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爭論
- (德)卡爾·馮·克勞塞維茨
- 12559字
- 2020-08-21 18:22:58
第5章 評析注91
理論原理對現實生活的影響總是更多地經由評析而非經由信條行使。評析是將理論原理應用于實際事件,它不僅縮減了這兩者間的差距,而且使頭腦經其反復應用而習慣于這些原理。我們為理論確立了一個標準,現在必須也為評析確立一個。156
我們將評析與對歷史事件的簡單敘述區別開來,后者只是一個接一個地編排事實,至多觸及它們的直接的因果聯系。
評析可以包含三類不同的智力活動:
第一,發現和解釋可疑的事實。此乃歷史探究本身,與理論沒有共同之處。
第二,從結果往回追尋其原因。此乃評析本身。它對理論來說必不可少,因為在理論中有待參照經驗去確立、支持、甚或簡單描述的一切,只能以此方式得到處理。
第三,調查和評價所用的手段。這最后一類是本來意義上的批評,涉及褒貶。在此,理論服務于歷史,或寧可說要從歷史汲取的教益。
在身為歷史探究的真正評析性部分的后兩類活動中,將一切往下分析到它的各基本要素、分析到不容置疑的真理至關緊要。決不能像那么經常地做的那樣半途而止,停在某個武斷的前提或假設上。
從原因推導結果往往受阻于某個無法逾越的外在困難:真實的原因可以不為人知。生活里沒有任何領域像在戰爭中那樣,那么普遍地發生這種情況:在戰爭中,事件難得被充分得知,底下的動機更少為人知曉。它們可以被那些指揮戰爭的人有意隱藏起來,或如果它們恰巧曇花一現和出于偶然,歷史就可能根本沒有將它們記錄下來。這正是評析性史述為何通常必須與歷史探究攜手并進的原因。即便如此,原因與結果之間的這種不一致仍然大到如此地步,以致評論者沒有理由認為結果是已知原因的必然產物。這必定造成空缺,亦即不產生有用教益的歷史結果。一個理論要求的一切,在于探查應被堅決進行下去,直到抵達此等空缺。在這一處,判斷不得不中止。只有在已知的事實被牽強附會以解釋結果時,嚴重的麻煩才出現,因為這賦予這些事實一種虛假的重要性。157
除了這困難,評析性探究還面對一個嚴重的內在難處:戰爭中的結果難得出自單獨一項原因;通常有若干協同起作用的原因。因而,將一連串事件不管如何誠實和客觀地往回追蹤到它們的源頭是不夠的:每一項可辨識的原因仍須被正確地評價。這導致更仔細地分析這些原因的性質,同時以此方式,評析性探究使我們進入理論本身。
批評性探究——對手段的審視——提出了一個問題:什么是所用手段的特有結果?這些結果是否符合它們被用的本意?
手段的特殊結果引導我們探查它們的性質,換句話說再次進入理論領域。
如前所述,在評析中,達到不容置疑的真理;我們決不能止步于一個武斷的、別人可能不接受的設想,以免不同的命題——或許同樣有理——被提出來反對它,導致無休無止的論辯,達不到任何結論,產生不了任何教益。
同樣如前所述,對原因的探查和對手段的審視都導向理論王國,即導向普遍真理領域,那不可能僅從被研究的單個事例推導出來。如果的確存在一個有用的理論,那么研究可以提到它的結論,并且至此結束探查。然而,在不存在這樣的理論標準的地方,必須推進分析,直至抵達基本要素。如果經常發生這種情況,那么它將導致寫作者進入一個細節迷宮:他將無暇他顧,并且發覺簡直不可能對每一點都給予它要求的注意。結果,為了給自己的探究確立一個限度,他將終究不得不止步,未及做出武斷的設想。即使這些設想在他看來不顯得武斷,它們在別人看來也會如此,因為它們既非不說自明,亦非已被證明。
簡言之,一個有效的理論是評論的一個緊要基礎。沒有這樣的一個理論,評論一般不可能達到成為真正有教益的地步,亦即達到論辯令人信服和無可辯駁。
