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相關研究現狀綜述
一、國外研究動態一覽
作為一名非主流經濟學家,明斯基的思想從未得到主流經濟學界的重視,其著作也一直并不暢銷。但令人感到驚訝的是,明斯基如今卻風靡一時,霎時從一個幾乎被遺忘的人物變成關于如何解釋金融危機和如何修復金融體系討論中的關鍵人物。其著作頓時受到廣泛關注,尤其是獲得金融市場從業者們(如對沖基金經理)的追捧。例如,明斯基的一本初版于1986年的代表作《穩定不穩定的經濟》 (Minsky,1986a)近年在eBay網上的售價高達395美元,并且一直居高不下。4面對這種“井噴”的市場需求,美國麥格勞希爾公司(McGraw-Hill Companies)把握住了商機。2008年,該公司便立即重新出版了明斯基的兩本代表作——《凱恩斯》 (Minsky,2008[1975])和《穩定不穩定的經濟》 (Minsky,2008[1986]),而且都邀請了研究明斯基的學者對原版做了修正,并添加了新的導言。而明斯基另外一本關于不穩定性和金融的論文集的代表作《“它”會再次發生嗎?》 (Minsky,1982a),同年也由原出版公司——紐約夏普出版公司(M.E. Sharpe)重印發行(Minsky,2008[1982])。另外,明斯基于1972年為美聯儲委員會理事會(Board of Governors of the Federal Reserve System)所撰寫的研究報告《金融不穩定性再探:災難經濟學》 (Minsky,1972a),之后也由政府文獻出版公司(BiblioGov)予以單獨出版(Minsky,2012[1972])。不僅明斯基的原版著作得到了再版或重印,其過去鮮為人知或未曾公開發表的論文最近也被公開或重新出版,例如:他有關貧困和就業理論的一些論文,在最近由他的學生加以整理,并以論文集的形式冠之以《終結貧困:工作而非福利》 (Minsky,2013)公開出版;他為芝加哥聯邦儲備銀行(Federal Reserve Bank of Chicago)1987年5月舉辦的“銀行結構與競爭”年會準備的關于“證券化”(securitization)的會議討論稿(Minsky,1987),也由他的學生予以編輯和介紹,以利維經濟研究所“政策簡報”(policy note) (Minsky,2008[1987])的形式公開出版;他1986年提交給由意大利佩魯賈大學(University of Perugia)所主辦的關于卡萊茨基(Michal Kalecki)的研討會的論文手稿,在學術期刊上公開發表(Minsky,2013[1986]);而他于1985年發表的一篇回憶他在芝加哥大學求學的歲月的自傳性文章(Minsky,1985a),則被再次出版(Minsky,2009[1985])。此外,明斯基1954年的博士論文《誘導性投資與經濟周期》 (Minsky,1954),早在危機前就已經由其同事編輯并公開出版(Minsky,2004[1954])。
伴隨著明斯基著述的再版和暢銷,有關明斯基的詞條、論文集和專著也紛紛面世。危機之前在主流的經濟學辭典中基本上是找不到“海曼·明斯基”的詞條的,無論是1987年第一版的《新帕爾格雷夫:經濟學大詞典》 (Eatwellet al.,1987),還是2008年新修正的第二版《新帕爾格雷夫經濟學大詞典》 (Durlauf et al.,2008)。而由經濟思想史家馬克·布勞格(Mark Blaug)所編撰的著名的《經濟學家名人錄》雖然在第二版(Blaug,1986)和第三版(Blaug,1999)中收錄了“明斯基”(Minsky,1986b),但在之后的第四版(Blaug and Vane,2003)中卻又將其剔除。5常規的詞條幾乎只能在與凱恩斯相關的或非主流的經濟學辭典中找到,如《凱恩斯經濟學百科全書》 《凱恩斯以來的經濟思想:主要經濟學家簡史和辭典》 《宏觀經濟學百科詞典》 《勞特利奇經濟學詞典》 《異端經濟學家傳記辭典》。前四個由他人(Weinberg,1997;Beaud and Dostaler,1995;Snowdon and Vane,2002;Rutherford,2002)撰寫,最后一個則是由明斯基(Minsky,2000)自己撰寫。而危機之后,《新帕爾格雷夫經濟學大詞典》每季更新的在線版(online edition),特別收錄了“明斯基危機”(Minsky Crisis)這一闡述明斯基主要貢獻的詞條(Wray,2011a)。一些經典的經濟思想史教材(如Brue and Grant,2013),同樣在其新版本中將明斯基列入進來,介紹了他在這方面的主要貢獻。著名的英國DK出版公司近年出版的“人類的思想”百科叢書系列的《經濟學百科》,更是將明斯基作為“金融危機”這個主題的代表人物,以類似詞條的形式扼要介紹了明斯基的生平和思想(DK,2012,pp.296~301),并將明斯基20世紀70年代提出的“金融不穩定性假說”作為當代經濟學(1970年至今)發展歷程當中的一個重要節點(在時間軸上共有16個重要節點)(DK,2012,pp.260~261)。事實上,關于明斯基主要貢獻的“金融不穩定性假說”這一詞條,可以在許多經濟學相關的辭典、手冊和百科全書中找到(如Wray,2002;Rochon,2003),在危機之后更是幾乎成為其中的必備條目(如:King,2013)。6而更為全面介紹明斯基的詞條不僅可以在專業的詞典中找到(如:Papadimitriou,2008;Kregel,2012;Cate,2013;Giroux,2013;Pressman,2014)7,而且還可以在學術論文(如Whalen,2008a)、數字報刊(如Mihm,2009)和博客(如Keen,2012a)上見到。《金融時報》 (Financial Times) (如Magnus,2007a;Wolf,2007,2008)、《華爾街日報》 (Wall Street Journal) (如Lahart,2007)、《經濟學家》 (如Economist,2009,2010,2011a,b)、《紐約客》 (New Yorker) (如:Cassidy,2008)和《英國廣播公司新聞雜志》 (BBC News Magazine) (如Weldon,2014)等英美主流報刊,以及甚至前述的著名廣播電臺和紀錄片,在危機之后幾乎全都競相介紹明斯基的思想。在論文集方面,早在明斯基生前就出版了一本討論明斯基思想的論文集(Fazzari and Papadimitriou,1992),在其去世后又出版了兩卷本的紀念文集(Bellofiore and Ferri,2001a,b)。而在這次危機之后,明斯基的研究熱潮同樣催生了一些新的論文集(Papadimitriou and Wray,2010;Tavasci and Toporowski,2010)的誕生,它們側重于探討明斯基思想在最近這場危機中的解讀和應用。明斯基的洞見還激發著大量學者透過他的視野來研究貨幣、投資、經濟周期、金融危機、經濟演化和經濟政策等諸多領域,由此也產生了大量明顯帶有明斯基印記的論文集(Dymski and Pollin,1994;Levy Economics Institute,2011,2012;Cristini et al.,2015)和專著(Kindleberger,2000;Nasica,2000;Keen,2001a;Pettis,2001;Kindleberger and Aliber,2005,2011;Soros,2008;Raines and Leathers,2008;Akerlof and Shiller,2009;Barbera,2009;Sheng,2009;Taylor,2010;Kaletsky,2010;Magnus,2010;Cassidy,2010;Quiggin,2010;Taleb,2010;Roubini and Mihm,2010;Buckley,2011;Keen,2011a;Krugman,2012a;Foster and McChesney,2012;Palley,2013a;Tymoigne and Wray,2013;Cullen,2014;Paulus,2014;Radonji? and Kokotovi?,2014;Hillen and Klussmann,2014;Turner,2012a,2016)。為了擴大和普及明斯基的理論受眾范圍,他的一個學生雷(Wray,2016)最近還專門寫了一本介紹明斯基部分經濟思想的通俗讀物。
