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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戰爭論
  • (德)卡爾·馮·克勞塞維茨
  • 12500字
  • 2020-08-21 18:22:56

第3章  論軍事天才

任何復雜的活動,如果要以任何程度的技巧去從事,就都要求有適當的智能和性情。如果它們卓越,并在非凡的成就中顯露出來,它們的擁有者就被稱為“天才”。100

我們明白,這個詞在許多意義上被使用,程度和種類都不同。我們還知道,這些含義當中有某些令人難以確定天才的實質。然而,由于我們未聲稱有哲學或語法學方面的任何專長,因而我們可被允許在其通常意義上使用這個詞,即“天才”指的是就一種特定的行當非常高度地發展了的心理稟賦和才華。

讓我們討論一下這種才能,這種心靈卓著,更詳細地闡述出它的要求,以便更好地理解這概念。然而,我們不能將我們的討論限于作為一種極高程度才能的天才本身,因為這概念缺乏可度量的極限。我們必須做的,是概覽所有那些結合起來作用于軍事活動的智力才華和性情稟賦。這些合起來,構成軍事天才的本質。我們說了結合起來,因為軍事天才的本質恰恰是它并不在于單獨一項適當的才能,例如勇氣,而其他智力或性情素質缺乏或不適于戰爭。天才在于諸項要素的和諧結合,在其中一種或另一種能力可以占主導地位,但沒有哪一種可以與其余相抵觸。

假如每個軍人都需要有某種程度的軍事天才,那么我們的各支軍隊將非常弱小,因為這個術語指一種特殊性質的智力或精神力,那在一個社會不得不將其能力用于許多不同領域時,難得能夠見于一支軍隊。一國的活動種類范圍越小,且軍事因素越占優勢地位,軍事天才的發生率就越大。然而,這僅就它的分布而非品級來說才真確。后者取決于一個既定社會的總的智能發展。在任何原始好戰的民族內,武士精神遠比在文明民族中間常見。差不多每個武士都有之;可是在各文明社會內,只有必需才會將它在全民中激發出來,因為它們缺乏天然的尚武傾向。另一方面,我們從不會見到一個野蠻人是真正偉大的統帥,很難得見到一個會被認為是軍事天才,因為這要求某個程度的智力,那超出野蠻民族能夠形成的。文明社會也顯然能具有程度或大或小的好戰特性,而且它們越是發展它,在其軍隊里具有軍事精神的人就越多。擁有軍事天才與文明程度較高相一致:最高程度地發展了的社會產生最輝煌的軍人,正如羅馬人和法國人已給我們顯示的那樣。就他們而言,正如就作戰威名遠揚的每個民族而言,最偉大的英名不是出現在高度的文明水平已被達到之前。101

我們已經能夠猜測智力在較高形式的軍事天才中發揮一種多大的作用。現在讓我們更細致地審視這個問題。

戰爭是危險的王國;因此,勇氣乃軍人的第一需要。

勇氣有兩種:面對個人危險的勇氣;承擔責任的勇氣,要么在某種外在力量的裁判面前,要么在一個人自身良心的裁判面前。在此將只討論第一種。

面對個人危險的勇氣也有兩種。它可以是對危險無動于衷,那或可歸因于個人性格,歸因于他看輕生命,或者歸因于習慣。無論如何,它須被視為一個經久狀況。反之,勇氣可以出自諸如野心、愛國情感或任何種類的熱情等積極動機。在這場合,勇氣是一種情感,激情,并非經久狀態。

這兩種勇氣以不同的方式作用。第一種更可靠;成為第二天性之后,它將永不短少。另一種往往會成就更多。第一種有較大的可靠性,第二種則包含更大膽量。第一種使心靈更鎮靜;第二種趨于刺激,但它也能是盲目莽撞的。最高類別的勇氣是兩者的復合。

戰爭是耗費體力和折磨身心的王國。這些會摧毀我們,除非我們能使自己不在乎它們,為此須有先天資質和后天訓練給我們提供一定的體力和心力。如果我們確實擁有這些素質,那么即使我們除了常識之外別無其他去引導它們,我們也將大有條件應付戰爭:恰恰這些素質,是原始和半文明的族民通常擁有的。

倘若我們繼續追索戰爭對實際從戰者提出的要求,我們就進至智力支配的領域。戰爭是不確定性的王國;作戰行動基于的種種因素大半掩藏在或大或小的不確定性這迷霧之中。要求有一種敏感的和善于識別的判斷力,一種用以覺察出真實的精湛智能。

