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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華蓋集續編(3)

這種攻擊是聽慣的,照例“著毋庸議”。但也不想用功,只是清理抽屜。翻翻廢紙,其中有一束紙條,是前幾年鈔寫的;這很使我覺得自己也日懶一日了,現在早不想做這類事。那時大概是想要做一篇攻擊近時印書,胡亂標點之謬的文章的,廢紙中就鈔有很奇妙的例子。要塞進字紙簍里時,覺得有幾條總還是愛不忍釋,現在鈔幾條在這里,馬上印出,以便“有目共賞”罷。其余的便作為換取火柴之助——

“國朝陳錫路黃嬭余話云。唐傅奕考覈道經眾本。有項羽妾。本齊武平五年彭城人。開項羽妾冢。得之。”(上海進步書局石印本《茶香室叢鈔》卷四第二葉。)

“國朝歐陽泉點勘記云。歐陽修醉翁亭。記讓泉也。本集及滁州石刻。並同諸選本。作釀泉。誤也。”(同上卷八第七葉。)

“袁石公典試秦中。后頗自悔。其少作詩文。皆粹然一出于正。”(上海士林精舍石印本《書影》卷一第四葉。)

“考……順治中,秀水又有一陳忱,……著誠齋詩集,不出戶庭,錄讀史隨筆,同姓名錄諸書。”(上海亞東圖書館排印本《水滸續集兩種序》第七葉。)

標點古文,確是一種小小的難事,往往無從下筆;有許多處,我常疑心即使請作者自己來標點,怕也不免于遲疑。但上列的幾條,卻還不至于那么無從索解。末兩條的意義尤顯豁,而標點也弄得更聰明。

六月二十六日

晴。

上午,得霽野從他家鄉寄來的信,話并不多,說家里有病人,別的一切人也都在毫無防備的將被疾病襲擊的恐怖中;末尾還有幾句感慨。

午后,織芳從河南來,談了幾句,匆匆忙忙地就走了,放下兩個包,說這是“方糖”211,送你吃的,怕不見得好。織芳這一回有點發胖,又這么忙,又穿著方馬褂,我恐怕他將要做官了。

打開包來看時,何嘗是“方”的,卻是圓圓的小薄片,黃棕色。吃起來又涼又細膩,確是好東西。但我不明白織芳為什么叫它“方糖”?但這也就可以作為他將要做官的一證。

景宋說這是河南一處什么地方的名產,是用柿霜做成的;性涼,如果嘴角上生些小瘡之類,用這一搽,便會好。怪不得有這么細膩,原來是憑了造化的妙手,用柿皮來濾過的。可惜到他說明的時候,我已經吃了一大半了。連忙將所余的收起,豫備將來嘴角上生瘡的時候,好用這來搽。

夜間,又將藏著的柿霜糖吃了一大半,因為我忽而又以為嘴角上生瘡的時候究竟不很多,還不如現在趁新鮮吃一點。不料一吃,就又吃了一大半了。

六月二十八日

晴,大風。

上午出門,主意是在買藥,看見滿街掛著五色國旗;軍警林立。走到豐盛胡同中段,被軍警驅入一條小胡同中。少頃,看見大路上黃塵滾滾,一輛摩托車212馳過;少頃,又是一輛;少頃,又是一輛;又是一輛;又是一輛……。車中人看不分明,但見金邊帽。車邊上掛著兵,有的背著扎紅綢的板刀;小胡同中人都肅然有敬畏之意。又少頃,摩托車沒有了,我們漸漸溜出,軍警也不作聲。

溜到西單牌樓大街,也是滿街掛著五色國旗,軍警林立。一群破衣孩子,各各拿著一把小紙片,叫道:歡迎吳玉帥213號外呀!一個來叫我買,我沒有買。

將近宣武門口,一個黃色制服,汗流滿面的漢子從外面走進來,忽而大聲道:草你媽!許多人都對他看,但他走過去了,許多人也就不看了。走進宣武門城洞下,又是一個破衣孩子拿著一把小紙片,但卻默默地將一張塞給我,接來一看,是石印的李國恒先生的傳單,內中大意,是說他的多年痔瘡,已蒙一個國手叫作什么先生的醫好了。

