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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馬帝國衰亡史中譯本序


英國歷史家愛德華·吉本著《羅馬帝國衰亡史》全書出版至今已逾二百年。我國出版界傳出它的一卷節編本中譯本問世的信息,依然令人鼓舞。

愛德華·吉本出身于一個擁有大地產的資產階級家族。據他追記,其家族在14世紀時開始擁有土地。到16世紀后期,其遠祖已獲得縉紳的稱號。當時風氣,農村殷實之家,大都把子弟送往城市習商。這個家族已有幾代人到倫敦從事商業活動,并出現過一位周游西歐并遠游美洲的旅行家。吉本的祖父愛德華曾任南海公司董事,由于一次船只失事而破產,但他東山再起,又復積資十萬英鎊。吉本的父親亦名愛德華,曾就讀于劍橋大學伊曼紐爾學院,為托利黨人,擁有縉紳稱號,一度擔任倫敦城的區長,并曾當選英國議會下院議員。吉本的母親朱迪思·波頓為倫敦商人之女。吉本于1737年出生于倫敦附近的帕特尼鎮,是父母的長子。他后來在回憶錄中頗以其出身門第而自豪:“我出生于一個自由而文明的國家,一個科學和哲學的時代,一個門第榮耀、家資富有的家庭。”

吉本幼年身體孱弱多病,母親連生多胎,無力照管,幸賴姨母凱塞琳·波頓悉心看護,幾次轉危為安。他所受的初級教育很不完整,時常因病中斷,10歲喪母后,又一度輟學,幸賴他生性好學,又得姨母輔導,讀了許多古希臘羅馬的人物傳記,啟發了對古典時期歷史的興趣。在入大學之前,他對希臘文和拉丁文都已打下良好基礎。

1752年吉本進入牛津大學莫德林學院,當時只有15歲。他對世界歷史懷有很濃的興趣,從古代而及于近代,幾乎盡讀所能得到的關于阿拉伯、波斯、蒙古和突厥史的英文著作,在他閱讀的書單中也列入了中國史籍。可是過了一段時間以后,學院生活使他失去學習興趣。他更換了一位導師,這是一位“只記得薪俸,不記得職守”的人,對學生既不指導,也乏管理,雖同住一院,卻只見過一面,儼然路人。吉本深感無聊,稱這段日子為修道院生活,時常離校出游,學院也不加約束。他自幼即對宗教爭論感興趣,惑于天主教秘義的姑母對他也有所影響,牛津的沉悶氣息并不能為他解疑釋惑。相反,他認為大學要求學生對三十九信條表示信奉之舉是“裝樣子多于誦讀,誦讀多于信奉”。在彷徨苦悶之中,他接受了化體說,改信了天主教。當時他還自認是受良心驅使,但多年以后自己承認當時過于幼稚,致為詭辯所惑。的確,他這時才16歲。

父親老愛德華得知此事,既驚且痛,向校方舉發。學校雖能寬容吉本的懶散,卻不能容忍他的改宗,吉本從此離開了牛津大學。父親為了補救,重新擬訂教育計劃,把兒子送到瑞士洛桑去讀書。

老愛德華為兒子選定的導師兼房東是一位加爾文派牧師,名叫帕維亞爾,是位博學多識的老師。1753年6月底,吉本來到洛桑,就下榻在導師的家里。帕維亞爾在一封信中記下了對新來學生的印象:“瘦小的身材,碩大的頭顱,以超人的才能和卓越的議論,為天主教進行了前所未聞的辯護。”面對這個天資極高而又堅信天主教的學生,帕維亞爾為他訂下周密的學習計劃,循循善誘,把他一步步引向學問的高峰。在這個簡樸的家庭里,缺乏莫德林學院那種講究的宿舍和周到的服侍,但卻有著大量的圖書和自由的學習空氣。從1753年到1758年的五年時間里,吉本無論在思想方面還是學業方面都有極大的進步,為他后來的事業打下堅實的基礎。

