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社會主義:經濟學與社會學的分析
- (奧)路德維希·馮·米塞斯
- 5818字
- 2020-08-19 10:46:37
二
第一次工業革命造成的大工業生產,是馬克思社會主義的經濟前提,《社會主義》一書向以這一前提為基礎的核心論點發起了挑戰。
第一次工業革命之前,經濟生活以小生產為基礎,總的說,當時的人們還不能設想生產無限發展的可能。工業革命和科學技術進步,使生產力以前人不敢設想的規模飛速發展,這一情形使某些思想家對生產無限發展的前景產生了憧憬。工業革命之前,社會主義者對平等社會的設想只能以節制人們的物欲、以對財富實行平均分配為前提。自羅伯特·歐文以來,社會主義理想被置于一個新的基礎上。作為工業革命產物的羅伯特·歐文的社會主義是以大工業生產力為基礎的。歐文樂觀地預言:大工業的巨大生產力,“還只是人們無法限量的那種生產力的萌芽。因為它的增長是沒有止境的……這種新生產力保證人們有無窮無盡和不斷增長的可能性,像取水那樣容易地生產財富,像利用空氣那樣充沛地滿足人類的一切合理需要。這是要求迅速改造社會的時代即將到來的另一個意義特別重要的標志。”注10
歐文開辟的新方向,成為19世紀以來社會主義思想的顯著特征,也是馬克思主義承襲前人的最重要遺產之一;馬克思主義對社會主義的論證,也完全是以大工業所造成的生產力為前提的。首先,馬克思主義創始人堅信生產無限發展的可能性,恩格斯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中說:“人類所支配的生產力是無窮無盡的。應用資本、勞動和科學就可以使土地的收獲量無限地提高。”注11
第二,他們堅信,生產力的巨大發展,為由全社會占有生產資料、為消滅固定的社會分工從而消滅階級提供了可能。恩格斯說:
“自從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在歷史上出現以來,由社會占有全部生產資料,常常作為未來的理想隱隱約約地浮現在個別人物和整個派別的頭腦中。但是,這種占有只有在實現它的物質條件已經具備的時候,才能成為可能,才能成為歷史的必然性。正如其他一切社會進步一樣,這種占有之所以能夠實現,并不是由于人們認識到階級的存在同正義、平等等相矛盾,也不是僅僅由于人們希望廢除階級,而是由于具備了一定的新的經濟條件。社會分裂為剝削階級和被剝削階級,統治階級和被壓迫階級,是以前生產不大發展的必然結果。只要社會總勞動所提供的產品除了滿足社會全體成員最起碼的生活需要以外只有少量剩余,就是說,只要勞動還占去社會大多數成員的全部或幾乎全部時間,這個社會就必然劃分為階級。在這被迫專門從事勞動的大多數人之旁,形成了一個脫離直接生產勞動的階級,它掌管社會的公共事務:勞動管理、國家事務、司法、科學、藝術等等。因此,分工的規律就是階級劃分的基礎”;“當社會成為全部生產資料的主人,可以在社會范圍內有計劃地利用這些生產資料的時候,社會就消滅了迄今為止的人自己的生產資料對人的奴役……舊的生產方式必須徹底變革,特別是舊的分工必須消滅。代之而起的應該是這樣的生產組織:在這個組織中,一方面,任何個人都不能把自己在生產勞動這個人類生存的自然條件中所應參加的部分推到別人身上;另一方面,生產勞動給每一個人提供全面發展和表現自己全部的即體力的和腦力的能力的機會,這樣,生產勞動就不再是奴役人的手段,而成了解放人的手段,因此,生產勞動就從一種負擔變成一種快樂”注12。
恩格斯的論述至少有三個要點:第一,生產高度發達和產品極大豐富是社會主義的基礎;第二,階級劃分實質上是社會分工的一種表現形式,階級消滅的前提是固定勞動分工的消除;第三,分工的消滅與勞動樂生密切相關。