到了目的地的藥房時,外面正有一群人圍著看兩個人的口角;一柄淺藍色的舊洋傘正擋住藥房門。我推那洋傘時,斤量很不輕;終于傘底下回過一個頭來,問我“干什么?”我答說進去買藥。他不作聲,又回頭去看口角去了,洋傘的位置依舊。我只好下了十二分的決心,猛力沖鋒;一沖,可就沖進去了。

藥房里只有帳桌上坐著一個外國人,其余的店伙都是年青的同胞,服飾干凈漂亮。不知怎地,我忽而覺得十年以后,他們便都要變為高等華人,而自己卻現在就有下等人之感。于是乎恭恭敬敬地將藥方和瓶子捧呈給一位分開頭發的同胞。

“八毛五分。”他接了,一面走,一面說。

“喂!”我實在耐不住,下等脾氣又發作了。藥價八毛,瓶子錢照例五分,我是知道的。現在自己帶了瓶子,怎么還要付五分錢呢?這一個“喂”字的功用就和國罵的“他媽的”相同,其中含有這么多的意義。

“八毛!”他也立刻懂得,將五分錢讓去,真是“從善如流”,有正人君子的風度。

我付了八毛錢,等候一會,藥就拿出來了。我想,對付這一種同胞,有時是不宜于太客氣的。于是打開瓶塞,當面嘗了一嘗。

“沒有錯的。”他很聰明,知道我不信任他。

“唔。”我點頭表示贊成。其實是,還是不對,我的味覺不至于很麻木,這回覺得太酸了一點了,他連量杯也懶得用,那稀鹽酸分明已經過量。然而這于我倒毫無妨礙的,我可以每回少喝些,或者對上水,多喝它幾回。所以說“唔”;“唔”者,介乎兩可之間,莫明其真意之所在之答話也。

“回見回見!”我取了瓶子,走著說。

“回見。不喝水么?”

“不喝了。回見。”

我們究竟是禮教之邦的國民,歸根結蒂,還是禮讓。讓出了玻璃門之后,在大毒日頭底下的塵土中趲行,行到東長安街左近,又是軍警林立。我正想橫穿過去,一個巡警伸手攔住道:不成!我說只要走十幾步,到對面就好了。他的回答仍然是:不成!那結果,是從別的道路繞。

繞到L君214的寓所前,便打門,打出一個小使來,說L君出去了,須得午飯時候才回家。我說,也快到這個時候了,我在這里等一等罷。他說:不成!你貴姓呀?這使我很狼狽,路既這么遠,走路又這么難,白走一遭,實在有些可惜。我想了十秒鐘,便從衣袋里挖出一張名片來,叫他進去稟告太太,說有這么一個人,要在這里等一等,可以不?約有半刻鐘,他出來了,結果是:也不成!先生要三點鐘才回來哩,你三點鐘再來罷。

又想了十秒鐘,只好決計去訪C君,仍在大毒日頭底下的塵土中趲行,這回總算一路無阻,到了。打門一問,來開門的答道:去看一看可在家。我想:這一次是大有希望了。果然,即刻領我進客廳,C君也跑出來。我首先就要求他請我吃午飯。于是請我吃面包,還有葡萄酒;主人自己卻吃面。那結果是一盤面包被我吃得精光,雖然另有奶油,可是四碟菜也所余無幾了。

吃飽了就講閑話,直到五點鐘。

客廳外是很大的一塊空地方,種著許多樹。一株頻果樹下常有孩子們徘徊;C君說,那是在等候頻果落下來的;因為有定律:誰拾得就歸誰所有。我很笑孩子們耐心,肯做這樣的迂遠事。然而奇怪,到我辭別出去時,我看見三個孩子手里已經各有一個頻果了。

