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國經典國文課·人生卷:愛流汐漲
- 鄭國民
- 3479字
- 2020-08-19 14:35:57
雨后赴白鹿洞*
胡適
作者·導讀
胡適(1891—1962),字適之,安徽績溪人。學者。1928年,胡適參觀白鹿洞書院,對那里贊不絕口,寫作此文。這篇《雨后赴白鹿洞》是《廬山游記》中的一部分。
昨夜大雨,終夜聽見松濤聲與雨聲,初不能分別,聽久了才分得出有雨時的松濤與雨止時的松濤,聲勢都很夠震動人心,使我終夜睡眠甚少。
早起雨已止了,我們就出發。從海會寺到白鹿洞的路上,樹木很多,雨后清翠可愛。滿山滿谷都是杜鵑花,有兩種顏色,紅的和輕紫的,后者更鮮艷可喜。去年過日本時,櫻花已過,正值杜鵑花盛開,顏色種類很多,但多在公園及私人家宅中見之,不如今日滿山滿谷的氣象更可愛。因作絕句記之:
長松鼓吹尋常事,最喜山花滿眼開。
嫩紫鮮紅都可愛,此行應為杜鵑來。
到白鹿洞。書院舊址前清時用作江西高等農業學校,添有校舍,建筑簡陋潦草,真不成個樣子。農校已遷去,現設習林事務所。附近大松樹都釘有木片,寫明保存古松第幾號。此地建筑雖極不堪,然洞外風景尚好。有小溪,淺水急流,錚淙可聽;溪名貫道溪,上有石橋,即貫道橋,皆朱子起的名字。橋上望見洞后諸松中一松有紫藤花直上到樹杪,藤花正盛開,艷麗可喜。
白鹿洞本無洞;正德中,南康守王溱開后山作洞,知府何浚鑿石鹿置洞中。這兩人真是大笨伯!
白鹿洞在歷史上占一個特殊地位,有兩個原因。第一,因為白鹿洞書院是最早的一個書院。南唐升元中(937—942)建為廬山國學,置田聚徒,以李善道為洞主。宋初因置為書院,與睢陽、石鼓、岳麓三書院并稱為“四大書院”,為書院的四個祖宗。第二,因為朱子重建白鹿洞書院,明定學規,遂成后世幾百年“講學式”的書院的規模。宋末以至清初的書院皆屬于這一種。到乾隆以后,樸學之風氣已成,方才有一種新式的書院起來;阮元所創的詁經精舍、學海堂,可算是這種新式書院的代表。南宋的書院祀北宋周、邵、程諸先生;元明的書院祀程、朱;晚明的書院多祀陽明;王學衰后,書院多祀程、朱。乾嘉以后的書院乃不祀理學家而改祀許慎、鄭玄等。所祀的不同便是這兩大派書院的根本不同。
朱子立白鹿洞書院在淳熙己亥(1179),他極看重此事,曾札上丞相說:
愿得比祠官例,為白鹿洞主,假之稍廩,使得終與諸生講習其中,猶愈于崇奉異教香火,無事而食也。(《志》八,頁二,引《洞志》。)
他明明指斥宋代為道教宮觀設祀官的制度,想從白鹿洞開一個儒門創例來抵制道教。他后來奏對孝宗,申說請賜書院額,并賜書的事,說:
今老佛之宮布滿天下,大都逾百,小邑亦不下數十,而公私增益勢猶未已。至于學校,則一郡一邑僅置一區;附廓之縣又不復有。盛衰多寡相懸如此!(同上,頁三。)
這都可見他當日的用心。他定的《白鹿洞規》,簡要明白,遂成為后世七百年的教育宗旨。
廬山有三處史跡代表三大趨勢:(一)慧遠的東林,代表中國“佛教化”與佛教“中國化”的大趨勢。(二)白鹿洞,代表中國近世七百年的宋學大趨勢。(三)牯嶺,代表西方文化侵入中國的趨勢。
從白鹿洞到萬杉寺。古為慶云庵,為“律”居,宋景德中有大超和尚手種杉樹萬株,天圣中賜名萬杉。后禪學盛行,遂成“禪寺”。南宋張孝祥有詩云:
老干參天一萬株,廬山佳處著浮圖。
只因買斷山中景,破費神龍百斛珠。
(《志》五,頁六十四,引《程史》。)
今所見杉樹,粗又如瘦腕,皆近兩年種的。有幾株大樟樹,其一為“五爪樟”,大概有三四百年的生命了;《指南》(編者按:指《廬山指南》)說“皆宋時物”,似無據。
從萬杉寺西地約二三里,到秀峰寺。吳氏《舊志》無秀峰寺,只有開先寺。毛德琦《廬山新志》(康熙五十九年成書。我在海會寺買得一部,有同治十年,宣統二年,民國四年補版。我的日記內注的卷頁數,皆指此書。)說:
康熙丁亥(1707)寺僧超淵往淮迎駕,御書秀峰寺賜額,改今名。
開先寺起于南唐中主李璟。李璟年少好文學,讀書于廬山;后來先主代楊氏而建國,李璟為世子,遂嗣位。他想念廬山書堂,遂于其地立寺,因有開國之祥,故名開先寺,以紹宗和尚主之。宋初賜名開先華藏;后有善暹,為禪門大師,有眾數百人。至行瑛,有治事才,黃山谷稱“其材器能立事,任人役物如轉石于千仞之溪,無不如意。”行瑛發愿重新此寺。
開先之屋無慮四百楹,成于瑛世者十之六,窮壯極麗,迄九年乃即功。(黃庭堅《開先禪院修造記》,《志》五,頁十六至十八。)