然而,作下述想象乃癡心妄想:凡理論皆能涵蓋每個抽象真理,因而評論者不得不做的一切,是將經過研究的事例歸類,歸到一個適當的標題之下。同樣,作下述期望乃荒唐可笑:每逢評論撞到了一個神圣不可侵犯的理論的邊界,它就會調頭轉向。造就一個理論的那種分析性探查精神也應當引導評論者的工作,他既可以也應當經常跨入理論領域,為的是闡明任何有特殊重要性的論點。如果評論蛻化為理論的一種呆板的應用,那么評論的功能將被全然丟失。理論性探查的一切積極結果——所有原則、規則和方法——變得越接近是絕對的信條,它們就將越是缺乏普遍性和絕對真理。它們現成可用,以待需要,而它們在任何既定場合的適合性必定總是取決于判斷。一位評論者永不應當將理論的結果用作法則和標準,而只——像軍人做的那樣——用作判斷的襄助。在戰術方面,如果說一般公認騎兵在標準的戰線排列里不應被部署得與步兵成一線,而應被置于步兵后面,那么僅僅因為它不同而譴責每一種不同的部署,就仍將是愚蠢的。評論者應當分析這例外的種種原因。他沒有權利訴諸理論原則,除非這些原因不充分。同樣,如果理論確定分兵進攻減小了成功概率,那么下面的做法同樣不合情理:不作進一步分析就將失敗歸咎于分兵,只要這兩者一起發生;或者,當分兵進攻成功時,斷定起初的理論斷言不正確。評論的探究性質不容這兩種當中的任一種做法。簡言之,評論多半取決于理論家的分析性研究的結果。理論已經確立的東西,評論者不需從頭到尾再搞一遍,給評論者提供這些是理論家的功能。158
原因與結果、目的與手段緊密相連時,評論者的任務——探查因果關系和手段是否適合目的——將輕而易舉。
在一次突襲使一支軍隊不能以井然有序和合乎理性的方式運用其力量時,奇襲的效果就無可置疑。在理論已確定一場圍攻導向更大的、即使較少把握的成功時,我們不得不問使用這包圍的將領是否主要關心成功之大小。倘若是,他就選對了戰法。然而,倘若他用它是為了更有把握成功,將自己的行動更多地基于圍攻的一般性質而非個別環境,像無數次發生過的那樣,那么他就誤解了他選擇的手段的性質,從而犯了錯。
在這類場合,評析和論證工作并不很難;如果一個人將自己限于最直接的目的和效果,它就必定容易。這可以相當武斷地做到,只要將事情隔離其背景孤立看待,僅在這些狀況下研究它。
可是在戰爭中,如同一般在生活中那樣,一個整體的所有部分都互相關聯,因而所生的結果,不管其原因多么微小,必定影響所有后續的軍事行動,在某種程度上——不管多么微小——改變它們的最終結果。同理,每個手段都必定影響甚至終極目的。
可以接連不斷地往下追蹤一個原因產生的種種結果,只要看似值得這么做。同理,可以不僅就其直接目的去評價一個手段:這目的本身應被當作一個手段,服務于接下來的和最高的目的;于是,我們能追隨一條后續目標之鏈,一直達到一個無需辯解的目標,因為它的必要性不說自明。在許多場合,特別是那些涉及決定性大行動的場合,分析必須延展到終極目標,那就是帶來和平。159
這進程中的每個階段顯然都蘊含一個新的判斷依據。從一個層次上看時好像正確的,從一個更高層次上看時卻可顯得不行。
在一項行動評析中,追尋現象的原因總是與聯系目的去考查手段攜手并進,因為只有追尋原因,才會揭示出需要研究的各個問題。
往上往下追索這鏈條顯露出種種非同小可的難題。事件與我們在追尋的原因隔得越遠,同時不得不考慮的其他原因也就越多。它們對事件的可能的影響必須得到確認并被許可,因為任何事件的規模越大,影響它的力量和環境就越多樣。在輸掉一場會戰的種種原因已被辨識時,我們當然還要知道這場輸掉了的會戰對整體有種種影響的某些原因——只是某些,因為最終結果也會受到其他原因的影響。
在對手段的分析方面,隨我們的視野變得更加全面,我們碰到同樣的多樣性。目的越高,它們可據以達到的手段就越多。戰爭的最終目的由所有各支軍隊同時追求,因而我們不得不考慮已經發生或可能發生了的每件事情的全范圍。