回家看日報,上面說:“……吳在長辛店留宿一宵。除上述原因外,尚有一事,系吳由保定啟程后,張其锽曾為吳卜一課,謂二十八日入京大利,必可平定西北。二十七日入京欠佳。吳頗以為然。此亦吳氏遲一日入京之由來也。”因此又想起我今天“不成”了大半天,運氣殊屬欠佳,不如也卜一課,以覘晚上的休咎罷。但我不明卜法,又無筮龜,實在無從措手。后來發明了一種新法,就是隨便拉過一本書來,閉了眼睛,翻開,用手指指下去,然后張開眼,看指著的兩句,就算是卜辭。

用的是《陶淵明集》,如法泡制,那兩句是:“寄意一言外,茲契誰能別。”詳了一會,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馬上日記之二

七月七日

晴。

每日的陰晴,實在寫得自己也有些不耐煩了,從此想不寫。好在北京的天氣,大概總是晴的時候多;如果是梅雨期內,那就上午晴,午后陰,下午大雨一陣,聽到泥墻倒塌聲。不寫也罷,又好在我這日記,將來決不會有氣象學家拿去做參考資料的。

上午訪素園215,談談閑天,他說俄國有名的文學者畢力涅克216(Boris Piliniak)上月已經到過北京,現在是走了。

我單知道他曾到日本,卻不知道他也到中國來。

這兩年中,就我所聽到的而言,有名的文學家來到中國的有四個。第一個自然是那最有名的泰戈爾即“竺震旦”,可惜被戴印度帽子的震旦人弄得一榻胡涂,終于莫名其妙而去;后來病倒在意大利,還電召震旦“詩哲”前往,然而也不知道“后事如何”。現在聽說又有人要將甘地扛到中國來了,這堅苦卓絕的偉人,只在印度能生,在英國治下的印度能活的偉人,又要在震旦印下他偉大的足跡。但當他精光的腳還未踏著華土時,恐怕烏云已在出岫了。

其次是西班牙的伊本納茲217,中國倒也早有人紹介過;但他當歐戰時,是高唱人類愛和世界主義的,從今年全國教育聯合會的議案看來,他實在很不適宜于中國,當然誰也不理他,因為我們的教育家要提倡民族主義了。

還有兩個都是俄國人。一個是斯吉泰烈支(Skitalez),一個就是畢力涅克。218兩個都是假名字。斯吉泰烈支是流亡在外的。畢力涅克卻是蘇聯的作家,但據他自傳,從革命的第一年起,就為著買面包粉忙了一年多。以后,便做小說,還吸過魚油,這種生活,在中國大概便是整日叫窮的文學家也未必夢想到。

他的名字,任國楨君輯譯的《蘇俄的文藝論戰》里是出現過的,作品的譯本卻一點也沒有。日本有一本《伊凡和馬理》(《Ivan and Maria》),格式很特別,單是這一點,在中國的眼睛——中庸的眼睛——里就看不慣。文法有些歐化,有些人尚且如同眼睛里著了玻璃粉,何況體式更奇于歐化。悄悄地自來自去,實在要算是造化的。

還有,在中國,姓名僅僅一見于《蘇俄的文藝論戰》里的里培進司基(U.Libedinsky)219,日本卻也有他的小說譯出了,名曰《一周間》。他們的介紹之速而且多實在可駭。我們的武人以他們的武人為祖師,我們的文人卻毫不學他們文人的榜樣,這就可預卜中國將來一定比日本太平。

但據《伊凡和馬理》的譯者尾瀨敬止220氏說,則作者的意思,是以為“頻果的花,在舊院落中也開放,大地存在間,總是開放”的。那么,他還是不免于念舊。然而他眼見,身歷了革命了,知道這里面有破壞,有流血,有矛盾,但也并非無創造,所以他決沒有絕望之心。這正是革命時代的活著的人的心。詩人勃洛克221(Alexander Block)也如此。他們自然是蘇聯的詩人,但若用了純馬克斯流的眼光來批評,當然也還是很有可議的處所。不過我覺得托羅茲基222(Trotsky)的文藝批評,倒還不至于如此森嚴。

