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戰爭論作者名: (德)卡爾·馮·克勞塞維茨本章字數: 10627字更新時間: 2020-08-21 18:22:57
第2章 論戰爭理論
起初“戰爭藝術”概念僅指兵力準備133
從前,術語“戰爭藝術”或“戰爭科學”僅被用來指所有關乎物質因素的知識和技能。武器的設計、制作和使用,防御工事和塹壕的修建,軍隊的內部組織與其移動機制:這些構成這知識和技能的實質。它們全都有助于確立一支有效的作戰軍隊。這是一個關于處理物質資材和單方活動的事例,基本上只是從一類技巧逐漸上升到一門精致的刻板的藝術。它與戰斗的關系有如制劍工匠的手藝與劍術的關系。它還沒有包括武力在危險狀況中的使用,那經受與一個敵人的不斷的互動,也沒有包括為達到一個被想望的目的而做出的種種精神努力和勇氣。
真正的戰爭藝術最初見于圍城戰
圍城戰朦朧地初現了作戰操作和才智努力;但是,這通常只是在諸如進路、塹壕、反進路、轟擊器組群等等新技術方面顯露出來,以某個這樣的結果標志每一步。它只是將這些物質發明串接起來所需的連線。在圍城戰中,這幾乎是才智能夠顯示自己的唯一方式,因而事情通常僅限于此。
接著戰術觸及了這個論題
后來,戰術試圖將它的成分結構轉變為一個總的體系,基于它的工具注84的特性。這肯定導向了野戰戰場,但尚未導向創造性的才智活動。結果反倒是被其刻板的陣列和作戰序列搞得有如自動機器的軍隊,意在由一聲令下啟動去執行其活動,有如鐘表部件。
實際的戰爭操作僅偶爾隱約露頭134
實際的戰爭操作——既定手段的適合于每個具體場合的自由使用——未被認作是理論的合適主題,而是一種須被留給天然喜好處理的事情。逐漸地,戰爭從中世紀的交手格斗向一種更規則化和更復雜的形態演進。于是,人心當然被迫就此去做些思考;可是作為一個通則,它的反思僅僅偶爾見于回憶錄和史著,而且可以說是隱匿不明的。
對戰爭事件的反思招致對理論的需求
隨著這些反思愈益增多和歷史論述愈益精致,出現了對原理和規則的迫切需求,據此在軍事史方面那么正常的爭論——彼此沖突的看法之間的辯論——可以得到某種解決。這爭辯旋渦缺乏圍繞它們種種看法能被凝聚定格的基本原理和清晰準則,從而必定在智識上令人反感。
制作明確的理論的努力
因此,出現了以原理、準則甚或理念體系去裝備戰爭操作的努力。這確實提出了一個明確的目的,但人們未能將所涉的無窮復雜性足夠地考慮進來。如前所述,戰爭操作在差不多所有方向上分蘗延伸,沒有任何確定的界限;然而,任何理念體系、任何模型都有邏輯綜合的有限性。這類理論與現實實踐之間存在一種無法調和的抵牾。
局限于物質因素
理論家們很快就發現這論題有多難,而且覺得大有理由避難就易,辦法是再度使他們的原理和準則只涉及物質因素和單方活動。就現在備戰科學方面,他們想達到一套確定可靠和清澈見底的結論,而且出于這個緣由,只考慮那些能予以數學計算的因素。
數量優勢
數量優勢是個物質因素。它從合成導致勝利的所有要素中間被挑選出來,因為通過運用時空結合,它能被塞進一個數學法則體系。據認為,所有其他因素都能被漠視,如果它們被假定在雙方都均等,從而彼此抵消。這本來或可接受,作為權宜之計以研究這單獨一項因素的種種特征;然而,將此計策認作恒久不移,將數量優勢納為唯一準則,并將戰爭藝術的全部奧秘歸結為一個公式——一定的時候在一定的點上擁有兵力數量優勢,乃是一種過分簡單化,哪怕片刻也經受不了真實生活的考驗。135
部隊給養
另一種理論論述試圖將另一個物質因素體系化,那就是給養。基于一支軍隊有其確定的組織方式這前提,它的給養被確立為戰爭操作的一個終極決定者。