階級的消滅、固定勞動分工的消除和勞動樂生這三大目標之間關系密切:勞動樂生是前兩者的前提,而勞動樂生又以生產力和科學技術的高度發展為基礎,沒有這一基礎,勞動無從樂生,從而固定分工和階級也無從消滅。在社會主義思想史上,面對著大眾不得不從事十分艱辛、有時是骯臟甚至危險的勞動這一現實,如何安排這類勞動,如考茨基所言,“成了全體空想社會主義者的一塊絆腳石”注13。考茨基提到了莫爾和傅立葉的困境:莫爾為解決勞動艱辛問題而在烏托邦里保留了奴隸;傅立葉則“企圖通過在工作中導入一種心理學的往往是異想天開的動機來排除這個絆腳石”注14,他想利用兒童不講衛生的天性,讓他們去從事那些骯臟的勞動注15。
在馬克思主義著作家看來,這一問題不難解決,解決之道是大工業和科學技術的發展:大工業的發展和技術進步“留給體力勞動者的工作只有少數沒有內容而卻容易學得的看管機器或化學過程的操作了”;“機器操作的單純化,正為工人提供了可以隨時調換其工作的機會,使得各種筋肉神經能夠輪流活動,這些筋肉的諧和動作,正像現在完全非生產性的體操一樣,使人振奮活潑”;至于臟累艱險的工作,“只要人們認真研究近代技術,這一類問題沒有不能解決的”注16。在未來理想社會里,“任何人都沒有特殊的活動范圍,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門內發展,社會調節著整個生產,因而使我有可能隨自己的興趣今天干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獵,下午捕魚,傍晚從事畜牧,晚飯后從事批判,這樣就不會使我的角色一直是一個獵人、漁夫、牧人或批判者。”注17馬克思的社會主義可以被概括為一種以生產力高度發展為基礎的消滅固定分工從而消滅階級的社會理想。生產力的無限增長、勞動樂生和固定分工的消除是馬克思社會主義的三大基本觀點,它們自然會成為米塞斯批評的對象。
在對生產力的發展亦即對人類生存條件及前景的理解上,米塞斯及其所屬學派與馬克思主義正相反。在他們看來,生存資料短缺是人類宿命;正是因為短缺,才有人類的經濟活動,也才有以經濟活動為研究對象的經濟學。這也是現代西方主流經濟學的核心觀點。以短缺為基本預設的經濟學對馬克思的社會主義進行批評時,必定會圍繞這一預設做文章。米塞斯說,“在天真的社會主義者看來,這個世界足以使每個人幸福和滿足。產品的短缺只是不合理的社會秩序造成的,它一方面限制了生產力的擴大,另一方面通過不平等的分配使‘富者愈富,窮者愈窮’。”米塞斯認為,“那種無論在哪一個社會歷史發展階段,大自然都會賜我衣食”的愿望,只是一個古老的幻想。嚴酷的事實是,“大自然沒有賜予我們任何權利,正是由于她供給我們的生存資料極為匱乏,并且需求實際上是沒有止境的,人們才被迫從事經濟活動。”注18米塞斯的恩師馮·龐巴維克的批評更具概括性,他認為,社會主義對資本主義的批評,事實上是對人類的整個生存條件,即短缺這一核心問題的批評;同資本主義一樣,生存資料的短缺也是社會主義不得不面對的問題注19。
在米塞斯的批評中,馬爾薩斯人口論是其主要論據之一。他寫道:在社會主義者看來,生產資料社會化將使得生產力空前增長,這有可能駁倒馬爾薩斯們,這個世界足以使每個人美滿和富足,然而“馬爾薩斯人口規律和收益遞減規律粉碎了這一幻想。在其他條件不變的情況下,人口增長超過一定限度之后,便不會再伴有財富的相應增長;超過這個限度,人均產量就將會下降”。因此,雖然馬爾薩斯在整個19世紀受到包括馬克思、恩格斯在內的社會主義者的猛烈抨擊,但在米塞斯看來,“他們并沒有駁倒他。今天,可以認為關于人口規律的討論已經結束”注20。
