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研究背景與研究意義

一、研究背景

近十年前這場肇始于2007年末美國次貸危機的“大衰退”，引發了經濟學界廣泛而深刻的反思（李黎力、沈梓鑫，2012）。2007年8月，在次貸危機爆發后不久，《華爾街日報》頭版刊登的一篇專欄文章開頭這樣寫道：“最近的市場動蕩讓全球投資者們寢食難安。但是，它卻使一個人的聲望日隆：他之前是一位并不知名的經濟學家，他的觀點如今卻突然變得甚是流行。”（Lahart，2007）這位經濟學家便是海曼·明斯基（Hyman Minsky）。的確，除了凱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外，似乎沒有哪位經濟學家能像他那樣，從這次“大衰退”當中博得如此之大的聲譽。2

許多財經媒體、時事評論和學術報告紛紛將此次危機稱作“明斯基時刻”（Minsky Moment）或“明斯基危機”（Minsky Meltdown）。一些預見到此次危機的金融從業者（巴伯拉，2010）和學者（貝澤默，2012），均將他們的洞見歸功于明斯基的“教誨”。保羅·克魯格曼（Paul Krugman）、布拉德福德·德隆（DeLong，2009）和努里埃爾·魯比尼（Roubini，2007）等著名經濟學家同樣積極響應，都曾在公共場合向明斯基致敬。事實上，諾獎得主克魯格曼還發表了題為《重讀明斯基之夜》 （Krugman，2009）的博文，并隨后以此題目在倫敦經濟學院羅賓斯紀念講座（Lionel Robbins Memorial Lectures）做報告。而時任美聯儲副主席珍妮特·耶倫（Yellen，2009）、歐洲央行行長特里謝（Trichet，2009）、英格蘭銀行行長默文·金（King，2012）和副行長比恩（Bean，2009）、美國白宮國家經濟委員會主席勞倫斯·薩默斯（Summers，2011），以及我國央行行長周小川（2011）等大量政策制定者，同樣在公開演講和報告中積極援引明斯基的觀點，熱切求諸明斯基的智慧。2014年、2016年，著名英國廣播公司廣播電臺四臺（BBC Radio 4）和美國加利福尼亞州伯克利市的KPFA電臺等兩家廣播電臺，曾先后在各自的招牌節目中以紀實和采訪的形式專門討論了明斯基的思想及其影響。3并且2016年，明斯基還被搬上大熒幕，成為探討2008年這次全球金融危機的著名紀錄片《繁榮—蕭條—繁榮》 （Boom Bust Boom）的主人公。

受這股強勁的明斯基思潮的推動，明斯基的著作得到再版發行，并廣受追捧，甚至在像巴諾書店（Barnes & Noble）這樣的主流書店都能見到突出的展示空間。而關于明斯基的研究在危機之后也是驟然“升溫”，這可以從圖0-1的明斯基年度文獻引文數報告中窺見一斑。在2008年次貸危機發生之后，無論是有關明斯基每年出版的文獻數量還是每年的引文數量，都比危機之前要大幅躥升，并呈逐年上升之勢。可見，在后危機時代，人們已經重新發現明斯基，認識到明斯基思想的重要性和相關性。

