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引進·結合·創新:現代語言學理論與中國語言學研究
- 陳平
- 2385字
- 2020-08-19 17:57:00
5.余論
總結一下,我們今天首先介紹了索緒爾結構主義理論的要點,用“系統中的對立”概括索緒爾理論思想的精髓,接著以確定系統中的對立成分和因素為主要分析方法,選取了詞、搭配和語法結構三種語言單位,通過分析它們在橫向組合關系和縱向聚合關系平面上有關成分和因素之間的對立,揭示這些語言單位的語法、語義和語用特征。我們分析的三種語言單位,都是語言本體成分。我們在結束之前,再用“系統中的對立”這個原則分析語言本體成分之外的兩種現象,希望能對“大道至簡,衍化至繁”的道理有更深一層的體會。
我們先看《第二次漢字簡化方案(草案)》,簡稱《二簡》。1977年,就是“文革”結束后的第二年,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將《二簡》方案呈送國務院審批,當年年底,包括《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在內的從中央到省市的主要報紙正式發表《二簡》簡化字表,許多圖書報刊同時開始用《二簡》字排印出版。1978年3月,教育部發出通知,要求從當年秋季新學年開始,全國統編中小學各科教材一律采用《二簡》字。但是,《二簡》發表后,社會各界普遍表示不滿,隨著反對聲音日益強烈,中宣部1978年7月通知各部門停用《二簡》。1986年6月國務院發出通知,正式廢止《二簡》。《二簡》失敗的原因,周有光先生將其歸結為同時犯了技術性錯誤和時間性錯誤,而許多學者都認為技術性錯誤是主要原因。1956年的《一簡》字絕大多數早已以俗體字的形式普遍流行使用,《一簡》只是將俗體變成正體,而《二簡》字雖然許多也有民間來源,但并未普遍流行,所謂“約未定,俗未成”,當時的文改會倉促上馬,試圖利用行政力量強行推廣,最后還是沒有成功。
上面的觀點無疑是有道理的。但是,我們可以繼續追問下去:為什么《二簡》字沒有在民間普遍流行?我認為,這個問題可以用“系統中的對立”原則加以解釋。任何文字系統都要同時滿足書寫和辨識兩方面的要求。其他條件相同的情況下,對于書寫來說,符號一般是越簡單越好,極端的例子就是速記符號;但是,從辨識的角度來看,符號之間的區別以清晰易辨為宜。文字符號通過形體的不同,在文字系統中產生對立而彼此區別開來。這中間涉及一個“對立度”的問題,符號在系統中的對立程度得保持在一定的水平,不適當地降低對立程度必然會影響符號之間的辨識性,從而影響使用效率,這也是速記符號不能代替正常文字符號的原因(詳見 Chen 1999:158)。以《二簡》中23個輪廓字和16個草書楷化字為例(見圖1、圖2):

圖1 輪廓字

圖2 草書楷化字
同未簡化字相比,二簡字的筆畫是減少了,但帶來的后果是有關漢字在系統里形狀的區別特征明顯不如以前清晰易辨,系統成分之間的對立降低到一定程度,不可避免地會影響信息傳遞效率。看到上面這些《二簡》字,尤其是輪廓字第三列和草書楷化字第二列和第三列給出的簡化字,我相信大多數讀者同我一樣,要認真多看幾眼才能將它們同其他形近的漢字區分開來。這些由于形體過于簡化而導致區別特征明顯減弱的情況在《二簡》中大量存在,從而降低了整個系統內文字符號之間的對立程度。基于同樣道理,對弈雙方棋子的顏色,一般都是紅與黑,或黑與白,如果換成紫與黑,或灰與白,就會降低棋子之間的辨識度,從而帶來不便。我認為,從筆畫數目和字形對立的技術角度來看,整個漢字系統《一簡》以后在易于書寫和易于辨識兩方面處于大致平衡的狀態,而這種平衡狀態乃是億萬人多年使用漢字過程中自然形成的,這個過程中最重要的內在運行法則之一就是我們今天所講的“系統中的對立”。如果不考慮其他因素而單純從文字效率的角度來看,任何大規模地恢復繁體字或進一步大規模地簡化漢字的舉措,都是企圖用人為的力量強行打破這種平衡,因而是不可取的,也可能是行不通的。
最后,我們談談“系統中的對立”如何用來說明音樂領域里的一個問題。Wang(2015)注意到音樂認知領域里所謂“旋律不變性”問題,就是一段曲子的旋律,無論是用低音、高音或是變調演奏,我們都能辨識這是同一支曲子。該文認為,我們感受一段旋律時,起決定作用的不是音符的絕對頻率而是相對頻率,即相鄰兩個絕對音高之間的相對音高,由十二平均律決定。文章提出假說,這種現象的根本原因是人們通過多普勒音響效應感知運動的方向和速度,而相鄰音高的差比則對應于有關運動的特征。將該文提出的假說先放在一邊,作者注意到的“旋律不變性”現象是客觀存在的。作者認為:“一條時間線上的‘節奏性相對音高’,是旋律的本質,是音樂的本質。”在我們看來,“系統中的對立”原則能提供更具本質性和普遍性的解釋。這兒涉及的系統范圍,就是特定的一段曲子,其中對立的成分,就是曲子中相鄰的音符,相鄰音符由于音高上的區別而產生的對立,就是我們感知曲子旋律的認知基礎。其實,語言學家對這種現象應該是十分熟悉的,同樣一個上聲字,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發音基頻可以有很大不同,只要調型是214,不會引起誤解,語調發音也是同樣情況,我們可以稱之為“調型不變性”。音樂上的“旋律不變性”同字調和語調上的“調型不變性”基本上是一回事。Wang(2015)還將他的說明范圍擴展到舞蹈,在我們看來,這是“系統中的對立”原則的又一次自然擴展,由此可以稍稍領略為何索緒爾結構主義語言學的理論原則,在語言學以外的領域也能得到廣泛應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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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作者2014年12月在上海復旦大學所做“光華人文杰出
學者講座”第一講的整理稿,節本原載《當代修辭學》201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