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像與儀式:隋唐長安佛教藝術
- 白文
- 9626字
- 2020-08-19 16:41:35
第四節 七寶臺舍利塔圖像程序的設想
光宅寺原坐落在光宅坊橫街以北,與高宗以來的皇政重心大明宮相接,西面與皇城內的太極宮相鄰,是最接近宮城的佛寺。光宅寺之前原為武則天消遣時的葡萄園,儀鳳二年(677年)在葡萄園發現石盌,內有佛舍利萬粒,于是勒令此地改為光宅坊,并建光宅寺,并散舍利于京寺及諸寺州各49粒。可見,建立光宅寺的目的和發現萬粒佛舍利有直接的關系,除去佛舍利散舍利于京寺及諸寺州各49粒以外,如何建塔供養其余的佛舍利則是常住光宅寺的高僧們必須要面對的問題。長安三年(703年),正好是武則天的八十壽辰,光宅寺改名為七寶臺寺,也許和武則天的慶生活動有某些聯系。因此,七寶臺是一座建筑無疑,而且和光宅寺發現和供養佛舍利有著密切的關系。七寶臺的七寶,為七種珍寶,不同時期有不同的觀念和理解80。而臺,則是一個建筑形式。根據《說文解字》的解釋:臺,觀四方而高者。用土筑成的方形的高而平的建筑物。可以說,光宅寺七寶臺,很可能是一座唐代流行的四方形佛塔。也可以稱為七寶舍利塔。而35件石刻可能就是分層附著于七寶舍利塔上四個方向的建筑構件。
一、塔像一體的七寶臺
在還原七寶臺的建筑架構之前,應先對佛塔有個基本認識。塔的建筑形式源于古代印度,梵文稱窣堵坡,印度的窣堵坡原是埋葬佛祖釋迦牟尼火化后留下的舍利的一種佛教建筑,就是墳冢的意思(圖1—36)。開始為紀念佛祖釋迦牟尼,在佛出生、涅槃的地方建塔,隨著佛教在各地的發展,在佛教盛行的地方也流行建塔,爭相供奉佛舍利(圖1—37)。后來塔也成為高僧圓寂后埋藏舍利的建筑。佛塔一般分為化身舍利塔和法身舍利塔。如《浴佛功德經》云:“當供養舍利。然有二種:一者身骨舍利;二者法頌舍利。……或寫法頌安置其中。”81

圖1—36 桑奇2號塔

圖1—37 塔形舍利容器
化身舍利指釋迦生身結晶(佛骨),如印度的桑奇大塔(圖1—38)、扶風法門寺塔等(圖1—39),塔中安置佛舍利以象征釋迦的存在82,表達人們對真有其人的“歷史性佛陀”的追思。法身舍利象征釋迦思想和精神的永恒存在,即佛法或佛典。如早期的北魏天安元年(466年)的曹天度塔、洛陽永寧寺塔(467年)(圖1—40)、西安大雁塔(652年)和小雁塔(707年)等都是典型的法身舍利塔(圖1—41)。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云:“印度之法,香末為泥,作小堵波,高五六寸,書寫經文以置其中,謂之法舍利也。……作七拘胝法舍利堵波;每滿一拘胝,建大堵波而總置中,盛修供養。”83

