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引進·結合·創新:現代語言學理論與中國語言學研究
- 陳平
- 9897字
- 2020-08-19 17:56:59
3.形式主義學派和功能主義學派
1950年代后半期喬姆斯基(Chomsky)的崛起,標志著西方現代語言學研究進入一個新的階段。Chomsky在理論和方法上給語言學帶來一場大變革。自此以后,西方語言學的主流從描寫具體語言的結構轉到了試圖對整個人類的語言能力做出解釋這個方向來了。
Chomsky是Harris的學生。從研究方法上看,Chomsky接受了美國描寫學派,尤其是布龍菲爾德后學派(post-Bloomfieldians)的一些方法和原則,如在語言描寫中摒除語義或者功能因素,等等,“轉換”作為語言分析的手段,最初也是從描寫學派繼承下來的。但是,在研究對象和研究目的等問題上,Chomsky拋棄了當時的所謂正統觀念。
3.1 Chomsky的主張
美國描寫學派以實際話語作為分析對象。在Chomsky看來,這是自設藩籬。實際出現的話語總是有限的,而人們能夠說的話卻是無限的,不能指望只是通過研究那些有限的話語來理解語言的實質。語言是人們對于實際話語所具有的知識,不是這些話語本身。語言學的研究對象應該是人們的語言能力,即知識,而這些話語只是實際運用這種能力的結果。
在研究目的這個問題上,Chomsky認為,作為一門科學,語言學不應該僅僅以描寫和分類作為自己的最終目的,而是應該提出種種假說,對人類認知系統中特有的語言能力做出解釋。
這種人類特有的語言能力表現為,人們能夠理解以前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話語,能夠說出別人以前沒有說過的話語,能夠辨別有歧義的句子,能夠辨認語義相同或相似的句子,等等。Chomsky提出一種假說,認為人類之所以具有這樣的語言能力,是因為所有人類語言共同具備一些普遍特征(language universal),這些語言普遍特征構成所謂普遍語法(Universal Grammar)。普遍語法的表現形式為數層抽象的表現平面,這些表現平面的各種成分之間及各個平面之間存在著抽象的聯系與制約。如同人類天生具有走路的能力、鳥兒天生具有飛翔的能力一樣,以這部普遍語法為形式特征的人類語言能力是與生俱來的,由人類生物遺傳屬性所決定。換句話說,人類的遺傳基因決定了這部普遍語法的存在形式。Chomsky認為,語言學家的主要任務,就是探求這部普遍語法的主要形式特征,把它作為一個模式系統表現出來。人們通過確立該系統中有關參量(parameter)的值域,可以規定哪些語法是人類自然語言可能有的,哪些語法是不可能有的。嬰兒呱呱墜地時頭腦中已經裝有這樣一部普遍語法。它日后接觸到的語言環境所起的作用,只是決定它在普遍語法所提供的諸多可能性中擇選哪一種而已。由此可以解釋何以兒童在缺乏系統教育的環境中都能夠在較短時間內完美地掌握自己的母語。近三十年來,在這部普遍語法究竟以什么形式出現,系統內各個平面和各個成分之間有什么樣的聯系等問題上,Chomsky本人的觀點屢有變化。但是,在對語言學研究的主要對象和目的等問題的看法上,Chomsky始終堅持當初一提出來便引起極大反響的基本信條,在這一點上并無任何改變。Chomsky一直在美國麻省理工學院(MIT)任教。多年來,在美國、歐洲以及世界上其他一些地方有一大批語言學家服膺Chomsky的基本觀點,以Chomsky為中心,以麻省理工學院為基地,形成了所謂轉換生成學派(Transformational Generative School)。二三十年來,這個學派內部屢起爭端,發展至今,共有支配與約束(Government and Binding)理論派、普遍短語結構語法(Generalized Phrase Structure Grammar)派等好幾個分支流派,其理論觀點互見參差。但是,在致力于研制一個高度形式化的模式、用以表現人類的普遍語法這一點上,他們的目標是一致的。因此,人們把他們統稱為形式主義(formalism)學派(參見Newmeyer 1980)。
3.2 功能主義學派的主張
