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一篇    論戰爭的性質73

第1章  什么是戰爭?

1. 引言75

我打算首先考慮這個論題的各不同要素,接著考慮它的各不同組成部分或剖面,最后考察在其內在結構中的整體。換言之,我將從簡單進至復雜。然而,在戰爭方面甚于在任何別的論題上,我們必須從注視整體的性質開始;因為,在此甚于在別處,部分與整體必須總是結合在一起去考慮。

2. 定義

我不應以提出一個學究式和書卷氣的戰爭定義開頭,而應當直截了當地進至事情的本質,駐足于決斗。戰爭只是一種大規模的決斗。無數決斗構成戰爭,但它的作為一個整體的圖景可以通過想象一對搏斗者來形成。其中每個都力求經體力去強迫另一個服從他的意志:他的直接目的在于打倒他的對手,以便使之無法進一步抵抗。

因此,戰爭是一種暴力行為,旨在強迫我們的敵人服從我們的意志。

暴力,為了抗擊對方的暴力,以技藝創新和科學發明武裝自己。某些幾乎不值得講的、自我設置的和難以察覺的限制(稱為國際法和國際慣例)被附著于暴力,但幾乎全未削弱它。暴力即物質強力——因為道義強力除了在國家和法律之中表現的以外全不存在——因而是戰爭的手段;將我們的意志強加于敵人是其目標。為達到這目標,我們必須使敵人無能為力;這在理論上就是戰爭的真正目的。這目的取代目標,將它撇在一邊,好像它實際上不是戰爭本身的組成部分。

3. 暴力的最大程度使用

仁慈的人可能認為,有某種巧妙的辦法,毋需大流血就解除敵人的武裝或使之敗北,而且可能想象此為軍事藝術的真正目標。它聽來美妙,卻是一種必須揭穿的謬誤:因為,戰爭是那么一種危險的事務,以致出自仁慈的錯誤最為糟糕。暴力的最大程度使用完全不排斥同時使用智力。如果一方全無顧忌地使用暴力,無虞它涉及的大流血,與此同時另一方卻縮手縮腳,那么前者就將占上風。這一方將迫使另一方仿效;每一方都將驅使其對手進至極端,僅有的限制因素是戰爭內在固有的種種抗衡力。76

這就是事情必須被看待的方式;出于對其殘酷的十足憂痛,試圖閉眼不看戰爭真正是什么,那將純屬徒勞——甚而錯誤。

如果說與野蠻民族之間的戰爭相比,文明民族之間的戰爭遠不那么殘忍和毀滅,那么原因在于這些國家本身的社會狀況和它們彼此間的關系。這些是引起戰爭的因素,而同一些因素又約束和節制戰爭。然而,它們自身不是戰爭的組成部分;戰斗開始以前它們就已存在;將溫和節制原則引入戰爭理論本身總是會導致邏輯上荒唐可笑。

兩項不同的動機使人彼此打仗:敵對情感與敵對意圖。我們的定義基于后者,因為它是普遍要素。無法想象若無敵對意圖,甚至最狂暴的、近乎本能的仇恨激情能夠存在。然而,敵對意圖往往沒有任何種類的敵對情感陪伴,至少沒有任何壓倒性的敵對情感陪伴。野蠻民族受激情支配,文明民族由理智主宰。然而,這差異不在于野蠻與文明各自的本性,而在于它們的與之相伴的環境、體制等等。這差異因而并非在每個場合都起作用,但它在大多數場合起作用。簡言之,即使最文明的民族,也能夠彼此間仇恨熾烈,不共戴天。

因此,顯然大錯特錯的是,將文明民族之間的戰爭想象為只是來自它們的政府方面的理性行為,并且設想戰爭逐漸解脫掉激情,以致最終將永不真正需要使用戰斗部隊的物質沖擊——只需它們的兵力比較數字就夠了。那將是一種靠代數演算的戰爭。

在晚近的戰爭給其教訓之時,理論家們已經開始沿著這樣的思路去思考。如果戰爭是一種暴力行動,那么它不可能不涉及激情。戰爭可以并非來自激情,但激情仍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戰爭,影響的程度大小不是取決于文明水平,而是取決于彼此沖突的利益有多重要和它們的沖突持續多久。

因而,如果說文明國家不處死它們的俘虜,或不蹂躪城鎮鄉村,那么這是因為理智在它們的戰爭方法里起較大的作用,并已教給它們使用暴力的更有效途徑,比本能的粗野表現更有效。