普通的智能可以偶爾辨認真實,非凡的勇氣可以間或補救錯誤;然而通常,智力不足將通過成就平庸顯露出來。

戰爭是偶然性的王國。沒有任何其他人類活動給偶然性更大的天地:沒有任何其他人類活動那么始終不斷和多有變化地與之打交道。偶然性導致每件事更不確定,并且干預整個事態進程。

由于一切信息和假定都多少可疑,并且有偶然性在每一處起作用,統帥不斷地發現事情并非如他所預料。這必定影響他的規劃,或至少影響構成其基礎的種種假定。如果這影響有力得足以導致他的規劃有變,那么他通常必須制定新的規劃;然而,用于這些新規劃的必要信息可以并非立即可得。在一項作戰行動期間,決定通常不得不立即做出:可以全無時間重新審視形勢,甚或通盤思考形勢。當然,新的信息和重新評估通常不足以使我們放棄自己的意圖:它們只是使之成為可疑。我們現在所知更多,但這使得我們更不確定而非較有把握。最新情報并非立即抵達:它們只是點滴漸次而來。它們連續地影響我們的決定,而我們的理智必須——打個比方說——持久地全副武裝,以便處理它們。102

如果理智要不受這與意外之事的不斷斗爭損傷,那么兩項素質不可或缺:第一,一種智力,那甚至在最黑暗的時刻,也仍保持某種引向真實的微弱模糊的內在光芒;第二,勇氣,勇于跟隨這模糊微弱的光芒,不管它引向哪里。這些素質中的第一項被法文術語“掃視”(coup d’oeil)描述出來,第二項則是果斷。

戰爭的一向吸引最大注意的方面是交戰。由于時間和空間是交戰的要素,而且在騎兵進攻乃決定性因素的時代特別重大,因而迅速精確的決定這觀念起初基于對時間和空間的評估,隨后得到了一個僅指目測的名稱。許多戰爭理論家如此狹義地使用這個術語。然而不久,它就也被用來指在行動中間做的正確決定,例如辨認出正確的進攻點等等。“掃視”因而不僅指肉眼的,而且——更經常——指心眼的。這個表述法,有如這素質本身,肯定一向更多地可用于戰術,但它必定也在戰略方面有一席之地,因為在這方面往往也需要迅速的決定。剝去由這術語加諸它的比喻和限制,這概念僅指迅速辨認出一個真實,那是理智通常會忽視的,或者只在長時間研究和思考以后才認識到。

單獨一次果斷是勇氣的表現;如果它成為特性,它就體現了心理習慣。然而,這里我們在說的不是自然的勇氣,而是承擔責任的勇氣,面對一種道義危險的勇氣。它往往被稱作“智勇”(courage d'esprit),因為它由理智造就。然而,這并未使它成為一種理智行為:它是性情行為。只是聰明并非有勇氣;我們往往見到最聰明的人猶豫不決。在事態急速更動之中,一個人由情感而非思維支配,因而理智需要喚起勇氣素質,那繼而在行動中支撐和維持理智。

以這方式去看,果斷的作用是當行動的動機不足時,限制疑慮的折磨和猶豫不決的危險。誠然,按照口語說法,“果斷”一詞也被用來指大膽、好斗或魯莽冒失的傾向。然而,在一個人有不管是主觀的還是客觀的、正確的還是錯誤的充分的行動理由時,他不能被恰當地叫做“果斷的”。這等于是將一個人自己放在他的位置上,以他從未感到過的遲疑來掂量問題。在這樣的場合,這只是個強弱問題。我并非學究,要就稍許誤用一個詞去辯駁慣常用法;說這些話的唯一目的,在于排除誤解。103

果斷——它驅除遲疑——是這么一種素質:它只能由理智喚起,由如此的一種特殊性質的智能喚起。有些人可以最敏銳地思考最難辦的問題,而且可以有勇氣承擔嚴重的責任;但是,在面對一個困難的形勢時,他們仍然發覺自己不能做出決定。他們的勇氣與他們的理智彼此分開而非合起來作用,因而無從造就果斷。果斷僅由一種內心行為產生;理智告訴人需要大膽,從而使他的意志有了方向。這特殊性質的智能用對動搖不定和猶豫不決的畏懼去壓制所有別的畏懼,從而是迫使剛毅者果斷的力量。智能低下的人因而無法做到果斷——在我們使用這個詞的意義上的果斷。他們可以在一場危機中無所猶豫地行動,但如果他們行動,那么他們如此而不假思索;而一個行動不假思索的人當然不可能受遲疑折磨。這類行動有時可以甚而恰當,但如前所述,表明軍事天才存在的是通常成就。這一說法可能使認識某些決絕果斷的騎兵軍官的讀者大為驚訝,這些軍官幾乎根本不習慣深入思考;然而,他必須記住,我們在談論一種特殊種類的智能,而非談論沉思冥想的偉力。

