擠校車絕不僅是排隊等車,其中算計無數、鉤心斗角,還要輔以強健體魄,非大智大勇者難以勝任。
我們2013年4月搬家后,學校已不在走路范圍之內,那時起我開始乘坐校車。美國校車在國內有各種傳說:免費接送、安全系數高、嚴格控制人數、成人監管等等,其實跟現實情況多有出入。
初中、小學和幼兒園相比較于高中而言有更多特權,會有老師陪護,每一站都要清點人數和確認監護人在場,而且從幼兒園到小學六年級,凡是家住在學校兩英里之外的都不必交錢。家在兩英里內的學生每年暑假都要購買車票,310美元一人,620美元一家兄弟姊妹全包。申請財政補助要辦理手續,填一些表格。按照規章,學生應每天攜帶車票以應對檢查,但南校一整學年也查不了一兩次票,于是涌現大量不買票就坐車的渾水摸魚者。
我坐的那輛校車車號“FF”,乘客尤其多,多得甚至每天都要搶座。學校按購票人數派發校車,恐怕車上逃票的仁兄不少,三年也沒換新車,畢業生似乎總比雨后春筍似的新生要少得多,如此每天早晚登車都是一場血戰。
擠車之外,卡點也是一項技術活。早上我那一站的規定時間是7:05,但班車司機洗牌似地輪換,每人都會與標準時間有所出入。比如我“Sophomore”(二年級)那年有一段時間司機來得格外晚,每日七點十三四分才姍姍來遲,開到學校恰好趕上第一節課開始,沒有多少喘息的機會。
準時永遠都是美德,但冬日雨雪霏霏的日子里,每天早上準時站在班車點的同學們難免要在寒風中矗立近十分鐘,波士頓的冷天更是出名的難熬。這種境況下既要不挨凍,又要趕上車就得稍微費點心思,總結某個特定司機的習慣時間,還要經常留心學校更換司機的告示,再及時調整自己的出門時間。
我的新家占地理優勢,離班車點步行兩分鐘不到,從窗戶里就能看到實況直播,不過這更成全了我的懶惰。如果說得好聽些,那就是我對校車時間的掌握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不到最后一秒絕不出門,真正誤了班車的時候兩年中也只有兩次。不過我的父母絕不這么想,尤其是我媽,一開始還時不時地從窗中看看我矯健的趕車身姿,后來心臟受不了這份刺激,干脆眼不見為凈,我一出門就把客廳窗簾拉得緊緊的。
大多數時候我推開家門時已能聽到校車引擎的轟鳴,同窗們開始陸續上車了。這時若還有一大簇人留在車外互擠,我就能閑庭信步地過馬路裝淡定。我知道這一定會愈發地刺激我媽。我完全可以想象她在看到班車門開始關閉時我還在慢悠悠走路時感覺命懸一線的表情。如果車門外只有寥寥數人,那就顧不得什么面子了,要發足狂奔。每天班車駛過時,都能看見我這樣的人從四面八方包抄過來。
上了車是第一步,有了不會誤課的保障,可又要面對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找座位。傳說中安全標準特高的美國校車其實只有一條原則,那就是所有人都必須坐下。這意味著只要所有人的臀部都有一部分接觸椅墊,或是司機從后視鏡里看不到鶴立雞群的幾顆腦袋,他就絕不會在意乘客們是躺著還是趴著,兩人坐一位或是三人擠一位。第一次等班車時我被身周一群不論男女平均比我高出一個頭的同窗們壓迫得氣勢全無,又想追求做高素質的人,于是做好了先人后己的準備。