火藥的發明和火器的不斷改進足以表明,文明的進步完全沒有實際改變或緩減摧毀敵人這意向,而意欲摧毀敵人是戰爭觀念本身的核心。

因而,必須重申下述論點,戰爭是一種暴力行動,對這暴力的運用不存在任何邏輯限制。因此,每一方都強迫自己的對手,要它俯首聽命;一種互動行為由此開始,它在理論上必然導向極端。這是我們遇到的第一項互動和第一項“極端”。77

4. 目的在于解除敵人的武裝

我已經說過戰爭的目的是解除敵人的武裝,現在應當表明,至少在理論上情況必定如此。如果敵人要受到強制,你就必須將他置于一種處境,那比起你要他做出的犧牲甚至更嚴苛。這處境的艱難當然決不能是純粹曇花一現式的,至少表面上不得如此。否則,敵人不會屈服,而將堅持下去以待局面改善。因而,可能由戰爭延續招致的任何變化必須是——至少在理論上說——惡化,給敵人帶來更大的不利。在一個交戰者能夠發覺自己置身其內的一切狀況中間,最壞的狀況是被徹底解除武裝。因此,如果你要靠對其進行戰爭去強迫敵人屈膝就范,你就必須要么使之確實手無寸鐵,無以防御,要么至少將他置于一種很可能遭到這危險的境地。由此推論,打倒敵人或解除他的武裝——隨你將它叫做什么——必定總是戰爭行動的目的。

然而,戰爭不是一個活生生的力量作用于一堆無生命的物質(全不抵抗就全無戰爭可言),而總是兩個活生生的力量的彼此沖撞。進行戰爭的最終目的,如在此構設的,必須被拿來應用于雙方。于是又一次有互動。只要我還未打倒我的對手,我就必定害怕他可能打倒我。因此,我并非主宰全局:他規定我恰如我規定他。這是第二項互動,導向第二項“極端”。

5. 力量的最大行使

倘若你想打倒你的敵人,你就必須使你的努力與他的抵抗力相稱,那可被表述為出自兩個不可分離的因素,即他可用的全部手段與他的意志力。他可用的手段有多少是個——雖然不只是——數字問題,應當可以度量。然而,他的意志力遠不那么確定,只能依據激勵它的動機的強度近似地揣測。假定你以這種方式,對敵人的抵抗力有了準確度過得去的估計,你便能照此調節你自己的種種努力;也就是說,你能增大它們,直至它們超過敵人的為止,或者在這逾越了你的手段所及的情況下,你能在可能范圍內盡量增大你的努力。可是,敵人也將一樣行事;競爭將再度產生,并且純就理論上說,必定再度迫使你們雙方趨向極端。這是第三項互動和第三項“極端”。

6. 實踐中的緩解

于是,在抽象思考領域,思索不達到極端就停不下來,因為在此它想著的是一種極端狀態:一種無拘無束的暴力沖突,除暴力本身的規律外不服從任何法則。你或可嘗試從戰爭的純概念出發,為你應當追求的目的和實現它的手段演繹出種種絕對的規定;但是,如果你這么做,持續不斷的互動就會令你達到極端,那不代表任何東西,除了一種想象力游戲,它由近乎不可見的一連串邏輯精妙產生。如果我們要以絕對的方式作純思索,我們就能大筆一揮規避所有困難,并以剛性邏輯宣告總是必須行使最大努力,因為目標總在于極端。任何這樣的宣告純為紙上談兵,無緣于真實世界。78

即使假設這極端的努力是個能被輕而易舉地計算出來的絕對量,一個人仍須承認人類心靈不可能聽任這樣一種邏輯怪想支配。它往往會導致浪費實力,從而違背治國方略的其他原則。將需要一種與所見目標全不相稱的意志努力,但它事實上不會被實現,因為邏輯精妙并不激發人類意志。

然而從抽象進至真實世界,整個事情看起來就大不一樣。在抽象世界里,樂觀主義主宰一切,迫使我們去設想沖突雙方不僅都力求全勝,而且都獲得全勝。在實踐中,情況是否竟會如此?是的,會如此,假如:(1)戰爭是一種全然孤立的行為,突然爆發,不由政治世界里先前的事件產生;(2)它由單獨一項決定性行動或一組同時的決定性行動構成;(3)取得的解決就其本身而言完全徹底,完美無缺,不受對它將招致的政治形勢的任何先前的估計影響。