簡言之,我們認為果斷出自一個特殊種類的理智,一種強健而非輝煌的理智。我們能給出這解釋的進一步證據,辦法是指出關于這么一種人的許多例子:他們作為低級軍官顯示了大果斷,但隨他們晉級高升,便不再如此。他們明白決絕的必要,但也認識到一項錯誤的決定包含的風險;由于他們不熟悉自己現在面對的種種難題,因而他們的頭腦失去了先前的犀利。他們越是先前慣于即刻行動,現在就越是膽怯,隨著他們認識到誘捕他們的躊躇不決的種種危險。

討論過“掃視”和果斷之后,自然要進到一個相關的論題:沉著。沉著必定在戰爭這意外之事的王國中起大作用,因為它只是一種應對意外之事的增進了的能力。我們贊譽機巧辯駁蘊含的沉著鎮定,一如我們贊譽面對危險時的快思敏想。這兩者都不需是非凡的,只要契合形勢就行。一項隨長時間深入思考后做出的反應可以看似相當平常;作為一項直接回應,它可以令人爽然欣喜。“沉著”這一表述準確地傳達了理智之助的速度和直接性。104

這極可贊賞的素質是歸因于一種特殊性質的智能,還是歸因于堅毅的神經,要視意外事變的性質而定,但這兩者都始終不可全無。迅捷反詰顯示機智;在突如其來的危險中足智多謀首先要求有堅毅的神經。

四項要素構成戰爭氛圍:危險、費力、不定和偶然。如果我們將它們合起來考慮,那么顯而易見,要在這些阻礙性要素之中安全和成功地取得進展,就需要何等的心智堅忍和性格剛毅。依據種種環境,戰爭報道者和戰爭史家使用諸如干勁、堅強、堅韌、情感平衡、性格力之類用語。英雄秉性的這些產物差不多可被當作同一個因素對待,那就是意志力,它自我調整以適合種種環境。然而,它們盡管密切相聯,卻并非同一。對在此作用的種種心理力的互動作一番較為仔細的探究可能是值得的。

首先,思維的清晰性要求我們牢記一點:在挑戰軍事司令官的心理強度的重力、負荷、阻抗——隨你喜歡怎么稱呼——中間,僅有一小部分是敵人的活動、抵抗和作戰的直接結果。敵方活動的直接和首要的沖擊起初落到司令官本身,而不影響他作為司令官的能力。例如,倘若敵人抵抗四小時,而非兩小時,那么司令官身處危險的時間有兩倍長;可是,一位軍官的級別越高,這個因素就變得越不那么重要,而對總司令來說它全無意義。

敵人的抵抗直接影響司令官的第二個途徑,在于曠日持久的抵抗導致的損失,連同這對他的責任感施加的影響。他必然體驗到的深切焦慮作用于他的意志力,考驗他的意志力。然而,我們認為這完全不是他必然承受的最重負荷,因為他只應對他自己負責。可是,敵人行動的所有其他影響被他麾下的人感受到,并且經過他們反作用于他。

只要一支部隊心甘情愿斗志昂揚地作戰,就很少需要大意志力;然而,一旦種種狀況變得困難,就像它們在多有危急的時候必定的那樣,事情就不再如一部運轉順利的機器似地運作。機器本身開始抵抗,司令官需要巨大的意志力去克服這抵抗。機器的抵抗不必由抗命和爭辯構成,雖然這足夠經常地發生在個別軍人那里。司令官不得不經受住的是士氣頹喪、體力低落的沖擊,還有令人傷心斷腸的大量死傷景象的影響:首先是他自己要經受得住,然后是所有那些直接或間接地將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希望和恐懼付托給了他的人要經受得住。隨每個人的力量急趨衰竭,隨它不再呼應他的意愿,整個部隊的慣性逐漸變得僅僅基于司令官的意志。他的精神熱忱必須在所有其他人那里重新點燃意圖的火焰;他的內在之火定要重新振奮他們的希望。只是在他能做到這一點的情況下,他才會保持住對部下的掌控。一旦這掌控喪失,一旦他自己的勇氣不再能振興部下的勇氣,大量屬眾就會往下將他拖入畜生般的世界,那里盛行逃避危險和不知羞恥。此乃司令官的勇氣和意志力必須克服的在會戰中的負荷,如果他希望獲取卓越的成功。他麾下的人員越多,這負荷就越重,因而他的職位越高,他為承受住愈益加碼的重任而必需的性格強度就越大。105