我想把在牛頓趕地鐵的經驗套用在趕班車上,覺得眾人一定會形成一條長隊一個一個文文靜靜地走進去。我如此樂觀地想著,這時黃色班車從五十米之外的路口露出一角。人群突然涌起一陣不安的騷動,似乎聽到了某種無聲的戰鼓的召喚,還沒睡醒的人們行尸走肉似地紛紛挪動腳步,在不會被其他車輛碾過的前提下向馬路邊緣擁去。我被挾在中間,無力地隨著大隊伍的走向東倒西歪,有數人見到我如此孱弱,就邁步前跨,把我搡到身后去。那扇期待已久的門被打開時就像一座大壩被猛然炸毀,眾人像失控的水流奔涌進入一個漩渦,用盡全身力氣擠掉擋在身邊的人,像在進行某種生死角逐。我還沒有見過這種大場面,從隊中被甩到了隊尾,被人推了無數下,腰酸背痛,還沒回過神來。當我終于踩著臺階,繞過司機,站在那條過道之上時,車中無數雙眼睛一齊閉上,開始假寐。
我在心里暗怒,一邊慢慢地跨過垂下來的胳膊和杵在走廊中間的腿,從這片兇險的沼澤里找出生還路線。為兩人準備的座位上全都擠滿了三個人。車內氣氛陰郁而空氣污濁,窗子雖可以打開,卻沒有人敢冒著座位被蠶食的危險起身。我盡可能抱有尊嚴地站直,像首長巡視似地把兩條胳膊搭在座椅上,揚著腦袋掃視一圈,仍沒有找到容身之所。司機無視了瘦小的我,啟動班車,呼嘯而去,我差點被慣性掀到車尾去。車尾是黑人同學的聚集地,正在大聲談笑。我長嘆一聲,把書包一扔,放在走廊中間,蹲在包上,背靠車廂最內部,坐在左右兩溜黑壓壓的人頭之間。車尾尤其顛簸,我又沒坐在椅子上,司機的開車風格還很猛烈,幾乎每轉一個彎我都要從包上滑下來一次,想伸手扶時又誤抓了某人的褲子,窘得立刻縮回手來。地板上積著幾攤污水,隨著車身動分分合合,在我翹起一半的腳底來回來去。如此一來我不敢坐下,就維持著蹲姿,只背部緊貼車廂借力,實在麻得酸爽,到學校時已經酥了半邊,每一步腳尖觸地都像在豪豬背上立定跳遠。
那次遭遇后我拋棄了先人后己的那點心思,決定換上一副鐵石心腸,為了腰臀的舒適而戰斗。
班車排隊時眾人六親不認。平日里相熟的可能前一刻還在談笑風生,班車門開的一瞬就都收斂起笑容,準備在燃光同志情誼的余燼前趕在對方前頭擠上車。我一見到熟人的臉就不自覺地面帶微笑后退一步讓出路來,換來的常常是一對驚異而懵懂的睡眼。如此一讓就如久攻不破的城墻從內部被打開了一道缺口,讓敵軍趁隙而入。每次都有至少三四個人見縫插針地鉆進隊伍,惹得身后的人對我這個罪魁怒目而視。我的紳士行為沒有引發量變從而產生質變,反而換來一撥撥搶座的餓狼,如此反復幾次也就改了。
清晨班車上再好的朋友也是相對無言。一來眾人的一半腦子還沉浸在夢里,車內空氣又污濁,與他人說多了難免缺氧;二來一天還未開始,沒什么像樣的談資。所以早上班車里假寐的多說話的少,除了車廂最尾部的黑人同學們,能不論寒暑不論時辰地大聲嬉笑怒罵。我曾經對他們抱有偏見,因為常被來自后方的大聲咒罵或狂笑擾了清夢,直到后來幾次車前沒有位置,就只能到車后尋覓,對他們的印象才有改觀。
我膽略不足,常在想象中金戈鐵馬,幻想著班里突然闖進一個恐怖分子,被我三兩下按在地上,但現實中不管見到什么不平的現象都只怒目而視,不敢斥責。我常為這一點感到很羞愧。比如初三時每日在食堂排隊時都有數個人高馬大的少年搖搖擺擺地擠進隊里,我也只在后面怒目而視,想要說點什么,心中卻滿是顧慮:我連這貨的肩膀都夠不著,要是等一會兒被揍了怎么辦;又或者就算我出了頭,身后的人卻冷眼旁觀,那該有多么的孤立無援;而且我這人一到緊要關頭說話就結巴,要是開口斥責時成了“同……同學,你……你……你……你插什么隊”,那不就失了氣勢嗎?如此一番心念電轉,幾個小混混都已經買完了飯,我還在原地怒目而視。
