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瓦爾登湖第二
- (美)B.F.斯金納
- 3669字
- 2020-08-19 16:3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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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尼克說得對。弗雷澤就在那里。
瓦爾登湖第二也在——“基本按計劃行事的,”弗雷澤寫道,自信滿滿,聽起來很親切。
“至于你提的問題嘛,”他在信中繼續說,“等半年吧,我保證提出完整的報告。我們正在起草一系列的文章,應該如你所愿的。但是,如果你等不及——我希望你等不及——那就馬上來看看瓦爾登湖第二吧。把你的年輕朋友帶來——我們一直在尋找皈依者呢,不管是誰。我們可以容納一行十人。”
信上還補充了最近的高速公路班車時間表等信息。
我不耐煩地把信扔到了辦公桌遠處。它的現實存在令人忐忑不安,奇怪得很。記得弗雷澤是我讀研究生時代一個有趣的人物,這已經足夠有趣,而現在與他進行聯絡,則是另外一回事。我發現,他作為記憶更賞心悅目。但這里有他的來信,拿它怎么辦呢?我很惱火,讓自己攤上了事,很后悔答應幫助羅杰斯和詹尼克。
更糟糕的是,整個冒險行動開始以驚人的速度自我加強了。我剛看完弗雷澤的信,電話鈴就響了。是羅杰斯。他說,他竭力避免打擾我,已經默默等了一陣子。我瞟了一眼臺歷,注意到他等了整整三天,這是及時的答復所需要的。我告訴他,收到了弗雷澤的信,同意當天下午上班時在辦公室與他和詹尼克見面。
午餐時,我遇到了哲學系的一名同事,名叫奧古斯丁·卡斯爾的。同為單身漢,住在俱樂部,我們彼此經常見面,但很難稱他為朋友。這是一個沒有私交的朋友。我與他交談,就像在專業期刊發表“答卡斯爾教授問”的口氣。我們通常談論各自研究領域唯一的共同主題——人類知識的性質和局限性,我們有嚴重的分歧,毫無共通點,這是我們倆的快活源泉啊。他的觀點一年年略有進動,名目繁多啊,直覺主義、理性主義,或者——我懷疑是托馬斯主義。我可以概括地稱呼他為“哲學家”,這讓我滿意,也許有一點屈尊。
卡斯爾專注心靈研究,因而體重增加過多。紅潤的臉平凡無奇,但有一雙敏銳的眼睛,黑胡子修剪得也不齊整。他非常健談,但錙銖必較。我曾經經常陷入他精心布置的陷阱,所以,我設計了一種標準的脫逃方法。并不深刻的,就是直截了當地求他明確定義他的術語。這會惹惱他,而我就自由了。
我們一下令,卡斯爾就開始報告他在所謂的“理由認證”上的進展。他堅持說,這是邏輯實證主義的真正答案。但是我的腦海里想著瓦爾登湖第二,我對理由認證實在提不起熱情。雖然我根本不指望卡斯爾感興趣,還是打斷了他,告訴他一些弗雷澤的情況和我的好奇發現,此人目前的下落。令我驚訝的是,他被迷住了。原來,他曾經開設過烏托邦的課程,從柏拉圖、莫爾、培根的《新大西島》,講到《回顧》注57,乃至香格里拉!萬一羅杰斯和詹尼克感興趣,我們去走一趟,他碰巧會一起去嗎?我記得弗雷澤說的“一行十人”,并邀請他加入我們的行列。
我吃完午餐回來,羅杰斯和詹尼克已經在我的辦公室門外了,他們并不孤獨。羅杰斯帶來了未婚妻芭芭拉·麥克林。她身材高大,是個漂亮的女孩,齊肩的金發。她很容易鼓起信心,幾乎可以稱為氣魄。我似乎記得,他們在羅杰斯參加海軍前就已經訂婚——至少是三年前吧,可憐蟲。另一個女孩年齡相仿,比芭芭拉矮,沒有這么精心打扮,被詹尼克非正式地引見為“我女人”,羅杰斯叫她瑪麗·格羅夫。
我們在我的辦公室里坐了下來,姑娘們坐椅子,其他人盡可能舒適地坐在書桌和一張矮桌子上。弗雷澤的信我朗讀出來,然后傳閱。信箋上部淡淡地正楷印著“瓦爾登湖第二”及地址。弗雷澤的字寫得又大又孩子氣,禿筆蘸黑墨水。
羅杰斯在圖書館翻找出了弗雷澤的舊文章,讀給我們聽。文章提出了羅杰斯三天前概述的論點,政治行動在建設一個美好的世界中是沒有用的,與人為善的人最好盡快轉向采取其他措施。任何群體都可以倚靠現代技術取得經濟上的自給自足,而群體生活的心理問題可以采用現有的“行為工程”原理加以解決。
我不記得任何人提出是否拜訪瓦爾登湖第二的問題。我們徑直設定了日期。我打了電話給卡斯爾。就我和他而言,近期唯一的空閑時間已經迫在眉睫。現在已經周一,周三以后的一周里,我們都可以離開,這是規定的某種考前閱讀期吧。其他人碰到這個好運氣,連連點頭,事情也就解決了。我有一點震驚地發現,兩個女孩一開始就被接納進來了。
我給弗雷澤發電報告知我們到達時間,告訴他用不著回復,但是他還是回電確認:
好。將接站。