從1970年代開始,美國和歐洲許多不同意Chomsky的理論和實踐的語言學家,漸漸形成一個頗有號召力的所謂功能主義(functionalism)學派,足以在人數和影響方面同形式主義學派分庭抗禮。所謂功能主義學派,只是一個方便的說法。講得更準確一些,功能主義是一種學術思潮。與形式主義學派不同,它沒有一個領袖群倫的統帥,也還沒有一個相當于麻省理工學院那樣的學術基地。但是,正因為如此,它沒有自立標準理論,也沒有正統與異端之分,束縛較少,探索無禁。目前,屬功能主義學派的有Dwight Bolinger、Wallace Chafe、Talmy Givón、Joseph Greenberg、Paul Hopper、Michael Silverstein、Sandra A. Thompson、Simon Dik、M. A. K. Halliday等人。大體上講,這一學派的語言學家都有下面的觀點:
1) 語言普遍現象一般不是非黑即白的現象,它們大都表現為一種趨向性的狀態,兩極之間可有許多漸變的過渡階段;
2) 語言普遍現象應該從人們的認知能力、從語言的交際功能,或者從語言的歷史演變等方面去尋求解釋。語言普遍現象中也許的確有一些是屬于人類天生的語言能力,但是,在沒有從其他更容易得到驗證的角度深入地進行探索以前就把它們歸之于人類生物遺傳基因使然,這種說法似乎取得理論上的純度,在方法論上是不足取的;
3) 形式主義學派所經營的形式化的語言模式,只是對語言能力的一種描寫,不能就把這種形式化的描寫當成解釋。
美國語言協會(Linguistic Society of America)出版的雜志《語言》(Language)的主編William Bright教授1985年曾說過,二十年以前,當他接掌該雜志主編職務時,語言學界對峙的兩大學派是結構主義學派和轉換生成學派。二十年后的今天,對峙的兩大學派換成了形式主義學派和功能主義學派。
這兩個學派的某些成員之間成見很深,有的甚至彼此視同水火。但是,兩派在有一點上觀點是共同的:他們都主張語言學研究的最終目的是尋找人類語言的普遍現象,并且對這種現象加以解釋。從這一點上說來,他們都有別于1950年代在語言學界占統治地位的結構主義學派。
3.3 從語言事實與語言理論的關系看當今的主流派與先前有關流派之間的分歧
對于1950年代后西方語言學研究中的主流派,包括先起的形式主義學派和后起的功能主義學派,人們常常聽到的指責是這些人只注重語言理論的建設,輕視或者忽略語言事實的發掘。我們應該如何看待這個問題呢?
說到具體語言事實的發掘,傳統語法學派所取得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以英語為例,Otto Jespersen歷四十年才出齊的七卷本《遵從歷史原則的現代英語語法》(A Modern English Grammar on Historical Principles)、Hendrik Poutsma的五卷本《近期現代英語語法》(A Grammar of Late Modern English)等,都是對英語做全面而細膩描寫的皇皇巨著。對于語言學研究中無論哪家哪派都有重大參考價值,這是自不待言的。形式主義學派和功能主義學派既然是以探求和解釋人類語言的普遍現象為宗旨,那自然要涉及具體語言中的語言事實,引之為立論依據(empirical evidence)。同時,也正是因為他們的注意力集中在人類語言的普遍現象上,所以不能像傳統語法學派那樣,對具體語言的全貌做面面俱到的描寫。傳統語法學派把具體語言事實看作為研究的對象,而形式主義學派和功能主義學派則更多地把它們看作為研究的手段,通過它們去發現語言普遍現象。對待語言事實的這兩種態度,是由于各自著眼點的不同、最終研究目的不同,不存在好壞對錯的問題。
不過值得我們警惕的是,在目前西方語言學界把解釋作為語言研究的主要目的這種大形勢下,時時會見到一種忽視具體語言事實、草率立論的輕浮學風。表現是多方面的:有人對語言事實缺乏廣泛而深入的了解,僅憑個別語言中的幾個例子,便建立起聲稱適用于一切自然語言的普遍語法的模式。也有人似乎架起一張希臘神話中所說的Procrustes鐵床,不惜曲解具體語言事實以適應自家理論的需要。這類以偏概全、削足適履的做法,受到西方語言學界各個學派中不少學者的批評。
在分析具體語言事實,從中尋找立論依據的時候,形式主義學派和功能主義學派的注意力一般說來各自集中在他們認為有趣的一些局部問題上。近年來,形式主義學派討論得比較熱烈的課題有:句子結構中wh-詞的分析、代詞和each other的同指可能性、量詞的語義轄域,等等,試圖通過對這些局部問題的深入分析揭示屬于普遍語法范疇的抽象規則和制約。而功能主義學派這些年來用力較勤的題目則包括詞類劃分的語義和詞用基礎、詞序、各種語義格的標記、關系句的構成,等等。
平心而論,形式主義學派和功能主義學派固然追求的是理論上的成就,但是,就具體語言事實而言,他們的確也發掘出一些前人沒有注意到的規律現象。例如,Chomsky發現,句(1)有(2)和(3)兩種意思:
即“你要吃哪一只雞?”
