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晉楚的拉鋸戰(6)
- 其實我們一直活在春秋戰國3
- 龍鎮
- 5626字
- 2015-10-16 12:08:30
楚國確實是在積極準備。這一次,楚國人也有了新的動作。令尹公子貞親自出訪秦國,請秦國派兵支援。七月下旬,秦國派了一名右大夫,帶著一支部隊,跟著楚軍討伐鄭國。而鄭國按照公孫舍之的計劃,沒有對楚軍進行任何抵抗,鄭簡公親自到邊境上去迎接楚軍,而且引導楚軍入侵了宋國的西部邊疆。
同年九月,諸侯聯軍悉數出動,再度入侵鄭國。此時楚軍已經撤回國內,鄭國派大夫良霄出使楚國,向楚國通報鄭國將臣服于晉國,并且以鄭簡公的名義對楚共王說:“寡人由于社稷的緣故,不能夠感懷君王的恩情了,除非君王能夠用玉帛來安撫晉國,或者用武力對晉國加以震懾?!边@就是鄭國人的本事,連絕交的話都說得那么得體,將責任完全推給對方。楚共王勃然大怒,命人將良霄囚禁起來。
與此同時,鄭國的另一位使者——王子伯駢來到聯軍大營,向晉悼公請求和談。這一次,鄭國人是來真的了。晉悼公也明白不能再將鄭國當作一顆棋子來使,派趙武進入新鄭,與鄭簡公舉行了會盟。同年十月,公孫舍之出城拜謝晉悼公。同年十二月,包括鄭簡公在內的十三國諸侯在鄭國的蕭魚(地名)舉行會盟。為了表達晉國的誠意,晉悼公采取了一系列非常措施,包括釋放戰爭中俘虜的鄭軍將士,而且以禮相送;收回在鄭國各地巡防的偵察部隊;禁止任何部隊劫掠鄭國的城市和農村。而鄭國人也以厚禮回報晉悼公,包括師悝、師觸、師蠲(juān)三名一流的樂師;廣車、軘(tún)車(均為兵車名)各十五乘,以及與之配套的武器盔甲;其他戰車一百乘;歌鐘兩套以及配件,女樂師十六人。
鄭國人送給晉悼公的禮物中,值得一提的是“歌鐘兩套”。晉悼公回國之后,將其中的一套和女樂師八人轉賜給了魏絳,說:“您教寡人與戎狄部落媾和,以此團結中原諸國。使得寡人于八年之中,九合諸侯,好比音樂之和諧,沒有不協調的地方,請您和寡人一起享用這些樂器吧!”
魏絳回答:“與戎狄媾和,那是國家的福分;八年之中九合諸侯,諸侯都沒有異心,這是由于您的威望,也是由于其他幾位同僚的辛勞。我有什么功勞呢?”說到這里,魏絳話鋒一轉,“然而我希望,您既安于享受這音樂帶來的快樂,又想到它畢竟有終了的時候。詩上說,‘樂只君子,殿天子之邦。樂只君子,萬福攸同。平平左右,亦是率從。(快樂的君子啊,鎮撫天子的國家??鞓返木影?,他的福氣與別人共享。治理好周邊的小國,讓他們爭相服從。)’音樂是用來鞏固德行的,要用道義對待它,用禮儀推行它,用誠信保守它,用仁愛勉勵它,然后鎮撫國家,有福同享,遠人來服,這就是快樂?。险f,居安思危,想到了就要防備,有防備就沒有禍患,謹以此向您規勸?!?
晉悼公聽了,神色凜然,向魏絳行禮說:“您的教導,豈敢不聽!而且要是沒有您,寡人就不能正確對待戎人,不能渡過黃河。論功行賞,是國家的規矩,不能廢除,請您一定接受!”