圖1—38 桑奇3號塔

圖1—39 扶風法門寺塔

圖1—40 北魏洛陽永寧寺塔復原

圖1—41 西安薦福寺與小雁塔
法身舍利塔的流行,說明原始佛教對釋迦靈骨的崇拜到對釋迦法身思想的信仰的轉變和發展的必然趨勢。我國最早的法身舍利塔屬河西走廊和新疆發現的一批北涼石塔。這些石塔體積不大,造型基本相同,雕刻精巧、細膩。石塔大致分三部分:塔基呈八邊形,每邊刻有八卦符號和神王,圓柱體塔身為功德主發愿文,塔頂部為帶相輪的覆缽丘,有的相輪已無。塔肩的覆蓮下方表面為八所圓拱龕像,龕內刻七坐佛和一交腳菩薩像,分別代表過去六佛和現在釋迦佛,以及準備下生成佛的未來世界的交腳彌勒菩薩。如敦煌出土的□吉德塔上的銘文:“第一維衛佛、第二式佛,第三隨葉佛、第四句留秦佛、(缺)、迦葉佛、第七釋迦牟尼佛、彌勒佛。”根據銘文,這批北涼石塔象征釋迦的法身思想從過去、現在、未來,猶如萬物的生長。隨著時間的變化,周而復始、循環不已的三世輪回佛法永恒不滅的載體。
《魏書·釋老志》解釋早期佛教法身思想時也說:“凡其經旨,大抵言生生之類,皆因行業而起。有過去、當今、未來,歷三世,識神常不滅。必有報應。漸積勝業,陶冶粗鄙,經無數形,澡練神明,乃至無生而得佛道。”84
北涼石塔上象征釋迦法身的過去、現在、未來三世永恒的圖像表現,說明釋迦法身思想永恒的三世信仰在北涼已相當流行。塔基座上的八面八卦符號,有學者認為是按照《周易·說卦》中(帝出乎震)一節后天八卦方位圖排列85。以八卦對應過去、現在、未來,象征萬物的產生和發展的時空關系。如第一維衛佛與東方的震卦是一個方位,象征過去第一佛像一年的正春、初升的太陽,開始出現于東方。依次循環,至第七現在釋迦佛,與北方的坎卦是一個方位,釋迦坐在北方,面對南方(閻浮提),同時也是太陽沉沒之時,說明現在佛已將過去即將面臨末法無佛的黑暗時期。第八的彌勒菩薩位于東北方的艮卦,該卦在冬末春初之際、一日的黎明之時,象征彌勒菩薩下生作為未來佛出世。第八彌勒佛即是最后一佛,也是第一佛,是始,也是終,周而復始,循環不已(圖1—42)。北涼石塔上的七佛一菩薩加上八卦的配置,反映了佛教傳入漢地之初與中國傳統文化相融合的典型范例;同時是佛教三世思想借用八卦概念表現佛法住世的時間和空間的超越性。也就是說,釋迦法身舍利塔的時空觀念在佛教傳入漢地之初就已經確立。