吉本取得的第一項收獲是在宗教信仰方面。來到洛桑一年半后,他放棄了天主教,重新皈依新教。他承認帕維亞爾的教誨對于他的轉變起了重要作用,但他認為最主要的還是通過自己的反思。他逐漸認識到《圣經》所描述的許多現象并不能為人類感官所感知,于是“羅馬的種種信條就像夢一樣地消逝了”。1754年圣誕節,吉本到洛桑的教堂領受圣餐。然而這只是他的宗教觀在前進中的第一步。隨著迤后對哲學與自然科學的研讀和他的理性主義世界觀的形成,他接受了法國啟蒙思想家所傳播的自然神論的觀點,從而掌握了在《羅馬帝國衰亡史》中對基督教傳統教義、信條進行批判的武器。

吉本在帕維亞爾指導下主要攻讀拉丁文古典名著,兼習希臘文著作。他的課業包括四大部分:歷史、詩、演說辭和哲學。在兩年多的時間里,幾乎是竭澤而漁了。他還廣泛閱讀近人著作,涉及數學、邏輯、政治、法律等方面,其中包括啟蒙運動時期法、英思想家孟德斯鳩、洛克等人的著作。他還通過通信向巴黎、蘇黎世、哥廷根等大學的教授請教。在離開瑞士之前,他還求見慕名已久的伏爾泰。年過花甲的大思想家在洛桑別墅里接待了這個才逾弱冠的青年。1758年4月吉本離開洛桑返回英國。后來他把居留洛桑的這五年稱作“幸運的流放”。

吉本返英以后,過著富裕而悠閑的生活。他不甘寂寞,以藏書和讀書為遣。他曾寫道:“在閑暇中我親愛的伴侶是革命以后的英國作家,他們呼吸的是理性和自由的空氣;”并認為這種閱讀對于自己深受法語影響的國語也能起到純潔的作用。他的社會工作極少。七年戰爭期間,當過一段時間義務職的國民軍軍官。他曾兩度當選議會下院議員,當時正值北美獨立戰爭,他的立場是維護母國利益,反對殖民地獨立。一本法文傳記說,他在議會八年,對重大問題都深思熟慮,但他從來不曾鼓起勇氣,展示才華,在公共場合講過話。由于得到首相諾思勛爵的賞識,吉本曾在政府部門當過三年的貿易殖民專員,他本人承認,這是一個負擔不重而薪俸頗厚的位置。可以看出,吉本對于政治不抱多大興趣,但對著書立說卻有強烈的愿望。

吉本開始從事著述生涯,首先選定的是文學領域。他留學國外時,深感處于哲學時代的法國,對于希臘和羅馬文學漠視,歸國后打算寫一本書呼喚法人對古典的重視。1761年書成,用法文出版,書名為《論文學研究》。這本小冊子在法國、荷蘭得到好評,但在本國卻受到冷遇。1770年,他又撰寫了一本題為《評〈伊尼特第六卷》的小冊子,批駁沃伯頓主教對維吉爾這部名著的歪曲。這是吉本用英文出版的第一本書,由于內容系針對沃伯頓這個氣焰熏天的人物,所以不曾署名。他在書中指出古代立法者從未制造秘義,伊尼斯也從未躋身于立法者,沃伯頓的種種臆說是對詩人的損害。一位名叫哈利的學者曾經評論說,沃伯頓對維吉爾第六卷的解釋,多年來不曾受到觸動,現在一位卓越但匿名的評論家在一篇公正而富于勇氣的古典文學評論中“徹底推翻了這個設計拙劣的建筑物,也暴露了這個傲慢的設計師的驕橫與無能”。沃伯頓未敢應戰,這本小冊子漸漸闃然無聞。然而從這里人們可以看到吉本敢于向教會權威挑戰的勇氣。

吉本自幼培養起對歷史的興趣,然而他起意當歷史家的念頭卻是在他服役于國民軍之時。他最初考慮的課題并不是羅馬帝國,而是“法王查理八世遠征意大利”、“沃爾持·雷利爵士傳”、“瑞士解放史”、“美第奇家族統治下的佛羅倫薩共和國史”等許多題目,經過選擇,選定了“瑞士解放史”的題目。1767年,他同好友戴維爾登合作,用法文寫出一卷,在一個文學俱樂部中宣讀,未受歡迎。休謨在信中對于此書用法文撰寫也不表贊同。吉本最后承認此舉失敗。

