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斯諾命題與兩種文化
書名: 兩種文化史論與文化建設實踐作者名: 王文勇本章字數: 13349字更新時間: 2019-03-13 11:34:07
關于兩種文化的分裂與互融共存,歷來廣為學者關注。一般認為,身為小說家和物理學家的英國學者C.P.斯諾是兩種文化問題的較早闡述者。他1959年在劍橋大學做了“兩種文化與科學革命”的著名演講(又稱為里德演講),此后兩種文化問題及其所衍生的理論體系又被稱為“斯諾命題”,屢被提及。后來兩種文化方面的研究,幾乎離不開“斯諾命題”的歷史語境。國內學界關于兩種文化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科學文化與人文文化的互融共存問題上,對兩種文化命名本身的文本研究有待深入。這對當下和諧社會及文化建設,具有十分重要的現實價值與理論意義。
第一節 斯諾命題的內涵
一、斯諾命題的提出
1956年,斯諾在英國的《新政治家》雜志發表了《兩種文化》的短文,三年后又在劍橋大學做了《兩種文化與科學革命》的著名演講,才取得了巨大影響。“我相信整個西方社會的智力生活已日益分裂為兩個極端的集團(groups)……一極是文學知識分子,他們趁著人們不注意把自己看作獨一無二的‘知識分子’……另一極是科學家,特別是最有代表性的物理學家。二者之間存在互不理解的鴻溝——有時(特別是在年輕人中間)還互相憎恨和厭惡,當然大多數是由于缺乏了解”[26]。
斯諾在這篇演講中所指出的兩種文化問題,就是從事文學藝術的人與從事科學事業的人,相互鄙視,文人相輕,互不理解。“非科學家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印象,認為科學家抱有一種淺薄的樂觀主義,沒有意識到人的處境。而科學家則認為,文學知識分子都缺乏遠見,特別不關心自己的同胞,深層意義上的反知識(anti-intellectual),熱衷于把藝術和思想局限在存在的瞬間”[27]。斯諾上述關于兩種文化的論斷,主要針對的是兩種文化主體的各自為政,互不往來。后來被稱為“斯諾命題”,得到了西方文化界的廣泛共識。
“斯諾命題”中所謂的科學文化與人文文化,均是當時英國乃至社會的原生文化形態。科學文化是西方工業社會的獨特文化形態,后來迅速在全球擴展,并占據著主導地位。西方的人文主義傳統則經歷了更為漫長的歷史發展:從古希臘的理性自由、到宗教的意志自由、再到啟蒙時期自由與平等的范式自由。所以,“斯諾命題”不是空穴來風,實際上是西方社會文化發展的必然階段。
正如斯蒂芬·科里尼所言,“作為一種文化焦慮,對‘兩種文化’分裂的關心大概可以追溯到19世紀”,“可以把18世紀末和19世紀初的浪漫主義時期,視為這一焦慮的起點,人們開始擔心知識類型間的裂縫會給個人修養和社會的良好狀態都造成損害”[28]。“人們能夠追尋出‘兩種文化’焦慮在英國的特殊譜系,這種焦慮是從教育和研究得以在其中進行的社會體制之獨特發展中產生的。這一獨特性在語言上也有其反映,即‘科學’一詞只被用來狹義地指稱‘物理科學’或‘自然科學’了”[29]。
從浪漫主義先鋒威廉·布萊克等對牛頓及其科學遺產的指責,到英國19世紀科學教育和文學教育兩方面的對抗,尤其是“科學斗士”T.H.赫胥黎與“文化使徒”馬修·阿諾德之間的激烈交鋒,為斯諾的兩種文化命題及其與利維斯之間的沖突奠定了歷史發展的基礎。
二、斯諾命題的系統性
后來,斯諾的兩種文化產生了世界性的影響。這主要是因為斯諾兩種文化理論的系統性與開放性。斯諾命題的系統性體主要現在如下兩個方面:一方面,斯諾立足于歷史與當下語境深入探討了兩種文化產生的根源;另一方面,其以未來的眼光分析了兩種文化分裂所導致的災難性后果及彌合兩種文化分裂的可能性。同時,斯諾命題本身又具有一定程度的開放性。其明顯意識到了兩種文化命名的二分法缺陷,并以開放態度接受對此命名的合理性指責。而且,斯諾更進一步以發展的眼光斷言,兩種文化的未來發展方向是彌合兩種文化分裂的“第三文化”。