這方法也得出了某些具體的數字,但它們依據一大堆武斷的假設。因而,它們無法經受住實際經驗的考驗。
基地
一位足智多謀的作者試圖將整個一大批因素——其中某些彼此間確有思想關聯——壓縮進單單一個概念,亦即基地概念。這包括軍隊給養、它的兵員損失和裝備損耗替換、它與母國間的來往交通保障、在必要情況下甚至它的撤退保障。他首先用基地概念取代所有這些個別因素,接著用基地的面積或大小取代基地概念本身,最后用作戰部隊以其基地線構成的角度取代這面積。注85這一切導致了一個全然無用的純幾何結果。實際上,鑒于一個事實,這徒勞無用必不可免,即在這些替代中間,沒有哪個能被做出而不違背事實和不撇去初始想法的部分內涵。基地概念是戰略的一個必要的工具,作者因為發現了它而值得稱贊;可是,要以所述的方式使用它就全然不可接受。它必然導致種種片面的結論,那迫使理論家們走入相當矛盾的方向,即相信包圍式方位的最優越效能。
內線
作為對此謬誤的反應,另一項幾何式準則隨后被大吹大擂,此即所謂內線準則。雖然這信條基于可靠的根本依據——基于交戰是戰爭中唯一有效的手段這事實,但它的純幾何性質仍然使它只是另一個片面的準則,從不支配真實情勢。136
所有這些企圖皆可駁斥
只是在分析方面,所有這些理論企圖才可以被稱作是探知真理的進步;在綜合方面,在它們提供的規則和規定上,它們絕對無用。
它們尋求固定值,但在戰爭中一切都難以預料,估算不得不憑種種變量做出。
它們只將探知指向物質因素,而一切軍事行動皆與心理力和心理效應相交織。
它們只關注單方行動,而戰爭由敵對雙方的不斷互動構成。
它們將天才排除出規則
此類片面觀點的淺薄智慧達不到的一切都被認為超出科學控制:它們屬于天才的王國,那凌駕于一切規則之上。
據想要在這些零碎的規則中間四處爬行的軍人多么可憐!它們對天才來說不值得,天才可以藐視之或嘲笑之。天才所為是最好的規則,理論能做的莫過于表明怎樣和為何應當如此。
與理性抵牾的理論多么可憐!無論多甚的謙卑也無法掩飾這一抵牾;的確,越是謙卑,它就會越快地被嘲笑和輕蔑逐出現實生活領域。
一旦精神因素被考慮進來理論就面對的困難
一旦它接觸到精神因素領域,理論就變得更困難,困難得無以復加。建筑師和畫家很明白,只要他們在與物質現象打交道,他們干的是什么;就力學和光學的構造不容爭論。然而,當他們進至其作品的審美、追求對心靈或感覺的效應時,規則就消散為僅僅是含糊的理念。
醫學通常只關乎身體現象。它與肉體的有機組織打交道,但后者會變化不止,從而在不同時刻決不完全相同。這使醫療工作難上加難,導致醫生的判斷力比他的知識更重要;可是,當一種精神因素被添入時,困難將多大地加劇,我們會如何高得多地評價精神病醫生!137
在戰爭中決不能排除精神因素
軍事活動從不只針對物質力;它總是同時也針對賦予它生命的精神力,而且這兩者不可能被彼此隔開。
然而,精神因素只能由心靈察覺,那在每個人那里都不一樣,在同一個人那里往往不同時候也不一樣。
危險是戰爭中一切在其中運行的共同環境,因而勇氣,自我力量感,是影響判斷力的首要因素。它可以說是鏡片,印象經過它傳到大腦。
然而無可懷疑,經驗將依其本身賦予這些印象一定程度的客觀性。
每個人都知道,在側翼或后背作一項伏擊或進攻有怎樣的心理效應。一旦敵人掉頭后撤,每個人就都看輕他的勇敢程度,并且與被追擊時相比,冒大得多的風險去追擊。人人都根據其被傳聞的才能、年齡和經驗去估計自己的對手,并且據此行事。人人都審視己方部隊和敵方部隊的精神狀態和情緒。在心智和精神領域的所有這些和類似的效應已經由經驗證明,它們重現不已,因而有理由得到它們作為客觀因素的應有地位。確實,一種無視它們的理論將成為何物?