按照周禮的規定,金石之樂為諸侯專用,卿大夫階層除非有特殊的功勞,不能享有。魏絳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可以享用金石之樂的。一千多年后,宋朝的大文豪蘇東坡寫了一篇膾炙人口的《石鐘山記》,其中有一句“噌吰者,周景王之無射也,窾(kuǎn)坎鏜鞳者,魏莊子之歌鐘也。”這里的魏莊子就是魏絳,因其死后被謚為“莊”,所以稱為魏莊子。晉悼公賞賜給魏絳的那套歌鐘,穿越了時間的障礙,響徹于蘇東坡的耳畔,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的美談。
蕭魚之盟意味著鄭國對晉國的徹底臣服,也是晉悼公霸業確立的標志。對比晉悼公與他的祖先晉文公,是一件有趣的事。晉文公之時,楚國橫行中原,晉文公僅以城濮一戰,即成為天下的霸主;而晉悼公接手晉國的時候,晉國已經是中原各國的領袖,他卻花了八年的時間,九合諸侯,才最終確定自己的霸主地位。晉悼公為什么這么慢呢?清朝有個叫顧棟高的人分析,外因是鄭國反復無常,加上楚國的令尹公子貞老謀深算,堅忍持重,急也急不來;內因則是晉國的中軍元帥荀罃深謀遠慮,魏絳等謀臣崇尚不戰而屈人之兵。說白了,一件糾結難纏的事,遇到了一群慢條斯理的人,想快也快不起來。如果考慮到蕭魚之盟實際上是鄭國人一手策劃的一系列行動的最終結果,人們真正應該佩服的,恐怕還是那位出主意的公孫舍之吧。
秦國人的投毒作戰
公元前562年的蕭魚之盟標志著晉悼公霸業的確立。自此之后的數年之內,中原沒有大的戰事發生,但也絕非平安無事。就在這一年冬天,秦國派庶長(官名)鮑和庶長武帶兵討伐晉國。庶長鮑的部隊先進入晉地,士魴奉命迎擊秦軍。因為秦軍人少,士魴犯了驕傲輕敵的錯誤,沒有嚴加防范。庶長武的部隊趁機從輔氏(地名)渡過黃河,在櫟(晉國地名)與庶長鮑前后夾擊晉軍,大獲全勝,史稱“櫟之役”。
公元前561年春天,晉國的幾個盟國發生窩里斗。莒國派兵入侵魯國的東部,包圍了臺城(魯國地名)。季孫宿領兵救援臺城,順勢入侵了鄆城,將莒國放在鄆城的禮器——一口祭祀用的大鐘帶回了魯國,送給魯襄公做浴盆。
公元前561年秋天,吳王壽夢去世,他的兒子諸樊即位。因為晉國的幫助,在壽夢統治時期,吳國由一個偏遠落后的東南小國躍升為晉國的重要盟友,成為了楚國人揮之不去的惡夢。壽夢的死使得魯襄公很傷心,跑到周公的宗廟中大哭——當然,傷心只是表面的,魯襄公這樣做,是嚴格遵循周禮的規定:同姓諸侯去世,應當在宗廟中哭泣。
吳國是太伯的后裔,壽夢是血統純正的姬家子弟,魯襄公同族相恤,倒也不算濫情。只不過吳國數百年來與世隔絕,爹不疼娘不愛的,跟中原各國也沒有什么親戚往來,紅白喜事都互不相問,現在因為壽夢受到晉國的重視,魯襄公愛屋及烏,便也執起古來,把他當作個正兒八經的親戚來對待??梢娬稳宋锏难蹨I,完全收發自如,千萬不能以常人的感情來推測。
同年冬天,楚國令尹公子貞和秦國的庶長無地入侵宋國,洗劫了楊梁(地名)。秦楚兩國的這一系列攻勢,自然是對蕭魚之盟的報復性行動。在一致對抗晉國這件事上,秦國與楚國找到了共同的利益點,兩國之間的關系日趨密切,婚姻往來和官員互訪也日漸頻繁。秦國地處今天的陜西,楚國地處湖北,宋國則在河南,秦軍不遠千里和楚軍會合,直接攻入宋國,說明秦楚兩國之間的合作已經進入到一個新的層次,對晉國產生的威脅不容小覷。
公元前560年夏天,晉國的中軍元帥荀罃和上軍元帥士魴去世。對于晉悼公來說,這兩個人的去世不僅僅是國家的重大損失,也讓他對人世無常有了深切的體驗。回想起來,十四年前,正是荀罃和士魴一起來到王城雒邑,將年僅十四歲的孫周(即晉悼公)迎接回國,登上了國君的寶座。十四年不過彈指一揮間,晉悼公由當年的聰慧少年變成了威重天下的霸主,而荀罃和士魴已然作古,怎能不令他傷感?
