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晉楚的拉鋸戰(8)
- 其實我們一直活在春秋戰國3
- 龍鎮
- 3181字
- 2015-10-16 12:08:30
鬧哄哄地折騰了一夜,黎明時分,聯軍全部渡過了涇水。秦軍沒有在渡河的時候來搗亂,現在也全然不見蹤影。大伙兒抓緊時間,就在岸邊搭起爐灶,打來河里的水,泡米做飯。飽餐一頓之后,問題來了!只見有幾位士兵突然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像蚯蚓一般扭來扭去,身體很快就僵硬了。大伙還沒回過神來,身邊又有更多的人相繼倒下,接著有人大叫:“水里有毒!”有人趕快嘔吐,但是已經來不及了。有的人眼睛里開始流血,有的人拔出劍來朝著空氣一陣亂砍,有的人跪在地上以頭搶地,還有人抱住別人張嘴就咬。一時間,涇水西岸就如同人間地獄,死亡的味道彌漫在清晨的霧氣中。
毒自然是秦國人在上游放的,比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德國人首次大規模使用毒氣早兩千年。由此而取得的戰果是,聯軍超過一半的士兵死亡或喪失戰斗力。
面對這種情況,撤軍似乎是唯一的選擇。
鄭莊公的子孫用實際行動證明他們的與眾不同。在公孫躉的帶領下,鄭國部隊整頓車馬,留下死傷的士兵,繼續向秦國腹地進發。這種近乎悲壯的氣概鼓舞了所有人,各國部隊都打起精神,跟在鄭國人后面前進。
這一次,連荀偃都對公孫躉刮目相看了。“子蟜(jiǎo,公孫躉字子蟜)不但是位君子,也是一位勇士。他的所作所為,應該得到我們晉國的感謝。”荀偃的感謝不是一句空話。五年之后,公孫躉去世,晉國甚至向周天子請求以諸侯的禮節為其舉行葬禮,算是對公孫躉在這次行動中的表現的回報——當然,這是后話。
聯軍前進到棫(yù)林(秦國地名),與秦軍相遇。荀偃派出一名使者,前往秦軍大營,數落秦國人的種種不是。
秦國人聽完使者的譴責,沒有任何反駁,僅僅是問了一句:“你們是來吵架的,還是來打仗的?”只有底氣十足的人才會說這樣的話,秦國人的底氣來自于多方面:一、聯軍遠道而來,秦軍卻是本土作戰,以逸待勞;二、聯軍人心不齊,秦軍卻是保家衛國,同仇敵愾;三、聯軍人生地不熟,秦軍卻是輕車熟路,占盡地利;四、聯軍在涇水已經折損過半,秦軍卻是毫發未損,聯軍的人數優勢不復存在。
使者回去把情況一匯報,荀偃就跳起來了,下令:“明早雞一叫就駕好馬車,堵塞水井,夷平軍灶,大家唯我的馬首是瞻(成語出處)!”
填井夷灶,相當于破釜沉舟,孤注一擲。聽到荀偃的命令,諸將都覺得不可思議,因為現在的戰略優勢全部被秦軍掌握,聯軍勝算微乎其微,最好的辦法是安營扎寨,堅壁深壘,以不變應萬變。就算是非要進攻,也必須準備好后路,而不是孤注一擲。要知道,晉國四軍全都參與了這次行動,萬一全軍潰敗,晉國的百年霸業就毀于一旦了。
大伙都不說話,誰都知道荀偃正在氣頭上,勸也沒有用。沉默了半晌,下軍元帥欒厭終于忍不住了,突然站起來,一腳踢翻跟前的案幾:“這是我從軍以來聽到的最糊涂的命令!你們愿意打就去打,反正我的馬首向東。”說完大踏步走出去,留下荀偃等七卿在帳中目瞪口呆。
欒厭說得出做得到,回到自己的大營,馬上命令下軍收拾行裝,準備回國。士匄跑去問下軍副帥魏絳:“你不會也打算跟著欒厭走,把主帥拋棄在這里吧?
魏絳的回答很巧妙:“主帥多次教導我們,要服從上級的命令。我的上級就是欒厭啊,他要我走我就走,這還用考慮嗎?”