7. 戰爭從來不是一種孤立的行為

關于這些條件中間的第一項,必須記起兩個對手中間沒有哪個對另一個來說是個抽象人,即使就意志——抵抗力當中的那個取決于外在條件的因素——而言也不是。這意志并非一個全然未知的因素;我們可以依據它今天如何去預測它明天的狀況。戰爭從不晴空霹靂突然爆發,它也不可能頃刻就蔓延開來。因而,每一方都能夠在頗大程度上揣測對方,依據他是什么和干什么,而非依據他嚴格地說應當是什么或干什么去判斷他。然而,人與其事務總是有欠完美,永不會達到絕對最佳。此等缺陷同樣地影響雙方,因而構成一種緩解因素。

8. 戰爭并非由單獨一次瞬時打擊構成

第二項條件引發以下評論:79

假如戰爭由一項決定性行動或一組同時的決定性行動構成,那么戰爭準備將趨于完全徹底,因為沒有任何疏漏能夠得到補救?,F實世界可以為備戰提供的唯一準繩將是敵人采取的措施,只要它們是已知的;其余都將再次被簡化為抽象的計算。然而,倘若戰爭決勝由前后相繼的若干項行動構成,那么聯系前后去看,其中每項行動都會提供一個啟示,據此估計那些接下來的行動。如此,抽象世界再次被現實世界取代,導向極端的趨勢由此得到緩解。

可是當然,如果一切可用手段都被同時使用,或能被同時使用,那么一切戰爭都將自動限于單獨一項決定性行動,或一組同時的決定性行動,因為任何不利的結果必定減少可用手段的總和,而且倘若一切手段都已被投入首次行動,那就確實不可能有第二次。任何隨后的作戰行動將實際上是首次作戰的組成部分,換句話說只是它的一個延續。

然而如前所述,一旦開始備戰,現實世界就立即取代抽象思維世界,物質計算立即取代假設的極端;即使沒有別的原因,雙方的互動也趨于落到最大程度努力以下。因而,它們的全部資源不會被立即動員。

不僅如此,這些資源及其運用的性質意味著它們不可能在同一刻全被部署。這里說的資源是作戰軍隊本身、有其物質特性和人口的國家以及它的盟國。

國家——其物質特性和人口——不僅是所有武裝部隊的源泉;它本身是戰爭中起作用的各種因素中間的一個必需的要素,雖然只是那作為實際的作戰場所或對之有顯著影響的組成部分。

無疑,有可能同時使用一切可調動的作戰部隊;然而,不可能就要塞、河流、山丘和居民等等做到這一點;簡言之,不可能就整個國家做到這一點,除非它小得被戰爭的首次行動完全吞噬。不僅如此,盟國并非依照實際交戰國的單純意愿提供合作;由于國際關系的真實性質,這樣的合作往往只是在某個后來的階段才提供,或者只是當均勢已被打亂、需要校正的時候才加強。

在許多場合,抵抗手段當中無法被一舉拿來投入的部分比起初可能設想的大得多。甚至在很大實力已被用于首次決定性行動、均勢已被嚴重傾覆時,仍能恢復平衡。這一點到時候將更充分地予以談論。在此階段只需表明,戰爭的性質本身阻礙同時集中所有戰力。誠然,這事實本身無法為不做最大努力去爭取開頭一舉決勝提供理由,因為一場失敗總是一種不利,沒有哪個人會刻意冒此風險。還有,即使首戰不是僅有的一戰,它仍影響后續的行動,影響程度與它本身的規模成正比??墒?,作極度努力與人性相悖,因而人總是傾向于期望有可能拖到以后去決定勝負。結果,為首戰勝負做的努力不及可能的那么大,戰力集中程度也不及可能的那么高。一方出于羸弱而不去做的任何事情成了另一方的一個真實的、客觀的理由,依以減小它的努力,同時導向極端的趨勢被這互動再度減弱。80

9. 戰爭結果絕非落定不移

最后,即使是一場戰爭的最終結局,也并非總是被認作落定不移。戰敗國往往將這結局視為短暫的不幸,就此一種補救辦法仍然可在以后某個時候的政治狀況中找到。這如何也能減緩緊張和降低努力的力度乃顯而易見。

10. 現實生活的或然性取代理論要求的極端和絕對

因而,戰爭規避了使用極端的暴力這理論要求。一旦不再擔心極端狀態,也不再追求極端狀態,那么應當做出什么程度的努力就成了判斷力問題;這只能依據現實世界的現象和或然律。一旦交戰雙方不再是一種理論的純然虛構,而成了實際上的國家和政府,一旦戰爭不再是個理論事務,而是一系列服從它本身的特殊法則的實在行動,現實就提供資料,從中我們可以推導出橫在前面的未知之事。