為了填補人事空缺,晉悼公在綿上(地名)檢閱部隊,史稱“綿上之蒐(sōu)”。中軍元帥是晉國軍中第一人,也是晉國的首席執政官,擔任這一職務的人,必須德才兼備,而且具有領袖群倫的魄力。當時輿論普遍認為,中軍副帥士匄是接任中軍元帥的不二人選:其一,中軍副帥本來就是軍中第二號人物,理所當然應該接班;其二,自士會以來,士氏家族一貫秉持低調的門風,雖然屢屢為晉國做出杰出的貢獻,卻總是謙虛謹慎,小心做人,受到大家的尊重。
但是士匄堅決推辭這一任命,他對晉悼公說:“昔日我與荀罃相互了解,配合默契,所以能夠擔任他的助手,并非因為我能力比別人強?,F在荀偃年紀比我大,還是讓他來干吧,我會一如既往地擔任好助手,配合荀偃的工作!”就這樣,荀偃擔任了中軍元帥,士匄仍然擔任中軍副帥。
晉悼公又命令韓起接替士魴的位置擔任上軍元帥。有士匄的榜樣在先,韓起也表示謙讓,推薦趙武擔任這個職務。當時趙武的職務是新軍元帥,在晉國八卿中名列第七,而上軍元帥名列第三,晉悼公考慮到提拔人才的速度不能太快,轉而任命欒厭來擔任。欒厭也謙讓起來,說:“我的本事不如韓起,韓起都愿意讓給趙武,您就聽從他的建議吧。”在這種情況下,晉悼公終于下定決心,任命趙武為上軍元帥,韓起為上軍副帥;欒厭為下軍元帥,魏絳為下軍副帥。由此而空出的新軍元帥一職,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也就先空著,暫時由下軍元帥欒厭代管新軍事務。
俗話說,有什么樣的領導就有什么樣的下屬。晉悼公為人寬厚仁愛,所以晉國眾卿在極其敏感的官位問題上,也表現得超乎尋常的謙遜大度。在晉悼公的統治之下,晉國政通人和,諸侯也心悅誠服,團結和睦。左丘明對此有高度的評價,說:“謙讓,是禮的重要前提。士匄謙讓,下面的人也跟著謙讓,連欒厭這種蠻橫的人也跟著服從。晉國因此而團結,幾代人都受益,這就是因為取法于善的緣故??!”
繼壽夢、荀罃和士魴之后,公元前560年秋天,又有一位風云人物走到了人生的終點,那就是晉悼公的死對頭、已經在楚王這個崗位上工作了三十一年之久的楚共王。
臨終之際,楚共王將群臣叫到床前交代后事。大家都知道,中國人講究蓋棺定論,古代的王公貴族死了,后人都要給他一個謚號,用以總結他一生的功過是非。在春秋時期,中國人的文風簡練,謚號基本上就是一個字,無非是什么莊、惠、文、襄、桓、武之類,每個字都有其特定的含義,言簡意賅。后來就漸漸變得復雜了,戰國時期的謚號一般是兩個字,如惠文、昭襄之類。越往后字數越多,比如宋徽宗的謚號是“徽宗體神合道駿烈遜功圣文仁德憲慈顯孝皇帝”,一口氣念不下來。進入二十世紀之后,文風更趨冗長,每逢大人物仙逝,名字之前的謚號不是一個字,也不是十幾個字,而是連續的幾個排比句,均以“偉大的”開頭,加上播音員故意放緩了語速來宣讀,那叫一個沉重!用這樣的定論蓋好的棺材,嚴絲合縫,誰也掀不開......扯遠了,回到正題,楚共王臨死的時候,和群臣商量的,就是如何給他自己蓋棺定論、確定謚號的事。
他是這樣說的:“寡人沒有什么高尚的品德,年幼的時候就做了一國之君。十歲的時候,先君去世,沒來得及接受師傅的教誨就匆匆接受了許多福祿,因此缺乏德行,以致于鄢陵喪師辱國,讓諸位大夫擔憂,寡人深感慚愧。如果托各位的福,寡人能夠得一善終,在祭祀和安葬方面,得以在宗廟中追隨先君,就很滿足了。至于身后的謚號,就用‘厲’或者‘靈’,請諸位大夫選擇吧!”
群臣聽了,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回答。要知道,厲和靈都是所謂的“惡謚”,“厲”的意思是殺戮無辜,“靈”的意思是亂而不損。一個人如果不是實在太差勁,太作惡多端,太荒淫無度,太不得好死,就不應該采用這樣的惡謚。而他們眼前這位行將就木的君主,雖然不能像他的父親楚莊王一樣開疆辟土,縱橫天下,卻也兢兢業業,除了在鄢陵打過一個敗仗,基本沒有犯過什么重大錯誤。如果單從為人方面而言,他甚至算得上是一個好人,一個負責任的男人,一個心胸開闊的統治者。這樣一個人,怎么能夠與“厲”或“靈”搭上關系呢?