“明斯基危機”同樣引發了對明斯基文獻的搜集和整理。作為一名孜孜不倦的學者,明斯基一生著述頗豐。除了以上提及的幾本代表性專著外,他還寫作了大量學術論文、財經媒體文章、政府研究報告和專業評論。于是在2010年,明斯基一生最后六年所在任職的非營利性研究機構——巴德學院利維經濟研究所(Levy Economics Institute of Bard College)建立了“明斯基檔案”(Minsky Archive),將明斯基的文件分類存檔,包括著作、論文、信件、筆記和其他收藏品,該檔案如今已對那些深入研究明斯基思想的學者開放。并且,該研究所近年還在開展構建“明斯基數字檔案”(Minsky Digital Archive)的項目,以將其檔案數字化。雖然該項目至今尚未完成,但明斯基主要的論文和筆記目前均已掃描,并發布在巴德數字圖書館(Bard Digital Commons)上。這些電子文件涵蓋明斯基1944年到1996年期間寫就的400余篇文獻,均可以在數字圖書館上下載。而從其他途徑我們還搜集到明斯基與其他學者(主要是同事)合著的幾篇文獻,以及最近由學者編輯發表的明斯基過去的手稿。這些主要由學術論文構成的文獻與其著作一起,成為本書研究明斯基思想的主要“原料”。
在搬到利維研究所工作之后,明斯基利用其在華爾街的人脈創立了一個名為“金融體系的重建”(Reconstruction of Financial System)的長期研究項目,該項目創辦了“明斯基年會”(Annual Hyman P. Minsky Conference)。該會議由利維經濟研究所主辦、福特基金(Ford Foundation)贊助,于每年四月召開,討論美國經濟和世界經濟的狀況。自1991年舉辦第一屆以來,該會至今已經成功舉辦了25屆。8而在這次危機之后,該會吸引了愈來愈多的知名學者、金融從業者和政策制定者們參加,致力于探討明斯基視角下的金融改革、就業保障和消除貧困等議題。該會議的音頻和文檔資料均在網上發布,可以為研究明斯基思想提供有價值的參考。為了響應學界對明斯基日益高漲的研究興趣,利維研究所還從2010年開始在每年6月份舉辦“明斯基夏季研討會”(Hyman P. Minsky Summer Seminar),為深入探討明斯基的理論和政策議題提供平臺,旨在尋求應對當前這場金融和經濟危機的良策。該研討會由為期一周多的暑期課程(Summer School)組成,向全球免費招收一定數量的研究生或學者,邀請一些知名的致力于明斯基研究和拓展工作的經濟學家做報告并開展討論。為了利用這個平臺,本書作者曾通過申請,于2013年6月14日赴利維研究所參加了第四屆為期九天的“明斯基夏季研討會”,期間與來自20多個國家的50多名研究生和20余名經濟學家就明斯基的話題積極展開交流討論,受益良多。這段寶貴的經歷無疑為本研究提供了更為寬廣的視野和更加豐富的“養分”。
以上這些有關明斯基“基礎設施”的辛勤投入推動了明斯基研究工作的蓬勃發展。在明斯基生前,甚至于在其去世之后,其研究基本上是被主流所忽視的,主要的“知音”是非主流的后凱恩斯主義學派,他們大多著眼于以明斯基理論為基礎來構建后凱恩斯主義宏觀經濟模型。另外,明斯基在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Washington University in St Louis)和利維經濟研究所的一些同事,以及意大利貝加莫大學以其名字命名的經濟系(Hyman P. Minsky Department of Economics at University of Bergamo)及其他學校的一批學者,也一直從事著有關明斯基的研究工作。9而在“明斯基時刻”降臨之后,這種“冷落”的局面霎時得到了改變。以明斯基為榮的后凱恩斯主義者和研究明斯基的同事們頓時也成為學術界關注的焦點。他們加強了對明斯基的研究、闡發和拓展工作,上述提及的有關明斯基檔案的建立、著作的出版、詞條的編撰,以及會議的籌辦等均與他們密切相關。可以說,他們成為明斯基思想研究的主要群體,具有代表性的包括:后凱恩斯主義經濟學家楊·克里格爾(Jan Kregel)、保羅·戴維森(Paul Davidson)、蘭德爾·雷(Randall Wray)、斯蒂夫·基恩(Steve Keen)、馬克·拉沃(Marc Lavoie)和詹姆斯·加爾布雷思(James K.Galbraith)等;利維經濟研究所的同事迪米特里·帕帕季米特里歐(Dimitri Papadimitriou)、查爾斯·維綸(Charles Whalen)、埃里克·梯穆瓦涅(Eric Tymoigne)等;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的同事斯蒂芬·法扎里(Steven Fazzari)等;意大利貝加莫大學海曼·明斯基經濟系的里卡多·貝羅菲奧雷(Ricardo Bellofiore)、皮埃羅·費里(Piero Ferri)等;意大利其他大學的多邁尼科·德利·蓋迪(Domenico Delli Gatti)和默瑞·加里蓋蒂(Mauro Gallegati)等。10然而,在這場危機之后,這股明斯基研究熱潮不再僅限于這些老群體,而是蔓延至整個學術界,引發了主流和其他非主流經濟學同仁的關注和重視。就主流經濟學而言,新凱恩斯主義(New Keynesianism)的保羅·克魯格曼和布拉德福德·德隆(Brad DeLong)不僅公開向明斯基致敬,還積極將明斯基的觀點融入自己的宏觀經濟模型。而非主流的馬克思主義(Marxism)學者[如鄧肯·弗利(Duncan Foley)]和奧地利學派(Austrian School)學者[如大衛·普雷契特科(David Prychitko)]也紛紛研究明斯基的思想,并試圖將他們各自的思想同明斯基的洞見進行比較和綜合。此外,這股思潮還跨越學術界,在財經媒體和金融市場引發強烈反響。《金融時報》的馬丁·沃爾夫(Martin Wolf)、《華爾街日報》的賈斯汀·拉哈特(Justin Lahart)和《紐約客》的約翰·卡西迪(John Cassidy)這些著名財經記者紛紛學習和引述明斯基的思想;美國國際紡織集團(ITG)副總裁兼首席經濟學家羅伯特·巴伯拉(Robert Barbera)、瑞銀(UBS)高級經濟顧問喬治·馬格納斯(George Magnus)和前美國債券基金太平洋投資管理公司(PIMCO)總裁兼經濟學家保羅·麥卡利(Paul McCulley)這些頂級從業者和分析員也紛紛毫不吝嗇地將自己的先見之明歸功于對明斯基的研究。所有這些研究群體的研究工作催生了大量有關明斯基的研究文獻,從而為本書研究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參考和借鑒。
二、國內翻譯引介概述
早在20世紀80年代,明斯基的一篇關于放松管制的全球性后果的論文(Minsky,1986c)次年便在國內得到摘譯發表(明斯基,1987)。而在最近這次“大衰退”之后,“明斯基時刻”也降臨國內,在學術界掀起了一股翻譯和引介熱潮。自2008年美國麥格勞希爾公司再版明斯基的兩本名著之后,國內清華大學出版社隨即便在2009年、2010年先后組織翻譯并出版了這兩本著作——《凱恩斯〈通論〉新釋》 (明斯基,2009)和《穩定不穩定的經濟》 (明斯基,2010)11。12并且,《穩定不穩定的經濟》一書由明斯基的同事和學生迪米特里·帕帕迪米特里歐(Dimitri Papadimitriou)和藍道爾·瓦萊(Randall Wray)所做的新版導言也由清華大學的趙準翻譯,冠之以《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與明斯基的復興》 (帕帕迪米特里歐、瓦萊,2011)單獨發表。之后她還翻譯發表了明斯基(Minsky,1983a)一篇寫于1983年的有關20世紀70年代滯脹經濟看法的論文——《金融脆弱性中的政策陷阱》 (明斯基,2013)。