即“你要哪一只雞吃食?”或“你要喂哪一只雞?”作句(2)解時,句(1)可以用句(4)作答:
(4)I want to eat the fat chicken.
而作句(3)解時,則可用句(5)作答:
(5)I want the skinny chicken to eat.
為解釋這種現象,Chomsky提出,句(1)的want與to 之間實際存在著一個沒有任何語音表現的“空語類”(empty category),空語類包括四種不同的成分:NP-語跡(NP-trace)、Wh-語跡(wh-trace)、PRO和pro。作(2)解時,這個空語類是PRO,作(3)解時,這個空語類是wh-詞語前移后遺留下來的wh-語跡。有什么證據認定這兒存在著不同的兩種看不見摸不著的空語類呢?有。英語中有這樣一條規則,want與to 可以縮合而成wanna,如下面例句所示:
(6)I want to leave → I wanna leave.
Chomsky注意到,如果把句(1)的want to 換成縮合形式wanna,如:
(7)Which chicken do you wanna eat?
則這句句子只有作句(2)理解這一種可能。Chomsky解釋說,這是因為只有空語類PRO在want與to之間時,這兩詞才能縮合為wanna,如果是空語類wh-語跡,那就會阻止這種縮合。因此,(7)的來源只會是want和to 之間是PRO的句(2),不可能是want和to之間是wh-語跡的句(3)。參見Chomsky(1977,1984)。
無論我們是否贊同Chomsky的解釋,句(1)可以作(2)和(3)兩解,而句(7)則僅有(2)一解,這卻是一個大家都得承認的語言現象。在這個語言事實的發掘上,Chomsky確實是做到了道前人所未能道。相比之下,就類似新的語言事實的發現而言,功能主義學派的收獲要更大一些,限于篇幅,我們不能在此詳述。一個值得注意的有趣現象是,無論是形式主義學派還是功能主義學派,越是在理論上取得較大成就的人,所發現的新的語言事實也越多。
3.4 形式主義學派同功能主義學派在研究目的和研究方法上的對立
形式主義學派繼承了Saussure、Bloomfield等把語言首先是作為一種結構實體看待的觀點,但是把研究目的轉而定在建立一個能表現全人類共有語言知識的形式化模式上。雖然還不能說功能主義學派全然反對Saussure等人的語言觀,但是他們對把語言(langue)與言語(parole)及后來Chomsky把語言能力(competence)與語言運用(performance)截然分開的理論和實際做法是相當不滿的。功能主義學派認為,必須把兩者緊密地結合起來,把語言放到使用語言的環境中去,聯系語言的使用者和語言的交際功能,才能看到語言的真實面貌,確定對語言結構的成形(motivating)和制約起重要作用的各種因素,從而對語言現象做出解釋。
3.5 兩派對于“句法自主論”的不同觀點
形式主義學派的一個很重要的命題是句法自主(Syntax is autonomous),認為作為最能體現語言的結構特征的句法部分是一個獨立存在的結構,不受語義或功能所左右。如果能成功地建立起這個結構的形式模式,說明其成分以及相互關系,語法學家就算完成了他們的主要任務。功能主義學派在句法自主這個問題上大致有激進和穩健兩種意見,前者主張句法結構和功能是一套系統,后者則認為它們還是兩套系統,但兩者之間有密切的聯系。激進派提出,所謂句法自主根本就是一個完全錯誤的命題,作為實體的句法結構實際上并不存在,而所謂的句法規則,就是各種語言功能的表現手段的總和,不存在任何純粹是取決于結構構造的句法制約,等等。穩健派認為,句法結構是一個客觀存在的實體,但是,它所以用這種形式而不用那種形式出現,不能簡單地一律歸之于人類的遺傳基因,而是要求人們從語言的交際功能或人類的認知結構等方面去推本溯源。近年來的西方語言學研究成果,尤其是神經語言學和心理語言學方面的研究成果表明,至少就一些西方語言的研究情況來看,穩健派的觀點似乎更令人信服。當然,這方面的爭論還在繼續之中,現在下結論還為時過早。