我們能夠見到,這有時可以導向一個寬廣復雜的探究領域,在其中我們可能容易迷失方向。不得不做出大量假設,那是關于并未實際發生但看似可能的事情的,因而它們不能被留下不予考慮。
1797年3月,波拿巴和意大利方面軍從塔利亞門托河挺進,去迎對查理大公注92;其時,他們的目標是在其增援從萊茵地區抵達以前,迫使奧地利人決戰。如果我們只考慮眼前目標,那么手段選擇得當,就如結果表明的那樣。大公的部隊依然那么羸弱,以致他只就塔利亞門托做了一次抵抗嘗試。當認識到他的敵人的實力和決心時,他放棄了該地區,連同前往諾里克阿爾卑斯的通道。波拿巴如何能利用這項成功?他應否逼壓直入奧地利帝國的心臟地區,放緩莫羅和奧舍麾下兩個萊茵軍團的推進,并與它們緊密連接行事?這就是波拿巴看事態的方式,而且從他的視角看他是對的。然而,評論者可以采取一種更寬的視角,亦即法國督政府的視角,其成員能夠看到并須認識到萊茵戰役再過六個星期也不會開始。因而,從這個立足點出發,波拿巴途經諾里克阿爾卑斯的挺進只能被認為是無法辯解的冒險。假如奧地利人從萊茵地區調動大量后備兵力到施蒂里亞,查理大公憑此能夠攻擊意大利方面軍,那么不僅這支大軍將被摧毀,整個戰役也將被輸掉。到抵達菲拉赫的時候,波拿巴業已認識到這一點,這令他改變初衷,迅捷地簽署了《利奧本停戰協定》。160
如果評論者采取一種甚至更廣的視野,他就能看到奧地利人在大公的軍隊與維也納之間并無后備兵力,意大利方面軍的挺進威脅奧國首都本身。
讓我們假定波拿巴知曉奧國首都易受侵害,而且即使在施蒂里亞,他本人也對大公占有決定性優勢。因而,他迅速挺進奧地利心臟地區將不再是沒有道理的了。進攻的好處現在將只取決于奧地利人賦予保住維也納的重要性。假如與其喪失首都,他們會接受波拿巴許給他們的無論何種媾和條件,那么威脅維也納可被認作他的最終目的。假如波拿巴不知怎地已知道這一點,那么評論者就沒有更多的話說。然而,倘若事情仍不確定,評論者就需采取一種更廣泛的視野,并且問假如奧地利人放棄了維也納,撤入他們依然控制的廣袤領土,那么本將發生什么事。然而,這顯然是個不涉及兩軍在萊茵很可能的交戰就全然無法回答的問題。那里,法國人占那么決然的兵員數量優勢——13萬對8萬——以致事情不會有多可疑。然而接著就會再度出現問題:法國督政府將怎么利用勝利?法國人究竟會乘勝推進到奧地利君主國遠境,擊破奧地利權勢和毀壞奧地利帝國,還是會滿足于征服它的規模可觀的一部分,當作和平的一個擔保?我們在確定督政府大概會作何種選擇以前,必須查明這兩種可能性的大概后果。讓我們假定,這考慮導致一個回答:法國部隊太弱,無法成就奧地利的徹底崩潰,因而只要試圖這么做,就會逆轉形勢,甚至對奧地利頗大一部分領土的征服和占領也會變利為弊,將法國人置于一種他們的部隊幾乎無法對付的戰略境地。這論辯將主導他們對形勢的看法,那是意大利方面軍發覺自己處于其中的,并給它的大概前景大打折扣。無疑,正是這說服了波拿巴——雖然他認識到大公的無望處境——簽署《坎波福米奧和約》,所設條件除了令奧地利人喪失某些即使最成功的戰役也無法收復的省份外,沒有強求他們做出更大的犧牲。然而,法國人要不是有兩個考慮,就甚至無法指靠《坎波福米奧和約》帶來的有限得益,因而不可能使之成為他們的進攻目的。第一個考慮是奧地利人賦予兩種可能的結果的重要性。雖然它們都使最終的成功顯得很有可能,但是在本可依據并非過分不利的條件媾和、從而避免代價的時候,奧地利人是否會認為值得為之做出所需的犧牲,即繼續戰爭?第二個考慮在于,奧地利政府是否會深入思考,徹底評估法國成功的潛在限度,而不是被眼前敗北的印象搞得意氣沮喪?161
上述第一個考慮并非純然無用的玄想。相反,它有一種決然的實際重要性,以致每逢旨在追求徹底勝利就總是出現。正是這種考慮,通常阻止這樣的計劃得到實施。