星期二,我出好了考卷,而本來打算整整花上一個星期的。周三上午,因新動作節奏而氣喘吁吁的我坐在了火車上,與身邊的羅杰斯討論退伍軍人問題。前面的座位上,卡斯爾在跟芭芭拉交談,神情比較活躍,對方則故意關注地聽著。隔著過道坐著史蒂夫·詹尼克,他女人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瓦爾登湖第二離該州最大的城市約三十英里,我們到達該市吃了早中餐。我們核對了班車時間表,并在站內喝了咖啡,加三明治。一點之前,我們已經到了郊區,一路向東。這條公路沿河而筑,河水沖刷深入北岸,路左邊是陡峭的懸崖,右邊是河,與鐵路共享一個狹窄的路堤,道路彎曲,搖搖欲墜的樣子。
一個小時后,我們的班車越過一座小橋,吱一聲停了下來。班車在爆裂的轟鳴聲中駛走,我們則留在路邊。
馬路對面的路邊,停著一輛旅行車。車是空的。我在路上來回看,但沒有人。我走過去到橋邊,看了下面的河床。我回來時,旅行車附近,岸邊幾塊石子滾落下來,抬頭正好看到弗雷澤急忙地爬起來。他剛才躺在寬石臺上。他優雅地揮舞著手臂。
“你們好!”他喊道。“我馬上下來。”
我們穿過馬路,他慢跑,跟著來到岸邊。他的模樣跟我記憶中的差不多,個子不高,但西裝是某種白色的可洗面料,給人高個的印象。他養著一點點胡子,幾乎看不見;可在任何雜貨店購買的廉價草帽扣在后腦勺上。他熱情地握著我的手,我介紹了旅伴,他微笑著一一招呼他們,態度還算友好,盡管目光咄咄逼人。
他帶路走向旅行車。
“剛剛打了個盹,”他說,揮手指向石臺。“我還以為你們會趕上早一班班車,一路上風塵仆仆啊。抱歉,我不能去城市里接你們,這個季節沒有汽車和卡車可以長時間走得開。”
我堅稱,公交車已經夠舒適。我們坐著旅行車硬座位,不由人不信。
我們隨即離開了干線公路,來到一個小山溝的底部,沿小河驅車向北。然后,我們慢慢地爬上了東岸,來到一片蒸蒸日上的農場,從河流水平面是看不見的。點綴著幾所農舍、谷倉,前方遠處坡地上面的右邊,有一系列另一種建筑物。房子是土色的,似乎是石頭或混凝土建造的,簡單的設計,強調功能。幾個廂房和偏房,給人的印象是,它們不在同一時間建成,不是依據單一的計劃設計的。排成幾個層次,隨地勢而升高。弗雷澤聽憑我們默默巡視著建筑群。
約莫走了半英里后,我們離開了后面的山溝,走小木橋跨過了小溪,離開大路,沿著私人車道隨右邊的溪流前行。我們的左邊是相同的功能風格的其他建筑物。弗雷澤仍然滴水不漏。
“那是什么建筑?”我問。
“瓦爾登湖第二的一部分,”弗雷澤說。但是,說完了。
我們穿過一個幼年的松樹林,出林后發現了右邊的一個小池塘。前方,在一個密植的緩坡的上緣,樹木繁茂的山丘腳下,是主建筑區。現在,建筑物看上去有一大片,出奇地廣闊。我們順著彎道來到地勢最低處。我們卸下行李,弗雷澤將旅行車交給一名年輕人,那人顯然已經久等了。我們把行李拎到一個走廊,弗雷澤帶我們去我們的房間。房間都一樣,比較小,但大窗戶外能看到愉快的鄉村,我們剛剛正是從那里驅車而來。我們分配到了雙人間客房,兩個女孩一間,羅杰斯和詹尼克另外一間,卡斯爾和我住第三間。
“你們梳洗、休息一下吧,”弗雷澤說,“我失陪了,三點鐘再來。”他突然離開。
卡斯爾和我觀察了我們的房間。靠左墻固定有一個雙層鋪位。一半的右壁凹陷進去,有架子,充當書柜和梳妝臺。剩下的墻面空間處有一個鉸鏈式桌面可以翻下來。鋪位盡頭到拐角處有一個小衣柜。有兩把舒適的座椅,厚膠合板制成,似乎是本地產。
總的效果是令人愉快的。床上蓋著印花床罩,在木制品和土黃色墻壁的天然效果襯托下相當漂亮。一塊相同的布料掛在大窗戶一側。
我們迅速打開行李,在大廳對面一間浴室沖洗了,并發現自己無所事事。除非得到主人邀請,我可不喜歡在建筑物里或者場地上溜達。可是弗雷澤連一句“就當在家里一樣”都沒有說啊。相反,他說了“休息一下”。但是,我們沒有心情休息,我很不甘心,他安排我們的時間卻沒有咨詢我們。我們可不是孩子,要打發去午睡。我也討厭他戲劇性的沉默。這似乎是一招把戲,旨在刺激我們的好奇心。這是毫無必要的,唯有暗示而已,弗雷澤對我們明顯的興趣并不敏感。我真想對我的同伴道歉。
由于沒有更好的事情可做,卡斯爾和我在床鋪上躺下了。我睡上鋪,并很高興地發現,床墊還是挺舒服的。我曾經擔心,他們會要求我們力行某種斯巴達禁欲主義。我們開始了斷斷續續的談話,但我很快就想起弗雷澤在路邊的陽光石臺上睡覺。這是令人放松的想法,我的煩躁不安消退了。床鋪變得越來越舒適,而我對卡斯爾說的話變得簡短而含糊不清。
半小時后,卡斯爾喊醒我,報告其他人已經在外面了。我睡得很香,很難理清頭緒。我已經干脆地證實了弗雷澤關于我想休息的預測,但想到這兒,我的惱火復燃了。
有敲門聲,我爬下鋪位,卡斯爾去應門了。是弗雷澤。他面帶微笑,和藹可親,但我知道自己睡眼惺忪的,我猜想,他的笑容里不無一絲自我滿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