斯諾將導致兩種文化分裂的根源,直接指向了當時英國過早專業化的教育體系和過度細化的社會分工與定型。兩種文化分裂“原因有二。一是我們對專門化教育的盲目信任,這在我們心目中根深蒂固,為世界上任何國家所不及,不管是西方還是東方。二是我們的社會形態定型化傾向”[30]。20世紀50年代,英國的社會形態及教育體系等,無疑走在世界的前列,其所產生的負面問題自然也較早,也是后來走向現代化的國家必須面臨的普遍問題。
在當今文化語境下,科學文化已經成為了現代文化的代名詞。現代文化的樂觀心態、人類中心主義等特征無不與近來科學文化的迅猛發展密切相關。相比較而言,人文文化的日益邊緣化也為兩種文化的危機埋下了怨恨的種子。而且,斯諾所指出的兩種文化分裂的原因,至今在我們的社會形態及教育體系中,不但仍然存在,而且愈演愈烈。社會分工的細化,在全球化時代,顯然達到了史無前例的高度。而與社會人才需求密切相關的教育體系,更是將教育的分門別類過度專業化、細化。
正如斯蒂芬·科里尼所言,學科版圖的變化“從外觀看采取了兩種互相矛盾的方式:一是在學科內部萌生了許多越益專門化的子學科;一是在學科之間出現了形形色色的綜合性探索”[31]。事實上,前者是科學文化的必然發展,而后者卻是人文文化的歷史呼喚。兩者均需要在現代教育體系及社會分工定型等方面,平衡協調共同發展。
同時,斯諾還十分關切兩種文化分裂導致的災難性后果:富人和窮人。“主要問題在于工業化國家的人民越來越富,而非工業化國家的人民充其量也只能維持原狀,因而工業化國家和其他國家之間的鴻溝日益加深。從世界范圍來看這也就是富人和窮人之間的鴻溝”[32]。
由于對科學文化掌握程度的差別,產生了工業化國家與非工業化國家之間的明顯鴻溝;又由于人文文化逐漸衰微,出現了富人與窮人之間的冷漠聯系,從而導致了人們對貧富懸殊的無動于衷。非工業化國家要解決這個問題,就需要資金和人才等方面的支持。資金是必備的外在條件,而窮人的自力更生才是關鍵。其中尤為突出的是人才的需求。而這些人才“不僅需要從科學方面,也需要從人文方面加以培養”[33]。顯然,彌合兩種文化的分裂,最終還是要從文化教育方面,培養一代代的復合型人才,避免智力集團選邊站的意識與行為。
當然,兩種文化的闡述不免導致對文化的簡單理解與片面分析,尤其是其中的“二分法”思維存在著十分明顯的缺陷。斯諾本人似乎也意識到這個問題。“1971年,他承認,他至今對‘兩種文化’概念的學術表述仍不滿意,并且他曾在若干場合嘗試過精化他的表述”[34]。
事實上,“二分法”既是斯諾命題的不足之處,也是其開放性所在。“‘二’這個數字是一個危險的數字:正因為這樣,辯證法才是一種危險的方法。想把一切事物一分為二的嘗試都是應當加以懷疑。我曾考慮過很久,怎樣進一步加以改進,但最后還是決定算了。我正在探求稍微超出于這個有力的隱喻,又比一幅總的文化圖小得多。為了這一目標,兩種文化的說法大概是對的,分析得過于細致反而會損害它的價值”[35]。
的確,將文化截然分類“兩類”,是很容易遭到多方反駁的。畢竟,任何事物在歸類的過程中,均不可能達到了完全的“類別化”,何況又是十分復雜龐大的文化問題?即使在科學文化內部,純科學家與應用科學家如工程師,兩者在知識方面的不理解同樣導致了巨大的鴻溝;即使在文學知識分子內部,“隔行如隔山”的事例,亦比比皆是。“除了‘兩種文化’的說法,事實上人們也不妨說有202種文化,或只有一種文化。兩個極端,區別只在于強調了‘文化’概念的不同方面”[36]。
但是,正如斯諾本人所言,兩種文化不過是個隱喻。它確實揭示了當今人類社會真實的文化生態,而且容易引起人類對自身發展過程中的文化警覺與自我完善。
同時,更為重要的是,從數字方面來看,兩種文化的命題是在引導人們思考第三種文化的可能性。在斯諾看來,第三種文化是可能的,但他認為在他那個年代還沒出現。“目前談論某種已現實存在的第三文化,可能還為時過早。但我深信這種文化正在來臨”。第三文化“為了完成自身的任務也必須同科學文化友好相處”,“有必要將自己的注意力轉向文學知識分子,或者更確切地說,轉向文學文化的某些極端表現”[37]。顯然,斯諾所謂的“第三文化”,實質上是科學文化與人文文化的互融共存,是需要科學家與文學知識分子共同參與建設的宏大文化體系。