第二個考慮一樣至關緊要,因為進行戰爭不是針對一個抽象的敵人,而是針對一個必須時刻被牢記在心的真實的敵人。無疑,一個像波拿巴那般大膽的人明白這一點,確信他的逼近激發起大恐懼。同樣的信心導致他1812年進軍莫斯科,但在那里它煙消云散。在一次次巨型會戰的過程中,恐懼已經或多或少有所減弱。然而在1797年,它依然新穎強烈,殊死抵抗終有成效這秘密尚未被發現。然而,即使在1797年,他的大膽仍將有個負面結果,假如他如前所述,沒有意識到所涉的風險,沒有選擇溫和節制的《坎波福米奧和約》作為一個替代。
我們現在必須中斷這番討論。表明下面一點就夠了:一項評析如果延展到終極目的——換句話說如果針對必然導致終極目的的決定性大措施,那么它就可能帶有廣泛、復雜和困難的特性。因而,在對論題的理論性洞察之外,天賦才能將大增評析的價值:將主要依靠這樣的才能去闡明把事情連在一起的種種聯系,去確定在不可勝數的事件聯結中間哪些是根本的。
然而才能在另一個方面同樣實屬必要。評析不僅是評價實際使用的手段,而且是評價一切可能的手段——它們首先須被構建即被創造出來。畢竟,一個人不能在沒有能力提出一個較佳的替代的情況下去指責一種方法。無論在大多數場合可能的結合的范圍可以有多窄,都不能否認列出那些未被使用的手段不是一種單純的現存事物分析,而是一種無法按照定規表現的成就,因為它依賴心智創造力。
我們遠非示意真正天才的王國將見于如下場合:在那里,寥寥幾項簡單、實際的程式說明一切問題。在我們看來,將轉換方位當作大天才的發明頗為荒唐,雖然人們往往這么做。然而,這樣的單個創造性評價實屬必需,它們對評析的價值影響甚大。
1796年7月30日,波拿巴決定解除對曼圖亞的圍攻,以便迎對武姆塞爾注93的推進,并且以他的全部兵力分別猛撲后者的每個縱隊,在它們被加爾達湖和曼西奧河隔開之際。他所以這么做,是因為這看來構成贏得決定性勝利的最可靠途徑。這些勝利確實到來,并且針對后來給曼圖亞解圍的企圖,以同樣的方式更具決定性地得到了重演。就此眾口一聲:無限的贊譽。162
然而,波拿巴在7月30日無法選擇這項方針而不放棄奪取該城的一切希望,因為無法省卻圍城隊列,而且它們也不可能在當前戰役期間得到替換。事實上,圍城戰變成了單純的封鎖,而該城——倘若保持圍攻便將在一周內淪陷——堅持了又六個月,盡管有波拿巴在戰場上的各次勝利。
提不出一種較好的抵抗方式,評論者們一向將此認作無可避免的不幸。在圍城線后面抵抗一支解圍援軍落得如此丟臉和遭鄙視,以致實屬空前。可是,在路易十四時代,這種戰法經常被成功使用,致使一個人只能將百年之后竟然無人至少評估其長處稱作時髦即興。如果這可能性得到承認,那么對形勢的更仔細考查將表明,波拿巴能夠部署在曼圖亞圍城線之后的4萬名世界最精銳步兵若有良好的塹壕防護,本將極少理由害怕5萬奧地利兵,那是武姆塞爾正在調來為該城解圍的,而且該圍城線即使遭到進攻也極少危險。這里不是詳細論證這點的地方;我們相信,我們為表明這可能性值得注意已經講得夠了。我們無法說出波拿巴本人是否考慮過這個方案。在他的回憶錄和其余已刊資料內全無它的線索;后來的評論者中間也沒有人觸及它,因為他們不再習慣考慮這方案。回想起它的存在沒什么了不起;一個人為了思考它,只須甩脫時髦風尚的專橫控制。然而,一個人必須就此思考,以便斟酌,并且拿它比較波拿巴事實上使用的手段。無論這比較的結果如何,評論者不應不去比較。
1814年2月,波拿巴使得世界無比欽佩:其時,他在厄托熱、香普奧貝爾、蒙米雷爾和其他地方痛擊布呂歇爾注94之后,轉而猛撲施瓦岑伯格注95,在蒙特羅和莫爾芒擊敗之。依憑迅速來回調動他的主力,波拿巴輝煌地利用了他的敵人的錯誤即分兵推進。人們認為,如果說這些無與倫比的在所有方向上的攻擊未能拯救他,那么至少那不是他的錯。尚無任何人問一下:假如他未掉頭離開布呂歇爾去回擊施瓦岑伯格,而是繼續猛擊布呂歇爾,并且追逐后者返回萊茵,那將發生什么情況?我們確信,整個戰役的性質就將改變,盟國大軍將撤至萊茵河彼岸,而非進軍巴黎。我們不要求別人也持有我們的看法,但沒有哪個專家能夠懷疑,一旦這替代被提出,評論者就必須考慮它。