從對手的特性,從他的體制、事務狀況和總的處境,每一方都運用或然律形成一種關于他的對手可能采取什么方針的估計,并且據此行動。

11. 政治目的現在再度登上前臺

我們先前在第2節考慮過的一個論題現在再度迫使我們考慮,那就是戰爭的政治目的。至此為此,它一直被極端的邏輯、被打到敵人和使之無能為力的意愿遮掩。然而,隨這邏輯開始失力,隨這決心漸次消減,政治目的將重新伸張自己。如果這全在于一種基于既定的人和狀況的或然性估算,那么作為初始動機的政治目的必定是算式中的一個根本因子。你從你的對手索要的犧牲越小,你就越不那么能夠預料他會奮力拒絕;他做的努力越小,你就越不那么需做你自己的努力。不僅如此,你的政治目的越有節制,你賦予它的重要性就越小,你就會在你必需的情況下越少猶豫地放棄它。這是為什么你的努力會被緩減的又一個原因。81

因此,作為戰爭的初始動機的政治目的既決定要達到的軍事目標,也決定它要求的努力的大小。然而,政治目的本身無法提供衡量標準。我們在談論的是現實而非抽象。因而它只有在兩國彼此交戰這背景關聯中才能這么做。同樣的政治目的可以引發不同民族的不同反應,甚至引發同一個民族在不同時期的不同反應。因此,只有在我們考慮它能對它要驅動的種種勢力行使的影響時,我們才能將政治目的拿來當作一個標準。這些勢力的性質因而須予研究。按照它們的特性是增強還是減弱那趨向某個特殊行動的沖勁,結果會各不相同。在兩個民族和兩個國家之間可以存在如此的緊張,如此大量的可燃材料,以致最微不足道的爭執也能產生一種大得全然不成比例的效應,即一場真正的爆炸。

這同樣適用于一個政治目的被預期在兩國喚起的種種努力,也同樣適用于它們的政策要求的軍事目標。有時,政治目的與軍事目標是同一的,例如征服一個省。在別的場合,政治目的不會提供一個與之契合的軍事目標。在此情況下,必須確定別樣的軍事目標,它將服務于政治目的,并在媾和談判中象征這政治目的。然而在此,同樣必須注意所涉及的每個國家的特性。有時,如果要達到政治目的,這替代物就必須重要得多。民眾越少關心,兩國國內和兩國之間的緊張越不那么嚴重,政治要求本身就越占支配地位,越傾向于決定其余。因而,能夠存在種種形勢,在其中政治目的將差不多是唯一決定性的。

一般來說,如果政治目的減小,那么一個與它規模匹配的軍事目標將同比例地減??;隨著政治目的增大其支配性,情況將更是如此。于是,由此并非自相矛盾,戰爭可以有一切不同程度的重要性和烈度,從滅絕性戰爭往下,直到僅僅武裝監察。這將我們帶到一個不同的問題,它現在需要得到分析和回答。

12. 已說過的一切未予解釋的一點:軍事行動的暫停

不管每一方的政治要求可以多么溫和,被使用的手段可以多么微小,軍事目標可以多么有限,戰爭過程能否暫停?能否即使暫停片刻?這個問題深入事情的本質。82

每項行動都需要一定時間去完成。這段時間稱為它的延續期,其長短取決于行動者做事的速度。我們不需費神關注這里的差異。每個人都以他自己的方式行事;然而,行事緩慢的人不是因為他想就它花費更多時間而較慢地行事,而是因為他的脾性使他需要更多時間。如果他干得比較急,他就會將事情干得不那么好。因此,他的速度由主觀原因決定,是決定行事的實際延續期有多長的一個因素。

現在,如果戰爭中的每項行動都可以有其合適的延續期,我們就會同意至少乍看來,任何額外的時間花費——軍事行動的任何暫?!硷@得荒誕無稽。就此必須記住,我們正在談的不是一方或另一方做出的進展,而是整個軍事互動的進展。

13. 僅有一個原因能夠暫停軍事行動,而且看起來它只可能發生在一方                

如果兩方已準備打仗,那么必定有某種敵對動機驅使它們邁到這一地步。不僅如此,只要它們繼續全副武裝(不談判一項解決),這敵對動機就必定依然大起作用。僅有一個原因能夠制約它:意欲等待一個更好的時刻再行動。乍看去會認為這意愿只可能在一方起作用,因為相反的做法必定自動地影響另一方。如果一方利在行動,那么另一方必定利在等待。