那日走到車后,看到寸土寸金的車廂內居然有個黑人男生斜倚著窗戶,把一只腳翹到走廊里,占據了全部的空間,我就不由又開始怒目而視。那天可能是起床氣尤其充足,加之他腿下的方寸之地是唯一能讓我棲身的空間,我竟然一反常態地開了口。我說我能不能坐在這,照樣氣勢很弱,中途結巴,他巋然不動,我就又重復了一遍。這時他摘下一只耳機,似乎這才看到我,竟然痛快地把腿一放。我不勝感激,整個乘車過程中戰戰兢兢,抓著前方椅背,生怕一個急轉彎就摔在他身上。這時一個黑人女孩呼喚一個女名,我身邊的這位仁兄竟然應了一聲,這人竟然是個女的,裝扮很男性化,之前注意到她胸部發達,卻只以為是肌肉。他們數人很快說在一起,有個聲音極稚嫩的女孩一直咯咯咯笑,與死氣沉沉的車廂前半部完全是兩個世界。我喜歡他們的“元氣”,可這個圈子卻是我所不可能融入的。
放學時,尤其是周五或是節假日前的班車完全是另一番光景。所有乘車的學生在教學樓之側的候車點一簇一簇地站隊等車。高中每節課的同學都不同,往往去年兩三節課都在一起的好友,今年只剩了在走廊里匆匆擦肩而過的份。在這種境況下班車點的重要作用不言而喻,可能是全天唯一一個能讓好友們盡情交流的地方。之所以說候車者們一簇簇地站著,是因為中國學生與中國學生圍成一圈,韓國學生與韓國學生圍成一圈,黑人學生與黑人學生圍成一圈,剩下占大多數的白人學生們各自排列組合站好。這些圈子水泄不通,圈內的人面對面說話,把堅實的后背留給世界。也有些圈子是亞洲人、白人、黑人混雜地站成一圈兒,這往往是以某課外小組為基礎的。這些圈子并非完全不流動,在這個圈說兩句后轉移到那個圈的大有人在,不過能不能完全融入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坐的班車“FF”總是姍姍來遲,有時剛坐上車就看到其他車的朋友發來信息說已經到家了,所以這類交談的機會就特別充裕,從一開始站在圈子里傻呆呆地聽著,到后來也能插上幾句話,這些圈子簡直是我口語的救星。我在這片魚龍混雜的迷宮里結識了目前大多數要好的朋友,一般都是由最初的朋友介紹,整條交際線盤根錯節,可以聯成一個巨大的圈。
班車大多由字母排序,但有一類在窗外貼著五彩編號的例外。只有黑人學生上這種車。我后來知道他們都來自波士頓城區,是通過一個特殊的項目來牛頓南校上學。此地不存在小升初中考一說,都是家住在哪里就去哪里上學,除國際交換生外少有例外,因此好學校附近的房價往往炒得特高。坐五彩編號車的黑人學生家既住在波士頓,就不符合入學的規定,報名這項目后就能順理成章地來上學,但是需要提前很多年就要申請。