米塞斯認為,既然短缺是人類宿命,勞動樂生也就成了虛妄。人類欲望無限,因此,在一定的生產力水平上,只有通過增加勞動,方能滿足需求,而勞動,即便是充滿樂趣的勞動,超過一定的限度也會使人厭煩。社會主義者試圖通過隨意的職業變換亦即固定分工的消除來解決勞動厭煩問題,米塞斯認為在經濟上是不可取的。首先,職業實踐的減少會導致勞動技能的降低;其次,職業的變換之間將有時間損失——這極易使人聯想到20世紀50年代后興起的人力資本理論中有關機會成本的內容。此外,對勞動的厭煩很少針對的是某一具體工作,而是工作時間的延續導致的身心疲倦,通過變換工作而從另一種形式的勞動中獲得樂趣的想法不見得奏效注21。
如果勞動樂生成了虛妄,勞動分工的消除從而階級的消滅也就成了空想。在米塞斯看來,勞動分工的存在并非同生產發展的一定階段相聯系,而是永恒的自然現象:“分工發祥于自然界的兩個事實:人類能力的不平等和地球上人類生活的外部條件的多樣性”;“說社會是一個有機體,意味著社會就是分工”;“分工乃社會的本質”注22。既如此,管理者和被管理者的社會分工就是天然合理的:“人不是完全平等的。有人天生是領袖,有人只能跟著走……我們不可能都當先驅:大多數人既無這種抱負,也缺少必要的能力”;“因為不能獨立思考,大眾才追隨……有教養的人”;“未雨綢繆,提前行動,采用新的方式,永遠只是少數人,即領導者的事情”注23。
從整個20世紀社會主義的經驗,從資源條件對經濟的約束以及分工日趨細密的發展看,至少可以說,米塞斯的批評提出了值得進一步探討的問題。
在生產力的發展前景問題上,在經歷了自19世紀以來占主流的樂觀主義之后,人們的認識在20世紀70年代發生了重大變化。以1972年羅馬俱樂部報告《增長的極限》為標志,傳統經濟增長方式遭到質疑。報告認為,傳統經濟增長方式造成的資源消耗和環境污染,使地球不堪重負。報告提出了經濟零增長理念。報告提供的資源評估或有偏差,相關觀點或可爭議,但該報告標志著人們對經濟增長方式的認識的轉變。就在該報告發表的同年,聯合國在瑞典斯德哥爾摩會議上首次將環境問題列入國際議事日程,這不是偶然的。增長的極限、零增長、可持續發展等理念的被廣泛接受,至少表明物質財富無限增長的觀念需要商榷。
短缺的不僅是物質財富。米塞斯還談到了另一種重要的短缺——時間短缺。他說:“顯然,可供使用的勞動也是有限的:一個人只能從事一定量的勞動。即便勞動完全是一種享受,也必須節約利用,因為人的壽命是有限的,人的精力不是取之不盡的。即便是悠閑自在的人,沒有錢財方面的顧慮,也必須對他的時間做出規劃,即對消磨時間的不同方式加以選擇。”注24 在此問題上,米塞斯堪稱丹尼爾·貝爾的先驅:半個世紀之后在貝爾的《后工業社會的來臨》一書中,時間短缺是作為一種“新的匱乏”提出來的注25。這里有必要指出,對于時間在經濟活動中的意義的理解,馬克思比米塞斯深刻的多。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中早已指出:“正像單個人的情況一樣,社會發展、社會享用和社會活動的全面性,都取決于時間的節約。一切節約歸根到底都是時間的節約。正像單個人必須正確地分配自己的時間,才能以適當的比例獲得知識或滿足對他的活動所提出的各種要求,社會必須合理地分配自己的時間,才能實現符合社會全部需要的生產。因此,時間的節約,以及勞動時間在不同的生產部門之間有計劃的分配,在共同生產的基礎上仍然是首要的經濟規律。這甚至在更加高得多的程度上成為規律。”在共產主義制度下,“財富的尺度決不再是勞動時間,而是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注26但是,如果閑暇時間本身是財富的尺度,而且像米塞斯和貝爾指出的,它的“供給”是有限的,人們就可能為閑暇時間的支配而發生競爭,這卻是馬克思沒有談到的。如果不但物質資源的短缺不可避免,而且閑暇時間的短缺更無法克服,那么,以財富極大豐富為預設的社會主義經濟體制就是成問題的。