在這個場合,替代性選擇比在前一個場合明顯得多。盡管如此,它仍然一直被忽視,因為人們有偏向,盲目跟隨單獨一個思路。163
需要提出與那遭到指責的相比顯得較好的方法,因而產生了那種差不多唯一被使用的評論方式:評論者認為,他必須只顯示在他看來較好的方法,同時不必提供證據。結果,并非人人信服;別人遵循同樣的步驟,爭論便由此開始而無任何討論基礎。全部戰爭文獻滿是這類東西。
每逢所提手段的好處并非清楚得足以排除一切懷疑的時候,就需要我們要求的證據;證據出自考察每一種手段,聯系目的去評價和比較它們各自的特殊長處。一旦事情由此被簡化到簡單的道理,爭論就須要么停止,要么至少導致新的結果。依憑別種方法,長處和短處只是彼此抵消。
例如,設想就上一個史例而言,我們并未滿足,還想證明與轉而打擊施瓦岑伯格相比,窮追布呂歇爾本將更有利于拿破侖。我們將依賴下列簡單的道理:
1. 一般來說,繼續在同一方向上施行打擊好于反復改換兵力方向,因為來回調動部隊涉及時間損失。不僅如此,在敵方士氣已因大量損傷而嚴重動搖的場合,比較容易取得進一步的成功;以此方式,沒有任何業已獲得的優勢會不被利用而浪費掉。
2. 雖然布呂歇爾弱于施瓦岑伯格,但他的進取精神使他更為重要。重力中心在他那里,他將其他兵力拉向他自己。
3. 布呂歇爾遭受的損失相當于一場嚴重失敗。波拿巴因而已對他取得那么大的優勢,以致毫無疑問他將不得不遠遠撤至萊茵河,因為全無可觀的后備兵力駐扎在那條退路上。
4. 沒有任何其他可能的成功能夠引發那么大的驚恐,或者那么打動盟國的心靈。有一個像施瓦岑伯格麾下那樣的、以膽怯畏懼和猶豫不決著稱的參謀班子,這必定是個重要考慮。施瓦岑伯格親王肯定很了解,符騰堡王儲在蒙特羅和維特根斯坦伯爵在莫爾芒遭受了多大損傷;相反,布呂歇爾在其沿馬恩河與萊茵河之間漫長曲折的路途上遭遇的不幸,只能作為一大堆流言傳到他那里。波拿巴在3月底朝著維特里的拼命的突進是個檢測嘗試,檢測一項戰略包圍的威脅將對盟軍有何效應。這顯然是依據恐懼原理,然而是在全然不同的境況中,因為眼下波拿巴已在拉昂和阿西斯敗北,同時布呂歇爾已偕10萬人與施瓦岑伯格會合。
當然有些人不會信服這些論辯,但至少他們不能答復說“波拿巴以其朝萊茵河的突進,正在威脅施瓦岑伯格的基地,因而施瓦岑伯格正在威脅波拿巴掌控的巴黎。”我們在上面列舉了的原因清楚地表明,施瓦岑伯格不會想到要向巴黎挺進。164
就前面我們已經觸及的那個出自1796年的例子,我們要說波拿巴將他采納了的計劃認作是擊敗奧地利人的一個最佳保障。即使事情確實如此,結果也會是一場沒有實際意義的勝利,幾乎全不可能顯著影響曼圖亞淪陷。我們自己的提議將有大得多的可能去阻止曼圖亞得到解圍;然而,即使我們想象自己處在波拿巴的位置上,并且采取相反的看法,即它展現了一個較小的成功前景,選擇也將基于在下列兩者間做的權衡:一場可能性較大但幾乎無用的小勝;一場可能性較小但遠為重要的大勝。如果照此看問題,那么大膽者肯定會選擇第二個行動方向,然而表面看去發生的正好相反。波拿巴必定照舊膽大過人,因而無可懷疑,他未曾透徹地思考問題,透徹到能像我們按照經驗可以的那樣充分地評估種種后果。
在研究手段時,評論者自然必須經常參照軍事史,因為在戰爭藝術方面,經驗比無論多少抽象真理更可貴。歷史證據受制于它本身的種種條件,那將在單獨一章內談論;然而不幸的是,這些條件如此難得被滿足,以致歷史參照通常只是使事情更加含混不清。
另一個要點現在須被考慮:評論者多大程度上自由地、甚或義不容辭地按照他的更多知識——包括事實上關于結果的知識——去評價單獨一個案例?或者,他在何時何處應當漠視這些東西,以便設想自己完全處在統兵者的處境?
