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混沌貞元(2)
- 血腥的盛唐7:盛唐結局是地獄
- 王覺仁
- 5624字
- 2018-06-05 21:48:41
然而,說左藏庫的塵土里居然能找出十三萬兩銀子和一百余萬財物,基本上是無稽之談。換言之,裴延齡這種行為跟明火執仗的搶劫毫無差別!有朝臣忍無可忍,立即上疏抗辯,說:“這些都是正式登記在冊的國家財產,每月都列表呈報,豈能說是‘羨余’錢物?請皇上即刻派人核查?!?
陸贄也提出,應該讓三法司(御史臺、刑部、大理寺)對此展開調查??墒牵伦跁鈴筒閱幔?
肯定不會。已經落進口袋里的錢,哪個傻瓜會把它再吐出來?事情明擺著,雖然德宗不會傻到真相信塵土里會長出錢來,但他絕不可能去追查真相。
因為真相對他沒好處。
裴延齡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炮制這樣一個彌天大謊。
其實,早在幾年前,當德宗準備起用裴延齡為財政大臣的時候,陸贄就曾指斥裴延齡為“誕妄小人”,堅決反對,可德宗卻充耳不聞,執意任命了裴延齡。
現在,滿朝文武雖然也都知道裴延齡是個小人,但大伙更清楚他是天子跟前的紅人,所以幾乎沒人敢去惹他。只有鹽鐵轉運使張滂、京兆尹李充、司農卿李銛等少數幾個大臣,因職務關系經常跟裴延齡打交道,很清楚他玩的那些貓膩,因而時常向德宗舉報。
然而,張滂等人也只是私下舉報而已,從不敢公開彈劾。滿朝文武中,唯一一個屢屢上疏彈劾裴延齡的人,就只有陸贄了。
貞元十年十一月,陸贄連續上疏,歷數裴延齡的罪惡,痛斥其為奸詐小人,同時還把矛頭直指德宗。他說:“陛下為了保護裴延齡,對他的罪狀連問都不問,他勢必以為什么事都可以瞞天過海,所以把東邊的東西挪到西邊,就當成他的政績;把這里的財物轉移到那里,就膽敢稱為‘羨余’。愚弄朝廷,如同兒戲!從前趙高指鹿為馬,鹿和馬尚且是同類;如今裴延齡變有為無,指無為有,如此兇險虛妄,天下皆知。上至公卿大臣,下至小吏百姓,無不對此議論紛紛,但是億萬官民,能向陛下進言者又有幾人?臣雖不才,但備位宰相,即便不愿開口,最后還是不能保持沉默?!弊嗍璩噬希伦诖鬄椴粣?,從此日漸疏遠陸贄,卻愈發寵幸裴延齡。
裴延齡當初被提拔時遭遇陸贄阻撓,早就對他恨之入骨,如今又屢屢遭其彈劾,這口惡氣更是咽不下去,于是很快就發起反擊,頻頻向德宗施加影響,慫恿他罷黜陸贄。
在陸贄與裴延齡的這場較量中,陸贄顯然是居于劣勢的,因為德宗并不站在他這一邊。
貞元十年十二月,德宗終于下決心罷免了陸贄的宰相職務,把他貶為太子賓客。
陸贄其實早就料到有這一天了。他唯一沒有料到的是——自己居然會栽在裴延齡這種小人的手里。
經濟學中有一條著名定律,叫“劣幣驅逐良幣”,意思是當那些低于法定重量或成色的劣幣進入流通領域后,人們就傾向于將良幣(足值貨幣)收藏起來,用劣幣去交易。最后,劣幣的流通量越來越大,就會把良幣驅逐出流通領域。
在政治領域中,這個定律其實同樣適用。當君子和小人同在官場上時,君子凡事只考慮公共利益,因此必然不善于自我保護,并且容易得罪人,最要命的是得罪領導;而小人不管干什么都一意追求個人利益的最大化,因此更諳熟利益交換的原則,自然就容易討人喜歡,尤其是討領導的喜歡。久而久之,小人的勢力就會越來越大,君子的空間則會越來越小。最后,君子只能被小人驅逐。
成功扳倒陸贄后,裴延齡再接再厲,又把目標轉向張滂、李充、李銛,準備把這些告過他御狀的人全部搞掉。他對德宗說,這三個人都跟陸贄結黨,應該把他們一網打盡。
德宗雖然寵幸裴延齡,但他也不想把打擊面搞得太大,所以聽過也就算了,并沒當一回事。
裴延齡當然不會善罷甘休。
貞元十一年(公元795年)春,關中大旱,朝廷的財政收入驟然緊張起來,一些開支不得不縮減。裴延齡趁機縮減了軍隊的糧草,然后對德宗說:“陸贄、張滂等人失勢以后,心懷怨恨,最近在大庭廣眾中宣稱:‘天下大旱,百姓流亡,度支使克扣諸軍糧草,軍中的士兵和馬匹都沒有吃的,這事該怎么辦?’陸贄等人散播這種言論,不僅是中傷臣,還想動搖士氣和民心啊!”