三、斯諾命題的開放性
斯諾的兩種文化是工業化過程中的現代知識分子與文化問題,是對社會分工細化下文化壁壘的反思,也有對未來社會文化發展的諸多展望。兩種文化的分裂主要體現在知識分子的不斷分化、知識的專門化繼續發展及智力生活的集團化有增無減。雖然斯諾認為教育的專門化與社會的定型化,是兩種文化分裂的社會根源。但是,隨著社會的發展,教育的專門化趨勢并未改變,社會的定型化更為激進。所以,當下的文化及知識分子問題,并未脫離兩種文化分裂的歷史語境,仍然要求我們去關注兩種文化的和諧共存與協調發展問題。尤其是斯諾的“第三文化”的預言,在當今時代依然耐人尋味。而且,“第三文化”的只言片語,給其發展和完善預留了廣闊的空間。
首先,從兩種文化到第三種文化,應該是文化知識分子之間消除偏見、相互理解的漸進過程。作為物理學家的斯諾,有和科學家相處的經歷;作為小說家,其又生活在文學知識分子中間。所以,斯諾才深刻地感悟到知識分子之間的分裂。“我曾有過許多日子白天和科學家一同工作,晚上又和作家同人們一起度過”。“我還經常地往返于這兩個團體之間,我才有可能早在動筆之前就思考過這個我稱之為‘兩種文化’的問題”[38]。
顯然,兩種文化的分裂,本質上是人與人之間的分裂,是兩個知識分子集團之間缺少溝通與交流的結果。所以,從兩種文化到第三種文化的蛻變,首當其沖的是科學家與非科學家之間的關系問題:兩者不應是橫亙在白天與黑夜之間的輪回,而應是互為影響與交流的“共同的對話”或“共同的精神”。
其次,從兩種文化到第三種文化,應該是知識的專門化與跨學科發展齊頭并進的過程。知識的專門化與跨學科發展,是當今學科發展的兩個主要方向。看似矛盾,實則互為促進。知識的專門化是各門學科微觀發展的必然方向,從這個意義上看,兩種文化的分裂似乎難以扭轉。然而,知識的跨學科發展卻又是宏觀層面上學科融合與發展的必然趨勢。所以,兩種文化的分裂又有可能在跨學科發展的過程中得以緩解。可見,未來的第三種文化,應該是綜合了多門學科的知識體系,需要科學家與非科學的共同參與。
最后,從兩種文化到第三種文化,應該是智力生活的大眾化與多樣化的動態過程。斯諾提出兩種文化問題的智力生活背景,與現今知識分子的具體語境迥然不同:當時知識分子的智力生活明顯地趨向精英化,而且,較為單調貧乏。“有許多次我參加一些人的集會,根據傳統文化的標準,這都是一些被認為很有教養的人,他們對科學家的無知用一種幸災樂禍的態度表示難以置信”[39]。所謂科學家的無知,是“從未讀過英國文學的主要作品”。而在斯諾看來,這些“很有教養的人”也是無知的,因為“詢間他們中間有幾個人能說明一下熱力學第二定律,反應是冷漠的,也同樣回答不出”[40]。
顯然,智力生活的精英化、專業化甚或貴族化,與兩種文化的分裂,具有千絲萬縷的關聯。所以,融合兩種文化的第三種文化,需要來自智力生活方面的巨大改變:知識分子的智力生活,應該走出精英化、專業化甚或貴族化的窄小圈子,在兩種文化互融共存的宏大視域下,走向大眾化與多樣化的廣闊天地。
究竟要建設怎樣的“第三文化”?斯諾自己沒有給出固定的答案。“第三文化”也僅僅是一種呼喚與預言,需要來自時代與社會發展的不斷補充與完善。時至今天,“第三文化”的可能性形態,也難以完全對號入座。或許是生態文化?但生態文化像“第三文化”一樣,是一個開放、未定型的文化體系。或許,斯諾所謂的“第三文化”,不過是兩種文化發展的一種方向與希望。“‘人們聽到年輕人在問:走向何方?’斯諾如是說。他想用最簡單的語詞給出回答,他說他指望‘兩種文化’的思想將對實現目標作出貢獻:和平,富足,地球上沒有過剩的人口。這就是方向”[41]。