至于撰寫羅馬史的設想,還應追溯一下他前幾年赴歐洲大陸的游歷。1763年,他到達巴黎,在那里會晤了許多社會名流,其中有狄德羅、達蘭貝爾、愛爾維修、霍爾巴赫等著名學者。然后重訪洛桑,拜謁老師帕維亞爾。以后的兩年都在意大利度過。他遍訪意大利名城,到處探求古跡,尋訪名勝,懷千年之往事,發思古之幽情。對羅馬這座永恒之城,更是流連忘返。他寫道:“我踏上羅馬廣場的廢墟,走過每一塊值得懷念的——羅慕洛站立過的,圖利(即西塞羅——筆者)演講過的,愷撒倒下去的——地方,這些景象頃刻間都來到眼前。”還寫道:“1764年l0月15日,當我坐在卡皮托山崗廢墟之中沉思冥想時,赤足的托缽僧人正在朱庇持神廟中歌唱晚禱詞,撰寫一部這個城市衰亡歷史的念頭第一次涌上我的心頭。”他最早想寫的還不是整個羅馬帝國。

吉本在1765年回國以后的五年里,一直都為家事、社交、國民軍訓練以及上述小冊子的撰寫等活動所占據。1770年父親病死,自己從國民軍退役,他才享受到時間支配的自由,開始籌劃撰寫書的首卷。他回憶道,在開始的時候,一切都是模糊的,甚至連書的名稱、帝國衰亡的范圍、導言的界限、各章的劃分、敘述的順序等都有疑問。在第一卷序言中也說,他曾考慮只寫兩卷本的《羅馬城衰亡史》,截止到西羅馬帝國的滅亡。但是后來還是決定寫到東羅馬帝國的覆滅。

要想為這樣一部歷時長久、地域廣闊、內容繁雜的巨著進行結構設計,是十分困難的,作者為此煞費苦心。他在第一卷的前言中將所包括的一千二百多年歷史的進程劃分為三個階段。以自圖拉真至安東尼家族在位羅馬帝國臻于鼎盛時期為開始,敘述它逐步走向衰落,西半部終為蠻族所傾覆,直到6世紀初為第一階段。以查士丁尼復興東羅馬帝國為開始,包括倫巴德人入侵意大利,阿拉伯人征服亞、非行省,直到查理大帝興起,建立起第二個,亦即日耳曼人的西部帝國為第二階段。第三階段包括時間最久,達六個半世紀,從西部帝國的重建到君士坦丁堡的陷落,書中還涉及十字軍的歷史及其對希臘帝國的蹂躪。作者出于自身癖好,仍不免對中世紀羅馬城市的狀況重作一番探究。盡管有了這一框架,要想把千頭萬緒,枝蔓叢生的史實包容進來,也殊非易事。作者將羅馬城作為全書的基本點,條條線索從這里引向四面八方。他將大量歷史事件編排組合,不盡按編年順序,而注重其內在聯系,以勾畫出羅馬帝國逐步走向衰落的各個階段。這種安排從他的反對者的口中也博得了“和諧一致”的贊美。

作者對于材料力求竭澤而漁。他對古典著作舊有基礎,但仍做更進一步的搜求,舉凡直接、間接與所撰書有關的材料,年代記,法典,地理書籍以及錢幣,銘刻等等,都在收集之列。他曾以兩年的時間(1771—1772年)專事這一工作,然而功夫并不止此,在他首卷問世后,又有一些古典著作被發現,人們在迤后的幾卷中,可以看到采用的痕跡。

