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社會主義:經濟學與社會學的分析
- (奧)路德維希·馮·米塞斯
- 5346字
- 2020-08-19 10:46:38
六
在關于社會主義的論證中,馬克思恩格斯預言無產階級將取代資產階級而管理經濟和社會,一個重要理由是,他們認為生產社會化的發展已使資本家成為多余的階級,相應地,他們認為新興無產階級有能力比資產階級更好地管理經濟生活。因此,對資本家階級的經濟和社會職能的認識,是社會主義理論的核心問題之一。社會主義者曾經認為,這個問題在理論上已經清楚,在實踐上也已經解決了——社會主義革命使資本家階級在很長時期里在許多國家沒了蹤影。改革開放以來,市場經濟的發展在中國造就了一個新的私營企業家階層,這個長期被視為洪水猛獸的群體重現中國社會,自然會成為議論的熱點。有人呼喚“像樣的”私營企業家出現;有人雖不否認這個階層存在的必要,但始終把他們視為不勞而獲的剝削者;有人對私營企業家給予極高評價,認為他們的勞動是高級智力勞動,是稀缺資源,他們在信息極不完備的條件下,把分散的資源尋找出來,串聯組合,使社會生產得以正常進行。在這種意見分歧較大的情形下,《社會主義》一書對這一問題的看法想必是讀者感興趣的。不必說,在這個問題上,米塞斯照舊與馬克思學派唱反調。
先看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不必重復讀者熟知的《共產黨宣言》第一章中對資產階級的政治、經濟和文化成就的高聲贊揚,恩格斯的《必要的和多余的社會階級》一文精煉地概括了他們關于這一問題的思想要點。關于資產階級存在的必要性,恩格斯說,“資本主義中等階級的經濟職能的確在于,它創立了現代蒸汽工業和蒸汽交通的體系,并打破了一切延緩或妨礙這個體系發展的經濟和政治障礙。沒有疑問,只要資本主義中等階級還執行著這種職能,在這種情況下它就是一個必要的階級”。恩格斯接下來問道,“但是,現在它還是那樣嗎?它還在繼續履行它的造福全社會的社會生產的管理者和擴大者的重要職能嗎?”“先看交通工具,我們看到,電報是在政府手里。鐵路和大部分遠洋輪船都不屬于那些親自經營業務的單個資本家,而屬于股份公司,這些公司的業務是由支薪的雇員,由那些實際上地位相當于位置較高和待遇較好的工人的職員代為經營。至于說到董事們和股東們,他們都知道,前者干預業務管理愈少,而后者干預業務監督愈少,則對企業就愈有利……這些大企業的所有者或資本家,實際上沒有別的工作,只有把半年一期的息票兌換成現款罷了。資本家的社會職能在這里已經轉移給領工資的職員了……資本家由于上述大企業的規模而被迫從業務管理中‘引退’,但是另一個職能仍然留給了他們。這個職能就是拿他們的股票到交易所去投機……這種‘引退了的’握有股票的資本家的存在,確實不僅是多余的,而且是十足的禍害”。文章最后總結道,“資本家階級已經變得沒有能力管理本國巨大的生產體系了……(工人階級)能夠不要資本家階級干預而把本國的大工業管理得很好”注84。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資本家的企業管理職能由支薪的高級雇員替代,資本家的唯一業務是在交易所里從事投機,這一事實表示資本所有權與生產過程完全分離,這是資本家階級要退出歷史舞臺的重要征兆。在《反杜林論》、《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等重要著作中,這一事實及其意義被反復強調;在《資本論》第3卷“信用在資本主義生產中的作用”一章里,對于從資本主義財產關系向社會主義財產關系的轉變來說,這一事實被賦予了至關重要的意義,那里寫道,“在股份公司內,職能已經同資本所有權相分離,因而勞動也已經完全同生產資料的所有權和剩余勞動的所有權相分離。資本主義生產極度發展的這個結果,是資本再轉化為生產者的財產所必需的過渡點,不過這種財產不再是各個互相分離的生產者的私有財產,而是聯合起來的生產者的財產,即直接的社會財產。”注85