綜上所述,斯諾命題的兩種文化是工業化社會普遍存在的知識分子分裂問題,具有世界性的廣泛影響。這主要是因為斯諾的兩種文化立足于英國及西方文化的超前發展,深入探討了兩種文化產生的根源及其分裂所導致的災難性后果與彌合這種分裂的可能,具有一定程度上的系統性。同時,斯諾兩種文化命名的二分法缺陷,以及“第三文化”的預言,顯示了其理論的開放性意義。從兩種文化到第三種文化,或許是歷史發展的必然過程,其中知識分子的分化、知識的專門化及智力生活的集團化等,將會營造更為和諧的文化氛圍與知識體系。顯然,第三種文化至今仍然是正在形成與發展的文化形態,其確切的命名與組織構成等,將在未來的文化建設與實踐中,逐步形成并不斷完善。
第二節 斯諾命名的合理性分析
誠如前述所言,斯諾所謂兩種文化就是從事文學藝術的文人與從事科學事業的科學家互不認可、更不交流及相互詆毀,是指科學家與非科學家是現代人類文化的兩大陣容,及其所表征的文化群體截然不同,兩者的鴻溝不斷增大。顯然,兩種文化的問題,就文化主體而言,分為科學家與非科學家;就文化形態而言,分為科學文化和人文文化。即使在當下文化語境下,類似的兩種文化問題依然存在。諸如教育中的文理分科,社會中的理工出身與文科出身等闡述,無不打下了兩種文化的深刻烙印。
然而,兩種文化命題,在當時及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就引發了一場劇烈的討論。批評的一方以利維斯為代表。斯諾為此專門寫了一篇《利維斯事件和嚴重局勢》,指責利維斯不遵守“學術思想爭論的基本原則”[42]。
其實,兩種文化命題為大家所詬病的核心,是上文提到的二元論缺陷:為什么只有“兩種”文化?而不是“三種”或“多種”文化呢?因為,即使是科學文化,也有理論文化與工程技術文化之分;即使是人文文化,也存在文學文化與藝術文化之別。
即使如此,依然不能否認,兩種文化命題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因為,其呈現的是一種文化焦慮。這種文化焦慮根植于西方文學與哲學思潮的歷史語境,反映了西方文化現代性中理性與感性的分裂,隱喻了美好的多元文化融合與共存之愿景。
一、兩種文化焦慮的起點——浪漫主義
兩種文化焦慮的起點是西方的浪漫主義思潮。眾所周知,在英、法、德為代表的西方文化中,浪漫主義思潮與運動歷時一百多年,影響十分深遠。在古希臘、古羅馬時期,西方文化傳統秉持著對真理的執著追求,即使是中世紀的宗教統治亦不否認世界的本源性存在,這在思維上為后來科學文化的迅猛發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礎。而西方的浪漫主義思潮與運動,則是一次文化與思維上的個體覺醒與對科學文化霸權的反抗。“可以把18世紀末和19世紀初的浪漫主義時期,視為這一焦慮的起點,人們開始擔心知識類型間的裂縫會給個人修養和社會的良好狀態都造成損害”[43]。
西方浪漫主義思潮與運動,是文化上焦慮情緒的起點。在經歷了漫長的宗教統治的時代之后,人們文化心理的壓抑已經到了一個難以承受的極點。尤其是宗教內部的分裂,為這種壓抑的釋放撕開了一條心理的防線。其中,以克爾凱郭爾為代表的主觀真理信仰觀,徹底將經院派教會置于荒謬的境地。“克爾凱郭爾將人生的宗教階段放在了審美與倫理兩階段之上,并認為在宗教階段,人們通過信仰上帝、與上帝進行內在性交往,可以在有限的生存中獲得永恒的超越性,在個體性中獲得普遍性”[44]。這種內在性交往的主觀真實,為文化上的個體自我意識的蘇醒,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正是因為西方文化在個體自我意識的蘇醒與現實的文化語境之間,出現了劇烈的矛盾,所以,文化上的焦慮情緒愈演愈烈。浪漫主義思潮與運動具有顯著的個體主義特征:張揚自由的情感,擺脫道德的束縛,企圖跳出之前的一切文化禁錮。這種文化禁錮,當然不是來自科學文化,而是來自宗教文化的集體主義思想。兩者之間必然產生尖銳的對立,這是兩種文化分裂的早期形態。所以說,西方的浪漫主義思潮與運動,是兩種文化焦慮的起點。
二、兩種文化焦慮的本質——現代性的內部分裂