當然,這些真知必須植根于經驗。沒有哪個理論家,沒有哪位司令官,應當費神搬弄心理和哲理詭辯。
制定戰爭操作理論的主要困難
為了清楚地理解制定戰爭操作理論涉及的種種困難,從而能夠推斷出它的特征,我們必須更仔細地去看軍事活動的主要特性。
第一個特性:精神因素及其效應
敵對感
這些特性中間的第一個是精神因素及其產生的效應。
本質上,戰斗是敵對感的一種表現。然而,在我們稱作戰爭的大規模戰斗中,敵對感往往只是變成了敵對意念。無論如何,通常不存在個人之間的敵對感。可是,這樣的情感決不可能完全不見于戰爭。現代戰爭難得在沒有民族間仇恨的情況下進行;它多少作為個人間仇恨的替代起作用。甚至在沒有民族仇恨、沒有敵意去發端的地方,戰斗本身也會激起敵對感:根據上司命令施行的暴力將激起報復欲和復仇欲,針對暴力的施行者,而非針對下令施暴的權力。這只是人性(或者——倘若你愿意說的話——動物性),但系事實。理論家們傾向于抽象地看待戰斗,將它視為一種沒有激情加入的實力較量。這是他們頗為自覺地犯下的千百個錯誤當中的一個,因為他們全然昧于內在的意蘊。138
除了被戰斗的性質激起的激情,還有種種別的激情,它們并非與戰斗緊密相連;然而,由于某種關聯,它們容易與戰斗攜手并行,那就是野心、權力欲、所有各種熱情等等。
危險造就的效應
勇氣
最后,戰斗引發危險這要素,一切軍事活動都必在其中進行和維持,如鳥在空中,魚在水里。然而,危險的效應產生情感反應,無論是直接本能,還是出于自覺。前者導致努力避險,或在不可能避險的場合,導致恐懼和焦慮。在不出現這些效應的場合所以如此,是因為本能已被勇氣壓倒。然而,勇氣決不是一種自覺的行為;有如恐懼,它是一種激情。恐懼關乎肉體生存,勇氣則關乎精神生存。因而,勇氣是較高尚的本能,如此就不能被當作一種無生命的工具對待,僅像被規定的那樣起作用。因而,勇氣并非只是危險的抗衡物,被用來抵消其效應:它是一種獨立的素質。
危險發揮影響的范圍
為了準確地評估危險在戰爭中發揮的影響,就不應當將它的范圍局限于即刻的肉體危險。危險支配統帥,不僅通過威脅他本人,也通過威脅所有那些被付托給他的人;不僅在它實際展現的時刻,也經過想象在相關的所有其他時候;不僅直接地,也間接地,經由十倍地加重了統帥的心理負擔的責任感。他幾乎不可能主張或決定一場大戰役而無一定的緊張感和憂傷苦惱,因為想到這么一項重大決定蘊含的危險和責任。可以做出一個論斷:戰爭中的行動,只要是真正的行動而非單純的存在,從不全無危險。
其他情感因素
在考慮被戰爭特有的敵對和危險激起了的情感時,我們無意排除在人的一生里始終伴隨他的所有其他情感。在戰爭中也有它們的駐足之地。情感的許多小動作可能確實被戰爭的嚴肅責任壓抑下去;但是,這只是就較低層級的人而言才成立,這些人剛經歷了一陣努力和危險,便被趕入下一陣,顧不上看生活里的其他事情,摒棄油滑欺騙,因為死神在前,此技無用,從而達到了軍人的樸實性,那一向代表軍界的最佳方面。在較高層級上,情況不同。一個人的職位越高,他的視野就越寬廣。種種不同的關切和五花八門的激情,無論好壞,將到處抬頭。嫉妒與慷慨、驕傲與謙卑、嚴苛與溫情:全都可能作為這大活劇里的有效因素出現。139
智力素質
除了他的情感素質,統帥的智力素質也非常重要。人們會預期,與一個冷靜和強勁的頭腦相比,一個喜愛空想、好高騖遠和大不成熟的頭腦運行得大不一樣。
智力素質的多樣性導致目的路徑的多樣性
智力素質的很大多樣性有其影響,它主要在較高層級上被感覺到,并且隨一個人往上晉升而愈益增強。這是首要原因,導致——第一篇內已予談論——達到目的的路徑有很大多樣性,導致在決定事態進程方面或然性和偶然性的作用被賦予大得不成比例的重要性。
第二個特性:活反應