班車“FF”駛向鎮中心,每逢周五或放假前夕就擠得要爆。有時每個座位上都擠了三個人后,門口還候著一截人潮,在司機勸說幾次后往往來勢不減,這時他就會呼叫學校管理人員來查票。管理員大嬸在門口一站,還未說話,車上就會走下一批垂頭喪氣的人。有些沒有票又不愿下車的就面沉如水地坐在原地,想顯得有底氣些。有時他們會渾水摸魚成功,因為當車內所有人都有棲身之地時司機就會停止趕人。這種盛大的查票場面我坐車兩年也只見過兩次,而且兩次都很幸運地把車票帶在了身上,省卻了一個小時的一頓好走。不經常查票意味著車內經常不很寬敞。和我坐一輛車的友人愛麗絲每逢周五就脾氣暴躁,與我截然不同,她是個無畏的姑娘。愛麗絲苦口婆心地勸說著源源涌入的人潮,告訴他們生命在于運動,坐車不算好漢,有本事的應該自己走到目的地去,但很少奏效。這時她就會絕望地叫道:“這車上一定已經超載了,我們都會死的。”
校車的司機往往開車極猛,橫沖直撞,對路旁伸出的枝杈無所畏懼,任由它們劃著玻璃飛過,有數次我都覺得愛麗絲的詛咒要應驗了。某天班車在水晶湖邊疾馳,只聽“當”的一聲巨響,車身向左微傾一下,就熄火了。司機下去查看,原來只是撞上了馬路牙子,就渾不在意地上車重新打著火飛馳而去。
班車的綠皮椅背設計得硬邦邦的,幾與座椅呈九十度角,強迫眾人正襟危坐。有時后面腿長的用膝蓋頂住我的椅背,剎車時簡直像兩根搟面杖捅在我的肋骨上。如此司機癲狂、坐姿僵硬、車內喧嘩、空氣污濁,背后人還要時不時地助攻,我每上班車必暈。經常坐在我身邊的是高一認識的巴基斯坦同學,為人溫暖、異常健談,每每在我反胃時講故事,我就要強忍著一陣陣涌上來的惡心與他對談。
后來我想了個法子,一上車就做哈欠連天狀,然后誠懇地向他道歉,說自己睡眠不足,要小補一覺,之后就能心安理得地倒頭假寐,養精蓄銳,待到感覺稍好時再起來與他談天說地。他最近被心儀的大學錄取,常傷感自己坐班車的日子不久矣,令我決心不再裝睡,專心談話。除他之外,我還在班車上結識了小一年級的姑娘S。S與我常一前一后地坐,跪在椅子上正對著我,就算實在沒有什么話說時也堅持著那樣的姿勢,面帶微笑地頭朝后看過來,讓我連睡覺都不好意思。還有愛看漫畫的韓國女孩安柏,一上車就攥著手機給我看“Naver”上新更的條漫。如此每日相見,雖然一早一晚要廝殺兩次,也形成了惺惺相惜的戰友情誼。
我每日清晨最后一站上車,放學時也是最后一批到家。下車時眾人向司機道謝,他就不得不快速地向每個人回一句含混不清的不用謝。班車在前,車旁亮出了“stop”的警示牌,雙向停了一大溜車,乖乖地等學生們魚貫而出。我從不享受坐班車的過程,但它像吃喝拉撒一樣不可避免。
縱然現在我發出這樣的感慨,明日早上也照例要望著通往車站的小窗緊張地往嘴里扒飯,看著睡眼惺忪的趕車人像雨后春筍似地在某一特定時刻突然全部出現,然后在十秒內完成帶水裝飯提琴穿鞋等一系列動作,在父母的怒斥與驚呼中沖下樓去。這時班車已經閃著燈停在十字路口正中央,人們已做好沖鋒的架勢擺開三隊。我在他們肩膀與手臂間推搡,殺出一條血路。我知道今天如此,明天如此,后天也將如此,直到某日我沖出這套體系,沖進下一套體系,某一日買了自己的車,乖乖地等在班車的屁股后面。那時坐在車里的我也應不會突然懷戀起我學生時代趕班車的經歷,就像不會懷念我花在吃喝拉撒上的時間一樣。但我大概會通過凝視那些從車上走下的幼稚少年們,來感慨時光的腳步。我不喜歡班車,因為在經歷了那所有的推搡,所有的假寐和所有的笑鬧后,人們還是會毫無留戀地從不同的站點下去,像被風卷跑的野草籽一樣向四方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