如果評論者希望褒是貶非,那么他肯定必須試圖設想自己完全處在司令官的位置上;換句話說,評論者必須匯集司令官得知的一切,心懷影響他的決定的所有動機,漠視他無法知道或未曾知道的一切,特別是結果。然而,這只是一種要追求的理想狀態,即使從未被充分達到過:在分析者眼里,引發一個事件的情勢永不可能像參與者所見的一樣。我們現在無法知道一大堆可能影響了他的決定的小景況,而且許多主觀動機可能從未被絲毫暴露過。這些只能從司令官或其異常親近者的回憶錄去發現。回憶錄往往頗為概括地談論這些事情,或者——也許蓄意地——雖有談論但不那么坦率。簡言之,評論者將總是不甚知道司令官的內心。
但對評論者來說,要隔棄他的多余的知識甚至更難。這只就影響到形勢但對它并非基本的那些偶然因素而言才是可能的;然而,在一切真正根本的問題上,這非常困難,并且從未完全實現。165
讓我們首先考慮結果。除非它出自偶然,就簡直不可能阻止關于它的知識影響對它從中出現的種種境況的判斷:我們按照它們的結果去看這些事情,在一定程度上只是因為它才進至充分得知和評價它們。在其所有各方面,軍事史本身對評論者來說是個教益源泉,而且純屬自然,他應當參照整體去看一切特殊事件。因此,即使在某些場合他確曾試圖全然無視結果,但他永不能全然成功。
可是,不僅就結果來說是如此(亦即參照隨后發生的情況),而且就一開始就出現的事實——決定行動的各因素——來說也是如此。作為一項通則,評論者將比參與者擁有更多的信息。一個人會以為他能輕而易舉地漠視它,然而他不能。所以如此,是因為關于先前境況和當下情勢的知識并非只基于具體的信息,而且也基于許多猜測和假設。除了完全偶然的事情,極少有并無假設或猜測在先的信息實際到手。如果特定的信息沒有到手,這些假設和猜測就會代替它們。現在我們能夠理解,為什么后來的、知道所有先前境況和當下情勢的評論者在問一個問題的時候決不應受自己的知識影響,那就是在未知事實中間,哪些是他們自己會認為行動期間很可能的。我們斷言,在此和在我們考慮最終結果時一樣,且出于同樣的原因,完全的隔絕是不可能的。
然而,對評論者來說,設想他自己完全等同于司令官既不必要,也不可取。在戰爭如同在一切技藝中,要求有經過訓練的天賦才能。這才能可大可小。如果它大,那么它可以遠優于評論者的:有哪個研習者會聲稱具備與弗雷德里克或波拿巴之類人物同等的才華?因此,除非我們要平心靜氣地依從卓越超群的才華,我們就須被允許得益于我們可有的更廣闊的視野。評論者因而不該像對待一道算術題運算似地審查一位偉大統帥對一個問題的解決辦法。相反,他必須帶著贊譽去承認這位統帥的成功,承認事件的順利展開,承認他的天才的優越運作。評論者不得不將天才推測到了的根本聯系變為實際的知識。
為了評判哪怕是最微小的才華之舉,評論者必須采取一種更全面的觀點,因而他在擁有不管多少客觀原因的情況下,將主觀性減至最低限度,從而避免憑他自己的、可能有狹隘有限標準去評判。166
這升華了的評論立場,依憑對所有環境的充分的知識去臧否褒貶,不會損害我們的感情。評論者只是在下述情況下才會如此:他將自己推入眾目睽睽之境,示意一切智慧——那事實上出自他關于事例的完整的知識——皆緣于他自己的能力。不管這謬誤多么粗俗,虛榮心可以輕而易舉地導致它,而它將自然而然地引發反感。更常有的是,評論者無意傲慢,但除非他特意否認它,一名性急的讀者將懷疑他傲慢,而且這將立即引發指責,說他缺乏嚴謹的判斷。
如果評論者指出弗雷德里克或波拿巴之類人物犯了錯,這并不意味著他不會也犯同樣的錯。他甚至可以承認,在這些將領所處的形勢中,他可能犯大得多的錯。這確實意味著的是,他能夠從事件模式中認出這些錯,并且覺得這類統帥以其聰慧,本應當也有此明察。
這是一種基于事件模式、因而也基于事件結果的判斷。然而不僅如此,結果可以對判斷有一種全然不同的影響——在結果只被用來證明一項行動正確或不正確的時候。這可被稱作依憑結果的判斷。乍看來,這樣的一個判斷會顯得全然無法接受,但情況并非如此。
