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幽默
東方朔在歷史上是以滑稽傳名的,司馬遷就把他列入《滑稽列傳》,與歷代俳優放在一起。班固說他是“滑稽之雄”,以至于后世好事者往往把一些奇談怪論都附會給他。其實,他心冷得很,眼毒得很,有非常杰出的社會觀察力。他有兩篇杰出的賦《答客難》《非有先生論》和一篇四言韻文《誡子》。這三篇文章在中國歷史上都有特殊的意義。
《答客難》假定有一個“客”向東方朔問難,然后由東方朔解答。客人問,“蘇秦、張儀一當萬乘之主,而都(居)卿相之位,澤及后世”,而你東方先生呢,“修先王之術,慕圣人之義,諷誦《詩》《書》百家之言,不可勝數,著于竹帛”,“自以(為)智能海內無雙”,“悉力盡忠以事圣帝”,何以至今還只做個小小侍郎呢?大概還是品行上有問題吧!
東方朔的回答是:
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豈可同哉!夫蘇秦、張儀之時,周室大壞,諸侯不朝,力政爭權,相禽(斗)以兵,并為十二國,未有雌雄。得士者強,失士者亡,故談說行(得行其道)焉!……今則不然。圣帝流德,天下震懾,諸侯賓服,連四海之外以為帶,安于覆盂(言不可動搖),動猶運之掌(言治天下易如反掌),賢不肖何以異哉?
人才的地位,取決于社會需求。戰國紛爭時代,人才往往決定著諸侯們的興衰成敗,所以,他們不得不尊重人才。而今天下一統,于皇帝言,無人與他爭權奪利,無人與他爭地爭城,當然也就無須什么才與不才、賢與不肖。于人才言,以前有多個雇主,尚有選擇的自由,背離一個國君而投奔另一個國君,如同扔掉一雙破鞋子;而今卻只有一個雇主——中央政府,除此以外,別無混飯吃的地方。主動權現在轉到皇帝手上了,對文人,他——
綏之則安,動之則苦;尊之則為將,卑之則為虜;抗之則在青云之上,抑之則在深泉之下;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
幾乎是皇帝想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當然,歷代皇帝也不能說就全憑自己的喜怒而不重人才,至少漢武帝就重人才。畢竟封建社會還是“家天下”,天下是他“家”,他也不至于對自己這個“家”完全不負責任。但——
天地之大,士民之眾,竭精談說,并進輻輳者(像車輪中的車軸全都向著軸心一樣),不可勝數,悉力募之(盡全力來募用他們),困于衣食(沒有足夠的俸祿),或失門戶(沒有足夠位子)。使蘇秦、張儀與仆并生于今之世,曾不得掌故(掌管禮樂舊事的小官),安敢望常侍郎乎?故曰:時異事異。
天下之大,人才之多,出路卻只有一個。車軸很多,但軸心卻只有一個。千軍萬馬擠獨木橋,落水者、相蹂踐而死者當然不可勝數。一元時代來了,文人的悲劇也就開始了!
這是多么透徹的洞見!
東方朔還有一篇很有意思的賦體文章,叫《非有先生論》。這個在吳王宮中“默默無言者三年”的非有先生,有什么樣的高論呢?就是那非有先生再三感慨的四個大字:“談何容易!”
韓非的《說難》,是理智冷靜的分析,是對游說經驗的總結,也是對游說者指導門徑,其目的乃是積極的——增加游說的成功率。而東方朔的“談何容易”,則是對血的教訓的感慨,也是對言談者的告誡,其目的則是消極的——要人們三緘其口。這是東方朔對自己時代的觀察。
東方朔的另一篇意義非同尋常的文章是四言韻文形式《誡子》篇。它提供了一種非同尋常的處世之道——游世:
明者處世,莫尚于容,優哉游哉,與道相從。首陽為拙,柱下為工。飽食安步,以仕代農。依隱玩世,詭時不逢……圣人之道,一龍一蛇,形見神藏,與物變化,隨時之宜,無有常家。
這種“游世”哲學,是封建集權時代很多顢頇官僚的護官符。你看,既可尸位素餐,饕餮天下,中飽私囊,又可游手好閑,心地閑雅似神仙;既像國之棟梁,一言九鼎,宰割天下,因而名利雙收,又像山中隱士,名節俱全。體現在這篇文章中的冷幽默,是藝術上的一大特色。
揚雄與司馬相如、班固、張衡并稱為“漢賦四大家”。他又作《太玄》,模仿《周易》;作《法言》,模仿《論語》;還作方言專著《方言》。
揚雄的有文學意味的文章,有兩篇,一是《逐貧賦》,一是《解嘲》。
《逐貧賦》是揚雄賦中極特別的一篇。揚雄之作,多模仿別人,唯這一篇,卻讓后人模仿他。魯褒《錢神論》、韓愈《送窮文》,都從此脫出。另外,韓愈《進學解》之正話反說,詼諧幽默,寓莊于諧,也學的是《逐貧賦》。《逐貧賦》讀起來,確實有讓人忍俊不禁的地方,這是最古老的黑色幽默。他寫自己貧窮,是:
人皆文繡,余褐不完。人皆稻粱,我獨藜餮。……徒行負笈,出處易衣。身服百役,手足胼胝。或耘或耔,露體沾肌。朋友道絕,進官陵遲。厥咎安在?職汝為之。