行動中的干勁與其動機強度成正比變動,不管這動機是出自思想信念還是出自激情。然而,在沒有激情的場合,不易產生大力量。

在戰斗中鼓舞人的所有激情中間,我們必須承認沒有哪一種像渴望榮譽和名望那樣強勁有力,那樣持續不斷。德語以“貪圖榮譽”(Ehrgeiz)和“追逐光榮”(Ruhmsucht)這兩個用語,將它與兩個可恥的含義聯系起來,從而不公正地玷污了它。對這些高尚抱負的濫用無疑使人類歷來遭受了種種最令人厭憎的暴行;盡管如此,它們的來源使之有資格躋身于人性中最崇高的成分之列。在戰爭中,它們作為激勵惰性大眾的根本生命氣息起作用。其他激情可能更為普遍,更受尊崇,包括愛國精神、理想主義、復仇心、每一種熱忱,但它們取代不了對名望和榮譽的渴求。它們確實可使大眾奮起行動和鼓舞之,但不可能賦予司令官力爭俯瞰其余的勃勃雄心,就像他要使自己卓越超群就必須的那樣。它們無法像雄心能夠做到的那樣,賦予司令官一種在戰斗的每個方面的個人利益,差不多專有財產似的利害關切,因而他利用每個機會爭取最大裨益:大力開耕,仔細播種,渴望豐收。主要是所有層次上的司令官們的這種奮力精神,這種創造力、干勁和競爭熱忱,賦予一支軍隊蓬勃生氣,并且使之得勝。至于統帥,我們很可以問是否歷史上曾有過任何一位并非雄心勃勃的偉大將領;確實,這樣的一個人物是否可以設想。

堅強顯示意志對單獨一項打擊的抵抗;堅韌則指經久延續的抵抗。

雖然這兩個用語相似,而且通常被互換使用,但它們之間的差別至關重要,不容誤解。面對單獨一項打擊的堅強可以出自強烈的激情,而理智幫助維持堅韌。一種行為延續得越久,堅韌就變得越深思熟慮,而且這構成它的一個力量源泉。

我們現在來看心理力,或曰性格力,首先須問我們以這些用語指什么。

顯然,不是指感情的猛烈宣泄或激昂的性情:那會扭曲這用語的含義。我們指的是在格外緊張和情感激烈的時候保持鎮靜的能力。能否僅以理智力量去說明這樣一種本領?我們懷疑。當然,盡管某些理智杰出的人確實失去自制,但不能從這個事實引出相反的論斷;可以論辯說,所需的是一個強有力的而非寬敞的心靈。然而,假設那被稱作自制的本領——甚至在最大壓力之下仍保持鎮靜的才能——植根于性情,可能更接近真理。它本身是一種情感,作用在于平衡性格強健者的種種激昂情緒但不毀壞它們,而且正是僅憑這平衡,才保證了理智的主導地位。我們指的這平衡力只是人類尊嚴感,最高尚的自豪和最深刻的必需:在任何時候都理性地行事這強烈要求。因此,我們要論辯說,性格強健者是一個不會被最強有力的激情搞得失衡的人。106

如果我們端詳人們在情感反應方面如何不同,那么我們首先發現有一類人難被激起,通常他們被稱作“遲鈍的”或“冷漠的”。

其次,有些人極端活躍,但他們的激情從不升至一定水平以上,這些人我們知道是敏感的,但不鎮靜。

第三,有些人容易被煽起激情,激動突然發作,但很快就發散掉,如火藥一般。最后,我們見到這些人:他們不對小事做反應,只會很是逐漸而非突如其來地被驅動,然而他們的情感達到強勁經久。他們是激情強勁、深刻和被掩藏起來的人。

這些不同形態大概與人體內運作的物理力相聯:它們是我們稱之為神經系統的雙重機體的組成部分,其一面是物理的,另一面是心理的。憑我們的稀薄的科學知識,我們全無任務去深入這模糊不清的領域;盡管如此,仍然至關重要的是注意到這些不同的心理結合能夠以哪些方式影響軍事活動,并且發現一個人多大程度上能在它們中間去尋找性格力。

