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新突然驚醒過來。他渾身濕答答、黏乎乎的,聞起來像硫黃。他的喉嚨和肺像燒起來似的——不痛,但仿佛被不當地治療過,而且他們要確保他清楚地知道。直覺告訴他,他沒有生命危險,但昏昏沉沉的狀態讓他緊張。他睜開眼睛,頭頂上的燈簡直要刺破他的視網膜,他眉頭緊鎖,很快地閉上了眼睛。
記憶一下子涌現。審判、鞭笞,腦袋麻木地被綁在日晷上四十個小時,以及溫特只在他面前才會綻放的調皮笑容。他被送到醫務室,醫生準備好將他的身體浸泡。
他還在醫務室,躺在暫停生命的保溫箱里。
“別動,”一個聲音說道,“我們還在斷開臍帶。”
“臍帶”,這個詞對他們堅持要他躺進來的這玩意兒而言,聽起來太血腥、太恐怖。
他的手臂和皮膚被捏起來,好幾個針頭從他的靜脈拔出,胸膛和頭頂的極板拔起時發出啪啪的聲音,電線纏繞在他的頭發上。他又試著睜開眼睛,光線太強,他眨動眼皮,醫生的身影籠罩在他身前。
“你能不能坐起來?”
杰新動了動手指,伸進他身下的一層厚厚的凝膠中。他握住保溫箱的兩側,把自己拉起來。他從來沒有躺在過這種東西里面——從來沒有受過嚴重到需要這么處理的傷——盡管剛醒時十分混亂,但現在他已經出奇地清醒了。
杰新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保溫箱的藍色凝膠物質還黏在他的肚臍和腿毛上,他的腿上搭著一條毛巾。
他摸著腹部一道鋸齒狀的傷疤,看起來好像多年前便已經痊愈。
醫生遞給他一個很小的杯子,里頭裝滿橙色糖漿。杰新看著醫生清新的白大褂,胸前掛著名牌,輕柔的手指只會握住掌上屏幕的針筒,不會拿刀用槍,一陣羨慕之感油然而生,如果他可以選擇,他希望能夠擁有這樣的生活。如果拉維娜不曾替他做出選擇,要他成為皇家侍衛的話。雖然她從來沒有出言威脅,但杰新一開始就很明白,如果他越過了線,溫特將會受到懲罰。
成為一名醫生的夢想,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不再浮現在他的腦海里了。
他喝光杯子里的東西,也將紛亂的思緒一起吞咽下去。夢是給那些無所事事的人做的。
藥很苦,但喉嚨的燒灼感卻漸漸消失。
當他把杯子還給醫生時,他注意到有一道身影在門口徘徊,但那些在無數其他保溫箱的儲存器旁走來走去、做出診斷,并在屏幕上注記的醫生和護士并沒有留意到。
愛米瑞·帕克法師,穿著一身閃亮的白色外衣,看起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自鳴得意。他是女王的新寵及獵犬。
“杰新·克雷,你看起來神清氣爽!”
杰新不知道在保溫箱里待過一陣子的自己,聲音是否一如平常,他不希望對法師說的第一句話可憐而嘶啞。他清了清嗓子,感覺基本正常。
“我來帶你去覲見女王陛下。你也許已經喪失了身為一個榮譽的王室隨員的資格,但我們還是打算用你。我相信你應該可以回來工作了吧?”
