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官城送別

1945年的春風，染綠成都南郊劉湘陵園的芳草。那位“出師未捷身先死”的蜀中抗日名將劉湘，三年前被安葬于此。陵園內次第排列著薦馨堂、碑亭、旌忠門和石牌坊等祭祀建筑，到處植有高大的楨楠、柏松與低矮的萬年青。清澈的人工湖，呢喃的燕子穿飛湖邊依依楊柳。“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這是一個遲到的春天，人們再也不會驚恐地躲避空襲。那天，陵園區溢滿歡聲，來自金陵大學（簡稱金大）農學院的一百五十多位師生，在這里舉行歡送會，送別那個執教二十多年即將離任的美國教授卜凱先生。

主持歡送會的，是卜凱的弟子、金大農業經濟系（簡稱農經系）主任孫文郁。他談到老師像保姆一樣撫育本系二十多年，行將離去時，聲音有些哽咽。他的情緒有傳染性。卜凱的離別感言刻意釋放輕松，也許該說的話平時已多次說過，也許他怕大家的情緒過于低沉，他只強調“希望金大農經系對農業問題的研究，要力戒空泛表面，要更專注更務實”，就很快結束談話。他戴一副墨鏡，但熟悉他的弟子還是透過泛黑的鏡片看到了那雙若有所失的眼睛。

金大農學院院長章之汶繼起致辭，他歷述卜凱二十多年來在金大的業績，尤其是流浪中不棄不離隨校西遷，異地復校，艱難辦學的業績，代表遠在美國的校長陳裕光表達深深的感謝之情。章之汶希望大家記住卜凱的囑托，最后說，“我只希望在另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卜凱夫婦又會飄然歸來，不過，我們歡迎的會場不會在成都的劉墓。而是在山明水秀、壯麗巍峨的南京中山陵園。”

戰爭就要結束，很快就會迎來“漫卷詩書”的日子。人們對章院長的致辭深以為信。歡樂重新點燃。坐在草地上吃著餅干，喝著牛奶，品著紅茶的絲絲澀味。接下來的聯歡活動有獨唱、詩朗誦、猜謎語、對對聯，最讓大家開心的是卜凱和章之汶、孫文郁參與的“瞎子捉跛子”的游戲。瞎子被一張大毛巾蒙住眼睛，跛子單腳起跳另一只腳不能落地。高大的卜凱當瞎子，他張開長臂，憑著對跛子聲音的判斷，費力地捕捉不斷躲閃的笑聲。他的表演認真得滑稽，如其為人治學的一貫態度。［1］

卜凱二十多歲來中國，此時已滿頭華發。他所創辦24周歲的金大農經系，已擁有研究生班、本科班、專科班和農村師范短訓班等完整的教學體系。53歲的卜凱略有倦意，但終于見到自己開創的學說在中國落地生根，郁郁成林。他還經歷了與賽珍珠那場坐過山車似的愛情，而今身邊已有一位嬌小的中國妻子，家里還有一個剛學會爬的兒子。

數月后，卜凱率妻兒離開中國。一年后，金大也遷回紫金山下的南京。卜凱能不能踐約南京中山陵園的春天聚會，那是不容置疑的問題。中國是他的寄養國，是他妻子的祖國與兒子的出生地。但誰也想不到，此一別他再未踏上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