遲鈍者難以拋棄平衡,但全然缺乏勃勃活力不可能真正地被解釋成性格力。然而不可否認,這類人的不易激動賦予他們在戰爭中某種狹窄的有用性。他們難得有強烈的動機,缺乏主動性,因而并非特別積極;另一方面,他們難得犯嚴重的錯誤。

第二類人的突出之處在于,區區小事能突然激發他們行動,但大問題很可能將他們壓倒。這種人會欣然幫助一個有需要的人,但全體人民的不幸只會使他悲傷;它們不會激發他行動。

在戰爭中,這樣的人顯得不乏干勁或平衡感,但他們不大可能成就任何意義重要的事情,除非他們具備一種非常有力的理智去提供所需的刺激。不過,難得發現此類性情與強健和獨立的理智合二為一。

種種一觸即發的激情,很容易激起的情感,一般而言在實際生活中極少價值,因而在戰爭中極少價值。它們的驅動強烈但短暫。如果這樣的人的干勁與勇氣和抱負相結合,那么它們往往證明在一個低級指揮層次上極為有用,原因只在于低級軍官掌控的行動持續時間短暫。往往單獨一項勇敢的決定,激情力的一回迸發,便將足矣。一次大膽的沖擊是幾分鐘的事情,而一場激烈的戰斗可以持續一天,一場戰役則可持續整整一年。107

對這樣的人來說,他們的種種易變的激情使他們加倍地難以維持內心平衡;他們往往失去理智,而實際作戰期間沒有什么比這更糟。雖然如此,說甚易激動的心靈從不可能強健——即從不可能甚至在最大壓力之下也保持平衡——仍非真確。作為一個通則,它們躋身于較優的秉性之列,因而為何他們不應當有一種他們自己的尊嚴意識?事實上,他們通常有這么一種意識,但沒有時間讓它去發生作用。一旦危機過去,他們傾向于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如果說訓練、自知之明和經驗遲早會教育他們如何提防自己,那么在大激動之際,一種內在的平衡力就將張揚自身,以致他們也能依憑性格的偉力。

最后,我們進到談論難以驅動但有強勁情感的人——與前一類相比猶如內熱比之于火花迸發如雨的人。他們是最能喚起巨大的力量的人,以這力量來清除在戰爭中阻礙活動的巨大負荷。他們的激情動起來恰如巨型質體:緩慢,但不可抗拒。

這些人不像第三類人,那么經常地被自己的情感猛地推離正道,然而經驗表明他們也能夠失衡,受制于盲目的激情。每逢他們缺乏自制這高尚的自豪,或每逢它分量不足,這情況就能夠發生。我們最多地在原始社會的偉人中間見到這種狀況,那里激情趨于主宰,因為缺少理智的規范節制。然而,甚至在各個有教養的民族和文明社會中間,人們往往也被激情猛地推離正道,恰如在中世紀偷獵者被用鎖鏈拴在牡鹿身上,而后被載入森林。

我們再度重申:性格力不僅在于有強勁的情感,而在于盡管情感強勁,但仍保持內心平衡。即使激情猛烈,判斷力和原則仍須起作用,猶如一艘艦船的羅盤,不管大海如何波濤洶涌,仍記錄下最細微的航向變動。

我們在這樣的情況下說一個人有性格力,或簡單地說有品格:他堅執自己的信念,無論這些信念是出自他自己的看法,還是出自其他某個人的看法,無論它們代表原則、態度,還是代表突如其來的洞察或任何其他思想作用力。當然,如果一個人老是朝三暮四,變更想法,這樣的堅定就無法表現出來。這不必是外部影響的結果;原因可以是他自己心智的運作,但這會提示出一個局促不安、以致乖僻的心靈。顯然,如果一個人不斷改變看法,即使緣于他自己的反思,他就不會被叫做一個有品格的人。這個說法只被用于看法穩定和一貫的人。所以如此,可以是因為它們經深思熟慮,清晰分明,很少可予修改;或者,就懶惰者而言,是因為這樣的人不習慣心智努力,因而并無緣由要改變自己的看法;最后,是因為一個堅定的決定,基于出自思考的根本原則,比較可以防止看法更動。108