兩種文化焦慮的本質,是現代性的內部分裂。對現代性的分析,歷來具有很大的爭議。但是“兩種”現代性的提法,得到了學界的多數贊同。一般認為,現代性分為啟蒙現代性和文學現代性,又被稱為理性現代性和感性現代性。現代性的標志性事件,是西方的啟蒙主義運動。這次啟蒙本質上是一次理性的祛魅運動。借助人類的理性認識能力,驅趕長期以來人類愚昧的依附存在。人類的理性能力,得到了史無前例的張揚。笛卡兒的“我思故我在”響徹云霄,成為了啟蒙主義運動的宣言書。
然而,現代性的構成要素主要有兩個,其內部呈現顯著的二元張力。啟蒙現代性的光環,并不是那么鮮艷奪目、“莊嚴燦爛”。“西方浪漫主義思潮源自盧梭,盧梭的成名作為《論科學與藝術》一文,其批判矛頭指向了正在興起的資本主義工業文明及促成這一文明的科學與文化”[45]。盧梭將人性的墮落、道德的敗壞等,歸咎為科學技術迅猛推進的現代文明。當時的工業文明,破壞了長期以來的社會寧靜;人類的心理逐漸遠離了傳奇式的浪漫想象,彌散在近似機械的日常生活之中。感性生存體悟的時空,漸漸地被理性主義思維所擠壓。
事實上,科學文化的核心,就是現代性的啟蒙理性;人文文化的內涵,集中在現代性的感性維度。兩種文化的焦慮本質,是肇始于浪漫主義思潮與運動的現代性的內部分裂。在文學方面,是古典主義到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的思潮流動;在哲學方面,有與理性傳統分道揚鑣的浪漫哲學;在社會學方面,理性的結構形態存在于感性的社會生活之中。等等。科學文化與人文文化,顯然構成了一種相關性又具制衡性的整體存在。
三、兩種文化焦慮的隱喻——多元文化的融合與和諧
前文已述,斯諾似乎意識到了兩種文化命題的“二分法”缺陷。兩種文化的命題確實存在一些不夠完美的地方。但是,這種不完美是因為找不到更為完美的表征概念,而且它并不影響命題本身的問題指向。因為兩種文化的焦慮,是一種置身于其中的文化隱喻,不過是要警示人類社會發展過程中的文化失衡。
即使到了今天,兩種文化的焦慮依然是一個嚴峻的社會問題。當下兩種文化的焦慮突出體現在,科學文化主導地位下人文文化的邊緣化。知識分子的集團分化與對峙,在社會文化的整體構成中,形成了科學文化的霸權地位與人文文化的衰微趨向的失衡。在經濟建設主導下的文化存在中,科學文化的樂觀精神擠壓了人文文化的悲觀情調;前者求真務實的現實成就,愈發疏遠了后者唯美就虛的人文理想;前者張揚理性的主體性訴求,逐漸偏離了后者感性自覺的整體化存在。諸如此類的兩種文化焦慮,在當下人類社會發展過程中,構成了不和諧的文化生態,是當下文化建設中不能回避的深層次難題。追求兩者的互融共存,是我們當下和諧社會建構的重要方向之一。
然而,兩種文化焦慮的正確發展方向在哪里呢?或許,答案就在當今如火如荼的生態文化建設。生態文化的誕生,來自跨學科的理論研究和環境惡化的現實處境。其核心不僅是經濟可持續發展的良好愿望,而且是和諧共存的社會形態建構。
主客二元論是生態文化以外的其他文化的邏輯起點。這就要求人類從生態整體主義的視野,來思考人類社會業已出現的文化問題。可見,生態文化是當下人類文化發展的一個重要方向。鄱陽湖生態經濟區的生態文化政策取向,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兩種文化視閾下的鄱陽湖生態文化政策,應該立足于生態文化建設過程中的具體語境,集中于科學文化與人文文化分裂的現實危機。上述問題將在后文中進行詳述。
而在斯諾的時代,生態文化的建設,尚未達到如今的緊迫程度。所以,兩種文化焦慮,不過是一種隱喻。其指向的是多元文化的融合與和諧共存。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見出,兩種文化命題雖然不乏二元論的缺陷,存在以偏概全之嫌。但是,歷史地看,這個命題又具有很大程度上的合理性。首先,兩種文化命題是人類文化心理上焦慮情緒的映射。這種文化焦慮的起點,是西方社會中規模浩大、影響深遠的浪漫主義思潮與運動,其與古典主義和現實主義思潮及運動構成了相生相克的二元存在。其次,兩種文化焦慮的本質,是現代性內部張力的呈現。現代性的內部張力,來自啟蒙現代性和文學現代性,或曰理性現代性和感性現代性的二元對立與相互制衡。最后,兩種文化的焦慮,是對一種未來文化的隱喻——寄希望兩種文化等多元文化的和諧共存和相互融合。所以,兩種文化命題立足于歷史,著眼于當下,瑕不掩瑜,值得借鑒。