圖1—42a 高善穆塔

圖1—42b 高善穆塔身拓本
隨著《法華經》在北魏的流行86,為法身舍利塔信仰賦予了更加豐富的內容。《法華經》中有17品涉及塔的問題,其中“塔”字提到78次,可見對佛塔信仰的重視,為當時佛寺、石窟寺建造高廣大塔提供了充分的理由;洛陽的永寧寺塔,前面提到的曹天度塔,包括云岡、敦煌等石窟寺的中心塔柱等的出現,都與《法華經》的提倡的佛塔信仰不無關系。由于《法華經》倡導的佛塔信仰,推動了佛塔、佛像、經典信仰的三者結合。《法華經》卷四云:“在在處處,若說若讀若誦若書,若經卷所住處,皆應起七寶塔,極令高廣嚴飾,不須復安舍利,所以者何?此中已有如來全身,此塔應以一切華香、瓔珞、繒蓋、幢幡、伎樂、歌頌,供養,恭敬,尊重,贊嘆。若有人得見此塔禮拜供養。當知是等皆近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87
正是法身舍利塔本身具有的超越時空的性質是導致北魏佛塔信仰盛行的原因之一。如云岡石窟第一窟中心塔柱同樣由基座、塔身和塔頂三部分組成的仿木結構重檐方形樓閣形式。塔柱和四周壁之間保留一定的空間,形成繞塔觀像禮拜的實踐場所。塔柱上層正面龕內(南面)為結跏趺坐的釋迦佛;西面(右側)龕中根據主像左側出現一個不對稱小像,可以判斷為過去燃燈佛授記儒童(釋迦)將來成佛的情節88,這一圖像表現在犍陀羅和阿富汗非常多;東面(左側)龕內主像戴冠、交腳坐的為未來彌勒佛;背面(北面)龕內為持定印的坐佛,可以理解為多寶佛。
如《法華經》卷4云:“……見多寶如來,于寶塔中坐獅子座,全身不散,如入禪定。”89
可以說,第一窟中心塔柱上層的西、南、東面構成了時間體系的過去、現在、未來三世諸佛。
云岡石窟第6窟中心塔柱同樣具有繞塔觀像的功能。下層的南面(正面)為結跏趺坐的釋迦佛;西面(右側)主像為倚坐佛,雖然沒有像第一窟上層西面過去燃燈佛授記的明顯特征,但主像后面兩側身光中對稱排列的六身坐佛提示我們90。
西面的倚坐主像可以認為是時間系列的過去諸佛之一,也可以理解為位居西方,又是過去終極佛的阿彌陀佛。東面(左側)則是特征明顯的戴冠、交腳的未來彌勒佛,構成時間排序的過去(西面)、現在(正面)、未來(東面)三世諸佛排序。《法華經方便品第二》云:“過去諸佛以無量無數方便,種種因緣譬喻言辭,而為眾生演說諸法……現在十方無量百千萬億佛土中諸佛世尊,多所饒益,安樂眾生,是諸佛亦經無量無數方便,種種因緣譬喻言辭,而為眾生演說諸法……未來佛當出于世,亦以無量無數方便,種種因緣譬喻言辭,而為眾生演說諸法……”91
這里需要提醒的是,《法華經》中并沒有過去諸佛的形象描述,也沒有明確過去諸佛究竟是哪些佛。但法身塔本身訴求的過去、現在、未來的永恒性是毫無疑問的。三世輪回不息、法身永恒不滅的超越時空觀念是法身舍利塔信仰表現的主要特征。在圖像表現上,早期的北涼石塔是以七佛一菩薩配八卦符號表現時空關系;云岡石窟的中心塔柱以過去、現在、未來三世諸佛和天與地的連接加上動態的禮拜形式構成人與時間、空間上的互動而最終邁向覺悟之路。
七寶臺坐落于光宅寺內,源于儀鳳二年(677年)發現的舍利萬粒,除去分舍利于京寺及諸寺州各49粒外,在光宅寺建塔供養舍利應在情理之中。而且身為“檢校造七寶臺,清禪寺主,昌平縣開國公,翻經僧”的高僧德感,是七寶臺這批石刻造像的思想內容的把握者。長安三年(703年)十一月,正好是武則天八十壽辰92,如何表達心意,則是高僧德感和武則天身邊的官僚們共同的心愿。因此,創建七寶臺以祈愿武則天永生,也許是個絕好的辦法。于是,于長安三年(703年)七月和九月七寶臺核心構件雕刻完成,加上安裝等準備工作,于長安三年(703年)十一月的某一天可能舉辦一次盛大慶生法會,或開光盛典,隨后光宅寺改名為七寶臺寺。按照中國古代建筑格局和寺廟坐北朝南的規制,光宅寺七寶臺舍利塔可能是坐北朝南的一座方形佛塔。
參照西安大雁塔底層四面門額線刻佛像,南面釋迦佛,西面阿彌陀佛,東面彌勒佛和北面藥師佛的排列93。光宅寺七寶臺舍利塔的南面為釋迦佛;即編號23~28的五件釋迦佛排列在七寶臺舍利塔的南面。前面提到,釋迦佛與北方的坎卦是一個方位,釋迦佛坐在北方,面對南方(閻浮提)。釋迦牟尼佛同時也是盧舍那佛的化身,而盧舍那佛則是釋迦牟尼佛的“本原”。“本原”也可以理解為法身。而阿彌陀佛、彌勒佛作為表現盧舍那法身十方三世的境界,因此,可以認為頭戴寶冠的毗盧遮那佛三尊和一佛二弟子二菩薩五尊位居七寶舍利塔的南面。編號8~15的阿彌陀佛三尊應該在西面。幾乎所有凈土經典都稱極樂凈土位居西方,如《無量壽經》云:“法藏菩薩,今已成佛,現在西方,去此十萬億剎,其佛世界名曰安樂。”94
西方是太陽沉沒的地方。在古印度人的觀念中,太陽是全能、超越性、永恒等力量的體現,極樂凈土之所以定位在西方,是和人死后可以復蘇有關。就空間表現而言,把阿彌陀造像面朝西方是應對了太陽每當日暮西傾,所有的光輝都沒入西方。沉沒是一種結束、一種消失,所以太陽的西沉便意味著死者的國度。因此,在太陽和黑暗、死者的關系,或者是和死亡相關的信仰的領域里,太陽(光明)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而阿彌陀佛就成了開啟這種光明的使者。如慧遠于晉安帝元興元年(402年)與劉遺民等道俗123人在廬山般若精舍彌陀像前,建齋立誓,共期西方95。因此,阿彌陀佛面對西方,實際它所表達的無限的概念,是超越空間、時間,此岸、彼岸、現世、來世的概念。同時,阿彌陀佛還具有過去定光佛以來世自在王之后第54位成佛的終極過去佛的身份。因此,西面的阿彌陀佛身兼兩個身份,即西方極樂世界主人公和終極過去佛的雙重身份。
編號16~22的彌勒佛三尊應該位居東面。參照北涼石塔位于東北方的艮卦,該卦在冬末春初之季,一日的黎明之時,象征彌勒菩薩下生作為未來佛出世。在大乘佛教經典里,彌勒佛是當來下生的佛,這是因為彌勒曾經得到釋迦佛的“授記”,未來將下世成佛,也稱未來彌勒佛。但在成佛的時刻到來之前,他以菩薩身居“兜率天”96,從事自化化他、普度眾生的事業,也有彌勒菩薩之稱。作為未來佛的身份,加上南面的釋迦佛、西面的阿彌陀佛(終極過去佛)形成時間序列的三世佛。
北面為編號29~32的藥師琉璃光佛。通過前面對藥師佛身份的考察,以及對佛塔性質的討論,加上和西面、南面、東面之間的關系,可以比定北面東方琉璃世界的藥師佛,從而圓滿體現了七寶舍利塔本身具有的超越時間、空間的無限意義。還有,把藥師佛排列在七寶舍利塔北面似乎和藥師佛肩負的使命有很大關系。如《周易·說卦傳》中正北為坎卦,為一年正冬,是一日之中完全黑暗之時,是萬物收藏和歸息階段。《史記·歷書》也記載:“坎主冬至,當十月,藏之于北方。”97