軍事行動的第二個特性,在于它必須預期活反應,連同由此而來的互動過程。在此,我們談論的不是估算此等反應的困難——那實際上是已經講過的、估算心理力的困難的一部分——而是這么一個事實:互動的性質本身必定使之難以預料。任何舉措將對敵人造成的效應在行動的所有特性中間,任何舉措對敵人產生的效應是最突出的因素。然而,一切理論都必定固守現象范疇,永不能考慮到一個真正獨特的案例;這必須留給判斷力和才能。于是自然而然,其規劃基于一般情況的軍事活動那么頻繁地被意外的特殊事件打亂;它應當大致留作一個才能問題,理論指示在此甚于在任何別的領域,傾向于不那么管用。140
第三個特性:一切信息的不確定性
最后,一切信息的總的不可靠性帶來了戰爭中的一個特殊困難:所有行動都可以說發生在一種朦朧不清之中,它有如迷霧和月光,往往傾向于使事情看來古怪夸張,甚于它們的實際情況。
被掩藏在這朦朧微光之中而無法看清的無論什么事情,都不得不靠才能去猜測,或者干脆留待偶然性。因此,鑒于客觀知識匱乏,一個人不得不再度指望才能,或指望運氣。
絕對的理論不可得
鑒于論題的性質,我們必須提醒自己:要為戰爭藝術構設一個能像腳手架那樣起作用的模型,統帥任何時候都能依賴它提供支撐,干脆全無可能。每逢他不得不退回去依賴自己的內在才能,他都會發覺自己身在這模型之外,并且與之抵牾;不管法則如何多面,形勢總是會導致我們已經提及的結果:才能和天才行事于規則之外,理論有悖于實踐。
使得理論成為可能的諸替代途徑
困難大小不等
有兩個擺脫這兩難的途徑。
首先,我們關于軍事行動一般性質的評論不應被拿來當作同等地應用于一切層級上的行動。較低層級上最需要的是勇氣和自我犧牲精神,那里要靠才智和判斷力解決的困難少得多。行動范圍較有限,手段和目的較少,信息較具體:通常它們限于實際可見的事情。然而,層級越是高,困難就越是增多,直至在最高統帥那里達到最高點。在這一層級上,差不多所有解決都須留給富有想象力的才智去構設。
即使我們將戰爭分解為它的各種不同活動,我們也會發覺困難并非到處都一樣。活動越是物質性的,困難就會越小。活動越變得智能性,并且轉變成對司令官的意志行使一種決定性影響的動機,困難就越增大。因而,與在決定交戰目的方面要用理論相比,用它去組織、規劃和操作一場交戰較為容易。戰斗是以物質武器進行,雖然智力確實起部分作用,但物質因素將占支配地位。然而,當進至交戰的效應,那里物質上的成功轉變成要進一步行動的動機時,只有智力才是決定性的。簡言之,與戰略相比,戰術會給理論家展現的困難少得多。141
理論應當是探究而非信條
擺脫這困難的第二個途徑,在于論辯一個理論不必是一則完全的信條,一種行動指南手冊。每當一類活動一次又一次地主要處理同樣的事情,有著同樣的目的和同樣的手段——即使可以有小的變動和無限多樣的組合——這些事情就可以成為理性探究的對象。恰恰是這探究構成任何理論的最本質的部分,可以很適當地要求稱作是理論。它是一種對主題的分析性調查,導致密切地熟識主題;應用于經驗——在我們的場合是應用于軍事史——它導致徹底地熟悉經驗。它越接近達到這目標,就越是從知識的客觀形式轉變為技能的主觀形態,就越會在事情的性質只允許才能去決定的領域證明自己有效。事實上,它將成為才能的一個積極的組成部分。理論將在如下的時候完成了自己的主要任務:它被用來分析戰爭的各構成要素,準確地區分乍看來似乎混為一團的東西,充分地解釋被用手段的特性和表明它們很可能有的效應,清楚地界定所見目的的性質,并且在一種徹底的審視性探究中照亮戰爭的所有方面。于是,理論成了任何想從書本里學習戰爭的人的一個指南;它將照亮他的道路,便利他的進步,訓練他的判斷力,幫助他免入陷阱歧途。
