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起源研究主要是因其具有歷史價值，而沒有多少現實意義。

作為歷史，它的價值不是對現實有什么借鑒意義或者啟發性，主要是滿足人的好奇心，弄清楚人類曾經經歷的這一段歷史，能夠滿足很多人的求知欲，所以藝術起源作為歷史其價值主要是知識層面的。作為問題，它幾乎沒有多少現實針對性，它不是現實問題，解決這個問題或不解決這個問題對現實的藝術生活以及更廣闊的文化生活都沒有什么意義。所以，藝術起源是一個純粹的學術課題，它的意義主要限于學術問題、學術方法和學術意義等方面。迄今為止，談論藝術是如何起源的非常多，但真正把藝術起源作為學術問題來研究的卻非常少。

“起源”作為歷史階段，它的意義究竟在哪里？一般認為，“重視人類認識的前史的考察，對于把握認識的本質和發展規律是具有特殊意義的” 1，也即起源即本源，本源即本質，但筆者認為這是沒有道理的（本書第三章將詳細論述這一觀點），迄今為止絕大多數的藝術起源研究都建立在一種對藝術起源意義和價值的誤解的基礎上，即試圖通過考證和表達藝術是如何起源的來論證和表達藝術的特征和本質，理論上，似乎闡明了藝術的起源問題，也就闡明了與藝術有關的諸多問題。但實際上，藝術的起源是比藝術本質更難論證的問題，藝術本質既是一個歷史問題，也是一個現實問題，更是一個理論問題，不論是歷史還是現實，都是實在的，而藝術起源是一個遙遠的問題，虛無縹緲，缺乏實證材料，用一個虛無縹緲的問題來論證實在問題，這其實是添亂，毫無裨益。

正是因為如此，所以我們看到，迄今為止各種藝術起源研究大多都不是因為對藝術起源本身感興趣而研究藝術起源的，而是出于對藝術本質的困惑或者研究藝術發展史的需要而追溯到藝術起源問題的，理論論證上是藝術起源在前，藝術本質在后，由藝術起源推衍出藝術的本質，但在思維和思路上，恰恰是相反的，往往是先有藝術本質觀，然后才有通過藝術起源來證明本質觀正確性的藝術起源觀。由此可見，在過去的藝術起源研究中，藝術起源并不是問題本體，而只是工具，藝術本質才是問題的本體。一般的藝術起源說都是為藝術本質說服務的，比如藝術起源“勞動說”基本上可以說是為藝術“反映論”觀點服務的；藝術起源“符號說”基本上是為藝術本質符號說、藝術本質形式論服務的；藝術起源“模仿說”基本上是為藝術本質模仿說服務的，亞里士多德其實無心研究藝術的起源，他之所以提出這一說法，完全是為了論證他的藝術模仿論本質觀。藝術起源“游戲說”基本上是為藝術的游戲本質、自由本質觀服務的，康德正是在論證藝術的自由本質時提出這一觀念。藝術起源“巫術說”其實都是原始文化研究的產物，其目的不過是強調巫術在人類文化中的地位以及發生之早，不過是強調巫術在人類文化發展中的作用和意義，藝術起源“宗教說”本質上是宗教研究的產物，其目的不過是強調宗教作為人類文化的源頭性。弗洛伊德學說出來之后，又有了各種藝術起源于人的心理以及性表現的說法。

但事物的起源與事物的本質之間是一種復雜的關系，這取決于事物本身的發展與變化狀況，有些事物的本質隱含在起源之中，有些事物的本質則完全脫離了起源的性質，甚至走向了與起源相反的性質。具體對于藝術來說，由于藝術變化太大，有大量分化和融合，并且不斷產生新的藝術，不論是類型上還是內容上，不論是形態上還是精神上，文明人的藝術與史前藝術都存在著巨大的差距，特別是現代藝術，因為精神背景不同、社會背景不同、物質背景不同、技術背景不同，與藝術起源時期的藝術已經完全不同。藝術的本質是什么？藝術有什么特征？這是一個歸納問題，其結論應該建立在對所有藝術概括的基礎上，歷史上的藝術當然是一方面，但現實中的藝術則是更重要的對象。不論是從“量”上還是從“質”上，相比現實中的藝術來說，史前的藝術都是微不足道的。所以，藝術起源研究包括史前藝術研究對于我們認識藝術的本質其實沒有多大的幫助，藝術的本質更應該從現實藝術中進行概括和歸納，我們畢竟生活在現實中而不是遠古，所以現實中的藝術才是我們談論藝術本質和特征的最重要的依據。從論證上來說，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起源本質論”都沒有必要，假如起源時期的藝術和當今的藝術在本質上是一致的，那么它實際上是多余的，假如二者不一致，那就更是多余的，因為它絲毫沒有作為證據的意義。

關鍵還在于，藝術的起源本質上不是藝術本身的問題，它不屬于藝術的范疇，恰恰相反，它是藝術以外的問題，屬于非藝術的范疇，因為藝術起源問題無法從藝術內部尋找根源，而只能從非藝術或者準藝術中尋找。所以在這一意義上，研究藝術起源對于我們認識藝術其實沒有什么幫助，當我們說藝術起源于勞動時，并不能由此證明勞動對于藝術有多么重要，并不能證明藝術具有“勞動”的本質；當我們說藝術起源于符號時，也不能由此證明藝術是一種符號，或者說明符號對于藝術的重要性。

藝術起源本質上屬于人類遠古史研究，但它不是一個時段史研究，而是一個問題研究，它具有知識性和歷史性，但由于時間久遠，資料有限，它能夠給我們提供的知識和歷史都非常有限，更重要的是還不可靠。作為一個課題，它更多地反映了人們對于這一問題的思考，它的哲學價值遠大于它的歷史價值和藝術價值。所以，藝術起源是一個純粹的學術問題，很高深，很有哲學意味，但和現實沒有多大的關系，有點屠龍術的意味。所以，本書不延續傳統的藝術是如何起源的研究思路和方法，不是在傳統的各種藝術是如何起源的基礎上再增加一種藝術是如何起源的新說法，而是研究藝術起源的學術問題，對藝術起源的許多根本問題進行深入的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