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蟬與紡織娘*

鄭振鐸

作者·導讀

鄭振鐸(1898—1958),福建長樂人。作家、文學史家。鄭振鐸的散文清新、委婉、細膩、翔實,切近生活,題材廣泛。他熱愛生活,熱愛大自然,并自覺融入其中。在他的筆下,總能讓人感受到作者心情的律動和鮮活的新意,且歷久不衰。

你如果獨自坐在窗內,靜悄悄地沒一個人來打擾你,一點鐘二點鐘的過去,嘴里銜著一支煙,躺在沙發上慢慢地噴著煙云,看它一白圈一白圈的升上,那么在這靜境之內,你便可聽到那墻角階前的鳴蟲的奏樂。

那鳴蟲的作響,真不是凡響;如果你曾聽見過曼杜令*的低奏,你曾聽見過一支洞簫在月下湖上獨吹著,你曾聽見過紅樓重幔中透漏出的弦管聲,你曾聽見過流水淙淙的由溪石間流過,或你曾倚在山閣上聽著颯颯的松風在足下拂過,那么,你便可以把那如何清幽的鳴蟲之叫聲想象到一二了。

蟲之樂隊,因季候的關系,而頗有不同:夏天與秋令的蟲聲,便是截然的兩樣。蟬之聲是高曠的,享樂的,帶著自己滿足之意的;它高高的棲在梧桐樹,或竹枝上,迎風而唱,那是生之歌,生之盛年之歌,那是結婚歌,那是中世紀武士美人的大宴時的行吟詩人之歌,無論聽了那嘰……嘰……的曼長音,或嘰格……嘰格……的較短聲,都可同樣受到一種輕快的美感。秋蟲的鳴聲最復雜;但無論紡織娘的咭嘎,蟋蟀的唧唧,金鈴子的叮令,還有無數無數不可名狀的秋蟲之鳴聲,其音調之凄抑卻都是一樣的:他們唱的是秋之歌,是暮年之歌,是薤露之曲。他們的歌聲,是如秋風之掃落葉,怨婦之奏琵琶,孤峭而幽奇,清遠而凄迷,低回而愁腸百結。你如果是一個孤客,獨宿于荒郊逆旅,一盞熒熒的油燈,對著一張板床,一張木桌,一二張硬板凳,再一聽見四壁唧唧知知的蟲聲間作,那你今夜便不用再想穩穩當當的安睡了。什么愁情,鄉思,以及人生之悲感,都會一串一串的從根兒勾引起來,在你心上翻來覆去,如白老鼠在戲籠中走輪盤一般,一上去便不用想下來憩息。……如果那一夜是一個月夜,天井里統是銀白色,枯禿的樹影,一根一條的很清朗的印在地上,那么你的感觸將更深了,那也許就是所謂悲秋。

秋蟲之聲,大概都在蟬之夏曲已告終之后出現,那正與氣候之寒暖相應。但我卻有一次奇異的經驗;在無數的紡織娘之鳴聲已來了之后,卻又聽得滿耳的蟬聲。我想我們的讀者中有這種經驗的人必是不多的。

我在山中,每天聽見的只有蟬聲,鳥聲還比不上。那時天氣是很熱,即在山上,也覺得并不涼爽。正午的時候,躺在廊前的藤榻上,要求一點的涼風,卻見滿山的竹樹梢頭,一動也不動,看看足底下的花草也都靜的站著,似老僧入了定似的。風扇之類既得不到,只好不斷的用手巾來拭汗,不斷的在搖揮那紙扇了。在這時候,往往有幾縷的蟬聲在檻外鳴奏著。閉了目,靜靜的聽了它們在忽高忽低,忽斷忽續,此唱彼和,仿佛是一大陣絕清幽的樂陣在那里奏著絕清幽的曲子,炎熱似乎也減少了,然后,蒙眬的蒙眬的睡去了,什么都不覺得。良久,良久,清夢醒來時,卻又是滿耳的蟬聲,山中的蟬真多!絕早的清晨,老媽子們和小孩子們常去抱著竹竿亂搖一陣,而一只二只的蟬便要跟隨了朝露而落到地上了。每一個早晨,在我們滴翠軒的左近,至今是百只以上的蟬是這樣的被捉,但蟬聲卻并不減少。……

半個月過去了;有的時候,似乎蟬聲略少,第二天卻又多了起來,雖然嘰……嘰……的不息的鳴著,卻并不覺喧擾;所以大家都不討厭它們。我卻特別的愛聽它們的歌唱,那樣的高曠清遠的調子,在什么音樂會中可以聽得到!所以我每以蟬聲將絕為慮,時時的干涉孩子們捕捉。

到了一夜,狂風大作,雨點如從水龍頭上噴出似的,向檻內廊上傾倒。第二天還不放晴。再過一天,晴了,天氣卻很涼,蟬聲乃不再聽見了!全山上在鳴唱著的卻換了一種咭嘎……咭嘎……的急促而凄楚的調子,那是紡織娘。

“秋天到了。”我這樣的說著,頗動了歸心。

再一天,紡織娘還是咭嘎咭嘎的唱著。

然而第三天早晨,當太陽曬得滿山時,蟬聲卻又聽見了,且很不少。我初聽不信;嘰……嘰……嘰格……嘰格……那確是蟬聲!紡織娘之聲又潛蹤了。

蟬回來了,跟它回來的是炎夏。從箱中取出的棉衣又復放入箱中。下山之計遂又打消了。

誰曾于聽了紡織娘歌聲之后再聽了蟬之夏曲呢?這是我的一個有趣的經驗。

 

悅讀·品悟

蟬與紡織娘這兩種小生物占據了我一塊深廣的童年記憶——自小我住在奶奶家,那連綿不絕的深山,一到盛夏時分,蟬的聒噪聲便不絕于耳。

不同于鄭振鐸先生眼中的在盛年中高唱的蟬,我記憶中的蟬卻是說不出的意味凄凄。

深山中的蟬奏那是真真盛大的樂章,深山中的蟬像是連成了片,藏匿于撐天綠蔭之下,如啼血一般嘶鳴著,那聲音中不舍的尖利與焦躁,一直刮蹭你的神經,無論你逃到哪里,都擺脫不了鉆入腦髓的蟬鳴。“嘰格——嘰格——”但其實聽多了,就漸漸領悟那不僅是蟬對夏的贊歌,亦是對自己即將終結的生命發出的最后的吶喊與哀啼。

而對于紡織娘,我的印象卻是一派生機——紡織娘那奇特的聲線“咭嘎——咭嘎——”,是最美的樂章。草叢中,它們安靜地演奏著自己的樂曲,若無旁人,紡織娘用生命所編織的樂曲,也大抵不只想表達“凄抑哀怨”之心境吧。愁腸百結我沒有體會過,但在紡織娘的聲聲鳴唱中,我聽到的是希望,是縱使深秋也不畏嚴寒的從容。

有時,我會癡癡地想,鄭振鐸先生親耳聽過的紡織娘與蟬的和奏,又該用怎樣一番心境去體會呢?嗯,大概就是盛夏與晚秋的兩種極致的美吧。

“那鳴蟲的作響,真不是凡響。”

——北京市朝陽外國語學校 李蓮子

(指導教師:張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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