3.6 兩派對于解釋的不同觀點
1960年代末,當時美國的轉換生成學派內部爆發了所謂生成語義學派(Generative Semantics)和解釋語義學派(Interpretive Semantics)之爭。簡而言之,爭論的要害問題是語義因素對于句法規則的制約作用。生成語義學派主張句法規則可以包容在更為深層的語義特征之中,而解釋語義學派則堅持句法的獨立性,認為語義特征遠遠無法說明所有的句法特征。現在,功能主義學派別樹一幟,明確主張,無論是句法規律還是語義規律,其成因都應該首先從語言的實際運用中去探索。下面舉兩個例子。
例之一:
請看下面的三個短語:
A.考大學生
B.考研究生
C.考教授
“考研究生”和“考教授”都是有歧義的。拿“考研究生”來講,它可以表示:1)“參加考試以求取得研究生的資格”,也可以表示:2)“對研究生進行考查”。但是,“考大學生”則只有“對大學生進行考查”一種意思。同樣是動詞“考”后接表示身份的名詞構成的短語,為什么會具有兩種不同的語義性質?這種語義現象只有結合語言的使用環境才能夠得到解釋。如果要表示“參加考試以求取得大學生的資格”,我們說“考大學”,因為我們有大學這樣的建制,以區別于培養中小學生的中學和小學。而在中國的絕大部分地區,研究生一般都是由大學里的各個系培養,一般不設立區別于培養大學生的專門機構,也就是說,語言的使用環境中不存在相應于“考大學”中的“大學”那樣的建制。結果“考研究生”這一個短語用來兼表上面所說的兩個意思。“考教授”所表現出來的歧義現象,也可以從類似的社會現象中找到原因。但是,在我國的某些地區,大學里有“研究所”的建制,行政上專門負責研究生的培養,如果要表示“參加考試以求取得研究生的資格”,則有“考研究所”這一短語可用,因此,“考研究生”在這些地區就不存在我們上面所說的歧義現象。然而“考教授”依然有歧義,因為即使是這些地區,也沒有設立專門培養教授的行政建制。
這個例子說明了非語言環境,或者說是使用語言的社會環境對于漢語中某種語義現象的成形和制約作用。
例之二:
下面舉一個例子,說明語言環境對于英語中某種句法現象的成形和制約作用。
英語與動詞連用構成短語動詞(phrasal verb)的小詞(particle),如in、out、up、down、off,等等,在句子中常常可以有兩種位置:動詞賓語前或者動詞賓語后,如例句(8)和(9)分別所示:
(8)Alden revved up his bike.
(9)Alden revved his bike up.
但是,賓語如果是人稱代詞,小詞必須放在動詞賓語后面,如(10)所示:
(10)a. They call him up.
b. *They call up him.
除非做賓語人稱代詞帶對比重音,如(11)所示:
(11)They call up him,(not his sister.)
如果賓語很長,小詞一般在賓語前,如(12)所示:
(12)a. He gave away all the books that he collected when he was in Europe.
b. *He gave all the books that he collected when he was in Europe away.