這部巨著原來是按六卷分三次出版的(現行本往往為七卷或八卷)。第一卷出版于1776年,內容寫到4世紀初。第二次于1781年同時出版了第二、三兩卷,內容也只包括兩個多世紀。第三次出版于1788年,同時發行三卷,內容包括迤后九百多年的歷史。但是這三卷所包括的時間并不均衡,第四卷所記亦僅百余年,詳細程度與前三卷相當,而第五、六兩卷所承擔的則是自希拉克略死后直到東羅馬帝國滅亡的八百多年。這最后兩卷頭緒繁雜,枝節叢生,在歐洲涉及法蘭克人及其他蠻族、諾曼人、保加爾人、匈牙利人、俄羅斯人,以及十字軍的歷史;起自亞洲的則有阿拉伯人、蒙古人、突厥人,還有作者深感興趣的伊斯蘭教的傳播,這些在兩卷中都占有相當的分量。但是與前四卷相比,每個問題所占的篇幅無疑是較小的,敘述也較為簡單。作者在第四十八章中對此作了解釋。他認為希拉克略以后的拜占廷帝國,疆土日蹙,政局混亂,朝代的更迭只構成一部衰敗與災難的歷史。如果按照前幾卷的尺度來處理,只能寫得枯燥無味,讀來既無趣味,也乏教益。當然,這段歷史的材料更加龐雜,而作者的年齡與健康也難以支持他實現更加宏偉的設想了。

吉本的著作態度是嚴謹的,在動筆之前考慮了文字風格。他不喜編年史的文字枯燥,也不喜演說詞的辭藻堆砌,采取了介乎二者之間的筆調。開始撰寫時,十分拘謹,第一卷的頭一章,改寫了三遍,第二、三章也寫了兩遍,才勉強滿意。迤后各章進展順利,但寫到第十五、十六章時,又反復修改了三次,從原來相當于一卷的分量,壓縮成現存的規模。他后來回顧各卷的筆路時,認為第一卷雖竭盡心力但仍感粗糙,寫第二、三卷時業已成熟,筆致流暢而協調。最后三卷雖更成熟,但因嫻熟法文,信筆寫來,夾雜進高盧方言。

六卷的寫成,前后共用了近二十年的時光。全書出齊的時刻正值吉本51歲的生辰。他感到欣慰:“二十個幸福的歲月因我修史的辛勤而富有生氣,這一成就在人世上給我以名譽、地位和聲望,舍此我是無從獲得的。”他無妻無子,只有少數好友相伴,而摯友戴維爾登又先他而逝。晚年繼續留在洛桑,生活孤寂。1793年夏,吉本回到倫敦,次年年初病死,享年57歲。

我們手中這本是原書的節編本,它將卷帙浩繁的原作刪節成一厚冊,篇幅僅當原書的三分之一。為了保存原書的體系與精華,節編者對于全書不是平均壓縮,而是剪除駢枝,保全主干,對于精華所在,更是整章整節加以保留,因之對于帝國一千二百余年興替衰亡的歷史,勾畫出更為清晰的來龍去脈;對于作者就帝國興亡得失作出的分析論斷,悉加保全,不失原旨。

節編本將原書的前三章基本保全下來。這是羅馬帝國從鼎盛走向衰微的開端。書的開始先敘述了圖拉真以次幾個元首的文治武功,然后介紹了2世紀帝國的概況,包括疆域、居民、制度、生產、生活、宗教、文化各個方面,特別是對于軍制,介紹更詳。書中將這一時期稱作“黃金時代”,認為是“最幸福而興旺”的時期。然而從2世紀末開始,帝國逐步走向衰落,終至滅亡。作者試圖從幾個方面探求導致衰亡的原因。