除了明斯基本人的著作和論文獲得翻譯出版外,國外一些研究明斯基思想的學術論文也引起了國內學者的興趣,相繼被翻譯發表。早在2005年,《國外社會科學文摘》便刊登了一篇有關明斯基對減少和消除貧困問題獨特見解的譯文(貝爾、雷,2005),原文是由明斯基的學生在發現了明斯基一些未公開的文件之后,對美國林登·約翰遜總統40年來的“向貧困宣戰”(War on Poverty)計劃所進行的檢驗和反思,這些關于貧困和就業的未公開文件正是上文提及的最近公開出版的論文集《終結貧困:工作而非福利》。危機之后,更多有關明斯基研究的論文譯文得以發表,包括明斯基經濟思想的總體介紹(韋爾登,2014)、全球金融危機的明斯基和馬克思及馬克思主義視角的解讀與比較(拉斯姆斯,2008,2011,2012;伊萬諾娃,2013,2014;布萊克沃特,2013;福斯特、麥克切斯尼,2010;福斯特,2014;貝福雷、哈利維,2014)、“明斯基時刻”的討論(貝羅菲奧雷、哈利維,2009;貝拉弗爾、哈里維,2009;麥克庫雷,2009)、明斯基投資的金融理論的闡述(雷、梯默金,2009)、明斯基金融不穩定性假說的應用或借鑒(貝澤默,2012;帕爾瑪,2013)以及明斯基金融不穩定性假說解釋力的評述(帕利,2010a,2010b)。
此外,值得指出的是,如上文提及的國外一些從明斯基視角出發撰寫的暢銷類專著也在危機前后紛紛獲得翻譯和出版,其中最為出名要數著名經濟史家查爾斯·金德爾伯格(Charles Kindleberger)的經典著作《瘋狂、驚恐和崩潰:金融危機史》。作為知名的明斯基信奉者,金德爾伯格這本著作很大程度上是對明斯基理論在經濟史方面的論證和應用。該書第四版(金德爾伯格,2007)在危機前就已經獲得翻譯,而第五、六版(金德爾伯格、阿利伯,2011,2014)則在危機之后先后得以翻譯出版。而另一位明斯基的著名追隨者——預測到最近這場金融危機的著名澳大利亞經濟學家斯蒂夫·基恩(Steve Keen)的成名作《經濟學辨析:社會科學的一襲皇帝新衣》 (基恩,2007),同樣也在危機爆發前便已經在國內翻譯出版。盡管該書并不為人所熟知,但卻在一定程度上是對明斯基思想的推崇和闡釋,這在其危機之后的修正版本(Keen,2011a)當中體現得更加明顯,該版本在危機之后也同樣得到翻譯出版(基恩,2014)。而相對鮮為人知的明斯基的另外一位闡釋者邁克爾·佩蒂斯(Michael Pettis),則致力于將明斯基的洞見應用于分析發展中國家和新興市場國家的金融危機,其世紀之交出版的產生廣泛影響的專著《風險變壓器:新興經濟體及其面臨的金融崩潰的威脅》 (Pettis,2001),之后結合中國的實際情況做了相應的修正,討論中國可能面臨的金融危機風險。該修正版本被冠之以《中國經濟存在軟肋嗎》 (佩蒂斯,2003)翻譯出版。除此之外,具有代表性的最新譯著還包括:華爾街著名經濟學家羅伯特·巴伯拉(Robert Barbera)的《資本主義的代價》 (巴伯拉,2010)、著名財經作家約翰·卡西迪的《市場是怎么失敗的》 (卡西迪,2011)、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保羅·克魯格曼的《現在終結蕭條》 (克魯格曼,2012)、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喬治·阿克洛夫(George Akerlof)和羅伯特·希勒(Robert Shiller)合著的《動物精神》 (阿克洛夫、希勒,2009)、瑞銀投資銀行高級經濟顧問喬治·馬格納斯(George Magnus)的《誰攪動了世界》 (馬格納斯,2012)、末日博士努里埃爾·魯比尼(Nouriel Roubini)的《末日博士魯比尼的金融預言》 (魯比尼、米姆,2010)、著名澳大利亞經濟學家約翰·奎金(John Quiggin)的《僵尸經濟學》 (奎金,2012)、著名金融投機家喬治·索羅斯(George Soros)的《索羅斯帶你走出金融危機》 (索羅斯,2009)、中國銀監會首席顧問沈聯濤(Andrew Sheng)的《十年輪回:從亞洲到全球的金融危機》(沈聯濤,2009)、著名英國記者和編輯阿納托萊·卡列茨基(Anatole Kaletsky)的《資本主義4.0:一種新經濟的誕生》(卡列茨基,2011)、著名商業思想家納西姆·尼古拉斯·塔勒布(Nassim Nicholas Taleb)的《黑天鵝:如何應對不可預知的未來》 (塔勒布,2011)、金融從業者和金融學教授阿德利安·巴克萊(Adrian Buckley)的《金融危機:成因、背景與后果》 (巴克萊,2013)以及英國金融服務管理局主席阿代爾·特納(Adair Turner)的《危機后的經濟學:目標和手段》 (特納,2014)和《債務和魔鬼:貨幣、信貸和全球金融體系重建》 (特納,2016)等。他們要么在書中大篇幅引用了明斯基的觀點,要么則明顯帶有明斯基思想的印記。13而明斯基的學生蘭德爾·雷(Randall Wray)最近出版的關于明斯基的通俗讀物《下一場全球金融危機的到來:明斯基與金融不穩定》 (雷,2016),同年也被翻譯成中文出版。
而國內有關明斯基的引介工作也同樣方興未艾。同國外一樣,《財經》 《新世紀周刊》 《金融時報》 《經濟參考報》 《中國證券報》 《第一財經日報》 《中國社會科學報》等財經媒體和報刊,在危機之后也紛紛介紹和評述明斯基的思想,包括對明斯基思想的總體介紹(沈聯濤,2011)、對明斯基經濟政策的概述(吳曉靈,2011)、對明斯基金融不穩定性假說的解讀(周健工,2007),以及對“明斯基時刻”降臨中國可能性的討論(戴險峰,2011;吳志國、宋鵬程,2013;張博,2013;宋鵬程,2014a;姚余棟等,2014;徐紹峰,2014;沈建光,2014;高杉,2014;金輝,2014;李黎力、張紅梅,2014a)等等。此外,國內的一些政策制定者們也積極學習和引述明斯基的思想,如中國人民銀行行長周小川2011年12月15日在“《財經》年會2012:預測與戰略”做主旨發言時,便援引明斯基的金融不穩定性假說和“明斯基時刻”來質疑有效市場假說,強調加強金融市場監管的重要性。而中國臺灣地區的“中央銀行”在2010年2月初特別出版了《全球金融危機專輯》一書,但不到1個月付印的650本便已告罄。鑒于明斯基在“大衰退”之后的影響力,3月該行在該書的增訂版中,特增列了“后金融海嘯之重要思維:明斯基的‘金融不穩定假說’”專章(李榮謙,2010)。
就學術研究而言,已有的歷歷可數的學術論文也基本上從事的是明斯基思想的簡單介紹或應用工作。具體主題包括:第一,明斯基金融不穩定性假說的述評(李平,1989;駱玉鼎,1998;王東風、汪德軍,2007;陳亮,2010;汪新波、李雪,2012);第二,明斯基金融危機模型的解讀和應用(瞿強,2004;王漪珺,2008;王東風、張荔,2010;李黎力、張紅梅,2013);第三,明斯基理論同當代主流經濟學的比較(金俐,2005;汪新波、李雪,2013);第四,明斯基與馬克思的簡要比較和綜合(余治國,2010;王璐,2011;劉麗,2012;夏蕾,2013;徐則榮、張一飛,2014);第五,“明斯基時刻”的考辨及其降臨中國的可能性的爭論(李黎力,2013;宋鵬程,2014b;陳博聞,2014等)14;第六,明斯基就業理論的介紹和應用(線文、劉新華,2011)。