德宗聞言,將信將疑。幾天后,德宗到禁苑中打獵,護駕的神策軍士兵恰好向他訴苦,說:“度支使最近一直沒有撥發糧草?!钡伦谝宦?,確信陸贄等人肯定散播了蠱惑人心的言論,頓時勃然大怒。
這一年四月,德宗下詔,將陸贄貶為忠州(今四川忠縣)別駕,張滂貶為汀州(今福建長汀縣)長史,李充貶為涪州(今重慶涪陵區)長史,李銛貶為邵州(今湖南邵陽市)長史,把裴延齡痛恨的這些人全部逐出了朝廷。
陸贄從此遠離朝堂,在偏遠的蜀地度過了他的余生,再也沒有回到長安。
裴延齡大為得意。他覺得如此一來,宰相之位肯定非他莫屬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盡管裴延齡處心積慮想搏出位,可多行不義必自斃,第二年秋天就身染重病,嗚呼哀哉了。
裴延齡一死,朝野上下爭相慶賀,唯獨德宗一人哀傷不已。
毫無疑問,如果裴延齡不死,肯定會繼盧杞之后成為德宗最寵幸的宰相。所幸老天爺開眼,早早就把這個壞得掉渣的極品小人收了,否則此人必定會像盧杞那樣,把帝國朝堂搞得烏煙瘴氣、雞犬不寧,并最終禍及四方、貽害天下!
從這個意義上說,德宗實在是很幸運。
其實,就算把德宗李適放在整個唐朝歷史上來看,說他是個幸運的皇帝也并不為過。盡管從他即位的那一刻起,大唐帝國早已深陷藩鎮割據的泥沼,他面臨的是一個綱紀廢弛、山河裂變的歷史困局,但事實上,德宗李適并不缺乏與歷史博弈的資本。進而言之,他所擁有的資本完全有可能使他成為大唐帝國的中興之主!
他的資本就是人才——文臣如李泌和陸贄,武將如李晟、馬燧、渾瑊。然而,李適終究沒能中興李唐。
問題當然出在他自己身上。
李適一生中唯一值得稱道的地方,就是他登基之初的那一番雄心壯志,可如此心志之所以橫遭挫折并且迅速偃旗息鼓,除了藩鎮問題積重難返之外,主觀原因就是他的促狹、猜忌、所用非人而又執迷不悟。比如重用盧杞便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一次失敗,可直到諸藩之亂早已平定的貞元四年(公元788年),當曾經的用人得失和成敗利鈍都已相對明朗的時候,李適有一次和李泌談話,卻仍然在強調:“盧杞忠貞清廉、剛強耿介,人人都說他奸,朕卻不這么認為?!?
李泌當時的回答是:“人人都說盧杞奸,只有陛下不覺得他奸,這正是盧杞所以奸邪的證明。假如陛下早發現他奸,何至于有建中年間的諸藩之亂?盧杞傾泄私憤,誣殺楊炎,將顏真卿排擠到死地,最后又激怒李懷光,迫使他叛變,幸虧陛下把盧杞流放到遠方,否則大禍如何能止!”
李適不以為然地說:“建中之亂,術士早有預言,說起來也是天命,盧杞哪有那么大的力量招致禍亂!”