因其巨量逼真印象,連同作為一切信息和看法之特征的種種疑惑,沒有任何活動像戰爭那樣使人們失去對自己和對他人的信心,并使人們偏離自己最初的行動方針。

在可怕的磨難景象和危險狀況面前,情感能夠輕而易舉地壓倒思想信念,而且在這心理迷霧中,那么難以形成清晰徹底的洞察,以致看法變動成了更能理解和原諒的。行動永不能基于任何比直覺——對真理的一種感悟——更堅定的東西。結果,無論何處意見分歧都不像在戰爭中那么嚴重,新穎的看法從不停止猛烈沖擊既有的信念。沒有哪個程度的鎮靜能提供足夠的保護:新印象太強大,太生動,并且總是既沖擊理智,又沖擊情感。

只有那些出自清晰和深刻的理解的總的原則和態度,能夠提供一個總括的行動指南。關于各具體難題的種種看法正是應當被錨定在它們上面。困難在于,要在眾多事件和新看法的洪流中堅執深思熟慮的這些結果。原則與實際事件之間往往有差距,它并非總是能靠前后相繼的邏輯演繹去彌合。因此,一定程度的自信實屬必要,同時一定程度的懷疑態度亦屬有益。常常,沒有任何缺乏一個鐵定原則的東西會足夠管用,那不是當下思考過程的組成部分,卻支配之:那原則就是,凡身處疑難境況,便須堅執自己原先的看法,拒不變更,除非迫于一個清晰的信念去這么做。需要堅信業經考驗的原則的莫大道理;短暫易逝的種種印象的生動性決不可使我們忘記,它們包含的那種道理是較低級的。在疑難境況中,依靠將我們原先的信念置于優先,依靠頑強地堅執這些信念,我們的行動便取得那種被稱為性格力的堅定性和一貫性。

顯而易見,性格力多么大地依賴內在平衡的性情;大多數情感強勁和穩定的人因而也是有強健個性的人。

性格力能夠蛻化為頑固。在一個具體場合,往往難以劃出它們之間的界線;然而,要在理論上區分它們肯定容易。

頑固并非一項智能缺陷;它出自不愿意承認自己犯了錯。將這歸咎于智能不符合邏輯,因為智能系判斷力所在之處。頑固乃性情缺陷。頑固和不容矛盾出自一種特殊類型的自大自負,那將其自主才智之悅抬高到凌駕其余一切之上,對它別人必須頂禮膜拜。它或可也被稱作虛榮,假如它并非更甚:虛榮滿足于僅僅外表,頑固則索要資質實在。

因而我們要論辯說,一旦一個人拒絕另一種觀點不是因為有優越的洞察,或信奉某個更高的原則,而是因為他本能地反對,那么性格力便立即變為頑固。誠然,這個定義可能沒有多大實際用處;但盡管如此,它仍然幫助我們避免一種解釋,即頑固只是個性強的一種更甚的形式。這兩者之間有一根本區別。它們緊密相連,但前者那么不同于一種更高程度的后者,以至于我們甚而能見到極端頑固的人,他們愚鈍得沒有多大性格力。109

至此,我們對一位偉大將領在戰爭中所需秉性的概覽一直涉及理智和性情在其中合成作用的種種素質。現在,我們必須談論軍事活動的一個特性——可能最顯著即使并非最重要的特性,那與性情無關,僅涉及理智。我指的是作戰與地域之間的關系。

首先,這關系是個常在因素,以致不能設想一支正規軍作戰,除了是在一個明確的空間內作戰。其次,它有最高程度決定性的重要意義,因為它影響所有部隊的作戰行動,而且有時整個改變它們。第三,它的影響可以在地面的最小特性上被感覺到,但它也能支配幅員巨大的各地區。

以這些方式,作戰與地域之間的關系決定軍事行動的特性。如果我們考慮與土地相聯的別種活動,例如園藝、務農、建筑、水利工程、采礦、獵場看守或林業,沒有哪一種延展到一個非常有限的區域以外,而且關于該區域的實用知識很快就被獲取。然而,一位司令官必須將他的工作呈交給一名伙伴——空間——去左右,那是他永不可能徹底勘查的,并且因為他受制于不斷的移動和變化,也是他永不可能真正變得知曉的。誠然,敵人的處境一般也不比他好;然而,這障礙雖然雙方都有,畢竟仍是個障礙,以足夠的才能和經驗去克服它的人將擁有一項真正的優勢。不僅如此,只是在一般意義上,這困難才對雙方是一樣的;在任何特定場合,防御者通常遠比其對手了解所涉的地區。