除了這兩種情況以外,小詞可前可后,如(8)和(9)所示。
以上是傳統語法中大家熟知的內容。轉換生成學派興起以后,曾對句(8)和句(9)中哪一種格式應該看作深層結構這一問題有過討論,但是,并沒有得出什么讓大家信服的結論6。
我們從功能主義的角度對這個問題重新做了研究,注意到下面句子表現的現象:
(13)a. John picked up a book and threw it out the window.(無定賓語:小詞在賓語之前)
b. John picked a book up and threw it out the window.(無定賓語:小詞在賓語之后)
(14)a. There is a dark-covered book under the dining-table. John picked the book up and went upstairs.(有定賓語:小詞在賓語之后)
b. There is a dark-covered book under the dining-table. John picked up the book and went upstairs.(有定賓語:小詞在賓語之前)
我們同時從書面和口頭材料中選取了大量有關例子,做了統計分析。結果表明,在兩種格式的選取上,傾向性是明顯的。第一,如果賓語是有定成分,小詞傾向出現在賓語后面,即pick the book up;如果是無定成分,小詞傾向出現在賓語前面,即pick up a book。第二,如果賓語所指對象在上文緊前出現過,小詞傾向放在賓語后面,即pick the book up;如果賓語所指對象緊跟在下文出現,小詞傾向放在賓語前面,即pick up a book,這種現象是以前所沒有發現的。
其次,在此以前的傳統語法和形式主義學派的討論中,我們看到的是對一些有關現象的羅列,而且這些羅列還沒有表現出有關小詞在句子中位置的全貌,更重要的是,這些描寫沒有揭示這些現象的成因,沒有告訴我們文獻中羅列的幾條規則之間有無邏輯聯系,也就是說,沒有什么解釋性。通過全面分析,我們同時證明:英語短語動詞中小詞的位置實際上取決于賓語所指對象的主題連續性(topic continuity或participant continuity),即同上文中同指名詞關系的疏密。主題連續性越強,小詞在賓語后面出現的可能性就越大。這條原則又是主題連續性強的成分盡量靠近句首這個語用原則的表現之一。無論傳統語法中談到的幾條規則,還是我們前面所講的語言實例,都同這條語用原則有關。
一般說來,所指對象只有同上文中的先行詞靠得很緊,而且中間沒有隔著什么干擾性名詞成分時,講話人才會用人稱代詞來表現(encode)它。需要加很多修飾語進行限制說明結果顯得很長的名詞成分,其所指對象要么根本就是首次露面,要么就是與先行詞相距遙遠。這就是說代詞所指對象的主題連續性較強,修飾語很長的名詞所指對象的主題連續性較弱(參見Givón 1983)。而有關研究表明,只有在語境中預期性很低,從而主題連續性也很低的成分才會帶對比重音。這三類成分充當短語動詞賓語時,由于賓語的主題連續性處于很強或者很弱的狀態,說話人很自然地把小詞放在賓語的后面或者前面。上述傳統語法的三條規則,都可以看成是同一條原則的語法化(grammaticalization)。也就是說,上述語用原則,在這兒體現為英語中的三條強制性的句法規則。對于不屬于這三種情況的其他名詞性成分來說,以定指形式出現或者上文中剛剛提到的所指對象,其主題連續性顯然高于以不定指形式出現或者待到下文才做詳細說明的所指對象,只是對于這些主題連續性介于很強和很弱兩極之間的所指成分,這條原則表現為一種傾向而不是強制性的規則7。上面所講的發現由此可以得到圓滿的解釋。我們現在可以明白,傳統語法中給出的幾條規則和我們新近發現的規律,不再如以前看起來那樣似乎是幾個孤零零的、互不相涉的現象,相反,它們之間有密切關系,是同一條原則的各種表現(參見Chen 1986)。