當1812年波拿巴向莫斯科挺進時,關鍵問題在于,奪占這首都,加上業已發生的一切,是否會導致沙皇亞歷山大求和。這在1807年繼弗里德蘭戰役之后發生過,而且在1805和1809年繼奧斯特利茨和瓦格拉姆戰役之后也就皇帝弗朗茨奏效過。然而,倘若在莫斯科沒有媾和,那么波拿巴將別無選擇,除了往回退兵,而往回退兵將意味著一場戰略性失敗。讓我們撇開他向莫斯科挺進的各個步驟,連同在此過程中他是否失去了本可以使沙皇決定求和的若干機會這問題。讓我們同樣撇開后撤的可怕景況,它們可能植根于整個戰役的操作。關鍵問題依舊不變:無論向莫斯科的挺進可能怎樣遠為成功,它能否嚇得沙皇求和將仍不確定。而且,即使假設撤退并未導致全軍潰滅,它也決不可能不是一場戰略性失敗。假如沙皇締結了一項不利的和約,1812年戰役就會類同于奧斯特利茨、弗里德蘭和瓦格拉姆戰役。可是,假如這些戰役未曾以媾和告終,它們就很可能會導致類似的大災禍。盡管有世界征服者顯示了的力量、技能和智慧,但最終的決定性問題依舊到處一樣。那么,我們應否漠視1805、1807和1809年各大戰役的實際結果,只依據1812年的檢驗,從而宣稱它們是輕率的產物,它們的成功有悖于自然法則?我們應否堅持認為,在1812年,戰略的公斷終于克服了盲目的偶然?那將是個非常牽強的結論,一個任意的、缺乏半數證據的判斷,因為人類觀察力不能將眾多事件的互相聯系往回追蹤到被擊敗了的君主們做過的種種決定。167
更不能說1812年戰役本應像其他戰役一樣得勝,說它的失敗歸因于某種外在枝節因素。關于亞歷山大的堅定,沒有什么是外在枝節的。
波拿巴在1805、1807和1809年正確地估計了他的敵人,在1812年并未如此:有什么能比這樣說更自然?在早先的各個場合他對,在后一個場合他錯,而我們能說這話是因為結果證明如此。
在戰爭中,如前所述,一切行動都旨在很可能的而非確定無疑的成功。所缺的那種確定程度在每個場合都須留給命運、偶然性或別的——無論你喜歡怎么稱它——決定。一個人當然可以要求這依賴性應當盡可能小,但只在說到一個特定場合的時候。換言之,它應當在此個別場合盡可能小。可是,我們不應當習慣地偏好所含不確定性最小的行動方針。那將大錯特錯,正如我們的理論論辯將會顯示的那樣。有時,絕頂大膽就是絕頂明智。
看來,一位司令官的個人長處、因而還有他的責任似乎變得與一切須被留給偶然性決定的問題無關。盡管如此,每逢事情最終證明是對的時候,我們仍禁不住感到內心滿足,而在它們并未如此的時候,我們感到某種心智不安。這就是應被附于一項關于孰對孰錯的判斷的全部涵義,它是我們從成功推斷出來的,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我們在成功中找到的。
可是,顯而易見,對成功的心智愉悅和對失敗的心智不安出自一種朦朧不清的感覺,感到成功與司令官的天才之間的、理智發現不到的某種微妙聯系。這是一種令人愉悅的假設。它的真確由一個事實顯示出來:隨著同一個人反復成功和反復失敗,我們的同情愈益增進,并且變得愈益強烈。為何戰爭中的運氣在品質上優于賭博時的運氣,原因就在于此。只要一位成功的將領沒有對我們造成任何傷害,我們便愉悅地追隨他的領軍生涯。
成功使我們能夠理解許多東西,那是單憑人類理智的運作不能發現的。這意味著它將主要在揭示智力和心理力及其效應方面有用,既因為這些最難予以可靠的評估,也因為它們那么緊密地涉及意志,以致它們可以輕而易舉地支配它。凡在決定基于恐懼或勇氣之處,它們就不再能被客觀地評判;因而,情報和估算不再能被預期來決定大概的結果。168
我們現在須被允許來就評論者使用的工具——他們的習語——說幾句話,因為在某種意義上它伴隨戰爭中的行動。評析畢竟只是應當先于行動的思維。因而,我們認為至關緊要的是,評論用的語言應當具有像在戰爭中思維必須有的同樣的特性;否則,它就失去它的實際價值,評論就會脫離評論的對象。