與馬克思恩格斯截然相反,米塞斯把資本家階級看作對經濟和現代社會發展來說是最重要的社會群體。除去世界觀和階級立場等因素,我們看到,造成這種差別的,首先是由于在觀察股份公司等大的資本主義企業組織時,他們的視角不同。馬克思恩格斯在觀察股份公司時,首先看到的是企業規模,是生產社會化的發展,從而看到的是企業的所有權與管理權的分離,所有者與管理者的職能的分離。米塞斯則始終把生產資料所有權置于觀察的中心,在他看來,股份公司不過是資本所有者實現經濟管理職能的一種形式。因此,盡管他同馬克思一樣清楚地知道所有者與管理者的職能是分開的,但他更多地看到的是它們的聯系:“在資本主義制度下,股份公司的經理是由股東直接或間接任命的。就股東授權經理使用公司的(即股東的)資產從事生產而言,他們是在拿自己的部分或全部財產去冒險。投機(因為這必然是一種投機)可能成功并帶來利潤;當然,也可能失敗并虧掉部分或全部資本。把自己的資本投入后果難料的生意,把它交給不管對其過去多么了解但其未來能力未卜的經理人,這是股份公司的實質。”注86
僅僅看到資本所有者與企業管理者的聯系,還不足以認定資本所有者在社會經濟生活中是必不可少的。重要的是對資本所有者的經濟活動內容的理解,在這一點上產生了進一步的差別。馬克思學派把資本所有者經濟活動的積極內容主要理解為對直接生產過程的管理,理解為對企業生產活動的直接管理。既然對經濟活動內容作如此理解,必然的邏輯是,脫離企業管理也就是脫離對社會經濟生活的領導,從而成為多余的階級。另一方面,既然管理著股份公司的經理們并不是所有者,他們為誰工作,這一點并不重要,因此,東家的變換——由社會取代資本家而成為生產資料的所有者——應該不影響他們盡職盡責,生產照樣可以發展,甚至可以發展得更好。
相反,在米塞斯看來,支薪經理的管理工作對于資本主義經濟的運行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資本市場的作用和所有者在資本市場上的活動。他說,資本主義經濟計算“每天都面臨著必須解決的新問題。為了解決這種問題,首先有必要使資本從某個生產線、某個企業和公司抽出,投入到其他生產線、其他企業和公司。這不是股份公司經理的事,這本質上是資本家的事——買賣股票和股份,貸出和收回貸款,在銀行里把鈔票存入或提取。正是這些資本家的投機活動,為貨幣市場、股票市場和批發市場的形成創造了條件。股份公司經理們視這種條件為理所當然……正是資本家的投機活動所轉達的信息,成為他們必須調整經營的依據,成為他們商業活動的指南”;“比生產過程……更重要的是資本的更新和新增資本的投資。這才是經濟計算的核心問題,而不是如何運用現有流動資本的問題”注87。
與米塞斯對資本家經濟職能的看法密切相關的是他對投機活動的性質的理解,這是他與馬克思學派之間更深刻的分歧。資本家在資本市場上的投機活動,用恩格斯的話說,在經濟上不僅多余,而且是十足的禍害。米塞斯則認為,資本主義制度下的投機行為所發揮的功能,是任何經濟體系不可或缺的;投機者所扮演的經濟角色,在任何經濟制度下都不可能取消。如果像社會主義者所設想的那樣把它取消,必須有其他組織取代它的功能;沒有投機,就沒有超前的經濟行為注88。
從上述這一分歧出發做進一步分析,將不僅關乎對投機行為本身的評價,而且涉及基本的哲學世界觀。在馬克思學派看來,投機是與私有制和生產無政府狀態相聯系的經濟行為;社會占有生產資料并對社會經濟生活進行有計劃的安排之日,就是投機行為的消除之時,而在馬克思學派看來,對經濟和社會生活進行自覺的全面安排,是人力所能及的,用恩格斯的話說,“社會力量完全像自然力一樣,在我們還沒有認識和考慮到它們的時候,起著盲目的、強制的和破壞的作用。但是,一旦我們認識了它們,理解了它們的活動、方向和作用,那么,要使它們越來越服從我們的意志并利用它們來達到我們的目的,就完全取決于我們了”;現代生產力的本性一旦被理解,“它就會在聯合起來的生產者手中從魔鬼似的統治者變成順從的奴仆。這里的區別正像雷電中的電的破壞力同電報機和弧光燈的被馴服的電之間的區別一樣,正像火災同供人使用的火之間的區別一樣。當人們按照今天的生產力終于被認識了的本性來對待這種生產力的時候,社會的生產無政府狀態就讓位于按照社會總體和每個成員的需要對生產進行的社會的有計劃的調節”注89。這種洋溢著近代科學主義精神的哲學社會觀是馬克思學派堅信計劃經濟的可行性的心理前提。
與馬克思學派把投機行為的發生與特定的經濟和社會條件相聯系的看法不同,米塞斯把投機看作是任何變化著的經濟過程中的必然現象。而現實經濟生活無不處在變動之中,因此,經濟行為就是投機行為,用米塞斯的話說,“在任何不斷變化的經濟體制中,一切經濟活動都面臨著未知的前景,從而它總是面臨著風險。經濟活動的本質就是投機”;“經濟活動依據的是未來的不確定性,因此必然帶有投機的性質”,工匠短期的加工訂貨,煤礦的長期投資、棉花買賣、債券投資等等,無不是投機注90。一切經濟活動都面臨著未知的前景,這是一個從米塞斯的社會哲學觀中必然形成的論斷。他的哲學社會觀也就是哈耶克在本書序言中講的那段話:“社會秩序并非出自我們之手,我們也沒有足夠的智慧去設計它;只能說在對它的作用機制做了長期大量的觀察之后,我們已經部分地學會理解它。說人們選擇了這種秩序,這僅僅意味著他學會了選擇已經發揮作用的事物,通過進一步的理解,能夠改進它發揮作用的條件。”從這一哲學社會觀出發,必然否定計劃經濟的可能性,從而必然肯定投機行為的合理性。如此,米塞斯的邏輯結論是,以投機為業的資本家階級永遠是一個必要的階級,而不會像恩格斯所說的那樣成為多余的社會階級。