一位專家花費半生,試圖去把握某個朦朧不清的論題的每個方面,他肯定比一個正試圖在短時間內把握它的人更有可能取得進展。有理論,因而一個人不需每次都從頭開始,整理材料,探究材料,而是會發現它現成在手,條理分明。這指的是教育未來將帥的頭腦,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在他的自我教育中予以指引,而非陪伴他前往戰場,恰如一位明智的教師指引和激勵一個年輕人的智能發展,但當心不在他的整個余生始終牽手帶領他。
如果理論家的研究自動地導致原理和規則,如果真理自發地結晶為這些形態,那么理論就不會抗拒心智的這一自然趨勢。相反,在真理的拱門臻于這么一塊拱頂石的地方,這趨勢將被凸顯。然而,顯示所有思路匯集的那個點,但決不構建一個旨在戰場實用的代數公式:這只是符合理性的科學法則。甚至這些原理和規則,也是意在給一個思考者提供一個參考框架,以利他被訓練去實施的行動,而不是用作一個指南,在行動那刻精確地規定他必須采取的路徑。
這觀點使理論成為可能,且消除它與現實的抵牾142
這觀點將承認一種令人滿意的戰爭理論——將真正有用、決不與現實相悖的理論——的可行性。它只需理智地對待,使它符合行動,并且填平理論與實踐之間的荒唐的鴻溝,那是種種不合情理的理論那么經常地造成的。這藐視常識的鴻溝往往被狹隘無知的頭腦用作一個借口,去辯護自己的天生的無能。
理論因此研究目的和手段的性質
戰術目的和戰術手段
因而,理論的任務在于研究目的和手段的性質。
在戰術方面,手段是為戰斗而經訓練的作戰部隊;目的是勝利。這個概念的一個更精確的定義以后將在“交戰”語境中被提供出來。這里,說敵人退出戰場即表示勝利就夠了。戰略由此實現了它已給交戰指定的目的,構成其真正意義的目的。這意義肯定將對取得了的那種勝利施加一定的影響。旨在削弱敵方作戰部隊的勝利不同于僅僅意在奪取某個位置的勝利。因此,一場交戰的意義可以對它的規劃和進行有一種顯著的影響,從而需要聯系戰術予以研究。
總是與戰術手段的應用相伴的因素
在任何交戰中,都有某些會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交戰的常在因素;我們在運用兵力時必須考慮到它們。
這些因素是場所或地形、時辰和天氣。
地形
地形可被分解為地理環境和地面性質的結合,它嚴格地說,可以對一場在一片平坦和未經耕作的平地上的交戰毫無影響。
這實際上確實發生在大草原地區,但在歐洲的各個業經耕作的地區,需要動用想象力去設想它。很難設想文明國家中間有不受地理環境和地面性質影響的戰斗。
時辰143
由于白晝與夜晚之間的差別,時辰影響交戰;當然,這里蘊含著一個意思:這些明確的界限可以被超越,因為每場交戰都占用一定的時間,大規模交戰可以持續多個小時。在規劃一場大會戰時,它要在早上還是要在下午開始有決定性影響。相反,有許多交戰,在其中時辰是個中性因素;一般來說,它的重要性不大。
天氣
天氣更難得是個決定性因素。作為一個通則,只有迷霧才造成重要影響。
戰略目的和戰略手段
戰略的初始手段是勝利,亦即戰術性成功;戰略的目的說到底,在于那些將直接導致和平的目的。為這些目的而對這些手段的應用也會伴有種種因素,它們將在或大或小的程度上影響它。
影響戰略手段的應用的因素
這些因素是地理環境和地形性質(前者延伸到包括整個戰區的領土和居民在內)、時辰(包括季節)和天氣(特別是嚴重冰凍等等罕有的天氣狀況)。
這些因素構成新的手段
戰略,通過將這些因素與一場交戰的結果聯系在一起,賦予這結果、因而也賦予交戰一種特殊意義:它給它指定了一個特殊目的。然而,只要這目的不是那將直接導致和平的目的,它就依然是從屬性的,也要被認為是個手段。重要性大小不等的成功的交戰或勝利因而可被認作是戰略手段。就地形而言,奪占了一處位置的交戰是一場成功的交戰。不僅各有特殊目的的一場場交戰要被歸類為手段,而且由各場交戰因為指向一個共同目的而結合構成的任何更大的合成也可被認作是一個手段。一場冬季戰役便是就季節而言的這么一個合成。