書中指出,近衛軍的暴亂是羅馬帝國衰落的最初信號和原因,繼所謂賢君而出現在羅馬帝位上的是一些暴君。暴君為了保持帝位,依靠近衛軍,并重用其長官,于是出現近衛軍長官操縱朝政的局面。近衛軍受到皇帝的恩寵,逐漸走向腐化,貪欲日增,賞賜不能滿足,往往發生嘩變,殺死舊君另立新帝,于是廢立篡弒之事屢屢發生。近衛軍還出售帝位,誰肯出大價錢,便可登位。許多僭主系由近衛軍長官被擁立而來。書中第七章有數月之間六帝被殺的記載;第十章中三十僭主之數雖經作者訂正,但也指出二十年間登帝位者實為十九人,都系行伍出身,為部下所擁立,且無一人得善終。行省軍事長官也有為軍團擁立者。一時間,數君并峙,內戰頻仍,各省獨立,國家解體。在此期間,羅馬軍隊兵員成分也發生變化。帝國的兵員最初只募自意大利本土,繼而招募自各行省,最后則招募蠻族入伍。來自蠻族的軍士積功上升為軍官,把持政權,甚或取得帝位,構成帝國長期戰亂和衰亡的重要因素。

皇帝與元老院的權力之爭削弱了帝國的統治力量。這一斗爭由來已久,但以此時為烈。好幾個皇帝曾經憑借武力誅殺元老。塞維魯在位時,將一些來自東方省份的有文化的奴隸塞進元老院,使之成為皇帝特權的擁護者。塞維魯皇室從其統治中形成了新的準則:皇帝不受元老院和法律的限制,以自己獨斷專行的意志支配帝國與臣民。作者指出,這一新準則有助于軍隊勢力的加強,消滅了殘存于羅馬人頭腦中的法律和自由的最后痕跡;并認為塞維魯是導致帝國衰落的罪魁禍首。

作者一再強調羅馬帝國的滅亡實即蠻族與基督教的勝利,因之在這兩個問題上著墨甚多,刪節本也多予保全。

羅馬人將帝國以外的民族統稱為“蠻族”。這些居住在帝國周圍的民族往往構成帝國的邊患。書中最初出現的蠻族是日耳曼人,有專章敘述他們的原始生活,并指出到2世紀后期他們已擁有以鐵為鋒刃的武器,發動過一次各族聯合對帝國的進攻,為羅馬兵團所擊潰。但是到3世紀時,情況有了變化。帝國面貌依舊,但雄風已消,軍紀松弛,邊防削弱;而蠻族人口增殖迅速,有戰士百萬,并從羅馬學到作戰藝術,因之構成對帝國邊境的威脅。法蘭克人、阿勒曼人、哥特人此時是帝國最危險的敵人。然而帝國仍有相當的抵御力量。特別是奧勒良在位時整飭紀律,軍威復振,威服各族,安定邊境。書中對于他的祝捷活動作了詳細描繪,在獻俘的行列中包括了哥特、汪達爾、薩馬提、阿勒曼、法蘭克、高盧、敘利亞和埃及等各族戰俘。但這已是強弩之末了。作者還評論了帝國在邊境安置蠻族的政策。普洛布斯曾招募蠻族一萬六千人當兵,分成小隊,駐守邊疆,并收容蠻族戰俘和逃亡者在邊境設置新移殖區,撥給土地、牲畜、農具,指望能夠從中獲得兵源以充實邊防。然而事與愿違,蠻族人員不習慣務農,不愿受約束,往往流竄,成為暴亂之源。而當民族大遷徙的波濤涌起時,內外呼應,西羅馬帝國遂被淹沒。東羅馬帝國的邊患主要來自東方。阿拉伯人的擴張吞食掉其東部領土,土耳其人的崛起摧毀了這個古老帝國。