周振甫譯注的《周易譯注》中的《坎·彖傳》說:“習坎,重險也。”是說坎卦是重險,險中有險。所以,北方是明暗相交、迷失、奸邪占主導地位,而又是善與惡并存的方位。因此,把藥師佛安排在北面這種明暗相交、重險之地來接引大眾是有它真實的寓意。如隋達摩笈多譯《藥師經》中藥師佛在因地所發十二大愿:“愿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清凈無復瑕垢。光明曠大威德熾然。身善安住焰網莊嚴過于日月。若有眾生生世界之間。或復人中昏暗及夜莫知方所。以我光故隨意所趣作諸事業。”“愿我來世得菩提時。若有眾生。其身下劣諸根不具。丑陋頑愚聾盲跛躄。身攣背傴白癩癲狂。若復有余種種身病。聞我名已一切皆得諸根具足身分成滿。愿我來世得菩提時。若有眾生。種種王法系縛鞭撻牢獄應死。無量災難悲憂煎迫身心受苦。此等眾生以我福力。皆得解脫一切苦惱。”98
藥師琉璃光佛不僅作為空間的橫化三世佛之一,還肩負著拯救那些身處幽冥、牢獄,或是饑渴所惱、為求食故的眾生,似乎哪里暗無天日、越是惡劣、殘酷的環境就會發現藥師佛的身影。這樣的分工并不見于佛經,是藥師信仰由興起到轉型的發展歷程,也是這一外來信仰不斷中國化、世俗化的過程,以致成為象征空間橫化三世佛之一,以及具有拯救幽冥眾生的職能,這一轉化可以說是中國文化的選擇。
以上考察表明,光宅寺七寶舍利塔的四面圖像構成,是按照釋迦的法身精神猶如世間萬物的產生、發展,周而復始、永恒不滅的三世輪回的順序排列的。參照云岡石窟中心塔柱的三世諸佛的排列,唐代大雁塔底層四面門楣諸佛的時空排序。可以認為七寶臺舍利塔南面釋迦佛、西面阿彌陀佛、東面彌勒佛的三世佛系列。北面是具有光明遍照十方功能的藥師琉璃佛和阿彌陀佛、釋迦佛、彌勒佛共同構成七寶臺的釋迦法身精神的超越時間、空間的圖像體系表現。
七寶舍利塔不僅是釋迦法身思想的象征,也是承載釋迦精神的載體,使人們相信即使釋迦涅槃也會有未來彌勒佛在世間出世進行主持正法。如在蕭元眘在他的造像記中,極富寓意地把武則天比作彌勒佛出世的功德:慈氏應現,彌勒下生,神力之所感通,法界之所安樂。意思是說,武則天即慈氏,為彌勒佛之應身,出生于世,治理天下得以太平。德感還于載初元年(690年)曾經參與撰寫《大云經神皇授記義疏》,稱武則天為慈氏彌勒下生,其中特別解釋光宅寺與武則天的關系。在這一背景下,武則天于載初元年改年號為天授,國號為周,自稱圣神皇帝。德感等九位僧俗都因此受封為縣公。長壽二年(693年)德感又參與《佛說寶雨經》的重譯工作,將經中長壽天女蒙佛授記為轉輪王之事跡延伸為“日月光天子……于支那國……現女身為自在主”。再度確認武則天作為女皇帝君臨天下的必然性。加上光宅寺與相鄰的皇城大明宮有著深厚的淵源關系,所以七寶舍利塔的營造者們深切希望大唐基業和武則天的身體如同釋迦精神一樣,周而復始、永恒不滅展開。時間上不僅如此,空間上也祈愿大唐基盤和影響力如同釋迦法身境界具有遍及天上、地下、東西南北每個角落的穿透力。正如德感在他的題記中寥寥數語表達了他的心思:“奉為□(國)敬造十一面觀音像一區。伏愿皇基永固,圣壽遐長。”目的就是愿武氏大周政權永遠堅固,祈求武則天長壽。王璿在他的題記中首先恭維武則天的轉輪王盛業,接著稱:“同感圣壽之無疆,愛于七寶臺內,敬造石龕阿彌陀佛像—鋪。……所愿上資皇祚,傍濟蒼生……永奉南薰之化……”其目的都是祈求武則天的壽命,希望武氏政權綿延無窮。
二、七寶臺的形制
七寶臺的建造源于發現佛舍利而建造的舍利塔。加上光宅寺又與武則天主政皇城相鄰,因此,七寶臺所有的建造程序都體現著皇族的氣象與威嚴。正如佛經所描寫的,獲得佛陀舍利的供養權,體現著國家的統一、勢力的強大。
我們知道,佛塔一般是由塔基、塔身、塔剎組成。如西安大雁塔,雖然已不是唐代時期的模樣,但其基本形制是可以借鑒的99。大雁塔是樓閣式磚塔,塔通高64.5米,塔身七層,塔體呈方形錐體,由仿木結構形成開間,由下而上按比例遞減,塔內的平面也呈方形,各層均有樓板,設置扶梯,可盤旋而上至塔頂。塔內有木梯可攀登而上。每層的四面各有一個拱券門洞,可以憑欄遠眺。
七寶臺,也可稱為七寶舍利塔,或是法柱。如姚元景的題記所描述的:“爰于光宅寺,法堂石柱。造像一鋪,爾其篆刻彰施,儀形圓滿,真容湛月,坐青石而披蓮,法柱承天,排紺霄而舞鶴……”意思是說七寶舍利塔位于法堂前,高可通天,并與云鶴并舞。段成式在9世紀中葉曾經描寫七寶臺:“寶臺甚顯,登之四極眼界,其上層窗下尉遲(乙僧)畫、下層窗下吳道玄畫。”意思是說,七寶舍利塔可以登臨遠望,其中有尉遲乙僧畫、下層窗下有吳道玄畫;站在塔內,外面的景致一覽無余。從以上這些題記當中,可以窺見七寶臺佛塔的姿容,并和西安大雁塔在構造上有許多相同之處。雖然七寶臺的塔基、塔剎已經無跡可尋了,好在有35件七寶臺石刻的存在,所以說對七寶臺形制的復原不是不可能。
現有七寶臺的35件石刻是否就是長安三年七寶臺竣工所造和開元年間修補的全部石刻?恐怕不能確定,因為它關系到七寶臺的層數。筆者以為,七寶臺很可能是一座五層或是七層的土木石結構的佛塔。參照西安大雁塔在建造之初為五層的文獻記載,筆者傾向光宅寺七寶臺很可能是一座五層佛塔。按照圖表的統計,除去7件十一面觀音外的28件中,阿彌陀佛三尊8件,彌勒佛三尊7件,釋迦佛五尊和三尊共為5件,藥師佛三尊4件,其余4件不確定。假設按照七寶臺是一座七層四面方形佛塔的話,西面七層配置七件阿彌陀佛,東面七層配置七件彌勒佛三尊;南面釋迦佛三尊和北面藥師佛三尊的七層盡管數量不夠,但加上四件的不確定身份的三尊的彌補正好為28件。
但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首先,28件石刻當中,大約有6件為長安四年(704年)至開元十二年(724年)以楊思勖為首的官僚們為七寶臺造像補刻(圖1—43);還有,筆者發現長安四年至開元十二年間補刻的6件以外,有數件從中間斷裂的和殘破的三尊像。按照佛教的莊嚴、圓滿的精神,特別是佛菩薩尊像是不允許有任何的缺陷、瑕疵。這樣一來,由昌平縣開國公,翻經僧的高僧德感監督營造,于長安三年竣工時的七寶臺,就達不到七層四面方形佛塔所要求的28件佛三尊數量。盡管隨著歲月的流逝,殘破的三尊像有可能是后代所為,但筆者更愿意以為中間斷裂和殘損的三尊像是由于長安三年竣工以后至開元十二年佛塔結構不穩定從塔上掉下來造成的。然后才有以姚元景、楊思勖為首的官僚們造像補刻。因此,筆者認為光宅寺七寶臺很可能為一座五層的土木石結構的佛舍利塔。也就是說,28件三尊或是五尊石刻中,有20件是長安三年九月竣工前完成的。其余的則是長安三年竣工以后至開元十二年的替代品。