可惜我還沒有看過他們最新的作者的作品《一周間》。

革命時代總要有許多文藝家萎黃,有許多文藝家向新的山崩地塌般的大波沖進去,乃仍被吞沒,或者受傷。被吞沒的消滅了;受傷的生活著,開拓著自己的生活,唱著苦痛和愉悅之歌。待到這些逝去了,于是現出一個較新的新時代,產出更新的文藝來。

中國自民元革命以來,所謂文藝家,沒有萎黃的,也沒有受傷的,自然更沒有消滅,也沒有苦痛和愉悅之歌。這就是因為沒有新的山崩地塌般的大波,也就是因為沒有革命。

七月八日

上午,往伊東醫士寓去補牙,等在客廳里,有些無聊。四壁只掛著一幅織出的畫和兩副對,一副是江朝宗的,一副是王芝祥的。署名之下,各有兩顆印,一顆是姓名,一顆是頭銜;江的是“迪威將軍”,王的是“佛門弟子”。223

午后,密斯高來,適值毫無點心,只得將寶藏著的搽嘴角生瘡有效的柿霜糖裝在碟子里拿出去。我時常有點心,有客來便請他吃點心;最初是“密斯”和“密斯得”一視同仁,但密斯得有時委實利害,往往吃得很徹底,一個不留,我自己倒反有“向隅”224之感。如果想吃,又須出去買來。于是很有戒心了,只得改變方針,有萬不得已時,則以落花生代之。這一著很有效,總是吃得不多,既然吃不多,我便開始敦勸了,有時竟勸得怕吃落花生如織芳之流,至于因此逡巡逃走。從去年夏天發明了這一種花生政策以后,至今還在繼續厲行。但密斯們卻不在此限,她們的胃似乎比他們要小五分之四,或者消化力要弱到十分之八,很小的一個點心,也大抵要留下一半,倘是一片糖,就剩下一角。拿出來陳列片時,吃去一點,于我的損失是極微的,“何必改作”?

密斯高是很少來的客人,有點難于執行花生政策。恰巧又沒有別的點心,只好獻出柿霜糖去了。這是遠道攜來的名糖,當然可以見得鄭重。

我想,這糖不大普通,應該先說明來源和功用。但是,密斯高卻已經一目了然了。她說:這是出在河南汜水縣的;用柿霜做成。顏色最好是深黃;倘是淡黃,那便不是純柿霜。這很涼,如果嘴角這些地方生瘡的時候,便含著,使它漸漸從嘴角流出,瘡就好了。

她比我耳食所得的知道得更清楚,我只好不作聲,而且這時才記起她是河南人。請河南人吃幾片柿霜糖,正如請我喝一小杯黃酒一樣,真可謂“其愚不可及也”。

茭白的心里有黑點的,我們那里稱為灰茭,雖是鄉下人也不愿意吃,北京卻用在大酒席上。卷心白菜在北京論斤論車地賣,一到南邊,便根上系著繩,倒掛在水果鋪子的門前了,買時論兩,或者半株,用處是放在闊氣的火鍋中,或者給魚翅墊底。但假如有誰在北京特地請我吃灰茭,或北京人到南邊時請他吃煮白菜,則即使不至于稱為“笨伯”,也未免有些乖張罷。

但密斯高居然吃了一片,也許是聊以敷衍主人的面子的。到晚上我空口坐著,想:這應該請河南以外的別省人吃的,一面想,一面吃,不料這樣就吃完了。

凡物總是以希為貴。假如在歐美留學,畢業論文最好是講李太白,楊朱225,張三;研究蕭伯訥,威爾士226就不大妥當,何況但丁227之類。《但丁傳》的作者跋忒萊爾228(A.J.Butler)就說關于但丁的文獻實在看不完。待到回了中國,可就可以講講蕭伯訥,威爾士,甚而至于莎士比亞了。何年何月自己曾在曼殊斐兒229墓前痛哭,何月何日何時曾在何處和法蘭斯點頭,他還拍著自己的肩頭說道:你將來要有些像我的,至于“四書”“五經”之類,在本地似乎究以少談為是。雖然夾些“流言”在內,也未必便于“學理和事實”有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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