因此,剩下作為目的的,只是那些直接導致和平的目的。理論家必須按照它們的效應和它們的相互關系,審視所有這些目的和手段。
戰略只從經驗提取出要被審視的目的和手段144
第一個問題是:怎樣形成這些目的的一個完整無遺的目錄?如果一番科學的審視意味著產生這一結果,它就會變得陷入所有那些困難——邏輯必然性已將其排除出戰爭操作和戰爭理論的困難。因而,我們轉向經驗,研究那些在軍事史上互相關聯的事件接續。結果當然將是一種有限的理論,僅基于軍事史家記錄下來的事實。然而, 這不可避免,因為理論性結果必須從軍事史抽取出來,或至少對照它得到檢驗。這么一種局限性無論如何更多的是理論上的而非真實的。
這種方法提供的一大好處在于,理論將不得不始終講求實際。它不能聽任自己迷失在徒然思辨、鉆牛角尖和異想天開之中。
對手段的分析應當進行得多遠
第二個問題是:理論應當將它對手段的分析進行得多遠?顯然,只應當遠得各個分立的屬性將有重要的實踐意義。不同的火器的射程和效果在戰術上極為重要;但是,它們的制作——雖然這支配它們的性能——卻不相干;戰爭操作與從木炭、硫黃、硝石、銅和錫制出火藥和火炮毫無關系;它的既定量是現成待用的武器,連同它們的效能。戰略使用地圖而不費神憂慮三角測量;它不探究為了產生最佳軍事結果一國應該以什么方式被組織起來,人民應該怎樣受訓練和被治理。它將這些事情當作既定的接受下來,如它在歐洲各國共同體內見到的,只注意對戰爭行使顯著影響的異常情勢。
知識的大簡化
因而顯然,一個理論必須涵蓋的論題范圍可被大為簡化,戰爭操作所需的知識可被大為減少。一般軍事行動有巨量知識和技能為之服務,所有這些都是為將一支裝備優良的軍隊置于戰場所需要的。它們在實現自己的戰時最終目的以前,合成為幾個大結果,有如條條溪流奔流入海以前,匯集為幾條大江河。希望管控它們的那個人只須熟悉涌入戰爭大洋的那些活動。
這簡化解釋了偉大將領的迅速成長,連同為何將領不是學問家145
事實上,我們的探查的這一結果如此勢所必然,以致假如它有所不同,它的正確性就令人懷疑。只有這才解釋了為何在戰爭中人才如此經常地成功出現于較高層級,甚至如最高統帥,其先前工作領域全然不同;確實,事實上卓越的將領從不出自最博學或最有學問的軍官行列,卻大多是社會出身不可能使之受過高程度教育的人。正是由于這個原因,任何以為用詳盡無遺的知識去開啟一名未來將領的教育乃屬必需甚或有益的人,一向被譏嘲為荒唐可笑的學究。的確,那方法能被輕而易舉地證明有害:因為,人的智能由它吸收的知識塑造,由灌輸給它的思想方向訓導。只有宏偉的東西才能締造宏偉的智能,瑣細的東西將造就瑣細的心靈,除非一個人將它們當作全然異己的予以拒斥。
先前的矛盾
戰爭中所需知識的簡化一向遭到漠視,或者寧可說,這知識一向被合堆在全系列附屬信息和附屬技能一起。這導致了一種與現實的明顯的矛盾,那只有通過將一切歸因于天才方能解決,因為天才不需要任何理論,也沒有任何理論應當為天才而被制定出來。
因此一切知識的有用性遭到否認,一切被歸因于天生習性
每個有點兒常識的人都了解,最高等的天才與滿腹學問的學究之間有巨大差別;人們有了一種天馬行空似的任意思維,完全拒不相信理論,斷定戰爭操作是人的一種天然機能,他的習性允許他干得多好,他就干得多好。不能否認,與強調不相干的專長相比,這種觀點較接近真理;然而,較仔細地審視,就會發覺這言過其實。沒有一定的理念積存,任何人類智能活動都無可能;這些理念絕大部分并非先天固有,而是后天所獲,構成一個人的知識。因此,唯一的問題在于,它們應當是哪種理念。我們相信,我們通過如下聲言已經回答了這個問題:它們應當只涉及他作為一名軍人會直接關心的那些事情。
知識由職責決定