同國外卷帙浩繁的研究文獻相比,以上國內這些翻譯和引介工作可謂是“冰山一角”,然而這些“稀缺的”文獻卻同樣為本書研究提供了頗有價值的借鑒和參考。
三、國內外研究文獻評述
在追蹤了國內外有關明斯基的研究工作動態之后,下面我們對這些已有的研究文獻進行扼要梳理和評述,以為本書研究提供思路以及著眼點和切入點。15
1.明斯基總體思想的綜述
在本書研究之前,我們可以從一些悉心研究明斯基思想的同事和學生所撰寫的紀念論文和詞條中較為全面地把握明斯基一生中的思想軌跡和理論要素。法扎里(Fazzari,1992)和帕帕季米特里歐(Papadimitriou,1992)通過回憶同明斯基的日常對話和討論,勾畫了明斯基的一些基本立場和觀點,包括對金融的重視、對經濟政策的熱心以及對自身“金融凱恩斯主義”(Financial Keynesianism)的定位。戴姆斯基和波林(Dymski and Pollin,1992;Dymski,1997;Pollin,1997)著眼于概述在他們看來明斯基一貫所持有的總體原則——“華爾街范式”(Wall Street paradigm),該范式正是明斯基理論與主流標準的經濟理論模型截然不同的根本原因之所在,引導著明斯基致力于探討有關凱恩斯的“金融”詮釋、投資理論和內生的不穩定性、貨幣的內生性,以及當代經濟政策。16帕帕季米特里歐和雷(Papadimitriou and Wray,1998)側重于考察明斯基最后6年在利維經濟研究所的研究貢獻,主要涉及他對資本主義動態演化和多樣性以及相應政策的重新調整的研究,凸顯了明斯基對制度特定性和動態性的關注。梅林(Mehrling,1999)從明斯基的美國制度主義和進步主義傳統出發,較為全面但卻松散地展示了明斯基的生平、時代和思想,其對明斯基文獻的走馬觀花式的梳理為我們進一步的歸納和挖掘提供了寶貴的素材。而梯穆瓦涅(Tymoigne,2006a)通過大量的文獻梳理,識別出明斯基理論框架中所包含的12個正確理解明斯基理論動態所必需的基本要素,這些要素為本書理解和捕捉明斯基的理論圖景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參考。除此之外,一些關于明斯基的紀念短文(Papadimitriou and Wray,1997)和詞條(Weinberg,1997;Beaud and Dostaler,1995;Snowdon and Vane,2002;Papadimitriou,2008;Wray,2011a;Kregel,2012;Cate,2013;Giroux,2013;Pressman,2014),均簡要回顧和概述了明斯基的學術歷程和主要貢獻。簡而言之,這些類似明斯基思想綜述性的文獻為本書研究提供了“對口性”支持,然而由于它們基本缺乏內在一致性邏輯框架而使明斯基的思想依然散落在各種文獻中,正如明斯基所鐘愛引用的葉芝(W.B.Yeats)的一句詩所描述的,“一切都散架了,中心也將不復存在”17。
2.“明斯基時刻”或“明斯基危機”的爭論
最近這場“大衰退”所引發的“明斯基時刻”(Minsky Moment)和“明斯基危機”(Minsky Crisis 或 Minsky Meltdown)的討論,為我們正確地理解明斯基的思想提供了一個寶貴的契機和出發點。通常認為,“明斯基時刻”這一術語歸功于美國債券基金太平洋投資管理公司(PIMCO)的經濟學家保羅·麥卡利(Paul McCulley),據說他在1998年時曾發明該術語來描述當時俄羅斯的債務危機。該術語在這次危機之后頓時成為標語,得到諸如瑞銀(UBS)高級經濟顧問喬治·馬格納斯(Magnus,2007a,2007b)這樣的頂級從業者和分析員,諸如《金融時報》的馬丁·沃爾夫(Wolf,2007,2008)、《華爾街日報》的賈斯汀·拉哈特(Lahart,2007)和《紐約客》的約翰·卡西迪(Cassidy,2008)這樣的著名財經記者,以及一些知名學者(如Whalen,2008b;Wray,2008;Krugman,2009;沈聯濤,2011;戴險峰,2011等)的采用。而“明斯基危機”這一術語則源自1985年《經濟學季刊》上的一篇模型化論文(Taylor and O’Connell,1985)的標題,后來也得到一些學者的采用(如Gatti and Gallegati,1988;Kregel,1998;Yellen,2009;Chow and Foster,2010;Wray,2011a)。然而,盡管該術語出現更早,并具有與“明斯基時刻”同樣的含義,但卻不如后者那么流行。雖然這兩個術語在“大衰退”之后均作為標語在金融媒體、時事評論和學術出版物當中廣泛傳播,但在最近卻都引發了有關明斯基思想理論上和實證上的爭論。理論上,一些學者在承認這次危機屬于明斯基所預見的“明斯基時刻”的前提之上,認為“明斯基時刻”這一術語貶低甚至歪曲了明斯基的核心思想(Kaufman,2008)。無論被解讀為“危機拐點”還是“危機過程或階段”,“明斯基時刻”都背離了明斯基畢生所致力于研究的內生不穩定動態,而令明斯基的深邃洞見依然游離于主流思想之外(Nesvetailova,2010;Whalen,2010;李黎力,2013)。在明斯基看來,經濟體尤其是金融體系從“穩健”向“脆弱”的轉變,是在一段非常長的時間跨度內發生的,事實上,它在整個戰后時期緩慢地進行著,因此我們不應該稱之為“明斯基時刻”,而應該稱之為“明斯基半個世紀”(Minsky Half-Century) (Wray,2012a)、“明斯基時代”(Minsky Era) (Flanders,2015)或“明斯基動態”(Minsky Dynamics) (李黎力,2013;李黎力、張紅梅,2014a)。而在實證上,該術語則引發了關于這次危機是否是明斯基所描述的明斯基時刻或危機的爭論,許多學者分別從各自對明斯基思想的理解來驗證它們是否真正降臨。貝盧爾(Behlul,2011)對美國1998~2008年非金融企業部門的資產負債表數據的統計研究發現,它們并沒有出現杠桿率的逐步上升,也沒有顯現出風險偏好的加劇,因而并不能證實“明斯基時刻”的到來。后凱恩斯主義的兩位主要代表克萊格爾(Kregel,2008a)和戴維森(Davidson,2008)同樣認為,當前這場美國次貸危機雖然涉及龐氏融資和安全邊際的下降,但這些條件并非來自內生進程,也就是說,并沒有出現由對沖型融資走向投機型和龐氏融資的內生演變過程,因而并不符合明斯基時刻的“必要前提”。相反,此次次貸危機的出現從一開始就是新的金融體系內部基于風險低估和錯誤定價的安全邊際本身不足的結果。然而,反對者則聲稱,明斯基所描述的動態的確是存在的,但在不同的地方他所設想的技術集合是不同的。也就是說,“明斯基時刻”已經回歸,只是我們需要將該時刻置于當前金融化的“新資本主義”的情境中去解讀,把目光轉向家庭和金融中介(Bellofiore and Halevi,2011a;Henry,2009)。在經驗上,喬和福斯特(Chow and Foster,2010)利用美國和日本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的資金流量和國民收入賬戶數據,對非金融企業部門、家庭和商業銀行的綜合考察發現,金融脆弱性明顯存在,因而“明斯基時刻”得到證實。18事實上,關于“明斯基時刻”(或明斯基危機)的這種爭論早在危機發生前就已存在,只不過那時是對明斯基的“金融不穩定性假說”進行實證檢驗,然而同最近的研究一樣,計量和統計研究均未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19除了這種術語本身的爭論之外,它們還被解讀為資產價值崩潰、系統性金融危機爆發時刻而被應用于經濟的預測,由此同樣產生了許多分歧。例如危機之后在我國一直上演著關于中國是否將迎來“明斯基時刻”的爭論:爭論分歧主要圍繞中國現今是否已經處于投機型融資乃至龐氏融資階段,以及中國政府是否有能力防止明斯基時刻爆發這兩個方面。但在這些方面,要么由于爭論雙方缺乏確鑿的證據,要么因為他們均存在合理性,因而無法對中國的明斯基時刻是否會到來做出預判(具體請參見張紅梅、李黎力,2015)。顯然,這些爭論和分歧在很大程度上均源自對明斯基思想的不同理解和詮釋,而這些截然不同的詮釋不僅會造成明斯基思想理解上的困惑,還可能會歪曲和誤讀明斯基的本意。本研究故而試圖以這些爭論為出發點,力求從文本上去重建和還原明斯基的本意。