圖1—43 楊思勖造三尊像
根據圖表,我們可以看到三尊佛石刻造像的尺寸,可以幫我們理解七寶臺佛塔的層數和高度。28件石刻中每一件石刻的高度相差無幾,基本保持在103~110厘米這個區間,而寬度的區間則在96~65厘米。如以編號23~28南面的釋迦佛石刻的寬度尺寸為例,分別為64、65、72、77、95厘米,也就是說最寬96厘米在一層,最窄的64厘米則在第五層,正好符合塔的逐層遞減以保持穩定的原理。至于佛像在每層的位置,可能是每層的四面中央門洞的上方。
三、七寶臺的護法神
根據以上考察,光宅寺七寶臺可能為一座五層的土木石結構的佛舍利塔。南面釋迦佛、西面阿彌陀佛、東面彌勒佛、北面是藥師琉璃光佛構成七寶臺的釋迦法身精神的超越時間、空間的圖像體系表現。其目的就是祈愿武氏的大周政權永遠堅固,武則天長壽。那十一面觀音和七寶舍利塔之間又是怎樣的關系?
七寶臺的這組十一面觀音是不是只有7件已不得而知。經過比對,現存的7件十一面觀音造像并沒有嚴格遵循經典所說的頭上十一面3種表情,而是菩薩頭頂上出現十個面,由下而上共3層,各為5、4、1面。這10個面都是菩薩面,表情并無分別,沒有出現經中方便面和真實面。
7件十一面觀音皆各舉一手至肩際,但左右手不一,其中五尊舉右手,兩尊舉左手。手印與常見的觀音像差別不大,舉起的手多執蓮蕾。下垂的手持凈瓶,或手持帛帶,有一件的手自然下垂,成與愿印(圖1—44)。值得關注的是,現存奈良國立博物館的一件十一面觀音,右手舉著刻有“滅罪”兩字的印章。7件十一面觀音像之中只有一件有題記,即負責建造此七寶臺工程的高僧德感的題名:“檢校造七寶臺、清禪寺主、昌平縣開國公,翻經僧德感、奉為國敬造十□面、觀音像—區、伏□皇基永固、圣壽遐長、長安三十五。”意思是愿以十一面觀音的法力與智慧祈禱國家基盤更加堅固,以及君主長壽。此外,韋均造像記中也提到武則天的身體不適:“為慈親不豫,敬發菩提之心,今者所苦已療,須表鑒明之力……”