上述兩個例子,說明語言環境(linguistic context)和非語言環境(non-linguistic context)怎樣對語義現象和句法現象起著成形和制約作用。從語義或者句法現象的外部探求對于這些現象的解釋,這是功能主義學派解釋語言現象的典型方式(參見Givón 1979、Health 1978、Hopper & Thompson 1980及Schneider 1975)。形式主義學派則與此不同。我們在前面舉過一個例子,說到Chomsky是怎樣解釋“Which chicken do you want to eat?”這類句子的歧義問題的。Chomsky從語言結構的內部尋求對這個語義現象的解釋。他先假設造成歧義的原因是句子結構內部存在著兩種不同類型的空語類,然后再驗證這些空語類確實存在于語言形式系統之中,從而用這套形式系統的存在方式解釋有關語義或者句法現象。如此從形式系統內部探求對于語法現象的解釋,是形式主義學派的典型做法。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到,功能主義學派主張首先從語法系統外部尋求解釋,而形式主義學派則主張從語法系統內部尋求解釋。前者認為,后者用以解釋語法現象的形式系統,充其量只是對系統本身的一種描寫,要說明這套系統為什么以這種形式出現而不是以那種形式出現,首先得站在這套形式系統的外面來找原因。而后者卻認為,可以從功能或者語用角度得到解釋的語言現象不足以揭示語言的本質,在語言學中令人感興趣的恰恰是那些無論如何無法從功能或者語用角度得到解釋的語法現象,只有這些現象才能表現人類特有的、獨立于其他認知能力的先天語言能力。但是,我們不理解的是,不先從其他種種方面尋找原因,事先怎樣能夠知道哪些現象是可以從功能、語用或者其他方面得到解釋,哪些現象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得到類似解釋的呢?
3.7 兩派對于語料來源的不同觀點
在立論所據的語料來源方面,形式主義學派和功能主義學派也有所不同。形式主義學派注重內省(introspection),自造例句以自己的語感作為判斷標準。他們聲稱,舉凡語言學上有重大價值的發現,其所據語料全由內省而來,涉及語法現象中精細微妙之處,非靠講本族語人(native speaker)內省分析不可。至于舉證所用的例子,除了合格的句子,還包括大量不合格或者介于合格與不合格之間的句子。為了說明某一種語法現象,他們往往造出大量佶屈聱牙的句子,認為恰恰是在對這些例子進行分析和判斷的過程中,才能揭示出說話人平時根本意識不到的有價值的語法規則。類似下面這樣的例句在他們的文章中屢見不鮮8:
(15) Mary isn’t different than what John believes that Bill claimed that she was five years ago.
(16) I wonder who John believed that Mary would claim that Bill would visit.
(17) John is easy(for us)to convince Bill to tell Mary that Tom should meet.
1960年代末,轉換生成學派的一位著名學者J. Ross在麻省理工學院演講時說得明明白白9:
“如果你真的想了解語言中所發生的情況,別把眼光放在諸如The farmer kills the duckling(農人宰殺小鴨子)之類的句子上。使人感興趣的現象出現在[合格句與不合格句的] 邊緣地帶,只有同冗長而且復雜得不可思議的句子打交道時才會看到。”
這些“冗長而且復雜得不可思議的句子”從哪里來呢?當然是語言學家們坐在安樂椅上絞盡腦汁想出來的。有意思的是,此人后來的學術思想完全背離了Chomsky,越來越接近功能主義學派。
功能主義學派不排除內省,但同時也采用書面材料和錄音材料,以調查用例、發放問卷等方法進行廣泛驗證。近年來日益受到功能主義學派重視的話語分析(discourse analysis),更是強調以實際話語作為分析的材料和立論基礎。關于話語分析研究的理論和方法,作者將另文討論。