李泌毫不客氣地說:“要是把一切都歸于天命,那教育、行政、司法,就全都沒用了。”
這場談話顯然并未扭轉李適對盧杞的看法,否則李適后來也不會重用跟盧杞同屬一丘之貉的裴延齡,更不會把公忠體國、德才兼備的賢相陸贄逐出朝廷。
一個人偶然被石頭絆倒,那是運氣不好,只要爬起來繞道走就可以了。可如果這個人堅持認為絆倒他的不是石頭,而是老天爺,那他就會在這塊石頭上絆倒第二次、第三次……像這種人,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無可救藥。
一個無可救藥的皇帝,縱然身邊猛將如云、謀臣如雨,又能有什么作為呢?再多的猛將和謀臣,最終也只能一一成為被驅逐的“良幣”。
藩鎮:瘋狂奔馳的烈馬(上)
從歷史的兩頭往中間看,德宗在位的整個貞元二十年,大唐帝國就像是一駕行走在混沌黑夜中的馬車,看上去顯得了無生氣而且疲憊不堪。雖然天下再也不像建中年間那么混亂,但是帝國的方方面面都看不出絲毫起色。人到中年的德宗李適就像歷史上的每一個守成之君那樣,渾渾噩噩、得過且過地守著祖宗留下的江山,既沒有智慧和能力讓它重綻盛唐時代的光芒,也不至于昏庸到把它失手打翻。
大唐帝國的馬車就這樣搖搖晃晃地依靠慣性在黑夜中前行。
如果說帝國是一駕馬車,那么桀驁不馴的藩鎮就是一群拉著帝國瘋狂奔馳的烈馬。盡管頭上套著馬韁、身上拴著車軛,可它們還是經常亂蹦亂跳,把老大帝國搞得險象環生、幾欲傾覆。進入貞元年間,雖然相當多的藩鎮還是野性未馴、我行我素,但畢竟沒有鬧出太大的亂子,只有“宣武”和“彰義”這兩匹烈馬最為瘋狂,在相當一段時期內讓德宗朝廷疲于應付,傷透了腦筋。
宣武鎮(治所汴州,今河南開封市)的亂子是從貞元八年(公元92年)開始鬧起來的。這一年四月,宣武節度使劉玄佐病卒,德宗小心翼翼地征求宣武軍方的意見,說:“調陜虢觀察使吳湊過去接任,可不可以?”
宣武軍方說可以,德宗松了一口氣,趕緊命吳湊走馬上任。
不料,吳湊剛剛走到半路,劉玄佐的女婿和侍衛親軍就突然發動兵變,擁立劉玄佐之子劉士寧為留后,并磔殺數名傾向朝廷的文武將吏,劫持了朝廷派駐宣武的監軍宦官,脅迫朝廷發布正式任命狀。
德宗慌忙問計于宰相。當時的宰相竇參說:“宣武將領大多暗中依附平盧(淄青)節度使李納,如果朝廷拒絕,恐怕宣武就會和平盧連成一氣了。”
德宗擔心建中年間的諸藩之亂重演,只好息事寧人,正式任命劉士寧為宣武節度使。
然而,即便德宗想要息事寧人,可宣武并沒有從此太平。
因為,依靠兵變上臺的劉士寧根本就不能服眾。劉士寧是個典型的“官二代”,昏庸淫亂,生性殘暴,行為乖張。據說每次出門打獵都要帶上好幾萬人,比別人打仗帶的兵還多,而且總要跑到很遠的地方去打,往返一次就要好幾天,把隨從的將士搞得苦不堪言。
劉士寧很清楚,很多將領心里不服他,尤其是都知兵馬使李萬榮。此人向來深得將士擁戴,對他始終是個威脅。所以,劉士寧上臺沒多久就剝奪了李萬榮的兵權。
李萬榮當然不會坐以待斃。
貞元九年(公元793年)十二月十日,劉士寧一大早就帶著兩萬多人出城打獵,李萬榮意識到機會來了,馬上進入節度使府,召集留守的劉士寧親兵一千多人,宣稱朝廷已經敕令劉士寧入朝,并任命他李萬榮為留后,即日起接管宣武軍權。
就在士兵們半信半疑的時候,李萬榮又說:“凡執行敕令者,每人賞錢三十緡?!笔勘鴤円宦牐⒖碳{頭便拜。緊接著,李萬榮又以相同手法接管了整個宣武軍隊,然后下令關閉城門,并派人去對劉士寧說:“朝廷命你前往京師,最好馬上動身,若稍有拖延,即刻砍下你的人頭,傳首京師。”
劉士寧頓時傻眼。
他早知道這個李萬榮是個禍害,可沒想到他這么快就動手了。
劉士寧恨得咬牙切齒,卻一點辦法也沒有。雖說他現在手底下還有兩萬多人,可這些人是跟他出來打獵的,不是打仗的。真要打起仗來,這些人十有八九不會聽他的。況且劉士寧也有自知之明,真要跟李萬榮過招,他還是太嫩了,壓根沒半點勝算。