然而，盡管明斯基近年這股思潮大肆席卷了學術界，并在商、政、媒體各界引發了廣泛關注和討論，但遺憾的是，我們卻發現這股思潮背后顯現出兩類風險和問題。首先，顯而易見的是，大量有關明斯基思想的解讀并不一致甚至于相互矛盾，這種現象甚至可以在明斯基所隸屬的后凱恩斯主義學派（Post Keynesian School）的詮釋中找到。例如，明斯基的內生不穩定性理論是否建立在非理性行為的基礎之上，該理論是否只能解釋傳統商業銀行體制下的經濟動態，以及該理論又是否僅限于解釋流動性危機而無法解釋償付性危機等等。這些分歧意味著明斯基的思想可能被誤讀了，而錯誤的解讀由于未予廓清而依然在媒體報刊中大行其道、“以訛傳訛”，使得明斯基的思想可能進一步被“歪曲化”和“庸俗化”。其次，同樣引人注目的是，明斯基的思想大多被“肢解”為各種零散的概念或標語在媒體和報刊中傳播，諸如“明斯基時刻”“龐氏融資”和“非理性繁榮”（irrational exuberance）等等。事實上，在近年來的明斯基熱潮中，正是明斯基理論當中這些高度選擇性和碎片化的部分才被拿來描述最近這場經濟危機。如此一來，明斯基的思想很有可能遭受“碎片化”“簡單化”和“淺薄化”的風險（李黎力，2013）。這兩種風險都是明斯基無法接受的，正如他曾強烈反對凱恩斯思想的“簡單化”“庸俗化”一樣。明斯基畢生致力于探究具有高度發達且復雜的金融結構的資本主義經濟的運行和發展，因而他的著述應當被視為是對現代資本主義宏觀經濟運行的綜合觀，而不應該看作一系列有關經濟體系各個部分的碎片觀（Dymski and Pollin，1992）。而這種綜合觀正是明斯基對現代資本主義經濟所持有的熊彼特（Joseph Alois Schumpeter）意義上的獨特“圖景”或“想象”（vision），其中包含了一系列基本要素，每種要素均是正確理解明斯基理論所必需的，遺漏或忽視其中任何要素都可能阻礙對明斯基思想的正確理解。

因此，雖然“大衰退”之后這股明斯基思潮鼓舞人心，但我們必須正視它所帶來的風險：一方面，明斯基的思想可能被“歪曲化”和“庸俗化”，背離了作者的本意；另一方面，明斯基的理論還可能被“碎片化”和“淺薄化”，偏離了作者的要旨。這兩種風險是緊密相關的，均源自對明斯基文本的不當解讀。誠如導論題記中著名華爾街經濟學家亨利·考夫曼（Kaufman，2008）在為明斯基的著作《穩定不穩定的經濟》新版所做的前言中所指出的：“如今我們正面臨著次貸危機。有些人把這稱為‘明斯基時刻’，但這種評論顯然貶低了明斯基著作的廣度和深度。現在是時候認真考慮海曼·明斯基的見解了！”有鑒于此，本書試圖承擔這項課題，對明斯基的思想進行重建，以真正認真考慮明斯基的洞見。

二、研究意義

“大衰退”之后，明斯基思想的重要性獲得了學術界、金融界和政界的廣泛承認，但其思想的盛行卻面臨著簡單化、片面化和庸俗化的風險。在此背景下，筆者決定將明斯基經濟思想研究作為本書的研究課題。

作為后凱恩斯主義的一位杰出代表，明斯基因其獨特的貨幣和金融理論在該陣營當中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因此，系統的明斯基思想研究，不僅對于狹義的貨幣和金融理論研究意義重大，而且也是后凱恩斯主義學派思想研究的應有之義。并且，由于明斯基思想獲得了主流經濟學和其他非主流經濟學派（如馬克思主義、奧地利學派等）的吸收和綜合，該研究因而還有助于推動整個經濟學理論的發展。

與那些象牙塔中的純粹的理論家不同，明斯基還熱心于經濟政策研究，事實上，經濟政策本身是其理論圖景當中的有機組成部分。通過對現代資本主義經濟運行的考察，明斯基提出了包括財政政策、貨幣政策和就業政策等在內的一整套改革議程和制度安排，而這些安排大多與傳統的經濟政策大相徑庭。故而，從整體上重建明斯基的思想可以為當代經濟政策提供理論依據和參考。

此外，明斯基所描述的經濟動態還在現實經濟領域頗具應用和借鑒價值。明斯基不僅提出了讓他博得廣泛聲譽的經濟周期動態，而且還擁有一種容易令人忽視的資本主義長期演變的洞見。正是這種經濟演化和發展理論為研究轉型經濟體提供了獨特的視角和啟迪。特別是對于我國這種投資驅動型、市場化和金融化不斷深化的轉型經濟體而言，該理論尤具借鑒價值。

總之，無論是在理論研究領域，還是在政策方略層面，抑或是對研究現實問題的啟示和借鑒方面，對明斯基經濟思想的重建均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和挖掘潛力。而在國內乃至國外，目前尚未發現有相關學術文獻專門對其思想進行系統性的研究，因而從事該課題是具有一定的學術價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