資本家階級現在是否是一個必要的階級,毋須多言,20世紀的世界經濟發展、私營企業家階層在許多國家“死灰復燃”以及他們在經濟上的積極表現等,已經給出了答案。現在至少可以說,在相當長時期內,在經濟領域的許多部門,它是一個必要的社會階級。
另一方面,我們絕不能完全贊同米塞斯對這個階級的評價。當他說,“必須把消費者視為實際意義上的真正所有者,把法律意義上的所有者視為他人財產的管理者”注91,這顯然是一個佩戴玫瑰色眼鏡的觀察者看到的景象。他還認為,投機者是為社會工作的注92。即便這是真的,最多只是事情的一個方面。可敬的資本家階層中許多人干的那些損害他人、危害社會的壞事還少嗎?但是,一本煌煌數百頁的巨著,除了贊美還是贊美,見不到一句從整體上對這個階級的批評,說米塞斯有著強烈的階級偏見,這恐怕不能說是亂扣帽子。
既然對資本主義持如此立場,毫不奇怪,對于一切反資本主義的思想和行為,米塞斯均感到忍無可忍,一概冠以破壞主義惡名。《社會主義》一書第五卷題名為“破壞主義”,在這一卷里,一切改善工人階級狀況、維護工人階級利益、加強對工人階級的法律保護措施等,如限制工作時間、事故和健康保險、失業保險、建立工會、舉行罷工,等等,一概被視為破壞主義的手段。在米塞斯眼里,只有資本所有者的財產才是財產,而其他財產概不算數。米塞斯宣稱,“真正的自由主義國家的唯一任務,就是確保生命和財產不受內外敵人的侵犯。它是社會安全的生產者,或如拉薩爾所嘲諷的那樣,是一個‘守夜人’國家”;“國家強制機構應以維護私有制為目標,拒絕所有那些企圖限制或廢除私有財產的建議”注93。就算是這樣,就算把保護私有財產確定為國家的唯一任務,為什么只保護資本所有者的財產呢?雇傭勞動者唯一重要的私有財產是他的勞動力,不僅如此,按米塞斯在世時就已經流行的動聽的說法,勞動力是工人的“人力資本”,為什么保護這類“資本”的措施就成了破壞主義呢?
米塞斯拒絕批評資本主義和資產階級,因為他堅信,資本主義不僅有益于資產者,甚至更有益于無產者;他認為,自工業革命以來,由于資本主義的進步,由于資本積累導致的生產發展,大眾生活水平一直在提高注94。米塞斯在書中沒有就這個論點展開論述,不過,1954年,他的得意門生哈耶克主編了一部題為《資本主義與歷史學家》的文集,文集中沒有米塞斯本人的文字注95,但其中每篇文章都堪稱米塞斯這一觀點的展開。一反19世紀以來包括馬克思學派著作家在內的歐洲觀察家的主流意見,該文集只有一個旋律:流行的關于工業革命以來歐洲工人階級的苦難的描述是失真的,甚至是對實際情況的惡意歪曲;文集作者們堅持認為,大量證據表明,工業革命和資本主義使工人階級狀況得到了持續而明顯的改善。
對我們來說,爭論的是一二百年前發生在遙遠異國的往事,而針鋒相對的雙方都能就自己的觀點提出證據,誰更有理?我們難以判斷。但是,我們知道我們身邊正在發生的事。在當下處于工業化進程中的中國,隨處可見許多勞動者在有害、危險的環境中勞作;大城市周圍貧民區的出現,早已不是新聞;有多少打工者被老板拖欠血汗錢長達數年;礦難!礦難!又是礦難!還是礦難!黑心老板有時竟然對遇難礦工毀尸滅跡。這些事見多了,往往使人聯想到第一次工業革命時期的歐洲,聯想到圍繞著當時工人階級狀況而發生的爭論。除非第一次工業革命時期歐洲的資本家們大多是羅伯特·歐文那樣的大善人,我們是否更應該相信例如恩格斯在《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中展示的景象呢?至少在我們目所能及的將來,計劃經濟的社會主義是沒有指望的,就此而言,我們贊同米塞斯的分析。但是,是否應該對資本的消極影響進行限制,是否要實行帶有社會主義性質的、被米塞斯視為破壞主義的種種保護勞動者的措施,等等,在這些方面,我們與米塞斯們勢不兩立。
2006年3月初稿于美國圖倫大學
2007年9月完稿于山東大學
2017年2月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