關于基督教,吉本在其回憶錄中寫道:“由于我始終相信《福音書》的傳播和教會的勝利與羅馬帝國的衰落是密切相聯的,所以我著重于這一變革的原因和影響,把基督教徒自己的著述和辯解同異教徒投向這一新教派的公正或憎恨的目光加以對照。”為節編本全文保留的第十五、十六兩章即是按照這一意圖撰寫的。此時吉本的理性主義世界觀業已形成,對基督教的傳統說教采取了批判的態度。他在第十五章開頭的地方寫道:“神學家可以……隨心把宗教描繪為降自于天,披著原有的純潔。史學家則……必須發現宗教在久居地上之時,已在一個軟弱和墮落的人類中受到了不可避免的錯誤和腐化相混雜的污染。”他揭去神學家所加于基督教的純潔外衣,冷靜而客觀地對基督教久居地上所沾染的塵俗現象作了深入的理性的考察。他的筆法是曲折、含蓄的,有時是借用他人的酒杯來澆自己的塊壘的。他介紹諾斯替派的教義時說,這個教派“對以色列上帝作了不敬的描寫,把他說成一個易于沖動和犯錯誤的神,愛憎無常,……不能在這樣的性格中看到全知、全能的宇宙之父的特征”。這樣的轉述雖然冠以“不敬”字樣,實際卻在張揚異端,貶抑“降自于天”的基督教。書中對基督教大肆宣揚的神跡,例如驅除魔鬼,起死回生,舌割后而能言,耶穌受難后天地冥晦等一一加以否定。盡管這些神跡有教會文獻可征,并經神學家、主教、教皇等先后作出見證,然而他卻指出即使其中“最有力的見證”也不能“祛除不信者私下的、不可救藥的懷疑”,這種懷疑之所以“不可救藥”是因為它來源于理性的驗證。從這里人們清楚地看到吉本的歷史批判精神。

第一卷出版后,引起巨大反響。老友休謨閱后寫信給吉本稱賀,并指出在第十五、十六兩章的處理中不可避免地會引起猜忌,可以預料一陣叫囂的到來,也許作者還會在前途遇到一場斗爭。此書在讀者中贏得贊賞,但也引起一些人的非議。吉本寫了一篇《我的辯解》,取得了多數理智的世俗人士乃至教會人士的諒解,但仍有些人詈詈不休,其中不乏知名人物。吉本后來承認,他起初感到驚懼,繼而轉為憤慨,最后則是置之不理。他繼續撰寫下去。

第二、三卷獲得與第一卷同等的聲譽。宗教部分依然保持自由精神,也再次遭到反對者的抨擊。抨擊主要來自意大利的天主教徒,中心仍然是“神圣見證”問題。他后來回憶此事時寫道:“神圣見證的證據今天在任何法庭上都會加以否定,但是偏見造成盲目,權威拒納良言,我們的拉丁文圣經將永遠蒙受這種偽造經文的玷污。”

最后三卷出版依然引起喧囂。他自思這幾本內容純潔,筆調平和,不解何以會引起如此強烈的譴責。最后他得出結論:“這部《羅馬帝國衰亡史》無論在國內還是在國外似乎都擊中了要害,也許今后一百年還會繼續遭到責難。”

事實果然如此。在19世紀中期,倫敦圣保羅大教堂主教米爾曼在為其所注釋的《羅馬帝國衰亡史》作序言時,依然對該書加以批判,用意在于防止讀者閱讀本書后“產生錯誤印象”。批判主要針對前文所引吉本在第十五章開頭的那段話,認為吉本對于“宗教的神圣起源”這一主要問題,采取了巧妙的回避或假意承認的手法。另外還指責吉本對于基督教故意貶抑。這篇序言指出,羅馬帝國的進攻者,無論是軍事還是宗教方面的,諸如哥特人、匈奴人、阿拉伯人或蒙古人,阿拉里克、穆罕默德、成吉思汗或帖木兒,在書中都寫得充實完整,頗有生氣;唯獨對于基督教的勝利卻寫成一篇冷酷的批判論文。全書對基督教也不曾只字褒揚。這些大概就是衛道人士對本書深惡痛絕的地方。