然而,實力的絕對平衡不可能招致停頓,因為倘若竟存在這樣的平衡,持有積極目標的那方——進攻者——就必定會采取主動。

盡管如此,仍能設想這么一種平衡狀態:在其中,持有積極目標的那方(有較強的行動理由的那方)是實力較弱的一方。因而,平衡將出自目的與實力的結合效應。情況既然如此,就不得不說除非可以預料平衡有某種改變,雙方就應當媾和??墒?,倘若預料有變,那就只有一方能夠期望因它而得利——理應刺激另一方發起行動的一個事實。顯然,平衡概念無法解釋不行動。唯一可行的解釋是雙方都在等待一個更好的行動時機。因此,讓我們假定兩國中間有一國持有積極的目標,例如征服對方一部分領土,以便用于談判桌上的討價還價。一旦這捕獲在手,政治目的就得以實現;沒有必要做得更多,它能夠讓事情休止下來。另一國如果準備好接受這一局面,那就應當請求媾和。如果不準備接受,它就必須有所行動;如果它認為經過四個星期,它將經休整而更適于行動,它就顯然有充足的理由不去立即行動。83

然而從此刻起,事理會看來要求另一方采取行動,目的在于不讓敵人得到所需的時間去做好準備。當然,在整個這番推理中,我始終假定雙方都完全徹底地洞察形勢。

14. 連續性因而將見于軍事行動,并將再度激化一切

如果在作戰中真有這連續不斷,那么它的效應會同樣是將一切驅向極端。不僅這種無休止的活動會激發人們的情緒,給他們注入更大的激情和原生力,而且事件將更緊密地彼此相繼,并且受一種更嚴密的因果關系鏈主宰。每一單項行動都將變得更重要,因而更危險。

可是,戰爭當然難得——即使曾有的話——顯示這樣的連續不斷。在許許多多沖突中,只有很小部分時間由作戰占用,其余時間都在按兵不動中度過。這不可能總是一種反常。戰爭中的作戰暫停必定是可能的;換言之,它并非概念自悖。讓我來顯示這一點,并且說明為何如此。

15. 在此提出對極原理

由于設想兩位統帥的利益彼此抵牾,針鋒相對,因而我們已經設定了一種真正的對極。后面整整一章將用于進而論說這個話題,但現在就此必須做以下談論。

對極原理只是在與同一個對象的關系中才成立,在其中正負利益完全彼此抵消。在一場戰役中,每一方都力求打勝;這是真正的對極,因為一方的勝利排除另一方的勝利。然而,當我們談論兩個不同的、有一外在于它們自身的共同關系的事物時,對極不在于這事物,而在于它們之間的關系。

16. 進攻與防御乃種類不同和威力不等之事,對極不可能適用于它們            

假如戰爭只采取單一形態,即進攻敵人,全無防御;或換言之,假如進攻與防御之間的唯一差別只在于一個事實,即進攻有積極的目的,而防御沒有,戰斗形態則毫無二致:假如這樣,那么一方獲取的每項利得對另一方來說都將是一項完全相等的損失——將有真正的對極。

可是,戰爭中有兩類分明不同的作戰形態:進攻與防御。就像后面要詳細表明的,這兩類形態大不相同,且威力不等。因而,對極不在于進攻或防御,而在于這兩者都力求獲取的對象,即決勝。如果一位統帥希望推遲決勝,另一位就必定希望趕緊決勝,而我們總是設定雙方從事同一類戰斗。如果A利在當下不去進攻B,而是過了四個星期再進攻他,那么B就利在當下遭到進攻,而非過了四個星期再如此。這是利益的當下直接沖突;然而,這并不意味著B也利在立即進攻A。那將分明是很不相同的另一件事。84

17. 防御對進攻的優勢往往毀壞對極效應,由此解釋了軍事行動的暫停      

有如后述,與進攻相比,防御是一種較強的戰斗形態。因而我們須問:推遲決勝對一方的好處是否像防御對另一方的好處一樣大?無論何時只要不是,它就無法抵消防御的好處并由此影響戰爭的進展。因此,利益對極造就的沖力顯然可以在進攻威力與防御威力之間的差異中被損耗凈盡,從而可以變得無效。