第三節 從兩種文化到生態文化
從兩種文化到生態文化的歷史發展來看,兩種文化的危機必然引發了“第三文化”的歷史祈求。同時,隨著當今愈來愈嚴峻的生態環境問題,生態文化呼之欲出。在溝通與融合兩種文化的可能性問題上,斯諾肯定了“第三文化”的可能性。從現今學者對生態文化藍圖的勾勒和“可持續發展”問題的分析來看,斯諾所謂的“第三文化”似乎就是生態文化的理論前奏。生態文化顯然是融合兩種文化的必要橋梁,是斯諾命題的必然選擇。
一、從兩種文化到“第三文化”
兩種文化的核心所指是,科學家與非科學家是現代人類文化的兩大陣容,他們所表征的文化群體在價值趨向方面判若鴻溝。這為人類文化的發展,埋下了巨大的隱患。無論是文化自身的整體發展,還是個人的文化導向,均應是有益于人類社會的歷史發展和人類自身的全面發展。而兩種文化的分裂不僅導致文化內部的分崩離析,而且給人類的全面發展帶來災難性的后果。斯諾所謂的熱核戰爭、貧富分化、人口增長等問題,無不與兩種文化的分裂密切相關。所以,化解兩種文化危機的“第三文化”的出現,是人類文化發展的必然選擇。
導致兩種文化的危機直接原因,是當今社會中科學文化的霸權地位及由此滋生的“文化偏至”。在當今文化語境下,科學文化已經成為了現代文化的代名詞。現代文化的樂觀心態、人類中心主義等特征無不與近來科學文化的迅猛發展密切相關。科學家對大自然認識、理解與改造的巨大成就,已經演變為人類以自我為中心的膨脹心態。科學家幾乎抱有一種憑借自己的科學認識與嚴謹的科學精神,完全可以認識、理解并徹底改造前人認為無比神秘的大自然,這是一種典型的樂觀主義心態,由此形成了人類銳意進取的現代文化精神。而且,這種精神已經成為了現代文化的主流。
相比較而言,人文文化的日益邊緣化也為兩種文化的危機埋下了怨恨的種子。人文文化,即斯諾所謂的“文學知識分子文化”,遠沒有科學家那樣樂觀,甚至認為科學家粗魯自大。他們的聲音柔和而又拘謹,壓抑的語調中透露出些許對人類中心主義的哀怨。人文文化繼承傳統,緩慢變遷,不像科學文化那樣日新月異。即使遙遠的荷馬史詩、晦澀的圣人言語,仍然可以在現代“文學知識分子”中間激起悠遠的回音。在現代文化之中,這個群體雖然是個客觀的存在,其規模卻在不斷的萎縮,生存空間亦受到了科學文化的嚴重擠壓。但卻在對抗科學文化的強勢話語中,獨守著文化知識分子的自覺意識與靈魂自律。
顯然,由科學家與文學知識分子兩個群體所構成的兩種文化,已經在人類的文化結構方面造成了嚴重的分裂,影響到了人類文化及人類社會的進程與自我完善。兩者互為指責,或者干脆不相往來。“非科學家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印象,認為科學家抱有一種淺薄的樂觀主義,沒有意識到人的處境。而科學家則認為,文學知識分子都缺乏遠見,特別不關心自己的同胞,深層意義上的反知識(anti-intellectual),熱衷于把藝術和思想局限在存在的瞬間。如此等等。稍有挖苦才能的人都可以大量講出這種惡言毒語。雙方說的話也不是完全沒有根據。但完全是破壞性的。大多數是以危險的曲解為依據的”[46]。
斯諾所言這些現象,在當下的文化氛圍中,依然嚴峻。在大學校園,文科與理科學生不相往來,甚至相互抵觸。在現實社會中,文學知識分子與科學工作者難以同處一室,收入差異明顯等等。諸如此類的兩種文化分裂與不和諧,在當下有增無減。所以,兩種文化的危機是跨時代的人類難題,仍然需要引起人們的警惕與思考。