此是開先極盛時。康熙間改名時,皇帝賜額,賜御書《心經》,其時“世之人無不知有秀峰”(郎廷極《秀峰寺記》,《志》五,頁六至七。)其時也可稱是盛世。到了今日,當時所謂“窮壯極麗”的規模只剩敗屋十幾間,其余只是頹垣廢址了。讀書臺上有康熙帝臨米芾書碑,尚完好;其下有石刻黃山谷書《七佛偈》,及王陽明正德庚辰(1520)三月《紀功題名碑》,皆略有損壞。
寺中雖頹廢令人感嘆,然寺外風景則絕佳,為山南諸處的最好風景。寺址在鶴鳴峰下,其西為龜背峰,又西為黃石巖,又西為雙劍峰,又西南為香爐峰,都嵌奇可喜。鶴鳴與龜背之間有馬尾泉瀑布,雙劍之左有瀑布水;兩個瀑泉遙遙相對,平行齊下,下流入壑,匯合為一水,迸出山峽中,遂成最著名的青玉峽奇景。水流出峽,入于龍潭。昆山與祖望先到青玉峽,徘徊不肯去,叫人來催我們去看。我同夢旦到了那邊,也徘徊不肯離去。峽上石刻甚多,有米芾書“第一山”大字,今鉤摹作寺門題榜。
徐凝詩“今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即是詠瀑布水的。李白《瀑布泉》詩也是指此瀑。《舊志》載瀑布水的詩甚多,但總沒有能使人滿意的。
由秀峰往西約十二里,到歸宗寺。我們在此午餐,時已下午三點多鐘,餓的不得了。歸宗寺為廬山大寺,也很衰落了。我向寺中借得《歸宗寺志》四卷,是民國甲寅先勤本坤重修的,用活字排印,錯誤不少,然可供我的參考。
我們吃了飯,往游溫泉。溫泉在柴桑橋附近,離歸宗寺約五六里,在一田溝里,雨后溝水渾濁,微見有兩處起水泡,即是溫泉。我們下手去試探,一處頗熱,一處稍減。向農家買得三個雞蛋,放在兩處,約七八分鐘,因天下雨了,取出雞蛋,內里已溫而未熟。田隴間有新碑,我去看,乃是星子縣的告示,署民國十五年,中說,接康南海先生函述在此買田十畝,立界碑為記的事。康先生去年死了。他若不死,也許能在此建立一所浴室。他買的地橫跨溫泉的兩岸。今地為康氏私產,而業歸海會寺管理,那班和尚未必有此見識作此事了。
此地離栗里不遠,但雨已來了,我們要趕回歸宗,不能去尋訪陶淵明的故里了。道上見一石碑,有“柴桑橋”大字。《舊志》已說,“淵明故居,今不知處”。(四,頁七。)桑喬疏說,去柴桑橋一里許有淵明的醉石。(四,頁六。)《舊志》又說,醉石谷中有五柳館,歸去來館。歸去來館是朱子建的,即在醉石之側。朱子為手書顏真卿《醉石詩》,并作長跋,皆刻石上,其年月為淳熙辛丑(1181)七月。(四,頁八。)此二館令皆不存,醉石也不知去向了。莊百俞先生《廬山游記》說他曾訪醉石,鄉人皆不知。記之以告后來的游者。
今早轎上讀《舊志》所載宋周必大《廬山后錄》,其中說他訪栗里,求醉石,土人直云,“此去有陶公祠,無栗里也。”(《志》十四,頁十八。)南宋時已如此,我們在七百年后更不易尋此地了,不如闕疑為上。《后錄》有云:
嘗記前人題詩云:
五字高吟酒一瓢,廬山千古想風標。
至今門外青青柳,不為東風肯折腰。
惜乎不記其姓名。
我讀此詩,忽起一感想:陶淵明不肯折腰,為什么卻愛那最會折腰的柳樹?今日從溫泉回來,戲用此意作一首詩:
陶淵明同他的五柳
當年有個陶淵明,不惜性命只貪酒。
骨硬不能深折腰,棄官回來空兩手。
甕中無米琴無弦,老妻嬌兒赤腳走。
先生吟詩自嘲諷,笑指籬邊五株柳:
“看他風里盡低昂!這樣腰肢我無有。”
晚上在歸宗寺過夜。
悅讀·品悟
傾雨松濤晨露后,濃綠空山白鹿前。
在那廬山悠悠仙氣的后面,有那一處幽靜白鹿洞,胡適身游一次,而我神游一番,不知不覺這千年的濃厚書香氣竟也能透紙而出,卻沒那么拘謹。只是盈入耳畔的松濤聲和雨聲讓人不能忘懷。僻靜的深山里流蕩著淡淡的文雅,讓你不自覺地感覺到這是儒學的一個根,然而卻沒有印象中的那份嚴肅,有的是恬靜充盈,頗為自由愜意。從白鹿洞到萬杉寺再到歸宗寺的溫泉,一路下來只有滿心的閑適安詳。明明一個儒宗,一個佛家,卻同樣地讓人平靜下來。想起來儒學與佛學從根上大抵來講是有些相似的,儒家的修身養德與佛家的固本培元本是一個意思,都是要讓人從煩亂中清出一片心靈的凈土。胡適看到了,所以那淡淡的文字中流駛著儒禪兩家的韻律,娓娓道來的是波瀾不驚的千年歷史,沉厚而又淺出。一個字是“和”,兩個字是“清淡”,這就是胡適眼中流過的風景。最難忘記那幾顆溫泉蛋,內溫而未熟,就如同這一路山中之游,沉靜而不純粹,卻因那份未得的純粹而令人無限遐想。
——北京市第二十中學 劉家駿
(指導教師:羅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