因此,如果當前狀況對之有利的那方不足夠強,以致不能舍棄防御的追加好處,它就將不得不忍受在未來不利條件下行動的前景。在這些較為不利的條件下打一場防御戰可以仍優于立即進攻或媾和。我確信防御的優勢(如果被正確理解)很大,遠大于乍看來的。正是這,毫不自相矛盾地解釋了戰爭中發生的大多數按兵不動時段。出手行動的動機越弱,它們就越會被進攻與防御之間的這一不等遮蓋和中和掉,作戰行動就會越頻繁地暫停——確實有如經驗表明的。

18. 一個次要緣由是對形勢所知不全

還有另一個因素能導致軍事行動停頓,那就是對形勢所知不全。一位統帥能夠充分知曉的形勢只是他自己的狀況;他的對手的狀況他只能從靠不住的情報獲知。因此,他的評估可能犯錯,可以導致他設想主動權在敵人手里,與此同時實際上它留在他自己手里。當然,這樣的錯誤認知很可能導致時機失當地出手行動,像它很可能導致時機失當地無所動作一樣,并且助成加速作戰,不亞于它助成延宕作戰。盡管如此,它仍必定躋身當然原因之列,這些原因能夠毫無自相矛盾地導致軍事行動停頓。人性使然,人總是更傾向于將敵人的實力估計得過高,甚于估計得過低。記住這一點,就必須承認一般來說,對形勢局部無知是延宕軍事行動進展和減緩它依據的原理的一大因素。85

按兵不動的可能性對戰爭進展有一種進一步的緩減效應,靠的是通過推遲危險及時——打個譬喻說——沖淡它,并且增強手段以恢復雙方之間的力量均衡。導致了戰爭的緊張越嚴重,隨后的戰爭努力越巨大,這些按兵不動無所動作的時段就越短暫。反過來說,沖突的動機越弱,作戰行動之間的間歇就越長。因為,較強的動機增強了意志力,而意志力如我們所知,一向既是實力的一個要素,又是實力的結果。

19. 常有的按兵不動時段將戰爭進一步移離絕對王國,使之更是一種估算或然性之事

進展越慢,軍事行動的中止越頻繁,補救錯誤就越容易,將領的估算也就會越大膽,而且他將越有可能避免理論上的極端,依據或然性和推測去做規劃。任何既有形勢都要求根據境況估算這或然性,而做此等估算的可用時間將取決于作戰行動發生的快慢。

20. 因此只需偶然性要素便使戰爭成為賭博,而戰爭從來不乏這要素

現在很清楚,戰爭的客觀性質在多大程度上使之成了一種估算或然性之事。要使戰爭成為賭博,只需再加一個要素,那就是偶然性——戰爭最不缺乏的東西。沒有任何其他人類活動如此不斷或普遍地與偶然性緊密相連。而且,經偶然性這一要素,猜測和運氣前來在戰爭中起大作用。

21. 不僅其客觀的而且其主觀的性質使戰爭成為賭博

如果我們現在簡短地考慮一下戰爭的主觀性質——進行戰爭必須依靠的手段——那么它看來會比任何時候都更像是一種賭博。戰爭在其中存在的環境是危險。危險時候所有精神素質中間首屈一指的肯定是勇氣。勇氣完全可與審慎謀算相容,但這兩者依然不同,屬于不同的心理力。另一方面,勇敢、大膽、魯莽和相信碰運氣只是勇氣的不同變體,而且所有這些性格傾向都指望它們的固有要素——偶然性。86

簡言之,種種絕對的、所謂數學式的因素在軍事估算中絕無堅實基礎可尋;從一開始,就有著可能性、或然性、好運氣和壞運氣的互相作用,來回穿梭于織錦的全部經緯。在所有各種人類活動中間,戰爭最像打牌賭博。

22. 這總的來說怎樣最契合人性

雖然我們的理智總是渴求清晰和確定,但我們的天性往往覺得不確定性萬分迷人。它偏愛在偶然和運氣的王國里翱翔翩翩,而非伴隨理智穿行于哲學探究和邏輯演繹的崎嶇狹道,只是為抵達——幾乎全不明白如何抵達——陌生天地,那里一切通常的地標似乎已消失不見。不受緊身衣般的必然性束縛,它能夠陶醉于豐饒富足的可能性;那激勵勇氣展開翅膀,沖入大膽和危險之境,有如一名無所畏懼的游泳者躍入激流。