看來,這個“窮神”還真害他不淺。于是他想躲開這個“窮神”,而“窮神”卻纏住他不放:
舍汝遠竄,昆侖之巔。爾復我隨,翰飛戾天。舍爾登山,巖穴隱藏。爾復我隨,陟彼高崗。舍爾入海,泛彼柏舟。……我行爾動,我靜爾休。
最后是這個“貧”跟主人講了一通“貧”的好處:
處君之家,福祿如山。忘我大德,思我小怨。堪寒能暑,少而習焉。寒者不忒,等壽神仙?桀跖不顧,貪類不干。人皆重閉,子獨露居。人皆怵惕,子獨無虞。(同上)
明人張溥說:“《逐貧賦》長于《解嘲》,《釋愁》《送窮》,文士調脫,多原于此。”(《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王世貞云:“子云《逐貧賦》固為退之(韓愈)《送窮文》梯階。”這種獨特的幽默,確為子云獨創,而為后人承續。
漢人本來質樸務實,追逐富貴在他們看來自然而然,并不像在后世那樣,總是面臨道德審判的危險。司馬遷在《貨殖列傳》中對各種追逐富貴的行為,甚至包括一些不光彩的行為,一概予以寬容——天下熙熙攘攘,皆為利來利往。東方朔、司馬相如這樣的文人,也一概赤裸裸,毫不掩飾地追名逐利,而至于不擇手段,而至于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班固批評司馬遷“崇富貴而羞貧賤”,殊不知這正是那時代的風氣。與之相關,夸耀富貴而不像后世那樣財不外露,也是那時代的一大特色。《陌上桑》寫羅敷,《羽林郎》寫胡姬,《孔雀東南飛》寫劉蘭芝,都用濃墨重彩寫她們衣飾的華貴,這都正是漢人樸實本色。
而揚雄《逐貧賦》則顯示了一種新的態度。那就是對貧窮——物質匱乏的態度。在他酸溜溜的口氣中,我們能發現中國人“一分為二”思維方式對生活本身產生的影響。在這種思維方式里,關鍵不在于我們怎樣生活,或生活得怎樣,而在于我們如何解釋生活,解釋得怎么樣。這種典型的唯心主義生活觀后來構成了我們文化傳統的重要部分。我們看揚雄,他的虛弱無力、無可奈何在這里表現得很充分:他沒有能力過上更好的生活,他便設法把不好的生活解釋為好的生活;他試圖找出貧寒生活的優點,找出富貴生活的不足。這種努力,后來在道德層面上得到了完成,那就是:富貴的,總是不道德的,至少是道德可疑的;貧寒的,則往往是因為道德高尚。富貴變成了道德負號,貧寒則成為道德正號。于是,精神的獎勵就彌補了物質的匱乏,甚至成了我們生活中的畫餅。揚雄的這篇《逐貧賦》,它可能就暗示著我們民族文化心理的這一深刻轉捩。
張溥說揚雄善于解嘲。揚雄恰好有篇賦,題目就叫《解嘲》。
這篇賦,模仿東方朔《答客難》的地方很多。它們都是剖析中央集權時代知識分子的處境的。不過,細細揣摸,兩者仍有差別:東方朔雖在體制之內,但滿身縱橫家氣息,桀驁不馴,目空一切。雖則不得志,但絕不認輸,尤其不承認自己無能,而只斥責社會無道,用人者無目。揚雄則滿身書卷氣,溫文爾雅,謙恭退讓。他自認失敗,故甘心自守學問一隅,滿紙都是無奈與虛弱。他比東方朔更悲哀,更絕望。比如揚雄一開始,借客嘲笑自己后,便是這樣的句子:
揚子笑而應之曰:“客徒欲朱丹吾轂,不知一跌將赤吾之族也!”
巧妙地利用“朱”“赤”的同義與多義,把爬得高跌得重的專制官場的一般規律揭示了出來。這也是歷史經驗的總結,是血的教訓的寫照。從漢高祖殺功臣,到漢景帝殺晁錯,再到漢武帝的殘酷誅殺大臣,多少權傾一時的人物被滅族?朱丹其轂者,往往接著就是赤族之家!
當今……言奇者見疑(被懷疑),行殊者得辟(被殺頭),是以欲談者宛(卷屈)舌而固聲(閉嘴),欲行者擬足而投跡(循前人的腳印走)。
一言一行,一舉一動,莫不如履薄冰,膽戰心驚。大膽的思想沒有了,新穎的創造沒有了,專制政治的最終結果,正是消滅個性,從而扼殺一個民族的生機。揚雄敏銳地看出了漢代大一統之下的社會與先秦諸子時代的社會有著截然不同的風貌!
在這樣的大一統之下,我們不可能有大智大勇,我們也不可能堂堂正正。我們所有的,就是那種絕對委瑣的保身之術與蠅營狗茍的可憐生態:
炎炎者滅,隆隆者絕。……攫拏者亡,默默者存。位極者高危,自守者身全。是故知玄知默,守道之極。爰清爰靜,游神之庭。惟寂惟寞,守德之宅……
最后,揚雄表明他不能與前代成功人物比,“為可為于可為之時,則從;為不可為于不可為之時,則兇”。時代不同了,他只能“默然獨守吾《太玄》”。
漢賦,從枚乘、司馬相如的空洞無物、凌空蹈虛,到東方朔、揚雄對當代問題的深刻思考,顯示出賦這種文體的生命力。《答客難》《解嘲》《逐貧賦》諸作,是漢賦對原罪的自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