3.明斯基“金融不穩定性假說”的詮釋
上述有關“明斯基時刻(危機)”的爭論,引發了對明斯基主要貢獻的熱烈討論,即對“金融不穩定性假說”(本節下文簡稱FIH)或“金融脆弱性假說”(本節下文簡稱FFH)的研究。這類研究文獻比較繁雜,除了一些類似詞條的總體性闡釋外(Wray,2002;Rochon,2003;Tymoigne,2006b;King,2013;Kregel,2013),其他主要涉及四個方面的探討。第一個方面是關于FIH或FFH的大量模型化構建工作,具體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是泰勒和奧康奈爾(Taylor and O’Connell,1985)所開創的傳統的可直接求解分析的總量解析模型,該模型基于“經濟財富宏觀總量上決定”以及“公司債務和貨幣具有較高替代性”兩個假設,分析了預期利潤的下降導致財富縮水以及流動性偏好的增強,由此帶來的利率上升進一步使預期利潤惡化,債務通縮因而可能隨之爆發。之后許多學者在其基礎之上進行了拓展和修正:如增加勞動成本對經濟周期的影響來分析通貨膨脹的產生(Downe,1987),增加財政赤字來分析政策的穩定性作用(Nasica and Raybaut,2005),增加家庭債務積累(Palley,1994)或收入分配(Jarsulic,1988)來分析經濟周期,主要依據內生利率(Charles,2008)或外生利率(Hannsgen,2005)來分析內生金融脆弱性的產生和相關的政策涵義等。第二類則是比較復雜的需要數值模擬來展示的數值模型,它們有基于存量流量一致性模型(SFC)框架的20(Santos,2005;Tymoigne,2006c;Fazzari et al.,2008;Passarella,2011a;Keen,1995,2013;Ryoo,2013a,b,2016),有建立在基于行為人模型(ABM)基礎之上的(Assenza et al.,2010;Chiarella and Guilmi,2013;Solomon and Golo,2013;Golo et al.,2016)21,也有基于動態隨機一般均衡(DSGE)模型框架的(Eggertsson and Krugman,2012)。這些多元化的模型分別著眼于明斯基“金融不穩定性假說”當中的不同要素,從不同角度構建模型來模擬現實經濟的某一或某些方面。而最后一類則是利用其他分析工具來探討該假說,包括構建博弈論模型來分析金融脆弱性(Weise and Kraft,1981)和在會計核算框架當中來解讀FIH(Biondi,2013)等。這些關于FIH的大量建模工作對于明斯基思想的形式化和正式化意義重大,尤其是考慮到在當今主流經濟學界,能否進行精確的模型化表述往往被視為經濟思想是否具有合理性和科學性的衡量標準。然而,值得指出的是,這些建模均建立在一些基本假設的基礎之上,將他們各自眼中明斯基FIH的基本要素抽象出來,從而不得不拋棄其他要素。這些被拋棄的要素有些是模型框架本身無法兼容或根本無法表述的,但卻可能是明斯基理論當中必不可少的。換言之,這些建模工作可能會為了建模而使明斯基的理論“削足適履”,如此一來便歪曲了或者至少是沒有如實地全面反映明斯基的思想。例如,基恩(Keen,2012b)就曾批評克魯格曼,認為他們的債務通縮動態模型(Eggertsson and Krugman,2012)忽略了銀行,因而也就無法理解貨幣的內生創造機制,而這二者卻在明斯基動態中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22而克魯格曼的回應卻是:“我對有關明斯基真正意思——以及類似的,凱恩斯真正含義的討論的基本反應是,我不在乎。”(Krugman,2012b)23可見,這些形式化模型很有可能是背離明斯基的原意的。而本書作為一項思想史研究,其初衷則在于如實地呈現明斯基的本意,因而本書在重建明斯基的思想時,僅僅會將這些模型作為審慎的參考。
第二個方面涉及對FIH的批評,它們基于理論和實證兩個方面。理論上,主要的批評涉及兩類:第一類是對該假說作用機制的批評。該機制被解讀為金融不穩定性源自經濟擴張期間債務—利潤比(或杠桿比率)的上升,即債務的順周期性,但明斯基所運用的卡萊茨基利潤方程(Kalecki’s profit equation)卻不能解釋這一機制。因為在宏觀層面,債務比率的上升會使投資量增加,而根據利潤方程,這會帶來更多的總利潤以及更強的債務償付能力,故而不會滋生金融不穩定性,除非假設留存利潤比投資增長得慢,否則債務比率并不會上升(Lavoie and Seccareccia,2001;Toporowski,2008;Bellofiore et al.,2010;Passarella,2012;Caverzasi,2013)。這種典型的批評又被稱為基于“債務悖論”(paradox of debt)而對FIH在微觀和宏觀層面之間缺乏內在一致性的批評(參見Ryoo,2013a)。其他一些學者則把這種債務比率的上升歸咎于經濟主體的非理性行為,因而該假說的作用機制依賴于未經證實的假設,更多的是社會心理層面的產物,而不是經濟層面的產物,故而不具有可信性(Bernanke,1983;Prychitko,2010;金,2016,第310頁)。第二類則是對該假說所描述的圖景的缺陷或其解釋力的批評。明斯基所采用的“華爾街范式”將“金融關系和現金流網絡”置于研究的中心,認為不穩定性來自金融領域,因而對第二位的“生產和分配機制”缺乏考察。但這不僅同樣重要,而且直接影響其圖景中的融資、不穩定性和危機這些核心問題,因此該假說無法解釋實體經濟和金融經濟之間的互動,因而也就無法充分解釋金融化的發展以及不穩定性和危機的產生(Dymski and Polin,1992;Rasmus,2008;Palley,2010;Foster and McChesney,2010)。這兩類批評有些具有合理性,有些則是對該假說的誤讀或片面化理解,因此需要我們來廓清和重建。而在實證方面,一些研究基于計量和統計分析批評FIH缺乏經驗證據支撐。這些研究基本上旨在驗證企業部門是否存在債務的順周期性,例如伊森伯格(Isenberg,1988,1994)運用美國兩次世界大戰期間的企業部門的數據得出,除了大型企業之外,并未發現任何普遍的金融脆弱化趨勢24;拉沃和塞加雷西亞(Lavoie and Seccareccia,2001)對加拿大、法國、德國、意大利、日本和美國六國非金融企業部門總杠桿率(債務—權益比)與實際產出增長的計量檢驗發現,在1962~1998年期間并沒有顯示出順周期性的債務比率的趨向;狄更斯(Dickens,1999)在研究美國1966年危機的過程中也同樣未發現企業債務負擔的上升。然而,另外有些實證研究卻證實了該假說,他們(如Wolfson,1986;Davis,1995;Chow and Foster,2010;Mulligan,2013)要么發現企業部門的確存在債務順周期性趨勢,要么綜合考察非金融企業部門、家庭和商業銀行發現金融脆弱性的確存在。也就是說,同有關“明斯基時刻”的經驗檢驗一樣,已有的計量和統計研究均未能給出有關FIH是否成立的確切答案。這一方面在于研究所基于的樣本有所區別,另一方面則來自對假說的解讀存在差異,例如對金融不穩定性的來源的理解。明斯基是否將企業部門視為是不穩定性的核心乃至唯一來源呢?又如對金融不穩定性的衡量,明斯基是否視杠桿比率或債務比率為衡量不穩定性或脆弱性的唯一標準呢?這同樣需要我們基于明斯基文本研究,還原該假說的原意。因此,這些批評為本書研究提供了一個切入點。本研究將著重從這些批評出發,對明斯基的FIH展開審慎考察,注重該假說的核心機制,同時挖掘該假說的外延特征。