理論是否應當在此地將我們丟下,欣然繼續闡發種種絕對的結論和規定?倘若如此,理論就會在現實生活中毫無用處。不,理論必須同樣將人的因素考慮進來,為勇氣、大膽甚而莽撞找到一席之地。戰爭藝術應對真實生活,應對精神力量。因此,它不可能取得絕對性或確定性;它必須總是給不確定性留有余地,在最小的事情上如此,在最大的事情上同樣如此。由于一個秤盤里有不確定性,因而勇氣和自信須被擲入另一個秤盤,以便矯正失衡。它們越大,能為意外事件留下的余地也就越大。在戰爭中勇氣和自信如此緊要,理論就應當只提出這樣的規則:它們給這些最優良杰出和最不可或缺的武德留有廣闊空間,無論其程度和形態如何一概如此。仍可勇中有謀,勇中有慎;但是在此,它們依照一個不同的標準得到衡量。

23. 然而戰爭仍是一種嚴肅的手段,旨在嚴肅的目的:戰爭的一個更精確的定義                

如此就是戰爭,就是指揮戰爭的統帥,就是支配戰爭的理論。戰爭并非消遣,并非單純的冒險樂趣和得勝欣快,并非放縱不羈的熱衷者馳騁之地。它是一種嚴肅的手段,旨在嚴肅的目的。它與賭博游戲的全部色彩斑斕的相似性,它囊括的一切激情、勇氣、想象力和熱情的變幻波動,都只是它的具體特性。

當整個共同體——整個民族、特別是文明民族——投入戰爭時,原因總是在于某種政治形勢,且其必要總是歸諸某個政治目的。因而,戰爭是一種政策行為。假如它是暴力的完全徹底、不受制約和絕對的表現(像純概念要求的那樣),戰爭就會因其自身的獨立意志,在政策將它召來了的那刻,篡奪政策的地位;它然后會將政策逐出宮廷,根據它自身性質的法則行使統治,恰如一顆只能以裝置預先確定的方式和方向爆炸的地雷。這事實上便是就此問題一向被采取的看法,每逢政策與戰爭操作之間的某種不和激發了這類理論區別的時候。然而,實際上事情不同,這種看法全然錯誤。如前所述,實際上戰爭并非如此。它的暴力不是那種單獨一下燃放就爆炸凈盡的,而是種種作用力的效應,這些作用力并非總是以完全一樣的方式或完全一樣的程度發展。有時,它們會增長得足以克服慣性或摩擦的抵抗;另一些時候,它們過于羸弱,以致沒有任何效果。戰爭是暴力的脈動,力度可變,并且因而爆炸和釋放自身能量的速度也可變。戰爭以變動的速度邁向自己的目標;但是,它總是持續得足夠長久,以便對目標施加影響,以便按照一種或另一種方式改變它自身的進程;換言之,它持續得足夠長久,以便繼續受制于一個優越睿智的作用。如果我們記住戰爭出自某個政治目的,那么自然,它存在的這首要原因將保持為戰爭操作方面的最高考慮。然而,這并不意味著政治目的是個暴君。它必須將自己調整得適合于它的經選擇的手段,而這調整過程可以大為改變它;但是,政治目的依然是第一考慮。因而,政策將滲透一切軍事行動,并將在它們的暴力性質會允許的限度內,對它們有持續不斷的影響。87

24. 戰爭只是政策的以另一種手段的繼續

因而我們看到,戰爭不僅是一種政策行為,還是一種真正的政治工具,是政治交往的繼續,依靠另一種手段進行。剩下來為戰爭特有的只是其手段的特殊性質。大凡戰爭,連同任何特定場合的統帥,有權要求政策的趨向和謀劃不得與這些手段抵牾。這要求當然非同小可;然而,不管它在一個既定場合可能多么大地影響政治目的,它永不會超出修改它們。政治目的是終點,戰爭是達到它的手段,手段決不能與其目的隔開而被孤立地考慮。

25. 戰爭的多樣性質

戰爭動機越強勁有力,越鼓舞人心,越厲害地影響各交戰民族,且在爆發之前的緊張越強烈兇猛,那么戰爭就將越趨近于它的抽象概念,摧毀敵人就會越重要,戰爭的軍事目標與政治目的就會越緊密地彼此重合,戰爭也就會顯得更多的是軍事性而非政治性的。反之,動機越不那么強烈,軍事因素之趨于暴力的天然趨勢就會越不那么與政治規定兩相重合。結果,戰爭將被越遠地驅離它的天然軌道;政治目的將越來越與觀念性戰爭的目的相左,沖突將顯得是越來越政治性的。88