當然,兩種文化的闡述不免導致對文化的簡單理解與片面分析,尤其是其中的“二分法”思維存在著十分明顯的缺陷。誠如前述,斯諾本人似乎也意識到這個問題。的確,將文化截然分類“兩類”,是很容易遭到多方反駁的。畢竟,任何事物的歸類都是相對的而不是絕對的。文化分類就更難了。即使在科學文化內部,純科學家與應用科學家如工程師,兩者知識方面的不理解同樣導致了巨大的鴻溝;即使在文學知識分子內部,“隔行如隔山”的事例,亦比比皆是。但是,正如斯諾本人所言,兩種文化不過是個隱喻。它確實揭示了當今人類社會真實的文化生態,而且容易引起人類對自身發展過程中的文化警覺與自我完善。
同時,至為重要的是,從數字方面來看,兩種文化的命題是在引導人們思考第三種文化的可能性。在斯諾看來,第三種文化是可能的,但他認為在他那個年代還沒出現。“目前談論某種已現實存在的第三文化,可能還為時過早。但我深信這種文化正在來臨”,斯諾雖然沒有詳細勾勒出他所謂的第三種文化的輪廓,但是他認為第三種文化“為了完成自身的任務也必須同科學文化友好相處”,同時,“有必要將自己的注意力轉向文學知識分子,或者更確切地說,轉向文學文化的某些極端表現”[47]。顯然,斯諾所謂的“第三文化”,實質上是科學文化與人文文化的互融共存,是需要科學家與文學知識分子共同參與建設的宏大文化體系。
二、從“第三文化”到生態文化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斯諾所設想的“第三文化”與如今所倡導的生態文化產生了跨時代的共鳴。從某種意義上說,第三種文化就是對生態文化的預言與呼喚。
有學者將生態文化的藍圖粗略勾勒為器物、技術、制度、風俗、藝術、理念及語言七個方面[48]。這些方面既肯定了科學文化的現實價值與歷史貢獻,同時也充分吸納了傳統人文文化的積極因素。
“如果我們必須走出現代文明而走向生態文明,那么生態文明必須是繼承了現代文明的一切積極成果而又避免了現代文明的致命弊端的更高級、更復雜的文明。原始文明的種種優點也可為生態文明所吸取,但生態文明決不是向原始文明的簡單回復”[49]。斯諾在很早以前就有類似觀點。“我們也不能回避這樣的現實,即應用科學已有可能使億萬人的個人生活擺脫不必要的苦難——擺脫我們這種賦有特權的社會已經基本上被遺忘了的苦難,一種如此原始以致文明人不愿再提起的苦難”[50]。這種苦難有來自食不果腹、衣不保暖的煎熬,也有來自疾病致死的殘忍。
同時,斯諾確信,“我想我們大多數人都會同意,從長遠來看,我們每個人的個體生命中都有許多事是人們所無能為力的”,“人還注視自身以外別人的生活,對此他受到愛、情感、忠誠、義務的束縛:其他每一種生活都和他一樣也有不可彌補的部分;但也有一些部分是可以補救的,或者可以給以補救的”[51]。例如個體或他人的死亡,就是我們每一個人必須直面的難以改變的事實,這是不可彌補的,科學文化無能為力。而人類吃穿住行等物質生活條件的改善,是可以借助科學,尤其是應用科學的發明創造得到彌補的。言外之意,人的需求的滿足是有一定限度的。這實際上從人類本身的角度,已經涉及了生態文化中的一個核心概念——可持續發展。雖然“可持續發展”問題主要針對人所生活于其中的環境而言,但應該也有人自身“可持續發展”的維度。
所謂可持續發展,原本是環境生態學方面的概念,主要指人類向其所賴于生存的環境索取物質生產與生活資料,應不超過環境自身所能承受的限度。這個概念顯然有人類中心主義的嫌疑,有學者批評了其偏重于人類與環境分裂的二元論缺陷。“環境主義的基本精神是:在意識到自然環境日趨惡化并威脅到人類生存之后,主張為了人類的持久生存和持續發展,為了子孫后代的基本權利而保護環境;合理利用環境資源,并將人類內部的倫理關懷擴大,使之涵蓋動物、植物和非生命存在物;同時,堅持人類中心主義、堅持二元論,維護和適度改良人類現存的文化、生產生活方式”[52]。
環境的“可持續發展”,有賴于人類面對現實處境的自覺反思,是人類中心主義思維方式的自我完善。同時,這種思維的深層是主體對客體的無情蔑視,在文化方面,體現為“自然的人化”的單向運動,難以彌合人類與環境的二元對立。所以,在對待“可持續發展”問題上,出現了環境與生態兩種看似類似,卻又有本質性差異的觀點。