該研究的第三個方面是對FIH的修正和拓展,它們可以按照主題分為三類。第一類是對該假說在時間維度上的修正。明斯基的FIH是在20世紀60、70年代提出來的,主要考察的是企業部門的投資在引發金融脆弱性中的作用,然而在當今所謂“金融化”的“新資本主義”的情境下,不穩定性卻更多來自家庭部門,總需求中的核心要素不再是私人投資或公共開支,而是變為私人消費;債務或杠桿率的增加正是發生在家庭的私人消費領域,因此該假說需要進行相應的修正,穿上“新裝”(Bellofiore et al.,2010)。而且,在20世紀80年代以來,銀行的角色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在這種所謂的“放款加轉銷”(originate-and-distribute)的體系中,銀行不再像過去那樣承擔信貸風險,而是向那些過去被排斥在外的家庭發放掠奪性貸款,然后把這些貸款證券化來獲利(Dymski,2010a)。非銀行金融機構和金融市場的角色在金融自由化后更加凸顯,風險資本主義方興未艾(Rima,2002),FIH所描述的資產價格和信貸供給之間的動態正反饋機制得到了加強,但這種機制的本質卻發生了改變:資產價格的上漲不是通過風險防范的降低,而是依靠金融機構資本化水平的提升來擴大信貸供給(Ertürk and ?zgür,2009)。這些均意味著構成該假說核心的投資的金融理論需要加以修正,以應對近30年來資產定價和銀行部門的演化(Wray and Tymoigne,2009)。第二類是對該假說在空間維度上的拓展。明斯基的FIH是基于一國國內經濟提出來的,格雷(Gray and Gray,1994)和沃爾夫森(Wolfson,2002)于是將該假說拓展到全球經濟背景之下進行考察,認為國際范圍內資金的自由流動、利率的投機,以及匯率的波動會加劇金融脆弱性的產生。戴姆斯基(Dymski,2010b)同樣將其納入一個開放的經濟框架中,將其“空間化”,側重于考察資本跨境流動失衡對資產泡沫和金融周期的影響。而加爾布雷思和薩斯特雷(Galbraith and Sastre,2010)則將明斯基的金融脆弱性理論拓展至國際關系領域,借鑒明斯基提出的三種融資類型,把國家同企業類比,從而勾勒出一個描述民族國家之間的經濟、政治和軍事互動的分析框架,它可以用來解釋國際關系的周期性變化以及脆弱性走向。第三類是對該假說所包含的要素進行修正和拓展。韋爾切利(Vercelli,2010,2011)對明斯基的著名融資分類法(對沖型、投機型和龐氏型融資)做了修正和完善,采用的新方法能夠連續地度量經濟主體的財務狀況。伯格(Berg,2012)類比金融市場,考察了未來的不確定性對科學知識和人類文化所帶來的偏向性影響。如同過度樂觀的金融市場一樣,錯誤的科學范式和文化信念的持續存在也會產生金融危機。米洛斯基(Mirowski,2010)利用“計算復雜性”(computational complexity)這個技術概念勾勒出一個走向“內在缺陷”(inherent vice)的市場制度,這種固有的內生的發展并不能通過傳統的保險或風險模型來馴服,從而為明斯基的FFH提供了一種替代性的微觀基礎。古茲曼和豪伊特(Guzman and Howitt,2015)從預期角度討論了FIH,認為該假說與充分信息的理性預期不相容,而與考慮到學習效應的動態預期相容。查爾斯(Charles,2016)在一個高度簡化的宏觀經濟模型中考察明斯基FIH的有效性,發現一旦考慮到股東在凈利潤分配中所帶來的企業留存率的下降,那么便可以強化該假說的有效性。李黎力、張紅梅(2013)基于明斯基的FIH這一偏差放大機制,提出并論證了“明斯基金融泡沫研究傳統”,這種杰出而悠久的研究傳統沿著凱恩斯、明斯基、金德爾伯格、加爾布雷思和希勒的研究思路不斷繼承和發展,從經濟體系內部去探求引致泡沫產生和破滅交替循環的周期性動態。以上這些修正和拓展對于明斯基假說的完善和發展具有重要意義,但需要指出的是,這些修正和拓展有些是本身就內含于明斯基的思想當中的,只是未給予足夠的強調,或者來不及進行整理;而另一些拓展事實上多半是與明斯基的核心思想不相關的,如此一來可能會模糊明斯基本來所要表達的意旨。研究明斯基的文獻可以發現,其假說早在20世紀60年代初就已經提出,之后他一直致力于該假說的發展和完善。因而本研究試圖從其零零散散的文獻中對這種假說進行整理,側重于從總體上對其核心思想框架進行表述,從而廓清該假說所包含的必要要素和外延要素。
該研究的最后一個方面則是對FIH的應用,具體也可以根據主題歸為三類。第一類是有關該假說的政策性研究。為了緩解脆弱性,明斯基提出了系統性的政策制度安排,包括財政政策、貨幣政策、監管政策和就業政策(Auerback et al.,2010;Merrill,2014;Vasconcelos,2014;Yanamandra,2014;吳曉靈,2011)。這種“大政府”并非采取微調者的形式,也不是采取大規模政府控制的形式,而是扮演一種規劃者的角色,同私人部門相互補充、相互作用(Tymoigne,2010)。具體而言,巴伯拉和魏瑟(Barbera and Weise,2010)利用明斯基的理論對泰勒規則進行了修正,構建了所謂的明斯基/威克塞爾修正的泰勒規則(MWMTR),該修正后的規則符合明斯基理論,能夠更好地為貨幣政策提供依據。耶倫(Yellen,2009)和特羅佩亞諾(Tropeano,2010)應用明斯基假說來評價央行貨幣政策,認為其洞見有助于理解美聯儲在防止危機爆發方面的失敗以及在減輕危機所帶來的危害方面的相對成功。由于根據FIH,不穩定性和風險內生于宏觀經濟體系當中,而不是僅僅源自市場微觀機制的缺陷,因而還有許多學者(Turner,2012a,b;Esen and Binatl?,2012)從明斯基FIH出發,探討了宏觀審慎政策(macroprudential policy)和監管的理論框架。25第二類是利用明斯基的FIH對歷史上的金融危機和經濟運行進行解讀和詮釋,最典型的是明斯基的追隨者——著名經濟史家金德爾伯格。他認為明斯基模型(Minsky model)對于歷史上發生的一系列金融危機具有很大說服力,于是將該模型詮釋為包含金融泡沫產生和破滅的一系列階段的描述性模型,對歷史上的金融危機進行解讀(Kindleberger,2000)。而近些年依然有大量文獻從明斯基的角度對危機和不穩定性進行解釋,包括對20世紀末的東亞金融危機的典型明斯基式的解讀(Kregel,1998;Saqib,2001;王東風、張荔,2010),對最近美國這次次貸危機(Wray,2008;Kregel,2008b;Desmedt et al.,2010;Silipo,2011;Hillen and Klussmann,2014)和希臘債務危機(Beshenov and Rozmainsky,2015)修正明斯基式的闡釋,對影子銀行系統(shadow banking system)的崛起及其引發危機的解釋(McCulley,2009),對具體機構如長期資本管理公司(LTCM)危機(Mehrling,2001)和北巖銀行(North Rock)倒閉的解釋(Nesvetailova and Palan,2013),以及甚至對具體個人如唐納德·特朗普(Donald Trump)做生意的藝術的解讀(Capehart,2015)。第三類是將明斯基理論運用于發展中國家,在明斯基框架下對發展中國家的經濟發展和新興市場國家的金融危機進行考察。已有文獻除了對新興經濟體從整體上進行考察(Agosin and Huaita,2011),還對許多發展中國家單獨進行案例研究,這些國家包括泰國(Schroeder,2002)、越南、馬來西亞、拉脫維亞、蒙古、阿根廷、韓國和印尼(參見Tavasci and Toporowski,2010,part III;Arestis,2001),以及中國等(Burlamaqui,2015)。26這些大量的應用研究無疑體現了明斯基假說的價值,但該假說的價值卻絕不限于以上這些研究領域,這同樣需要我們去真正理解該假說的本質和精髓,從而觸類旁通,更加廣泛地應用明斯基的洞見。