這難題獨一無二。要駕馭它,就需要一種特殊的才能,那被給予了太狹窄的名稱——方位感。是迅速準確地把握任何地區的地形這一本領,使一個人能夠在任何時候都找到自己的周邊路徑。顯然,這是想象力的一種表現。事情當然部分地靠肉眼觀察,部分地靠心智設想,后者依憑基于學習和經驗的猜測去填補空白,因而從肉眼能見到的眾零碎片斷中構設出整體;可是,如果整體要被逼真地展現給心智,像一幅圖畫或地圖似地刻印在腦海里而無細節消散或模糊,那就只能靠我們稱為想象力的智力本領才能做到。一位詩人或畫家可以大感震驚地發現他的繆斯女神同樣也支配這些活動:在他聽來,說一名年輕的獵場看守人為了能干稱職就需一種強得非同尋常的想象力,可能古怪。倘若如此,我們就將欣然承認這是狹隘地應用這概念,而且是應用于一項沒什么了不起的任務。然而,無論聯系有多遠,他的技能必定依然出自這一天賦才能,因為如果全然缺乏想象力,就會難以將諸多細節結合為一個清晰、連貫的意象。我們還承認,好記憶可以是個大幫助;不過,我們是否因此便將記憶認作是一種獨立的心智才能?或者,想象力是否畢竟更清楚地刻印出這些記憶中的圖像?這問題須被留下以待回答,特別是因為即使將這兩種能力設想成各自獨立運作也顯得困難。110

不可否認,實踐和業經訓練的智能與之大有關系。盧森堡元帥注81屬下著名的軍需將領皮伊塞居爾寫道,他剛開始從軍生涯時,對自己的方位感全無信心;當他不得不策馬行進任何一段距離以獲知口令時,他總是迷路。

隨職權增進,這種才能的所涉范圍自然增大。一名帶領一個巡邏小隊的輕騎兵或偵察員必定輕而易舉地在大道小徑中間找到自己的路。他需要的一切只是幾個路標,加上某種平凡有限的觀察力和想象力。相反,一位總司令必須力求取得關于一省、整個一國的構造的總體知識。他的腦海必須擁有一幅關于道路網、河流線和山脈走向的鮮明圖像,同時不在任何時候喪失他的身旁環境感。當然,他可以從所有各類情報和從地圖、書籍和回憶錄抽取大體的信息。細節將由他的參謀人員提供。盡管如此,仍然真確的是,依憑一種迅速、準確的方位感,他的部署將更快捷,更可靠;他將冒較小的風險,那出自寓于其理念的一定笨拙性,并且較少依賴別人。

我們將這能力歸因于想象力;然而,這是關于戰爭能從這輕浮的女神索要的唯一服務的,她在大多數軍事事務中傾向于為害多于行善。

以此,我們相信,我們達到了我們一番審視的終點,即審視戰爭中人性需要依憑的智力和精神力。智力的至關緊要的貢獻從頭到尾始終清晰分明。因而不奇怪,戰爭雖然可能看似不復雜,但除非依靠智力杰出的人們,就不可能打得卓著昭彰。

一旦這觀點得到采納,就不再有任何必要去設想翼側包抄一個敵方陣地(一種進行過無數次的明顯行動)需要一番智謀大努力,或設想實施許多類似的作戰行動也同樣如此。

誠然,我們通常將樸實勝任的軍人視作與沉思默想的學者截然相反,或與知識淵博得令人炫目的富有原創力的知識分子截然相反。這一對照并非全然脫離現實,但它不證明唯有勇氣才造就一名勝任的軍人,或者有智能和用智能不是成為一名優秀的戰斗者的必需素質。我們必須再次堅持:最常見的情況在于,軍官隨晉級高升而干勁衰減,隨任職高位而能力不逮。然而,我們也必須提醒讀者,我們想的是杰出的努力,是給人帶來英名的那類努力。每個指揮層級都有它自身的智力標準,它自身的獲取英名和榮耀的先決條件。111

在總司令——率領全軍或指揮一個戰區的將領——與直接隸屬于他的各高級將領之間,存在一大鴻溝。原因簡單:第二層級受制于嚴密得多的控制和監察,從而只給予小得多的獨立思考余地。人們因而往往認為,杰出的智力只是在頂端才屬必要,對所有其他職責來說,普通的智力就足夠了。一位責任較小的將軍,一名服役期間頭發漸白、心智因多年例行公事而大不敏銳的軍官,可以常被認為已變得多少陳腐遲鈍;他的勇敢豪俠得到尊敬,但他的智能低下令我們覺得好笑。我們不打算擁護和提倡這些好人;這將全然無助于他們勝任,并且極少有助于他們愉快。我們只是希望如實地表明情況,因而讀者不應認為一個有勇無謀的戰斗者在戰爭中能夠成就任何意義卓著之事。

