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
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的爆發,引發了對占支配地位的新自由主義經濟學的廣泛批判和深刻反思。然而,國內外卻仍然有一些學者拒絕反思,堅持為新自由主義辯護,為捍衛“沉悶的科學”而鳴。其中就有一批自詡為“奧地利學派”(Austrian school)擁躉的中國學者,將這次危機的根源歸咎于政府干預,激烈反對危機之后凱恩斯式的救市政策,認為“中國不需要凱恩斯”,主張“徹底埋葬凱恩斯主義”。在這些學者眼中,仿佛凱恩斯只是那個一心兜售刺激政策和鼓吹政府干預的“凱恩斯”,而不是《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這本劃時代著作作者的“凱恩斯”。
從經濟思想史上看,上述學者們的這種印象依然停留在二戰后主流的新古典綜合學派對凱恩斯的解讀。但事實上我們知道,新古典綜合這種所謂的正統“凱恩斯主義經濟學”(Keynesian economics)只是對凱恩斯思想的一種詮釋,而不等于“凱恩斯經濟學”(the economics of Keynes)本身。當希克斯(John Hicks)對凱恩斯《通論》提出基于IS—LM模型的新古典綜合式的解釋之后,凱恩斯本人曾對此表示過懷疑,并對丁伯根(Jan Tinbergen)在新古典綜合理論基礎之上所構建的宏觀計量經濟模型提出了尖銳的批評。
面對當時新古典綜合對凱恩斯思想的這種流行解釋,凱恩斯在劍橋大學的同事羅賓遜(Joan Robinson)夫人進行了激烈的抨擊,認為新古典綜合是一種冒牌的凱恩斯主義,是對凱恩斯思想的曲解。在她和卡爾多(Nicholas Kaldor)的領導下,形成了“后凱恩斯主義”(Post Keynesian)學派,他們堅決反對新古典綜合,致力于恢復被流行的解釋所閹割的凱恩斯思想中的革命性成分,并發展出了一套關于凱恩斯思想的替代性解釋。顯然,奧地利學派對后凱恩斯主義經濟學的這種解釋是不夠熟悉和重視的。而且,他們也未能深究在本學派發展中具有里程碑式作用的拉赫曼(Ludwig Lachmann)對自身非干預主義政策規范提出的挑戰,未能認識到奧地利學派所存在的內在缺陷。
筆者是國內最早關注和引介被主流經濟學所忽視和排擠的后凱恩斯主義在20世紀80年代以來新發展的,曾在2004年和2005年與我當時的博士研究生馬國旺教授合作先后發表了兩篇論文,系統地介紹和追蹤了后凱恩斯主義七十年來的傳承、演進和最新發展。自羅賓遜等人開創新劍橋學派以來,后凱恩斯主義已經經歷了三代經濟學家的發展,并已形成“歐洲陣營”和“美國陣營”兩大團體。在2008年這次金融危機之后名聲大噪的非正統經濟學家明斯基(Hyman Minsky),便是第二代后凱恩斯主義學派的杰出代表,是美國后凱恩斯主義的主要創始人,其主要學術創建除了著名的“金融不穩定性假說”外,他對凱恩斯主義缺陷的反思、有關現代貨幣理論(又稱新國家貨幣理論)和基金經理資本主義的先驅思想以及對就業和貧困問題的大量研究等諸多主題上,對第三代后凱恩斯主義經濟學的發展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李黎力博士的這本著作是在其博士論文基礎上修改而成的,是國內第一部對明斯基經濟思想進行較系統和較全面研究的專著,填補了國內在這方面研究的空白。說起他的博士論文選題,我們師生之間還曾發生過有趣的爭執,在這里有必要對這種學術軼事做些記述。李黎力博士是我的碩博連讀學生,在碩士生一年級的時候,我指導他從事經濟思想史史學理論研究,并給他選定了新國家貨幣理論作為碩士論文研究的題目(該文被評為中國人民大學2011年優秀碩士學位論文),目的是希望他在博士階段繼續從事這個主題的研究。因為在我看來,新國家貨幣理論不僅在非主流宏觀經濟學的發展中占據著重要地位,而且,更重要的是,它很有可能對未來中國經濟改革與發展新戰略的形成產生重大影響。
但在當時“明斯基熱”的氛圍中,李黎力閱讀了不少有關明斯基經濟學說的論文,他希望對此進行系統研究。我不贊同他的這個選題,除了上段話中提到的原因外,我的另一個理由是:早在2001年,我就注意到國內乃至國外學術界嚴重忽視了明斯基有關金融危機的獨特洞見,并在國家圖書館復印了一大堆關于明斯基“金融不穩定性假說”的英文文獻和資料,但由于當時一直忙于演化經濟學和經濟思想史等方面的研究,因此,當我在南開大學任教時的2003級博士研究生馬國旺剛被確定錄取之后,我就將這些材料交給他,希望他能對此做一專門研究。但馬國旺看了這些材料后卻認為,由于他自己是科學社會主義專業碩士畢業生,不具備對這樣很專業的題目進行研究的條件,他希望選擇一個一般性的主題作為博士論文的選題。于是,他就以我給他建議的“后凱恩斯主義經濟學研究”的博士論文選題在2006年獲得了經濟學博士學位。