4.明斯基其他理論學說的解讀
雖然明斯基的FIH吸引了最多的關注,但其貢獻并非僅限于該狹隘的經濟周期或金融危機理論,他的其他理論同樣也受到一些關注,盡管這方面的文獻相對較少。首先,明斯基不僅研究資本主義的經濟周期和金融不穩定性,他還研究更為宏大的資本主義經濟進程及其長期演化。在他看來,資本主義具有多樣性,它會隨著不同的階段而不斷演變,每個階段表現為不同的金融結構。這種資本主義發展理論涉及四個基本要素:信貸和金融制度、逐利動機、金融創新和公共政策(Whalen,2012)。其中信貸和金融制度是資本主義發展的核心,受利潤驅動的金融創新推動著資本主義內生發展演化,相應的政策安排也應當與時俱進。在20世紀90年代初,明斯基將這種金融驅動的資本主義發展理論應用于美國,認為美國資本主義經濟經歷了四個階段:自19世紀末的商業資本主義發展為“大蕭條”前的金融資本主義,接著向戰后有管理的福利國家資本主義轉變,然后繼續演變為如今的基金經理資本主義(money manager capitalism,本節以下簡稱MMC)。每個階段主要涉及三個問題:融資的主體、融資的主要來源,以及企業和銀行業之間的經濟權力對比(Whalen,2012)。MMC是明斯基晚年的主要研究課題。自20世紀80年代開始,基金經理(或機構投資者)逐漸成為經濟新的掌控者,他們的資金成為融資的主要來源,因而對金融市場和商業企業產生了主導性影響。在明斯基看來,MMC不僅無法產生充分就業和技術進步所需的投資水平,還使金融體系和經濟變得更加脆弱,以往的共同繁榮故而也無法實現(Whalen,1997,2012;Wray,2009)。這可以視作是明斯基FIH制度特征的體現,資本主義制度的長期演化產生了“制度脆弱性”(institutional fragility) (Sinapi,2011)。不過一些學者(Diop,2015)聲稱,由于在制度概念化方面的不足以及在真正的制度變遷分析上的缺乏,明斯基這種對資本主義制度演化的分析更多是一種對資本主義歷史的描述,而不是一種資本主義演化的理論,因而需要在制度分析上有待完善。同樣,雖然明斯基提出了資本主義演變為這種非常容易發生金融危機的“基金經理資本主義”的新階段,但在有些學者(Foster and McChesney,2010)看來,這一論斷從未擴展為一個連貫的分析,因此他未能發展所謂的經濟“金融化”理論。然而帕利(Palley,2011)卻不這么認為,在他看來,明斯基不僅提出了類似“金融化”的長期演化理論,而且還提出了一種所謂的“長波”理論,即這種長期演變的周期性特征依然存在。其假說中的三種融資方式的演進推動了中期周期(“基本周期”)的交替,而其中政府政策監管和經濟主體追逐風險之間的互動等經濟過程則產生了長期周期性動態(“超級周期”),正是這種“超級周期”最終引發了金融危機。27與FIH一樣,明斯基這種資本主義發展的動態演化觀也被許多學者加以借鑒和運用。一些學者(Wray,2011b,2012b;Tymoigne and Wray,2013;Kaletsky,2010)從該演化視角出發來解讀最近這場“大衰退”的爆發。在他們看來,最近這場危機正是MMC自身失敗所引發的結果,恰如20世紀20年代的“金融資本主義”導致“大蕭條”一樣,因而需要“新政”式的根本性改革來應對。另外一些學者則將這種洞見應用于發展中國家,著重于從制度變遷角度來考察這些國家的轉型和發展(Tavasci and Toporowski,2010,part II)。
其次,明斯基較少為人所知的有關就業和貧困的研究也同樣獲得了一些學者的關注。如他的學生雷(Wray,2012)所指出的,盡管明斯基有關就業和貧困的研究并不怎么出名,但從20世紀60年代到70年代中期,他事實上就該主題所撰寫的文章與就金融不穩定性所撰寫的文章一樣多。如上文所提及的,他過去有關貧困和就業理論的鮮為人知的論文最近便由他的學生加以整理,并以論文集的形式冠之以《終結貧困:工作而非福利》 (Minsky,2013)公開出版。早在20世紀60年代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任職期間,明斯基就積極參與戰后有關財政政策和消除貧困的爭論,并潛心研究失業和貧困問題(Wray,2007;Bell and Wray,2004)。他猛烈批評肯尼迪和約翰遜政府的應對政策,并在發展出一套替代性的方法中發揮了重大作用。他堅持認為,戰后他們這些微調者所采取的高投資、高增長的路徑并不能有效地減少失業,從而減少乃至消除貧困,他們實施的“向貧困宣戰”(WOP)計劃不會顯著地降低貧困率。相反,他提出了著眼于就業而不是福利的反貧困戰略,主張運用“最后雇用者”(employer of last resort,本節下文簡稱ELR)計劃來減少和消除貧困。同時,ELR這種政府就業創造計劃還可以促進內在不穩定經濟的穩定性(Kregel,2013)。ELR這種計劃構想近來還得到所謂的“現代貨幣理論”(MMT)或“新貨幣國定論”(Neo-Chartalism)支持者們的拓展(李黎力、賈根良,2012)。他們不僅為ELR計劃提供了“功能財政”方面的理論基礎,而且還論證了該計劃能夠在消除失業的同時實現價格的穩定。并且,該計劃在一些國家現實實踐的可行性和啟示也獲得一些學者的關注和討論,例如梯穆瓦涅(Tymoigne,2014)便利用20世紀30年代就業計劃的數據,估計了實施ELR這種就業創造計劃所需的成本;默里和福斯德特(Murray and Forstater,2013)所編輯的論文集則討論了這種就業創造計劃和政策在中國、阿根廷、印度和加納等發展中國家和新興市場國家不同程度上的應用及其帶來的經驗和教訓。國內同樣有學者(如線文、劉新華,2011)討論了我國有針對性地實施這種計劃的可行性和必要性。
最后,明斯基比較獨特的貨幣和銀行理論也吸引了不少學者的關注。這種獨特理論涉及內生貨幣創造方法,銀行的性質和銀行家的逐利本質,銀行家出于逐利的動機對客戶需求的適應性使得貨幣供給具有順周期性,以及銀行行為在誘致金融脆弱性中所扮演的角色等(Papadimitriou and Wray,2010;Wray,2010;Nasica,2010)。依據這種獨特的理論,明斯基還提出了獨特的“現金流導向”的銀行檢查方法,旨在加強對銀行的監管,緩解金融脆弱性,然而該方法卻依然未被理解和重視(Phillips,1997)。雷(Wray,2011c,2013)從明斯基的這種貨幣和銀行理論出發,試圖厘清金融和銀行體系的應有職能,進而提出了金融改革的總體框架和思路。索耶(Sawyer,2001)以及蒙塔納羅和通維隆納奇(Montanaro and Tonveronachi,2012)同樣從其視角出發,討論了歐盟的金融再監管以及歐盟和全球金融體系的改革。而梯穆瓦涅(Tymoigne,2014)則運用明斯基的FIH來構建金融脆弱性指數,衡量美國、英國和法國過去的系統性風險的走勢,從而為金融監管提供參考。明斯基這些理論學說雖然得到了以上這些學者的承認和關注,但是這些“次要”理論究竟與他的主要貢獻(即FIH)有什么聯系?盡管這些學者有的提及了一些線索,如明斯基內生貨幣理論與其FIH之間的關系(Wray,1992),但這些理論總體上的邏輯關系依然是不甚明了的。事實上,這些理論基本上都被割裂開來來進行解讀和應用,但鑒于明斯基旨在構建的是一幅統一的理論圖景,這種做法不僅無法完整地理解明斯基的思想,而且還可能誤讀乃至歪曲明斯基的本意。28有鑒于此,本書嘗試以此為著眼點,通過研究明斯基文本并參照已有線索,力圖構建一個總體宏觀理論框架,將上面這些理論學說都有機地納入其中,從而更好地理解明斯基畢生的研究構想。
5.明斯基研究方法論的探討
