已有知識經驗相互作用的結果;記憶是短時記憶與長時記憶構成的記憶系統;思維則是人腦對各種信息的加工,凡概念的獲得都經過了發現屬性及其聯結的規律,提出假設并驗證假設的過程。顯然,蔡儀沒有注意到這些研究成果,他所依據的除了哲學反映論之外,多半還是傳統的巴甫洛夫心理學。不過他提出了“美的觀念”這樣的概念,說明他并不是把認識簡單地歸之為“刺激—反應”。但所謂“美的觀念”,按照蔡儀的理解,就是在審美實踐中積淀下來的“符合美的規律的意象”,其中不涉及人的內在需要、意識與潛意識,以及心理—生理結構等。想象,這一具有特征性的審美心理問題,本來可以使蔡儀多少擺脫純粹反映論的框架,卻又被生硬地等同于形象思維,這樣,從休謨、康德以來關于想象作為理智與情感的中介、悟性與理性的中介的討論便被輕率地棄置在一邊,于是,蔡儀便在審美心理學面前完全自我封閉起來。
認識概念的科學性是由反映限定的,反映的概念是由種類性限定的,蔡儀美學的真正根基在于種類性概念。依照他的認識,美與真是同一的,它們都確立在事物種類性概念基礎之上,而“典型種類中典型的個別”,就是“美的極致”。這里,我們不妨從以下三方面提出質疑:第一,據說在事物的各種種類性中有一種“本然的種類性”,這個“本然的種類性”在審美活動中是如何被確定的?第二,能否把“本然的種類性”概念推衍至社會,把階級性稱作“本然的種類性”,進而把階級性說成是人的“本質”?第三,把事物的真歸之于“本然的種類性”,同時把美亦歸之于“本然的種類性”,認為美即“事物本質、真理的一種形態”是可能的嗎?很顯然,蔡儀在確定“本然的種類性”時,采用了自然科學的分類原則。依照自然科學的分類原則,一種生物或非生物的種類性是由將其與其他種類區別開來的本質特征所決定的。在這個意義上,“本然的種類性”可以看作是某種本質的體現,是“真理的一種形態”,但是是否同時是美的呢?眾所周知,美常常含有新穎、獨特的因素,司空見慣和習以為常的東西不會引起人們的興趣。但問題還不在這里,而在蔡儀將這種自然科學的分類原則推衍到人類社會,認為在社會生活中也有一種“本然的種類性”,這就是階級性,它既決定了社會事物的真也決定了它的美。他忽略了作為一般生物或非生物,它的“本然的種類性”是在自然中造就的,而階級性卻是在社會交往中生成的;由于是在交往中生成的,因此階級性在不同條件下可以有不同的表現形式,可以向相對立一方面轉化;所以對社會生活來講,即便階級性是“本然的種類性”,也不是恒定不變和不可移易的。而且,既然階級性是個歷史的范疇,可不可以稱它是“本然的種類性”也是值得討論的,因為有一種比它更為“本然”的東西,那就是錯綜復雜的社會生活實踐和由此造成的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系。與它相比,階級性不過是它打在人性上的一個烙印。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人是一個整體,一個世界,人的真和美要靠它的全部人格和個性來體現,這一點蔡儀在《新美學》改寫本中也已意識到了,不過它沒有意識到應該為人本身確立一種不同于生物或非生物的真正科學的審美標準。
毋庸置疑,建立在“種類性”與“個別性”統一基礎上的典型,并不是真正的典型,而是類型。典型總是一定歷史條件下,具有一定歷史內涵的,因此,恩格斯強調“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離開了環境的所謂典型只是邏輯的抽象物。它似乎代表了同一類型的所有個別,而事實上任何個別也代表不了,因為任何個別都是活生生的有機體,都有自己特定的生活歷史。當然,把典型理解為“個別與一般的統一”,從而與亞里士多德、賀拉修斯講的類型混同起來不是始自蔡儀,而是那個時代理論界的普遍的錯誤,蔡儀只是給它提供了美學的依據。
當然,問題還在蔡儀把這種典型理論與馬克思講的“美的規律”等同起來,在由他主編的《美學原理》中甚至把他的典型理論說成是對馬克思“美的規律”的發展,這一點尤其應該加以辨明和澄清。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的“美的規律”,是在講人的勞動與動物的勞動的區別時提到的,顯然是指“造型”中的美的規律,即形式美的規律。作為一種印證,馬克思青年時代寫下一首詩,其中也提到過美的規律。形式美是有規律的,比如比例、對稱、黃金分割之類,人的勞動自覺不自覺地要遵循這種規律,馬克思指出這一點的目的只在于強調人的勞動的基本特征,而不在于解決任何意義上的美學問題。如果把馬克思講的“美的規律”解釋成為典型的規律,從而認為人的勞動都是按照典型規律造型的,這顯然違反了馬克思的原意,也根本不符合人類的生產實踐的事實,而且很容易把一般的,包括原始人的簡單勞動與藝術這種高級的精神生產混淆起來。
我們珍惜蔡儀為創立中國馬克思主義美學所做的努力和貢獻,在中國美學史上,蔡儀的名字是不可或缺的,但是,將馬克思主義哲學引進美學是一個歷史性的巨大工程,這個工程不是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完成的,蔡儀美學因此給我們留下了許多遺憾。重要的是蔡儀為中國馬克思主義美學開辟了一塊陣地,踏出了一條路徑。從他開始,中國馬克思主義美學遂把意識形態性當作一種外在的使命而把科學性當作內在的定性,踏入了自己的歷史性進程。
1 蔡儀《美學論著初編》(上冊),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年,第4頁。
2 同上書,第164頁。
3 同上書,第171頁。
4 同上書,第197~212頁。
5 同上書,第239頁。
6 蔡儀《美學論著初編》(上冊),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年,第243頁。
7 同上書,第247頁。
8 蔡儀《美學論著初編》(上冊),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年,第287頁。
9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3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45頁。
10 〔德〕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劉丕坤譯,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50~51頁。
11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0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