在軍事活動領域內,理念按照指揮官的職責領域各有不同。在較低層級,它們會集中在較小和較有限的事物上;在較高層級,則集中在較寬廣和較全面的事物上。有不能杰出地率領一個騎兵團的總司令,也有不能領導各路大軍的騎兵指揮官。146
戰爭中所需的知識很簡單,但同時它不易應用
戰爭中的知識很簡單,只針對那么少的問題,只關心它們的最終結果。然而,這并未使它的應用輕而易舉。一般行動的障礙已在第一篇里得到了談論。除去那些只能靠勇氣才被克服的,我們論辯說只有在較低層級,真正的智力活動才簡單容易。層級每提升一步,困難就隨之增大;在頂級即總司令職位上,它成了人類智力能夠遭受的最極端的困難之一。
此類知識的性質
一位總司令不需是個博學的史家,也不需是個學究,但他必須熟悉高級國務及其內在政策;他必須懂得當前事態、所慮問題和主要人物,并且能夠形成正確的判斷。他不必是個銳利的人類觀察者或精致的性格分析家;然而,他必須知曉他要指揮的那些人的特性、思想傾向和行動習慣以及特殊長處和短處。他不需懂得怎樣操控一輛大車或駕馭一匹轅馬,但他必須有能力估計在各種不同條件下,一個縱隊要多久才完成一段既定里程的行軍。這類知識不可能通過一套科學公式和機械規則強行產生:它只能經一種判斷本領才被獲取,依靠將準確的判斷力應用于觀察人,觀察事。
一位高級指揮官需要的知識由下述事實凸現來:它只能靠一種特殊的才能去獲取,經過思考、研究和揣測,那是一種從生活現象抽取本質的智力本能,猶如蜜蜂從花朵汲取花蜜。除了研究和思考,生活本身作為一個源泉起作用。經驗,連同其豐富教益,永不會產生一位牛頓或一位歐拉,但它大可以招致一位孔代注86或一位弗雷德里克注87的高等估算。
因此,不必為了維護軍事活動的智識尊嚴而訴諸謊言或愚蠢的迂腐。從未有任何偉大的統帥是個智力拮據的人。然而,在較低層級上最卓越地效力、但在統帥職位上證明幾乎不及平庸的人不勝枚舉,因為他們智力不足。甚至在總司令中間,也當然必須按照他們權力的范圍做出區分。147
知識必須成為能力
還有一個必要條件仍有待考慮——對軍事知識比對任何別的都更緊要的因素。知識須被如此融入頭腦,以致它幾乎不再以一種分立的、客觀的方式存在。在差不多任何別的技藝或職業里,一個人能夠使用他已從陳書舊卷學到的真理,雖然它們對他來說已無生命或意義。甚至總是現成在手、不斷被用的真理仍可以是外在的東西。一名建筑師攜筆鋪紙坐下來,以便通過一番復雜的計算確定一座橋墩的支撐力,其時他所得答案的真理性并不反映他自己的個性。首先他仔細選取資料,接著他將它們納入一個心智過程,那不是他自己發明的,其邏輯他在當時并不充分明白,只是大多刻板地應用。在戰爭中從不像這樣。不息的變化和回應它的必要迫使司令官心載其知識的全部智能裝置。他必須總是隨時準備要拿出合適的決定。通過與他的心靈和生命的完全同化,這位司令官的知識必定被轉變成一種真正的能力。為何在戰績卓著的人那里一切似乎都來得那么容易,為何它全都被歸因于天生才能,原因就在于此。我們說天生才能,是為了將它與已經由思考和研究去訓練和教育出來的才能區分開來。
我們相信,這些評論澄清了任何戰爭理論面對的難題,并且提示了一種解決路徑。
我們已將戰爭操作劃分為戰術和戰略這兩個領域。關于戰略的理論如前所述將無疑遇到較大的困難,因為戰術簡直僅限于物質因素,而就戰略理論——處理種種直接關乎恢復和平的目的——來說,卻有無窮無盡的可能性。這些目的將不得不主要由總司令去考慮,因而難題主要出現在處于他的權能范圍內的那些領域。
因此,在戰略領域甚而甚于在戰術領域,理論將滿足于對物質因素和心理因素的簡單考慮,尤其在它包含最高成就的場合。如果它幫助統帥去獲得洞察,那就足夠了,那些洞察一旦被融入他的思維方式,就將便利和保護他的進步;還有,它永不會強迫他為了任何客觀事實的緣故而放棄自己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