圖1—44 七寶臺十一面觀音
可見,構建七寶臺與祈求君主武則天的平安長壽以及護國消災的信仰有密切的關系。七寶臺的建成源于發現佛舍利,作為釋迦法身思想的象征,也是承載釋迦精神的載體,使人們相信即使釋迦涅槃也會有彌勒佛下生在世間主持正法。就形同武則天自稱彌勒下生,于證圣元年(695年)加尊號為“慈氏越古金輪圣神皇帝”,并宣稱這是佛在涅槃之際早已“預記”的。因此,七寶臺建成寓意了大唐基業能周而復始、永恒不滅。如何維護七寶臺,以及使大唐基盤更加穩固,像釋迦精神一樣永恒不滅延續下去,似乎七寶臺的7件十一面觀音立像作為具有無量的智慧和神通的化身承擔著這一非常重要的角色,成為人們祈禱與寄托美好愿望的對象。
觀音信仰的核心是慈悲、大悲的思想,即實踐菩薩道,為眾生拔苦與樂,具有強烈的下化眾生的性格,這一點在七寶臺的7件十一面觀音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觀音形象的莊嚴使人一望而生敬仰之心。這不禁讓人聯想到巽伽王朝(公元前185至前73年)的巴爾胡特佛塔牌樓站立的藥叉女(圖1—45)100,和約建造于公元 1 世紀初的桑奇大塔各個塔門立柱的樹神藥叉女像。藥叉女雙臂攀援芒果樹枝,縱身向外傾斜,凌空懸掛于整個建筑結構之外,富有節奏感的S形體態,健壯豐滿。藥叉女們在這里的職能,就是守護著佛塔(窣堵波)使之興旺,并賜福通過塔門進入圣域的人們。按照佛教的解釋,任何生靈,無論是誰,不僅會死亡,而且會以五種情形之一再次轉生,即亡魂、鬼、畜生、人或神;之后再次死亡,再次轉生,除非獲得拯救,否則永遠輪回。佛陀和所有凡人一樣,也曾經有過一系列漫長的生死輪回。每個生命周期都是由他一生的“功德”或“業”來支配并決定他最終的命運。七寶臺的7件十一面觀音如同巴爾胡特、桑奇大塔的藥叉女一樣,守護著神圣的七寶舍利塔使之興旺,并賜福與前來禮拜的人們(圖1—46)。即使你罪孽深重,只要不斷地回向七寶舍利塔,積累功德,在輪回之路上多善事,實現超人的善果,經過這樣的積累就可以成佛、修成正果的好品質,并最終擺脫生死輪回。編號2的十一面觀音立像右手握刻有“滅罪”二字,也許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