關于固定分工的消除以及勞動樂生問題,也很難應對米塞斯的批評。確實,當代工業和科學技術的進步,在許多臟累艱險的工作領域里呈現出以機器取代人工的趨向。但總有大量勞動無法用機器取代。同時,固定的勞動分工,特別是管理者與被管理者的分工,在任何地方都沒有減弱的跡象。至于70多年的社會主義實踐,人們看到的不是固定分工的削弱,而是相反。不僅如此,在某些社會主義國家,勞動分工不僅意味著職業劃分,而且成了固定的社會身份,如中國丑陋的戶籍制度。現實社會主義國家的理論家們很少提到馬克思恩格斯的分工理論,或許這里有某種不方便,因為,從馬克思恩格斯的觀點看——前面對恩格斯的引證表明了這一點——固定的社會分工就意味著社會劃分為階級,也就是說,現實社會主義并沒有消滅階級,反而建立了一個完全是馬克思恩格斯描述過的階級社會。劉少奇拉著時傳祥的手說:“你掏大糞是人民勤務員,我當主席也是人民勤務員,這只是革命分工不同”注27。鑒于當時人們的精神狀態,我們或許應該相信這位政治家的真誠。但正是他的真誠,表明他不清楚自己在說什么。至于“愉快的勞動”,離百姓實在太過遙遠,反倒是“一怕不苦、二怕不死”的調侃更有生活依據。米塞斯看到了固定分工的消除和勞動樂生問題是社會主義理論的軟肋,他告訴讀者,“即使在社會主義社會,勞動也只能是辛苦而不是享受”,“認識到這一點,社會主義思想的一根主要支柱就坍塌了”注28。應當說,這是一個對社會主義學說很內行的人說出的話。不過,固定勞動分工的消除在馬克思社會主義學說中還有其他方面的重要意義,米塞斯對此未必完全理解,這一點我們在后面關于價值理論的討論中還要談到。
對作為米塞斯主要論據之一的馬爾薩斯人口論也需重新審視。20世紀60年代以來的人口爆炸、環境惡化、非再生資源耗竭等危象提示我們,人口與生存資料之間應該有一定的比例關系。馬爾薩斯人口論的缺陷似乎不在于他的命題,而在于他對命題的論證。他的論證要點無非是人口增長按幾何級數,生存資料的增長按算術級數,因此,生存資料的增長永遠落后于人口增長。當達爾文認為自己的進化論得益于馬爾薩斯的啟發時注29,馬克思批評道:“達爾文在他卓越的著作中沒有看到,他在動物界和植物界發現了‘幾何’級數,就是把馬爾薩斯的理論駁倒了。馬爾薩斯的理論正好建立在……人類繁殖的幾何級數同幻想的動植物的‘算術’級數相對立上面。”注30 馬克思看到了達爾文應該看到而沒有看到的東西。確實,既然所有生物包括人類和作為人類消費對象的動植物同人類一樣都有按幾何級數增長的傾向,馬爾薩斯的論證就是不成立的。但是,駁倒馬爾薩斯的論證,不等于取消其命題的合理性注31。馬克思忽視了一個重要事實:盡管其他生物同人類一樣有著按幾何級數增長的傾向,但人類處于食物鏈的頂端,其他生物的食譜中沒有人類這道菜,而人類餐桌上則擺放著幾乎一切可以食用的生物。在生存競爭中,沒有天敵的人類對其他生物的壓力是單向的,其他生物除了以“短缺”來反饋這種壓力,別無他法。因此,即使其他生物按幾何級數增長,總有一天無法填飽人類按幾何級數增大的胃口——如果人類不設法控制自身繁衍的話。
難以就米塞斯在生產力的無限增長、勞動樂生及固定分工的消除這三大基本問題上的批評提出反駁意見,不等于我們贊同他關于社會主義的一般結論。作為社會主義的敵人,米塞斯認為社會主義斷不可行。社會主義者從這些批評中應該引出其他結論:或許社會主義應該探討新的理論基礎和新的建設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