楚共王見群臣面有難色,掙扎著坐起來,將自己的要求又重復了一遍。群臣依然默不作聲。楚共王說到第五次,大伙兒才好不容易低下頭,表示答應。
可是,等到楚共王一死,令尹公子貞便陽奉陰違了。他對群臣說:“侍奉君主的人,在議定謚號的時候,首先要想到君主的德行,而不是從他的過失方面去考慮。咱們聲威赫赫的楚國,先君在上面領導,安撫蠻夷之邦,廣有南海之濱,影響中原各國,而且勇于承認自己的過錯,這難道不可以說是謙恭嗎?就讓我們將‘恭’字作為先君的謚號吧!”公子貞的提議得到所有人的贊同,所以就決定用“恭”這個謚號。
這里補充說明一下,古漢語里,“恭”通“共”字,所以楚共王實際上就是楚恭王。
后世好事者對晉悼公和楚共王做了一番比較,說晉悼公征服了鄭國,欣然將歌鐘與魏絳共享,悠然自得,晉國上下自此日趨松懈,開始走下坡路;楚共王將死,仍然深恨當年在鄢陵敗于晉國,故意以“惡謚”來警示群臣,楚國群臣因此而奮發圖強,所以能夠在后來的競爭中趕超晉國。興衰之道,從這兩個細節上便可窺知其征兆了——這是一家之言,姑妄聽之。
楚共王去世的時候,兩年前被楚國扣留的鄭國大夫良霄仍然被軟禁在郢都。有人對公子貞說:“先王為了出征打仗,要連續占卜五年,連續獲得吉兆才出動。如果有一年不獲吉兆,就加倍努力地修身養性,然后再來占卜。楚國不能自強,使臣有什么罪過?您留下鄭國的一個卿(指良霄),這是讓鄭國上下和睦而怨恨楚國,因此而更加堅定地聽從晉國,這對楚國可沒什么好處!讓他回去吧,他會埋怨國君,仇恨同僚,攪起內部矛盾,這對楚國不是更有利嗎?”因此公子貞將良霄放回了鄭國。從后來發生的事情看,這一招還真是起到了不小的作用,在此先賣個關子。
楚共王的死,在鄰居吳國人看來,是可趁之機,于是派兵大舉入侵楚國。其實這一年,吳王諸樊也剛剛正式即位(按照當時的規矩,先君去世,嗣君于第二年正月才正式繼任),自己家里的喪事才辦完,就趁著別人家里辦喪事來搗亂,這種做法很不厚道。左丘明寫到這件事,用“不吊昊天,亂靡有定”這樣一句古詩來評價吳國人的行為,意思是:“不遵照天道為善,國家就沒有安定的時候。”
楚國派神射手養由基擔任前鋒,司馬公子午帶領大部隊緊隨其后,抵御吳軍的入侵。養由基對公子午說:“吳國趁著我國有喪事,以為我們就不能整軍抗敵,肯定輕視我軍,不存戒備之心。請您設下三道埋伏,我前去誘敵深入?!惫游绮捎昧损B由基的計謀,在庸浦(地名)大敗吳軍,俘虜了吳將公子黨。
吳國人挨了打,還不反思自己做錯了什么,反而跑到晉國去告狀,要求晉國出兵攻打楚國,為吳國報仇。
晉悼公對此持謹慎的態度,派士匄為代表,召集諸侯的大夫在鄭國的向地開會,共同討論吳國的請求,史稱“向之盟”。與會諸侯一致反對在這個時候派兵進攻楚國。士匄于是告訴吳國的使者,趁著別國有喪事而加以討伐,是極其不道德的行為,晉國和同盟各國均不能答應吳國的要求,而且要吳國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錯誤,不要任意妄為。
晉悼公不答應吳國的要求,自有其原因:第一,他不能讓吳國人牽著鼻子走;第二,現在進攻楚國沒有勝算;第三,他正在考慮對西方用兵,先解決秦國在背后的威脅,然后再放手與楚國一戰。
既然不打算答應吳國的要求,為什么還要興師動眾,發動各國的大夫來開會呢?直截了當拒絕吳國人不行嗎?從那次會議上發生的事情來看,士匄召開這次會議,主要意圖不在吳國,而是為了統一思想,討伐秦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