在我們看來,甚至低級指揮職位者為取得杰出的成就,也需有杰出的智力素質,而且職位每上一步,標準就隨之提升,因而我們認識到,倘若軍種次高職位者要功績卓著,就需有怎樣的能力。與博學的學者、經管范圍廣泛的企業經理和國務家相比,這樣的將領可能顯得相當平實簡單;但是,我們不應當瞧不起他們的實用智力的價值。當然,有時發生這樣的情況:某人在一個職級上樹立了自己的聲譽,在被晉升時載譽而任,卻非真正配得上。如果對他無甚要求,而且他能夠避免暴露自己的低能,那就難以斷定他真正值得有什么聲譽。這樣的例子往往導致一個人低估在職責較小的位子上本可干得很優秀的軍人。

所有各個層級都需要合適的才能,如果要成就卓著的業績的話。然而,歷史和后世將“天才”之稱保留給這些人:他們在最高職位上——作為總司令——卓越非凡,因為在此對智力和精神力的要求高得多多,高得無比。

要使一場戰爭或它的一場戰役勝利告終,就要求徹底領會國家政策。在此層級上,戰略和政策合而為一:總司令同時是一位國務家。

瑞典的查理十二不被認為是個偉大的天才,因為他從不能使自己的軍事才能服從優越的洞察和智慧,從不能依憑它們達到一個偉大的目的。我們也不用這方式去想亨利四世:他在他的技藝能夠影響國際關系以前被刺殺了。死亡令他得不到在這更高的領域去證明自己才能的機會,那里有效地平息了國內糾紛的高尚情感和慷慨意向將面對一個更難對付的敵手。

一位最高統帥必須迅速學會和準確評估的廣泛事務已在第1章里予以顯示。我們論辯說,一位統帥必須也是一位國務家,但他決不可不再統兵打仗。一方面,他明白整個政治形勢;另一方面,他準確地知曉以他掌握的手段,他能實現多少。112

戰爭中,情勢那么變化萬千,而且那么難以界定,以致不得不評估數量巨大的種種因素——大多只依照或然性。負責評估整體的那個人必須以一個素質去應對自己的任務,那就是在每一點上都感悟到真理的直覺。否則,就會出現意見莫衷一是,思慮一團混亂,并且致命地牽累判斷力。波拿巴就此說得對:在總司令面對的種種決策中間,有許多猶如數學難題,值得一位牛頓或一位歐拉的才華。

這任務就更高的智力才能而言,要求的是一種整體意識,連同一種判斷力,它們被提升到一種絕佳絕妙的想象力,輕而易舉地抓住和撇棄千百個遙遠的或然性,而那是一個普通的頭腦會費力去一一辨識、并在這么做的過程中耗竭它自身的。然而,若無如前所述的性格和性情素質,那么即使是悟性——天才本身的絕佳慧眼——的這一超級發揮,也仍將夠不上歷史重要性。

真理本身難得足以令人行動。因而,從認識到決斷、從知識到能力總是路長步遠。人的行動的最有力源泉是他的情感。他從理智和性情的混合中提取他的最強勁的支撐(如果我們可以用這個詞的話),那是我們已學會在種種素質即果斷、堅強、堅韌和性格力之中認出的。

足夠自然,如果統帥的最優越的智力和性格力沒有表現出來——在他的工作的最終成功中表現出來,而只是憑信任被以為有此,它們就難得會榮獲歷史重要性。

外行人就軍事事件進程得知的東西通常少有特征。一個行動貌似另一個,而從純粹的事件敘述中不可能猜出遇到了和克服了什么障礙。只是間或地在將領或其親信的回憶錄里,或者作為嚴密的歷史研究的結果,這幅圖景的無數線索中的某些線索才被披露出來。一次重大作戰行動之前的大多數論辯和爭執被著意掩藏起來,因為它們觸及政治上的利害關系,或者它們干脆被忘掉,被當作建筑物建成時要被拆掉的腳手架。

最后,不想冒險做一個關于更高形態精神的更嚴密的定義,讓我們斷言人類心靈(在這用語的通常意義上)遠非到處一樣。因而,如果我們問哪種心靈最可能表現出軍事天才素質,那么經驗和觀察都會告訴我們,在戰爭中我們要挑選的是探索性的而非創造性的心靈,綜合的而非專科的方法,冷靜鎮定的而非容易激動的頭腦,給其付托我們的兄弟和孩子們的命運,還有我們祖國的安全和榮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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