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社會主義:經濟學與社會學的分析
- (奧)路德維希·馮·米塞斯
- 3148字
- 2020-08-19 10:46:38
三
馬克思學派關于資本主義積累歷史趨勢的觀點認為,資本主義發展的總趨勢是資本日益向少數人手里集中,這一過程是大生產排擠小生產,大企業排擠小企業的過程;造成這一趨勢的原因是規模經濟在經濟效益上的優勢地位。《資本論》說:“競爭斗爭是通過使商品便宜來進行的。在其他條件不變時,商品的便宜取決于勞動生產率,而勞動生產率又取決于生產規模。因此,較大的資本戰勝較小的資本”;“在一個生產部門中,如果投入的全部資本已融合為單個資本時,集中便達到了極限。在一個社會里,只有當社會總資本或者合并在唯一的資本家手中,或者合并在唯一的資本家公司手中的時候,集中才算達到極限”注32。在理論上,這個論點對于馬克思學派關于以計劃經濟替代市場經濟的論證有著決定性意義。考茨基認為:通過競爭,資本主義將導致企業數量明顯減少,無產階級取得政權以后把這些集團聯合起來,就可以在全社會范圍內實行計劃經濟;布哈林也認為:“市場關系將由于其本身的發展而被消滅”,因為“市場斗爭的發展導致的結果是,競爭者的數目越來越少,生產集中在大型的資本主義組織的手里”注33。
對于上述觀點,米塞斯從企業規模與經濟效益的關系的角度提出了批評。他認為,“生產要素的最佳組合法則要求機構具備最有利的規模,如果規模能使所有生產要素得到充分利用,凈利潤會相應地提高。在一定的生產技術水平上,這是評估一個機構在規模上是否優于另一個機構的唯一途徑。工業機構的擴大必定導致成本節約的觀點是錯誤的,馬克思及其學派就犯有這樣的錯誤,盡管偶爾有言論表明他實際上認識到了事情的真相。因為這里也有一個界限,超出這個界限,機構的擴大就不會導致生產要素更經濟的運用。”注34
不能簡單地認同米塞斯對馬克思學派的批評。在生產大型化趨勢萌發之初,馬克思就抓住了這個趨勢,這是他的遠見。正如米塞斯的同窗熊彼特所言:“預言大企業的出現(考慮到馬克思當時的條件)本身就是一種成就。”注35 如果說馬克思沒有抓住全部趨勢,但至少抓住了主要趨勢之一;在一些行業中確實形成了少數企業帝國,直到今天,許多規模極大的跨國公司還在合并。
不過,比較而言,米塞斯的見解更周全。在當代資本主義經濟發展中,與企業大型化趨勢并存的,是中小企業的迅速發展。特別是在新技術革命的推動下,生產進入多品種、小批量、協同生產的時代,中小企業數量迅速增加,經濟效益優勢顯著。早在上世紀20年代米塞斯就做出那樣的分析,應該說他看得更遠,也更準確些。米塞斯對企業規模與效益之間關系的分析不僅為經濟發展所證實,而且預示了科斯后來在企業理論上的重要貢獻注36。
與企業規模的發展趨勢直接相關的另一個重要問題是企業規模與財富分配之間的關系。在馬克思看來,企業規模擴大的過程,也是財富向少數人手里集中的過程。這一過程的經濟后果是造成私人資本無力管理的巨大生產力,使得建立公有制成為經濟發展的需要;它的社會后果是導致尖銳的社會對抗,造成了社會變革的主體力量,使得公有制的建立成為社會的需要。《資本論》第1卷第二十三章第2節和第二十四章第7節集中闡述了這一思想。
如果企業的大型化只是某些行業和部門的現象,相應地,資本集中的趨勢也限于此類行業和部門。不言而喻,中小企業數量的增加既是企業大型化趨勢的逆向運動,也是資本集中趨勢的逆向運動。不僅如此,不僅中小企業的發展體現著資本分散的趨勢,即使就日益膨脹的大企業來說,企業擴張或生產資料的集中也未必意味資本所有權的集中;企業的大型化過程完全可以與資本所有權的分散過程同步——這就是企業股權的日益分散化。米塞斯注意到了現代經濟這一發展,雖然他的分析不十分清晰,也沒有提供必要的事實和數據。他說,“機構或企業的集中趨勢絕不等于財富的集中趨勢。隨著機構和企業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現代,現代資本主義也在同樣程度上發展出了使人能以小財富干大事業的企業形式。看看這些已經出現并變得日益重要的企業類型的數量,而獨資商人已經幾乎從大型工業、采礦業和運輸業中消失殆盡,即可證明不存在財富集中的趨勢。”注37