但是,廣大讀者對本書的看法卻是截然相反的。吉本深有感受,寫道:“公眾是很少看錯的。”而在學術界,更是受到推崇。第一卷剛出版,休謨即在信中告訴吉本:“此間所有的文化人對尊作一致贊美。”后來的歷史學家也對之交相稱贊。19世紀后期至20世紀初期英國著名歷史學家伯里在其所注的《羅馬帝國衰亡史》序言中指出:“吉本在許多細節和若干知識部門中已經落后于時代,這一點只意味著我們的父輩和我們自身不是生活在一個完全無所作為的世界里。但是在主要的問題上,他仍然是我們的超越時代的老師。對于那些使他擺脫歷史家的共同命運的明顯特點,諸如伴隨時代前進的大膽而準確的尺度,正確的眼光,周密的布局,審慎的判斷與適時的懷疑,為自己始終如一的態度做出的堪稱不朽的掩飾等,是毋庸細述的。”這是對吉本準確而公平的評價。另一19世紀著名歷史學家弗里曼也指出,吉本始終不失為當代研究所不曾拋棄也不擬拋棄的18世紀歷史家。今天距本書問世已二百年,人們在70年代后期英法美意等國的文學雜志上又看到大量關于吉本及其巨著的論文。有些文章從政治、宗教、文學、哲學等角度對這部名著做進一步的探討,也有些從吉本所處的時代、他的歷史哲學、歷史興趣、編纂方法等方面對作者重新加以研究。看來這位18世紀的歷史家在又經歷了一個世紀之后依然不曾被拋棄。

《羅馬帝國衰亡史》原文本在我國流傳已久,近年來史學界有一些文章介紹和評論吉本及其巨著,可以吳于廑教授的《吉本的歷史批判與理性主義思潮》(載《社會科學戰線》1982年第l期)為代表。這些文章的共同看法是“吉本的歷史批判精神,與啟蒙時代的理性主義思想是一致的,突出表現在對基督教傳統教義、信條、教規等所持的批判態度”。這無疑是吉本此書的精華所在。然而,作為18世紀的資產階級歷史家,他的史觀不可避免地受到時代和階級的局限。吉本曾寫道:“戰爭和政事是歷史的主要課題。”他在這方面的敘述是不厭其詳的,但對社會經濟則不加重視。拋開社會經濟的發展變化來談論帝國的衰亡,是難以收到探驪得珠的效果的。另外,他過分強調歷史人物的作用而忽略人民群眾的影響。書中指出:人們的禍福無常,系于一人的品格。賢君在位則國治,暴君在位則國亂。書中雖然列舉了多次起義和暴動,諸如造幣工起義或巴高達運動,但是都不曾寫出起義群眾的聲勢和作用。當然,作者修史遠在歷史唯物主義誕生之前,對于這些缺點,是不應苛求的。作者在運用史料方面有時失誤,對此我們贊同米爾曼的態度:“盡管書中有錯誤,我認為它將永遠是一部卓越的著作。”特別引起我國讀者興趣的是作者在書中一再提及中國。他自承讀過有關中國的材料。書中敘述奧勒良祝捷大典時,在一長串來自世界各地的使節名單中竟爾也列入中國使節。這不禁使我們聯想到我國史書中大秦王安敦遣使來漢朝的記載,可能也是商人的假冒。第四十章還有一段波斯僧人受拜占廷皇帝查士丁尼之囑從中國偷運蠶子的離奇故事,其失實之處已在齊思和教授的《中國和拜占廷帝國的關系》(《北京大學學報》1955年第1期)文中得到訂正。

吉本此書,風行甚久,英國出版商競相刊印,因之版本甚多。外國書商也爭相出版譯本。吉本生前已出現法、德、意等文字譯本。目前則有更多種文字的譯本流傳。名家也紛為注釋,如英國伯里、法國基佐的注本都備受重視。作為一部學術著作,其流傳之廣,聲譽之隆,在史學界是罕有其匹的。中譯本最早系由王繩祖、蔣孟引合譯的第十五章單行本(商務印書館,1964年),后來又由李樹泖、徐式谷續譯了第十六章,與第十五章一起收入《外國史學名著選》(商務印書館,1987年)。今天這本節編本的中譯本面世,可以說是先睹為快。節編者D. M. 洛是英國作家,著有詩文集和小說數種,對于吉本也深有研究,曾發表論著。從本書前面的節編者引言和對書中內容的刪存去取來看,可知他對于這部名著沉浸甚深,因而能在節編中取舍得當,詳略適宜,并盡量保存了原著中博學多識與文字典麗相結合的特點。加之中譯者譯筆流暢,文字傳神,希望讀者讀后不致有未窺全豹的遺憾。

 

1994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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