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爆發后,明斯基的“金融不穩定性假說”開始風靡世界。因此,我認為,《明斯基經濟思想研究》這個選題已經錯過了金融危機爆發前的最佳研究時機,遠不如國內幾乎沒有人注意但必將產生重要影響的新國家貨幣理論更具研究價值。但李黎力卻對明斯基情有獨鐘,一再堅持自己的選題。同時,我也考慮到,如果李黎力在我指導下從事新國家貨幣理論的研究,必將對中國的財政政策、貨幣政策、貿易政策、所謂人民幣國際化以及總體發展戰略等一系列問題都要提出離經叛道的觀點,這就存在著博士論文匿名評審和答辯時有可能通不過的危險,而選擇《明斯基經濟思想研究》作為博士論文則不存在這個問題。所以,我最后就同意了他的選題。
事實證明,從現實利益角度考慮,李黎力的這個選擇無疑是正確的,因為明斯基的大名在經濟學界已經從“名不見經傳”逆襲為如雷貫耳,而李黎力完成的又是國內第一篇有關明斯基經濟思想研究的長達40余萬字的博士論文。因此,他的論文不僅在博士論文答辯時被答辯委員們一致推舉為優秀論文,而且這個選題對他留校并在2016年獲得北京當代經濟學基金會頒發的首屆“中國經濟學優秀博士論文獎”都起到了重要作用;而如果他選擇《新國家貨幣理論研究》的題目,根本就不可能有這么好的結果。當然,李黎力博士的這本博士論文之所以能夠得到普遍好評,并非是因為沾了明斯基大名的光(雖然存在這個因素的影響),而是要歸因于李黎力博士的定力和苦功。
明斯基的經濟思想在國際金融危機爆發后的廣泛傳播導致了對其思想的許多歪曲和誤讀,而要澄清這些歪曲和誤讀,就不得大量閱讀明斯基原著的各種文本,不得不全面地閱讀有關明斯基研究的大量英文文獻,如果不下一番苦功,這項工作是不可能完成的。為此,他曾花一年時間去美國密蘇里大學堪薩斯分校這個后凱恩斯主義經濟學研究基地和明斯基思想研究大本營進行訪問交流并汲取營養;為了寫好這本博士論文,他選擇了延期一年畢業。作為國內第一本對明斯基經濟思想進行專門研究的專著,這本《明斯基經濟思想研究》提出了不少富有創新性的見解。它不僅廓清了在對明斯基經濟思想解讀中流行的各種爭議和誤讀,而且還創造性地按照熊彼特所理解的科學研究的程序循序漸進地重建和展示了明斯基經濟思想的完整性,并在此基礎之上進行了客觀的評價和理性的應用。簡言之,無論是在內容上,還是從結構上,該書均是一本高質量的經濟思想史研究專著。
《明斯基經濟思想研究》對于推動西方非主流經濟學在我國的傳播和創新大有裨益,這是因為明斯基的先驅思想對國家貨幣理論學派和西方非主流經濟學的宏觀經濟學發展仍是重要的靈感來源。事實上,對明斯基經濟思想研究的價值不會隨著“明斯基熱”的退潮而降低。2016年和2017年1月,國內出版了明斯基的學生雷(L. Randall Wray)的兩部著作:《下一場全球金融危機的到來:明斯基與金融不穩定》和《現代貨幣理論:主權貨幣體系的宏觀經濟學》,在過去四年的研究生教學中,筆者一直在使用后一本著作的英文版講授新國家貨幣理論,并在2016年安排了兩到三名學生繼續對這個理論學派進行研究,以彌補筆者對李黎力未能選擇這個主題作為博士論文選題而感到的缺憾。
2016年,筆者決定將自己長期使用的“西方非主流經濟學”或“異端經濟學”的名稱更名為“西方政治經濟學”(請參看拙文《我國應該加強對西方政治經濟學的教學與研究》,《政治經濟學評論》2017年第1期),并計劃組織相關人員編寫《西方政治經濟學》的大學本科教材。但由于編寫《西方政治經濟學》教材的人才奇缺,在兩三年內不可能完成,因此,筆者最近計劃《西方政治經濟學》 (微觀和中觀部分)將由我們來主編,而《西方政治經濟學》 (宏觀部分)將翻譯菲利浦羅(Louis-Philippe Rochon)和羅西(Sergio Rossi)在2016年主編出版的《宏觀經濟學導論:經濟分析的異端方法》 (這是西方政治經濟學的第一本宏觀經濟學教科書)作為對我們自己編寫教材的暫時替代,雷的《現代貨幣理論:主權貨幣體系的宏觀經濟學》和李黎力博士的這本著作可以作為學習《西方政治經濟學》 (宏觀部分)的參考文獻。
是為序。
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院
賈根良
2017年3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