圖1—45 巴爾胡特藥叉女

圖1—46 桑奇大塔藥叉女
七寶臺為一座五層方形的土木石結構的佛舍利塔,既然十一面觀音是七寶臺的組成部分,那他們之間又是如何組合的?參照印度巴爾胡特、桑奇大塔的回廊和四個塔門,或許會給我們一些啟發。根據圖表統計,7件十一面觀音立像高低不一,不在一個平面上:最高的114.3厘米,低的85.1厘米,無論七寶舍利塔的基座是方或是圓的,似乎都無法安置高低不一的7件十一面觀音。但筆者發現了一個現象,就是7件十一面觀音似有兩件為一組合進行排序的可能性,如編號1、2十一面觀音的高度都是85.1厘米,寬度也一致;編號3、4的高度也基本一致,寬度也相差不多;編號5、6也是如此,編號7是殘損件無法知其高度,依次類推的話,七寶臺十一面觀音應該有8件形成兩件為一組合。這樣的話,七寶舍利塔周圍當初很可能像巴爾胡特一樣有一圈用于繞塔的回廊(圖1—47),結合七寶舍利塔的四面,相對每一面應該有一個門,或是出入口,七寶臺十一面觀音作為護法神兩件一組應該就安置在回廊四個出入口的兩側。遺憾的是,七寶臺十一面觀音只有7件,而且有1件殘損,為復原帶來了一定的困難。但無論如何,十一面觀音作為護法神的屬性是可以肯定的,她們佇立在七寶舍利塔的周圍,守護著七寶舍利塔,并賜福給前來繞塔的人們。十一面觀音的外形無論如何改變,其主旨總不離兩個原則:一是莊嚴,二是慈悲。莊嚴代表其威德儀表,使人一望而生敬仰之心;慈悲代表其救世度人的愿行,令信者產生依怙之心。抑貪除瞋、止惡向善的宗教功能,在千余年來的潛移默化之中,一直是安定社會的基石。因此,觀音的莊嚴與慈悲,所予人適意、安恬的感受是無限的。

圖1—47 桑奇大塔回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