明斯基獨特的理論視野吸引了一些學者對其與眾不同的研究方法論的關注。托波羅斯基(Toporowski,2008,2016)基于明斯基的博士論文以及其他文獻探討了明斯基的研究方法論。在他看來,受論文指導教師熊彼特的影響,明斯基在論文中所表述的經濟學方法論為其此后的研究奠定了基礎,而這主要體現在明斯基對復雜性和經驗主義的立場。現實世界的復雜性導致總量分析的缺陷,因而需要為其提供微觀基礎,但是這并非方法論個人主義,而是需要復雜的分解過程,從而帶來數學復雜性。具體而言,明斯基這種對微觀基礎的認識,在由微觀上升到宏觀的統一原則方面,以及在個體決策的微觀經濟單位的認識方面,與主流經濟學均有所差異。而對于流行的經驗主義,他認為實證檢驗只是令模型為進一步的研究提供了有價值的假說,并且他并非考察統計數據,而是更多地依賴隱含的實證檢驗。同大多數研究相比,明斯基的思想具有更少的簡化論和還原論色彩,相反,經濟體系被視為一個在時間上不可逆的開放的演化的體系,而這種體系所嵌入的制度和歷史細節得到了重視(Vercelli,2010)。盡管明斯基數學出身,受過良好的數理訓練,但其畢生卻拒絕構建一個有力的數學模型來表述他的金融不穩定性假說,也沒有嘗試對其進行實證檢驗,然而其思想所具有的影響力卻給當代經濟學方法論帶來了反思,它不僅反映出數學和計量上的技術問題,而且還顯示出它們根本的哲學層面的局限性(Foley,2001)。因而我們應該更加正視傳統的數學和計量模型技術在處理社會科學領域本身具有辯證思維問題的局限性,并更加包容地去認可辯證推理所取得的洞見的有效性和重要性。
具體而言,明斯基所采用的廣義理性行為假設和非均衡的分析方法成為爭論的焦點。如上提及的,一直以來,學者們[其中以伯南克(Bernanke,1983)為典型代表]認為明斯基的FIH建立在企業家、銀行家等行為主體“非理性狂熱”的基礎之上,而不得不依賴于未經證實的心理學假設來解釋主體的非理性行為,因而缺乏理論上的可信性。然而正如大量學者(Sethi,1992;Kregel,1997,2013;Dow,2010;Vercelli,2010)所指出的,雖然明斯基視野中的經濟主體無法具有通常意義上的理性(即理性預期),但這并非意味著非理性。在充斥著“根本的不確定性”的經濟環境下,經濟主體不可能按照傳統意義上的本質上確定性下的給定約束條件的目標函數最優化這種狹義理性行事,而是遵循更廣意義上的行為理性原則,通過所謂的“干中學”或“啟發法”來為自己的行為提供合理的依據。而就非均衡方法論而言,明斯基所描述的本質上是非均衡的動態,其經典語句“穩定蘊含著不穩定”一針見血地概括了他關于資本主義的周期性動態的洞見,因而任何將這種動態硬生生地塞入新凱恩斯主義宏觀經濟學的比較靜態和移動均衡的方法論的嘗試[如克魯格曼(2012)],其實并沒有真正捕捉到這種隨時間變化的動態,因而必將是對明斯基分析的諷刺,而不是公正地對待(Keen,2011b,2012b)。鑒于世界觀決定方法論,方法論又對世界觀的形成具有反作用,因而以上這些方法論研究對于我們理解明斯基理論提供了有價值的參考,尤其對于我們理性地評判明斯基理論的模型化研究文獻提供了依據。具體而言,本研究將在已有文獻的基礎上基于文本考察對明斯基的方法論展開進一步的研究和總結,然后在此基礎上更全面地闡述明斯基的思想和理論框架,而不是囿于已有的形式化、模型化論述。
6.明斯基思想的比較研究
明斯基思想的時興不可避免催生了大量的比較研究工作,包括縱向上與其思想先驅之間關系的理論考察,以及橫向上與其他學派或經濟學家的理論比較。作為凱恩斯的追隨者和闡釋者,明斯基吸收了凱恩斯的周期性動態思想,即由于資本主義發展所需的金融結構,資本主義積累進程會產生固有的不穩定性和經濟周期;而作為熊彼特(Joseph Alois Schumpeter)的學生,明斯基也吸收了熊彼特的結構性動態思想,即資本主義具有韌性,會隨著時間的變化而不斷演變,這種經濟分析的歷史的制度的方法也被認為繼承了凡勃侖(Thorstein Veblen)和康芒斯(John Commons)等制度主義者的衣缽(Whalen,2001,2010;Knell,2012)。同樣,作為芝加哥大學西蒙斯(Henry Simons)的學生,明斯基也深受他的影響。正是西蒙斯使明斯基意識到,美國金融體系在結構上具有內在缺陷,大蕭條正是銀行體系導致的,而不是錯誤的貨幣政策或儲蓄和投資失衡所致(Toporowski,2010)。具體而言,在經濟周期理論和政策建議方面,二者的觀點均有很多相似的地方(Whalen,1988,1989,1991;Phillips,1989)。盡管明斯基從這些經濟學家中借鑒了許多真知灼見,但鑒于其吸收旨在形成自己的洞見,因而其理論也與他們的有所差異,這種差異被大量學者所關注,并進行相應的比較和綜合,例如與凱恩斯(Crotty,1986;Crotty,1990;Nell,1994;Erturk,2006)和熊彼特(Knell,2012;Reinert,2012)的對比。
此外,明斯基的思想還被拿來同其他經濟學家和思想學派進行比較和綜合,這些經濟學家包括凡勃侖(Henry,2010;Kapeller and Schutz,2013,2014;Leonel et al.,2013)、馬克思(Karl Marx) (Crotty,1986;Arnon,1994;Ivanova,2012;余治國,2010;Ehrig and Staroske,2014;王璐,2011;劉麗,2012;夏蕾,2013;徐則榮、張一飛,2014)、馬格多夫(Harry Magdoff)和斯威齊(Paul Sweezy) (Cassidy,2010;Bellofiore and Halevi,2011b;Foster and McChesney,2012)、鮑爾丁(Kenneth Boulding)和卡萊茨基(Michal Kalecki) (Canterbery,1994)、維克塞爾(Knut Wicksell) (Weise and Barbera,2009)、加爾布雷思(Watkins,2010)以及波蘭尼(Karl Polanyi) (Block,2016;Gemici,2016)等等。而在思想學派方面,明斯基異端的經濟思想經常被拿來同主流經濟學進行比較,具體涉及與新凱恩斯主義(Fazzari,1999;金俐,2005),與新古典有效市場理論(Crotty,2013;Shefrin and Statman,2013),與“新共識”模型(“new consensus” model) (Argitis,2013),與現代金融(modern finance)觀點(Mehrling,2001)、金融自由化主義者的觀點(Arestis,2001)以及主流的方法論(汪新波、李雪,2013)之間的對比。并且,由于其思想的獨特性,明斯基還被拿來同法國—意大利貨幣周轉理論(French-Italian circuit approach,Passarella,2011b)和托波羅斯基的資本市場膨脹理論(theory of capital market inflation,Caverzasi,2014)等后凱恩斯主義的其他方法,以及奧地利學派(Prychitko,2010;White,2015;Van den Hauwe,2016)等非主流學派的思想予以對比。這些比較研究一方面有助于我們理清明斯基思想的淵源和演進,另一方面同樣有利于我們理解明斯基思想的獨特性和局限性。然而我們發現,這些研究并沒有全面地追溯明斯基的思想淵源,例如費雪(Irving Fisher)、蘭格(Oskar Lange)和漢森(Alvin Hansen)等,他們均對明斯基思想的形成產生了顯著的影響;并且,這些比較也缺乏系統性考察,一定程度上這在于對明斯基的思想缺乏系統的把握。有鑒于此,本書研究將在這些已有研究文獻的基礎之上,試圖對明斯基的思想淵源或傳統展開更為系統而全面的梳理,并在未來對這些比較進行深入研究和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