下軍一走,其余各軍也都蠢蠢欲動。荀偃也冷靜下來了,長嘆道:“看來我確實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現在后悔都來不及了。如果留下來,無非是讓自己成為秦軍的俘虜。”于是命令全軍準備撤退。
在晉國的官方記載中,這次討伐秦國的行動被稱為“遷延之役”。遷延的意思就是因為拖拉而無所成就,確實就是這次行動的真實寫照。有意思的是魯國的史官,《春秋》記載這件事的時候,有意不寫齊國的崔杼、宋國的華閱和仲江等參與者的名字。左丘明解釋,那是因為他們太自由散漫,遲遲不肯過涇水,所以不值一提。
回想起來,欒厭抗命不遵,已經不是第一次。公元前563年的穎水之役,主帥荀罃不想前進,欒厭偏要前進,結果拉動全軍前進;現在形勢恰好相反,主帥荀偃想要前進,欒厭偏要撤退,結果導致全軍撤退。雖然從當時的形勢來看,主動撤退確實是明智的選擇,可是一個人總是和領導對著干,我行我素,目中無人,未免又太不明智了。這樣的人很容易成為靶子。靶子的意思就是:
一、大伙心里面都想撤退,只是不敢說出來;
二、欒厭不但敢說,而且敢做,挽救了整支部隊;
三、大伙心里偷著樂,嘴上卻都在罵欒厭,說我們大老遠跑來,死了那么多人,因為那小子亂搞,害得我們無功而返——聯軍大營中,這種議論傳得沸沸揚揚。
欒厭倒是沉得住氣,可他的弟弟欒鍼(zhēn)就受不了了。這個欒氏家族的年輕人,性格剛烈如火,比欒厭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找到士匄的兒子士鞅說:“我們大老遠跑到這里來,現在又無功而返,不只秦國人恥笑我們,諸侯也看不起我們。我們欒氏家族有兩個男子漢立于戎車之上,怎么能夠不感到恥辱呢?”——欒鍼擔任欒厭的戎右護衛,是以有此一說。
士鞅說:“那你想怎么辦?”
“我愿以死來洗刷家族的恥辱!”
“我雖然不贊同你的想法,但是既然你已經決定這樣做,我愿意跟隨你!”士鞅說,“誰讓我是你的朋友呢?”
欒鍼緊緊握住士鞅的手,感動得熱淚盈眶。
兩個人一前一后,各駕一輛戰車沖向秦軍大營,戰車上的“欒”字和“士”字大旗被風扯得獵獵作響。聯軍將士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呆了,幾萬雙眼睛注視著他們,只見兩道煙塵朝著秦軍大營滾滾而去,雖然勢單力薄,卻又宛如千軍萬馬,驚天動地。眼看“欒”字大旗已經接近秦軍營寨,營寨內突然有了響動,箭如飛蝗而出,瞬間便將欒鍼和他的車馬射成了一只刺猬。跟在后面的“士”字大旗明顯地停頓了一下,減緩了前進的速度,接著又改變了前進的方向,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士鞅最后遠遠地望了欒鍼一眼,快馬加鞭,在雙方將士的一片噓聲中又跑回聯軍大營來了。
“是你兒子害死了我弟弟!”當天夜里,欒厭滿嘴酒氣地闖進了士匄的營帳,“他不想去,是你兒子唆使他去。現在他死了,你兒子卻活著回來了,那就是你兒子殺死了他!”
“士鞅勇氣不足,我這個做父親的十分慚愧。”士匄沒有作任何辯解,只是將手搭在欒厭肩上,想給他一點安慰,卻被欒厭一把推開:“你如果不趕走你兒子,我就殺掉他!”
士匄聞言,苦笑了一聲,問道:“你是說真的嗎?”
欒厭惡狠狠地說:“我說到做到。”一腳踹翻眼前的長幾,搖搖晃晃地走出了營帳。
據《左傳》記載,士鞅是士氏家族中第二位流亡到秦國的人。第一位是大名鼎鼎的士會,曾經于趙盾當政的年代流亡秦國,后來又響應召喚回國,成為一代名臣。作為士會的后人,士鞅被迫流亡到秦國后,居住的時間也不長,大概在第二年就回到了晉國,而且當上了公族大夫。
據說,秦景公曾經問士鞅一個問題:“晉國的大夫誰將先滅亡?”士鞅不假思索回答:“應當是欒氏吧!”秦景公又問:“是因為他太過專橫嗎?”士鞅說:“是的。欒厭的專橫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但因為祖宗的余德,他本人還可以免余禍難。這樣的話,災難恐怕要降臨在他的兒子欒盈的身上。”秦景公不理解,士鞅解釋說:“晉國人愛戴欒厭的父親欒書,有如周朝的人民思念召公的恩情。甘棠遺愛,何況其子?欒厭如果死了,欒盈尚未惠及國人,而欒書的恩澤已經被人淡忘,欒厭平日里專橫任性所招至的怨恨就會被放大,禍及其子,欒盈就有難了!”
召公就是召公奭(shì),是周朝初年與周公旦齊名的政治家。據《史記》記載,召公巡視領地,在一棵棠樹下處理政事,上至侯伯,下至庶人,都心悅誠服。召公死后,大家感念他的仁德,不忍心砍倒那棵棠樹,便有了《詩經》中的《甘棠》一詩: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剪勿敗,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說。
茂盛的甘棠啊,我們不要采伐它,因為召公曾經在它的樹蔭下休息過呢!士鞅以“愛其甘棠,何況其子”來比喻晉國人對欒書的感情,說明欒厭之所以至今沒有惹禍上身,完全是因為沾了欒書的光。秦景公聽了士鞅的見解,深感佩服,不顧秦晉兩國正處于敵對狀態,派人到晉國為士鞅說好話,使得士鞅能夠很快結束流亡,回到自己的祖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