在反思戰爭操作理論時我們說過,它應當訓練一位司令官的頭腦,或者更準確地說它應當指引他的教育;理論不是意在給他提供作為智識工具待用的絕對的信條和體系。不僅如此,如果永無必要甚或永不允許為了判斷戰爭中的一個既定問題而使用科學準則,如果真理永不以系統規整的形式出現,如果它不是被演繹式地達到,而是一向直接經由頭腦的自然認知,那么在評析方面也必定是如此。
我們必須承認,凡在確定形勢事實勢將過于費力費神之處,我們就須求助于理論確立了的相關法則。然而,像在戰爭中一樣,一位將其涵義吸取在心的司令官將使這些法則更好地起作用,好過一個將它們當作刻板的外在規則對待的人,因而評論者不應當像應用一個外在法則或一個代數公式那般去應用它們,后者的適切性無需每逢被用便要證明。這些法則總是應當被允許成為不說自明的,同時只有更精確更復雜的證據才被留給理論。我們由此將避免使用一種神秘晦澀和模糊不清的語言,以樸實明白的說法表達自己的意思,憑借一連串清晰流暢的概念。
承認這并非總是能完全達到,但它必須始終是評析的目的。應當盡可能少地使用認知的復雜形式,并且永不使用刻意精致的科學準則,仿佛它們是一種真理機器。一切都應經由心智的自然運作去做到。
然而,這虔誠的志向——如果我們可以這么稱呼它——歷來難得盛行于評論性研究;相反,一種虛榮心驅使其中大多數淪為浮夸造作的理念展示。
第一個常見的錯誤是笨拙地和很難容忍地使用某些狹隘的體系,將它們當作一套又一套刻板的法則。顯示此類體系的片面性決非難事;僅此就足以令其權威一舉永久名聲掃地。我們在此是在處理一個有限的問題,而且因為可能的體系畢竟為數寥寥,這個錯誤就只是令我們關切的兩個禍害當中較輕的一個。
遠為嚴重的禍害是附屬于這些體系的眾多行話、專門術語和譬喻。它們無處不在,猶如一大群毫無規矩的軍營隨從。任何并不認為采納一個體系合適的評論者——那是因為他還未找到一個自己喜歡的體系或還未走得那么遠——仍會應用某一體系的一個偶然的碎片,將它奉為主宰似的,以便顯示一位統帥的行動路徑的曲折性。他們當中極少有人能夠論說下去而無科學軍事理論的此等碎片的間或支持。其中最無足輕重的——純粹的技術性術語和譬喻——有時不過是評論性敘述的裝飾花邊。然而不可避免,一旦一個既定體系的用語和技術性表述被搞得脫離了它們的語境,被用作據稱比簡單陳述更有力的普遍格言或寶貴真理,它們就會喪失它們具有的含義,如果有的話。169
于是發生了一種情況:我們的理論性和評論性文獻不是給出樸實清晰、直截了當的論辯, 以此作者至少總是知道自己在說什么,讀者則知道自己在讀什么,而是充斥著行話,最后以模糊不清之處告終,在那里作者與讀者分道揚鑣。有時這些書籍還更糟糕:它們只是毫無內核的空殼。作者本人不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卻以模糊不清的理念安慰自己,這些理念若以樸實明白的說法去表述,就不會令他滿意。
評論者們還有第三個禍害:賣弄博學,誤用史例。我們已經說過戰爭藝術史是什么,而且在以后各章里還將進一步闡發我們對史例和軍事史的看法。順便援引的一個事實可被用來支持彼此最對立的觀點;從悠久的往昔和遙遠的地方摘取三四個實例,硬扯進來堆在一起,不管各自的環境有天大的差異,因而很容易弄亂和搞混自己的判斷而未證明任何東西。它們通常被暴露出不過是破爛垃圾,作者意欲以此炫耀自己的學問。
這些含糊曖昧、部分謬誤、混淆不清和任意武斷的觀念有何實際價值?很少——少得使理論從一開始就與實踐截然對立,常常成為其軍事才干無可置疑的那些人的笑柄。
這在下述情況下決不可能發生:依憑簡明的用語和直截了當的戰爭操作觀察,理論力求確定一切可以確定的事情;沒有虛妄的自稱,沒有對科學程式和歷史概略的很不得體的炫耀,它始終堅執要害,并且從不與那些必須依靠自己的天賦才智在戰場上操作戰事的人分道揚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