沒轍了,劉士寧只好帶著五百名親信騎兵乖乖入朝,另外那二萬將士立刻掉頭奔回汴州。劉士寧走到東都時,所有親信騎兵全跑光了,身邊只剩下幾個奴仆和侍妾。到達京師后,德宗馬上給他下了道敕令,命他老老實實在京師的宅邸里待著,給他父親服喪,并嚴禁他自由出入。
宣武剛剛消停了一年多就又鬧起來了,讓德宗實在頭大。他問當時還在朝中的陸贄該怎么辦。陸贄認為,雖然劉士寧被逐是宣武人心所向,但李萬榮驅逐節度使并未得到朝廷批準;為了嚴肅綱紀,應該立即派遣能干的大臣視察宣武,然后相機行事。
可德宗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妥協。他對陸贄說:“如果拖下去,事態恐怕會惡化。朕打算任命一個親王為節度使,讓李萬榮代理留后之職,任命狀馬上就發。”
不知道李適有沒有聽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句話,如果有的話,他一定知道這句話就是在說他的。自從建中年間的諸藩之亂后,李適就成了一只徹頭徹尾的驚弓之鳥。不管哪個藩鎮發生兵變,也不管哪個人用什么方式奪取了軍權,他最后采取的辦法幾乎都是妥協退讓、聽之任之。
現在他說要派個親王當宣武節度使,其實就是名義上的遙領。誰都知道,這種“遙領”的把戲不過是德宗慣用的一塊遮羞布罷了。
陸贄當然不同意妥協,于是接連上疏,說:“如今的藩鎮將帥,什么事都自任自專、為所欲為。如果朝廷縱容將士隨意顛覆主帥、篡奪權力,甚至賦予他們合法性,那么誰不想以他們為榜樣呢?面對巨大的利益,每個人都會動念,若任由這種禍根潛滋暗長,遲早必生無以挽救的大亂!”
然而,現在的德宗什么都聽不進去了。只要藩鎮不造朝廷的反,不顛覆他李適的皇位,他什么條件都可以答應。
隨后,德宗下詔,任命通王李諶為宣武節度使,李萬榮為留后。
次年四月,宣武大將韓惟清等人又發動兵變。李萬榮親自率兵將其平定,事后向德宗奏稱,此事的幕后主使就是劉士寧。德宗旋即將劉士寧流放郴州。
李萬榮既然平定了暴亂,也算是為朝廷立了一功,德宗趕緊以此為由,扯掉了通王李諶這塊遮羞布,于貞元十一年(公元795年)五月正式任命李萬榮為宣武節度使。
德宗希望用自己的一再妥協換來宣武的安定,但是這匹瘋狂的“烈馬”卻始終不讓他省心。貞元十二年(公元796年)六月,李萬榮中風癱瘓,不省人事。消息傳到朝廷,德宗馬上又慌了神,只好把宦官霍仙鳴找來商量。
皇帝碰到藩鎮問題不找宰相,卻去找宦官,這是什么道理?
道理很簡單:自從陸贄被罷相后,繼任者都是些庸庸碌碌、尸位素餐的家伙,只知道奉旨辦事,遇到事情根本就沒主意,所以德宗不敢指望他們。相形之下,宦官們這些年來倒是擁有了越來越大的話語權。
早在興元元年(公元784年),亦即平定朱泚、克復長安后,德宗李適便把禁軍重新交到了宦官竇文場、霍仙鳴的手里。當初那個貪污軍餉的文臣白志貞太讓德宗失望了,而竇、霍二人則在涇師之變中護駕有功,所以從那以后,德宗對宦官的看法就徹底改變了。
自從接管神策軍后,竇文場、霍仙鳴的勢力便迅速膨脹。到了貞元中期,經過多年經營的竇文場、霍仙鳴已然勢傾朝野。史稱,當時“藩鎮將帥多出神策軍,臺省清要亦有出其門者”。(《資治通鑒》卷二三五)既然藩鎮將帥多出自竇文場和霍仙鳴門下,此刻藩鎮又出了問題,德宗當然只能找這些神通廣大的當權宦官了。
霍仙鳴一聽藩鎮出缺,馬上向德宗舉薦了宣武將領劉沐。他向德宗擔保,此人神勇無比,一定可以鎮得住那些驕兵悍將。德宗大喜,趕緊擢升劉沐為宣武行軍司馬,命他代理宣武軍政。
德宗以為如此一來,宣武應該就不會出亂子了,然而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
自安史之亂后,天下藩鎮早就把節度使的職位及其相應地盤當做世襲罔替的了,“父死子繼、兄終弟及”早成慣例。眼下李萬榮雖然臥病在床,可他兒子還活蹦亂跳呢,豈容你朝廷來插一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