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官僚政治研究
- 王亞南
- 28字
- 2020-08-27 15:01:48
第五篇 官僚、官僚階層內部利害 關系及一般官制的精神
一
一般的講,歐洲的專制官僚政治,是產生于封建主義與資本主義或封建貴族與資產階級斗爭的過程中。這種斗爭在開始時,專制君主及其官僚們,在極力扶植并利用商工市民新興的勢力,以削弱剪除封建貴族,到后來,資產階級勢力愈來愈膨大到威脅其生存了,他們有的人又企圖動員一切傳統的封建力量,以維持其前此因利乘便取得的各種政治權力。由是,站在社會立場上講,那些君主及其官僚們,究是封建的呢?抑是資產者的呢?就有些使人在辨別上感到眩惑。其實,他們這種二重的性格,不但我們今日辨認起來困難,當時的封建貴族或資產者市民,都曾在他們相互斗爭過程中,吃了君主及其官僚們的騎墻態度和玩弄并出賣他們的苦頭。我們誠然有理由用過渡社會階段來解釋他們的二重社會性格,但有兩點是非常明白的:其一是:在貴族與資產者斗爭白熱化的階段,他們自會分別權衡個人利害關系,或者是更保守的站在貴族方面,否則就是更積極的站在資產者方面;其二是:他們即不站在任何方面,那亦不會妨礙他們對于被支配者的社會統治地位。
反觀到中國的專制官僚統治形態,我們那些專制君主與官僚們的社會性格或其階級關系,愈研究,仿佛就愈像不可捉摸。
貴族政治是建立在領主經濟基礎上,中國領主經濟在周末乃至秦代解體了,貴族階級失掉了社會的存在基礎。
資產階級政權是建立在資本主義的經濟基礎上,這種經濟形態的重心在商工業,但要以農奴解放、地主經濟成立為前提條件;中國地主經濟雖然在形式上成立了,那種地主經濟所允許并要求的商業與高利貸業,雖然在相當范圍內活動著,但農業的生產不必說,就是工業亦始終沒有脫卻手工業的范疇,于是,資產階級又不能在中國取得社會的存在基礎。
結局,成立在商業、高利貸與非現代性地主經濟(此點以后還有從長述及的機會)基礎上的中國專制官僚政體的社會屬性,便發生問題。相應著,中國專制君主及官僚們的社會階級屬性也成為問題了。
“除了帝王的尊嚴之外,中國臣民可說沒有身分,沒有貴族。惟有皇室諸子和公卿兒孫享有一種非由于門閥而寧是由于地位關系的特權。其余則人人一律平等,而惟有才能勝任者得為行政官吏。……”注47
“中國國家政體,因為由于調節水道,防止水患及灌溉田畝需要等而發生,完全帶有和平性質,于是,在中國組織了一種特殊形式的傳統階級。這種特殊形式的階級在歐洲是沒有見過的,叫做士大夫階級。”注48
“在中國本有超階級的社會群,這便是過去的士大夫階級”;“士大夫是超階級的,超出年產組織各階級之外,自有其特殊利益。”注49
這種種高見的發生,根本是如我們在前面第四篇所說,把封建制的本質看漏,拘泥于政治的表象,以為中國古代領主貴族政治解體了,封建制度即隨著消滅;而不知道封建制度的存廢,最基本的要看社會的統治階層,是否還是寄生在對于農奴或形式上自由農民的剩余勞動或剩余勞動生產物的剝削上。這基本的剝削事實沒有改變,單把剝削的方式改變了,即把分封諸子功臣,直接食于其封國、封邑的方式,改作“以公賦稅重賞賜之”,“以俸祿給養之”的方式,那并不曾消除封建的本質。雖然從社會史的意義上說,后一種封建形態是比較進步的,是比較給予了農奴更多一點自由,并且還比較能容許乃至要求相當范圍與程度的商業、高利貸業的發展。然而,這一切的“好處”,不但沒有使封建本質改變,且如我們將在后面說明的,還使中國中古以來的典型封建體制,具有更殘酷剝削的可能。
因此,正如同資本社會可以容許共和政治體制,也同樣可以容許君主立憲政體一樣,封建社會可以由貴族支配,亦可以由官僚支配。在官僚支配的政治場面下,貴族及貴族的身分,誠然變為不重要了,但代替貴族行使支配的官僚,并不曾因此就“特殊到”成為“超階級”的東西;把他們來同歐洲專制時代的官僚比較,也誠然像Vargo所說,為“一種特殊形式的統治階級”,但借Wittvogel批判Hegel的話來說:“中國官僚階層對于所謂‘自由’農民,對于農民重要生產手段的土地,乃至對于土地的收益,不是握有明白的權力么?被拔擢進官僚階層的機緣,在客觀上,不是單由那些立在官僚候補地位的學者,富裕地主商人的子弟們,當作特權而預定了的么?”注50
一句話,中國的官僚階層,或者換一個表現方式,中國的士大夫階層,不是為了或代表貴族階級利益,也不可能是為了或代表資產者階級的利益,而用陶希圣講“對了”的那一句話:“自有特殊利益”。因為他們自己就是支配者階級,自己就是一直同所謂“自由”農民處在對立者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