功能主義學派認為,獲取語料是用內省式方法還是非內省式方法,不能離開具體的研究課題評判優劣。實際上,即使是研究同一類問題,這兩類方式也往往各有短長。一方面,完全舍棄內省式方法,既沒有必要,也沒有可能。即使看上去完全是非內省方式得來的語料,也很難就說一定是“絕對客觀”。在檢查書本和錄音材料時,研究者的注意力放在什么地方,事先就經過了一番內省功夫。調查中所設計的問題,更容易摻雜進研究者的主觀意見10。另一方面,完全依賴內省式方法,也往往會弊病叢生。在涉及有爭議的語料時,咬定“我的語感(Sprachgefühl)就是如此,這是我的個人語言(idiolect)”,這就無端剝奪了他人證偽(falsification)的機會,抽去了科學論證的基礎。西方現代語言學研究中,有許多重大的問題討論不下去,其癥結大都在于許多有爭議的語料。
3.8 兩派對于語料的語種問題的不同觀點
在語料的語種問題上,形式主義學派和功能主義學派之間也有一些分歧。從理論上來講,形式主義學派主張,既然代表人類語言能力的語言普遍現象是全人類共有的,那么,只要對一種語言進行真正深入的分析,就應該可以發現語言的普遍現象。他們對此有一個比喻:要知道鐵元素的化學和物理性質,只要在實驗室里對一個樣本進行詳細分析就夠了,根本沒有必要對世界上所有鐵礦出產的鐵逐一進行取樣分析。Chomsky于1957年出版的《句法結構》(Syntactic Structures)和于1965年出版的《句法理論要略》(Aspects of the Theory of Syntax),完全從英語中取例,卻用了普通語言學的書名,即是表現了這樣一種態度,認為通過對英語進行研究就可以發現語言普遍現象,這些語言普遍現象也應該同樣適用于其他語言。不過,從實踐上來看,Chomsky提出的有關語言普遍現象的觀點引起各國語言學家的興趣,他們不斷地對照各自的母語進行研究,以自己的研究成果,對Chomsky各個階段的理論模式進行驗證、補充、修改或者批判,實質上做了一番語法普查。Chomsky近來提出的許多理論觀點,都建筑在對多種語言,包括非印歐語言,進行研究的基礎之上。
功能主義學派一開始就主張,只有在對世界語言進行廣泛研究的基礎上,才有資格討論真正的語言普遍現象。與形式主義學派不同,功能主義學派把語言普遍現象比作人在特定狀態下的反應,認為不同的人會表現出不同的心理和生理狀態,只有選取足以有代表性的人進行研究,才有可能對這個問題給出令人滿意的答案。他們的通常做法是,選取有代表性的語言,盡可能照顧到譜系分類中的各個語系、語族、語支,或者地理分布中的各個地區等,就某些課題對這些語言進行分析和比較,找出它們中間的普遍現象。Joseph Greenberg(1963)所編《語言的普遍現象》(Universals of Language)、Greenberg等(1978)所編《人類語言的普遍現象》(Universals of Human Language)、Charles N. Li(1976)所編《主語與主題》(Subject and Topic),等等,就是這個方面的一些有代表性的著作。這種建立在對世界語言進行廣泛調查、分析和比較基礎上的研究也被稱作為類型學研究(typology)。最理想的做法是把形式主義學派宣揚的深探式(in-depth)研究法和功能主義學派提倡的博采式(in-width)研究法有機地結合在一起,這樣才更有助于找到語言普遍現象。參見Comrie(1981)及Newmeyer(1983)。
綜上所述,形式主義和功能主義學派都把解釋語言普遍現象作為自己的主要研究目的,從這點來看,他們都有別于以語言事實的描寫為主要目的的結構主義學派或者傳統語法學派。形式主義學派和功能主義學派兩派之間在理論原則和研究方法上有許多對立之處。形式主義學派信奉句法自主論,認為語言普遍現象的最終解釋,要從由人類的遺傳基因所決定的普遍語法中去尋找。語言學家只要確定這部普遍語法的形式特征,就完成了解釋語言普遍現象的任務。要達到這個目的,必須依靠用內省方式得來的語料,從理論上來講,可以只用一種語言的語料。功能主義學派主張首先從語言的實際運用或者人類的其他認知能力等外在方面尋求對于語言現象的解釋,認為形式主義學派探討的形式系統,不具備對其自身有關特征進行解釋的能力,只能被看作為一種描寫。功能主義學派利用包括內省在內的各種方式,從多種語言中獲取語料。西方語言學研究中這種兩派對峙的局面,看來還會延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