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花*

鐘敬文

作者·導讀

鐘敬文（1903—2002），原名譚宗，廣東海豐人。作家、民間文藝學家、民俗學家。他的散文沖淡平和，娓娓而談。

我們地方的水仙花，都是省（廣州）港（香港）來的，每當臘月時候，少數往來省港商戶，便從那里運了一二筐回來。這種東西，在我們地方上是不大“消頭”的，——除了一些有錢的富家或行店，及少數對于他有愛好的性癖之人，別的再不買這個。它的價目，在數年前，大約每棵只消數仙*。后來越賣越貴，今年已經要兩三角錢才能買得一棵了。可是這種東西，是資產階級的用品，雖然價值高貴一點，也沒什么難買賣，即使消額會比前幾年減少一些。

水仙花，我們這里的人，也有呼它做“石蒜”的。大約以其根莖葉形象相似之故罷，在我幼年的時候，家里每年的水仙花，都是靠我們對門店那位葉先生替我們雕刻的，——我們這里種水仙花，大都先把它雕去了外衣，然后放進水缽里去滋養，等到它將開花的時候，才轉裝進那盛著清水和白石的瓷瓶里。也有些把它栽種在盛著黑泥的花盆里，直到花開花謝，再也不更易的。可是，這乃極少數的例外。現三數年來，可就不然，我們種的水仙花，既然不止兩三棵，做雕刻的工夫的，也不再是雕刻水仙花的名手葉先生，——我的大哥，已替了他做這種工作，并且做的比從前和別人的都好。

我的大哥，我看他確是很豐富于藝術天才之賦稟的，因為他從來對于自然的或技術的東西，都深饒著欣賞的熱情與評判的眼光。有時，他偶然涉筆，寫出幾個字或幾朵花，總有一種生動超拔的意味。自然，他為了自少缺乏善美的教育之陶冶與現在壓迫于艱重的生活的擔負之下的緣故，所有的才力，千萬中不能發展其一二；但他潛伏著的奇特的本能，是可以從他無意中的一言一筆領略出來的。巧于雕刻水仙花，和對于它愛好的心情，這是很微小而無奇的，但我從此想到他被淹沒的美麗的心情與優妙的技能，便禁不住戚然心痛了！

為的去年殘臘的際候，多了幾陣嚴寒，今年的水仙花就趕不及在元旦這幾天開放，家人都覺得有點寂寞，——我哥哥的心里，想來更要比我們納悶呢。

天總是這么陰郁而撒雨，案頭的水仙花，滿含著愁意的活著，那雪白的花片，黃金的盞兒，及陣陣泛溢的香潮，卻長是寂寂地悠悠地無聞。

我悶得慌了，提起毛筆，隨意在紙上涂了二十八字：

生味蕭條嚼蠟同，

盡教駒影逝匆匆；

碧桃石蒜無消息，

添得春愁細雨中。

1924.2.8，于公平鎮

悅讀·品悟

一株亭亭玉立的水仙，在那個貧乏艱辛的年代里，是一種高雅的閑趣，是一種心靈的慰藉，是一種對美的守望。一年添了幾分陰雨寒涼，水仙花不及開放，含愁的花朵卻又為一家人平添了幾分悵惘。

作者的哥哥確實是很富有藝術天才之稟賦。迫于艱重的生活之下，哥哥的藝術天賦僅僅是一種只得偶爾流露的本能。雕刻水仙，噙著他對自然、藝術的愛好與向往，而水仙因嚴寒失了花期，那瑣碎而美好的心情，卻也化為了寂寞的郁悶。

一株水仙本無奇，似乎那些雕刻賞玩的心思也是細微平淡的。一場寒雨，一株誤期的水仙，帶給人的卻是遠遠的空虛與淡淡的憂愁。那花，那技藝，在忙碌沉重的生活中猶是一種心靈的寄托，一種難得施展的藝術功底。那種曼妙的心情在陰雨中似那株案頭的水仙，帶著美麗被淹沒的惆悵。

在那個水仙不多被問津的時空里，那寂寞綻放的花恰似那寂寞等待花開的人，像作者的哥哥，或是作者本人一樣，艱難尋覓著藝術的美好，尋覓著淹沒的希望。

花開花落，本是水仙生命的輪回；陰雨失期，也本是平平淡淡的過往。那花的愁，或許只是花一樣等候開放的人的愁了。

——北京市朝陽外國語學校　程苑瀅

（指導教師：張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