杰新盡量不露出一副松了口氣的樣子。他最不愿意的便是再度成為首席法師的貼身護衛——尤其是現在愛米瑞擔任這個職務。他很厭惡這個人,有傳言說他在許多宮殿仆人身上濫用他的操控能力,還對溫特關注過度。
“我相信我可以的。”他說。他的聲音有點怪,但并不可怕。他又咽了口口水,“我可以要一件新的制服嗎?一條毛巾似乎不適合新的工作。”
愛米瑞嘻嘻一笑,“會有護士陪你到淋浴間,那里幫你準備好了制服。我在軍械庫外做好準備等你。”
多年前鑿空的熔巖管道形成了月族宮殿下方的地下室,四壁是黑色的白堊石頭,幾個發光的球體提供照明。女王或她的法庭成員從來沒到過這些地下場所,因此不會關心它們并沒有布置得像宮殿的其他部分那么美輪美奐,有著光潔的白墻和水晶般不易反射的大窗。
杰新挺喜歡到地下室來的,這里很容易讓人忘記自己在首都底下。白色的艾草城,有著巨大的火山湖和高聳的尖塔,建造在堅實的洗腦和操縱的基礎上。相較而言,這些熔巖管道冰冷粗糙而天然,更近于穹頂外的景觀。樸實無華,沒有用精致浮夸的裝飾來遮掩墻壁里面發生的可怕事情。
杰新身上沒有了殘留的疼痛,腳步穩定而輕快地走向軍械庫,只是還記得那些尖銳駭人的鞭打,以及自己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揮舞兵器的背叛。雖然,這種背叛是他所習慣的。自從他成為女王護衛隊的成員,他的身體便不曾完全屬于自己。
不管好與壞,至少他回來了,又能夠照看他的公主了。但又要在拉維娜的眼皮底下生存了。
很公平的交易。
他不再去想溫特,進到軍械庫。她讓他不能冷靜理智,一想起她,心里便泛起一陣刺痛。
愛米瑞不在,但有兩個警衛攔在門口,第三個人在里面的桌子旁邊,都穿著和杰新相同的灰色和紅色的皇家衛士制服,只有胸前的金屬符文不一樣。杰新比他們的層級高。他一直擔心自己倒向林欣黛會失去皇家衛士的職位,但顯然,他后來對她的背叛還是得到了報償。
“杰新·克雷,”他說,走向桌子,“按陛下的命令回來報到。”
守衛掃描了他的全息圖,很快地點了點頭。身后第二道柵門關上,架上的兵器陷入暗影中。守衛取出一個盒子,上頭放了一把槍和額外的彈藥,朝辦公桌一推,通過柵門的開口。
“應該還有一把刀。”
守衛皺起了眉頭,仿佛少了一把刀是他今天最大的問題,他蹲下來望向櫥柜。
杰新除掉槍套,重新裝填槍支,男子還在翻箱倒柜。當杰新把槍放進自己的皮套里,守衛將他的刀扔到桌上。在刀滑出桌面、刺進杰新的大腿之前,他在半空中把它接了過去。
“謝謝。”他喃喃道,轉過身子。
“叛徒。”門口的一個守衛低語。
杰新在守衛鼻子底下將刀耍了一圈,放進腰上的刀鞘,甚至都沒有看對方一眼。他這么年輕便升到如此高的級別,為此樹敵不少,似乎有些笨蛋認為,杰新是耍了什么花招才爬到這么一個理想的職位上。事實上,女王只是想就近看住他,或借助溫特看穿他。
杰新離開了軍械庫,靴子的踩踏聲回響在隧道中。他轉了個彎,沒有退縮,也沒有放慢腳步,突然發現愛米瑞正等在電梯門口。
距離他還有六步遠,杰新停了下來,一只拳頭握在胸前。
愛米瑞往旁邊移了一步,胳膊朝電梯門一甩,長長的白色外衣袖子嘩嘩翻飛,“我們不該讓她久等。”
杰新沒有反駁,進了電梯,站在他一貫站的位置——電梯的門口,手臂垂在身體兩側。
“你的審判結束后,陛下和我一直在討論你今后的角色。”門一關上,愛米瑞說道。
“我渴望為陛下服務。”只有多年的偽裝,他的嘴巴才能吐出如此令他厭惡的話。
“我們希望能再度擁有你的忠誠。”
“我會全然服從陛下的命令。”
“很好。”那個笑容又出現在愛米瑞的臉上,這一次,帶著寒意,“因為公主殿下替你求了情。”
杰新的心一緊,再也沒有辦法保持他的冷淡和超然,他開始胡思亂想。
求求你,求求你,上天——不要讓溫特再做什么愚蠢的事。
“如果你的表現符合陛下的預期,”愛米瑞繼續說道,“我們會讓你回到原來的職務。”
杰新低下頭,“我非常感謝有這個機會來證明自己。”
“我相信你,克雷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