在此,為防止讀者走入歧途而必須指出,戰爭的天然趨勢一語只是在其哲學的、純邏輯的意義上被使用,不是指實際從事戰斗的那些力量的趨向,它們包括例如戰斗者的士氣和激情。誠然,有時這些可能被如此強烈地激發,以致政治因素難以控制它們。然而,這么一種抵牾不會經常發生,因為倘若動機如此強烈,那就必定存在一種規模分量與之相稱的政策。反之,倘若政策僅指向小目標,那么大眾的激情就不會高昂,它們將不得不予激發而非抑制。

26. 一切戰爭都可被認作是政策行為

現在應當回到主題,指出盡管政策在一類戰爭中看來消失不見,而在另一類戰爭中顯著昭彰,但這兩類戰爭都是同樣地政治性的。如果國家被想象成一個人,政策被想象成這人的大腦的產物,那么國家必須準備應對的種種不測事件中間就有一種戰爭,在其中每個因素都要求政策居后,暴力主導。只有當政治不被認作是出自對國事的真確認識,卻被認作是——如流俗地被認為的那樣——對武力的謹慎、迂回甚而狡詐的規避時,第二類戰爭才可能顯得比第一類更為“政治性”。

27. 這種觀點對軍事史理解和理論基礎的影響

因而首先,顯然戰爭永不應當被認為是某種自主的東西,而始終要被認為是一種政策工具;否則,我們將與全部戰爭史相悖。只有這一看法才使我們能夠聰慧地透視問題。其次,看待問題的這一方式將向我們表明,鑒于它們的動機的性質,連同引發它們的形勢的性質,各場戰爭怎樣必定各自不同。

國務家和統帥不能不做的頭號判斷,最高和最深遠的判斷,在于依據這檢驗去確定他們正在開始的戰爭的性質;既不將它誤認為、也不試圖將它轉變為某種與它的本質格格不入的東西。這是一切戰略問題中間首屈一指的和最為總括的問題。它將在論戰爭規劃的那章得到詳細的研究。89

眼下,可以滿足于達到了這個階段,確定了首要觀點,戰爭和戰爭理論必須由此出發去得到審視。

28. 對理論的后果

戰爭不只是真正的變色龍,稍稍改變自己的顏色以適合既定的場合。作為一個總體現象,戰爭的各主導傾向總是使之成為一個自相矛盾的、由下列三者構成的三位一體:原始的暴力、仇恨和敵意,那要被視為一種盲目的本能力;偶然性和或然性的作用,在其中創造性精神可以自由翱翔;它的作為政治工具的隸屬性,那使它只從屬于理性。

這三方面當中,第一個方面主要涉及人民,第二個方面主要涉及統帥及其軍隊,第三個方面主要涉及政府。要在戰爭中迸發的激情必定已經內在于人民;勇氣和才能將在或然性和偶然性的王國里享有的起舞范圍取決于統帥及其軍隊的特性;然而,政治目的只是政府的分內事。

這三個傾向猶如三套不同的法典,深深地植根于它們的主題,然而在它們互相間的關系中可變常變。一種漠視其中任一傾向的理論,或力求在它們互相間訂立一種隨意武斷的關系的理論,將在那么大的程度上與現實相悖,以致僅僅因此它就將全然無用。

因此,我們的任務是發展出一種理論,它在這三個傾向之間保持平衡,猶如一個物體穩懸于三塊磁鐵之間。

為完成這困難的任務,隨后或許可以最好地接著走的路徑將在論戰爭理論的那篇[第二篇]予以探索。無論如何,我們已制定的初始的戰爭概念給基本理論構架投下了第一束光芒,使我們能夠就其各主要成分做出一種初始的區分和辨認。

主站蜘蛛池模板: 嵩明县| 磴口县| 南京市| 东港市| 镇巴县| 上饶县| 沽源县| 道孚县| 晋中市| 原阳县| 峨眉山市| 满洲里市| 乐陵市| 马尔康县| 芮城县| 平原县| 奉新县| 舟曲县| 阿巴嘎旗| 浦城县| 饶平县| 九龙城区| 搜索| 图木舒克市| 义乌市| 青田县| 乡宁县| 绥江县| 天峻县| 甘孜| 永福县| 新兴县| 上栗县| 额济纳旗| 徐水县| 原平市| 安仁县| 长海县| 隆昌县| 桦南县| 靖远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