“機構或企業的集中趨勢絕不等于財富的集中趨勢”,此論斷被20世紀資本所有權的實際發展所確認。二戰前,資本主要為家族占有。例如,20世紀30年代,福特家族占有福特汽車公司100%的普通股,梅隆家族占有美國鋁公司普通股票的80%。50年代以來,資本所有權日益分散:一是持股人數快速增長,以美國為例,1952年為650萬人,1985年增至4704萬人;二是大公司股票高度分散,1984年,美國電話電報公司股票持有人數達324萬,通用汽車公司為99.8萬,埃克森公司為88.7萬,IBM公司為77萬,福特汽車公司為28.9萬,英荷殼牌石油公司約為90萬。股權的高度分散使單個大股東控制的股份呈減少趨勢:20世紀初,一般說來,擁有40%—50%的股票才能控制一家公司,到80年代,大約只需占有5%的股份就可做到這一點注38。到90年代,大股東股份額進一步減少。在美國,“到1990年末,對最大的10家資本化的公司進行所有者結構的考察,這些公司最大股東持有的公司股份平均為2.6%。”以通用汽車公司為例,1990年,它的5家最大股東的股份合起來還不到6%,5家持有者分別占1.4%、1.3%、1.2%、1%和0.9%注39。
但是,如同中小企業蓬勃發展并不完全否定馬克思對企業大型化趨勢的分析一樣,在財富集中問題上對米塞斯的證實也絕不是對馬克思的證偽。肯定機構或企業的集中不等于財富的集中,絕不意味著完全否定財富的集中。現代資本主義復雜性的一個突出表現是它的發展趨勢的多向性。與股權分散趨勢并存的,財富集中的趨勢依然存在,并且這種趨勢在20世紀70年代以來新自由主義日漸興盛的背景下愈加突出。米塞斯正確但卻片面的分析至多可以看作是對馬克思的補充,而他的不存在財富集中趨勢的結論是與事實相悖的。
盡管股權分散只是西方資本主義經濟關系發展的趨勢之一,而且千百萬小股民并沒有多少發言權,但股權分散,特別是工人持股是一個有著重大意義的現象。股票就是資本。工人可以把部分收入用于投資,意味著當代雇傭勞動者的勞動力價值中存在一個超過生活資料價值的余額注40。因此,問題不在于量而在于質——從僅僅擁有生活資料到擁有資本是一個質的飛躍。私營中小企業蓬勃發展且日益活躍,同時,資本所有權的分散造成了一個廣大的中產階級,股民大軍中廣大工人階級的加入,等等,考慮到這些緩和社會矛盾的種種因素,似乎有必要對馬克思關于生產資料歸社會占有的主客觀條件的論述重新檢討。
還有一個重要的相關問題是,規模龐大的現代企業是否已經發展到只能由社會來管理,也需要重新估計。按照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論述,當生產資料的規模發展到不適合股份公司管理時,應實行國有化,而國有化也只是生產資料歸社會占有的前奏。就是說,這些依次替代的所有制形式,后者較前者具有更大的適合生產力發展的空間。當代經濟發展表明,至少就具體的生產經營活動來說,沒有證據顯示國有企業較之民營股份公司必定具有更大的效能。恩格斯曾認為,當生產資料和交通手段發展到不適于股份公司管理時,國有化就具有了經濟上的必然性,這種必然性首先發生在“大規模的交通機構,即郵政、電報和鐵路方面”。米塞斯引用了恩格斯的有關論述后指出:恰恰是世界上最大的鐵路系統——北美鐵路——和最重要的電報線路——海底電纜,并沒有實行國有化,而在實行國家社會主義政策的國家,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線路卻早就被國有化了;他還指出,郵政國有化主要是出于政治原因,鐵路國有化主要是出于軍事考慮注41。不論是否同意米塞斯關于國有化原因的分析,在評價一百多年來國有化進程的得失時,他的見解值得參考。今天,股份公司的發展早已超越國界,形成了龐大的跨國公司,而且至今也看不到這一發展的界限。如果沒有證據顯示國有企業較之民營股份公司在經濟上有更大的效能,那么,資本積累的歷史趨勢與國有化以及生產資料社會占有之間的關系就還是有待探討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