生態的“可持續發展”,不僅僅要求人類自覺注意環境的可承受的限度,而且提醒人們應有善待環境的敬畏之心。“生態文化的邏輯起點之一就是要超越二元論”[53]。換言之,主客二元論是生態文化以外的其他文化的邏輯起點。這就要求人類從生態整體主義的視野,來思考人類社會業已出現的文化問題。“生態整體主義絕非要求人類無度地自我犧牲,而只是要求人類有限度地發展”,“‘sustainable development’應當理解為‘可承受的發展’。‘可承受的發展’的重點在于把發展限制在生態系統可以承受的限度之內,其思想基礎是生態整體主義”[54]。
其實,無論是把“sustainable development”理解為“可承受的發展”,還是理解為“可持續發展”,均逃脫不出二元論的牢籠。因為期望人類自覺主動地善待自己的周遭世界,不啻癡人說夢。人們近來對“可持續發展”的不斷呼喚,之所以產生了遠大于斯諾時代的回音與共鳴,根本原因在于越來越多的人逐漸認識到科學文化的先天局限——對現實世界的開疆拓土難以逾越人類悠遠的終極追問。尤為可貴的是,人們摒棄了科學文化的樂觀情緒,開始清醒地意識到人類需求滿足方面的有限性。毫無疑問,人類的需求滿足也是一個漸進的“可持續發展”的過程。只有充分肯定人自身“可持續發展”的維度,方能真正意義上踐行生態整體主義的理念,才能真正超越關于環境“可持續發展”的二元論缺陷。
三、從斯諾命題到生態文化之必然
斯諾命題為當今的生態文化建設提供了文化發展過程中的歷史鍥入點,是溝通兩種文化的歷史語境。斯諾命題的提出并不是空穴來風,誠如前文所述,有其歷史合理性和必然性。而如今廣為熱議的生態文化,卻是在直面當今人類社會發展過程中的一系列環境問題時,應運而生,被認為是解決當今社會不可持續發展征兆的必要藥方。同時,從學理上看,生態文化是融合兩種文化的必要橋梁。如果說,斯諾命題是前人對未來發展的文化自覺;那么,生態文化顯然是迫于環境現狀的必然選擇。
而且,當今生態的文化選擇,似乎可以在斯諾命題的歷史淵源中找到歷史的鍥入點。所謂生態文化,百度百科給出定義如下:“生態文化就是從人統治自然的文化過渡到人與自然和諧的文化。這是人的價值觀念根本的轉變,這種轉變解決了人類中心主義價值取向過渡到人與自然和諧發展的價值取向”[55]。顯然,生態文化所要解決的是人類的價值觀念問題。而斯諾命題的立足點,本質上正是兩種文化價值觀念方面的對立:科學文化傾向“人統治自然的文化”;文學知識分子傾向“人與自然和諧的文化”。
在對待自然的態度上,兩種文化針鋒相對。科學文化借助科學技術的迅猛發展,極力張揚了人對自然的控制能力;文學知識分子則秉持著傳統的謙遜與哀婉的情調,常常執著于人類的終極性追問:我是誰?我在干什么?我將向何處去?等等。一者立足于現實的感性生活,一者卻執著于虛幻的遙遠冥思。無論是人對自然的統治,還是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兩種文化的價值選擇存在巨大的鴻溝。而生態文化孕育與誕生的歷史背景,正是科學文化主導下的人與自然現實關系的日益緊張。可見,兩種文化與生態文化的歷史與思維背景,是密切相關的。
在對待人類行為的把握上,生態文化是調節兩種文化相互指責的必然選擇。科學家崇信人的行為可以改變一切異己的生存狀態,所以,對人類社會的未來抱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樂觀主義。文學知識分子雖然擁有更為久遠的文化傳統,卻在科學文化占主流的現實處境中逐漸被邊緣化,對人類祛魅后自我膨脹的行為忐忑不安。而生態文化的寬容、和諧、互利等相互主體性的原則,是對科學家張揚人類行為能力的糾偏,也是對文學知識分子憂慮情緒的安慰。生態文化部分肯定了科學文化關于人類行為的樂觀情調,也吸納了文學知識分子文化拷問的合理倡導。
在對待人類文化知識的選擇上,科學文化的理性追求日新月異,而文學知識分子文化卻重在傳承輝煌的傳統。“文學的變化較科學要慢。它不能像科學那樣自動校正,因而誤入歧途的時間更長”[56]。人文文化在歷史長河中緩慢變遷,即使遠古的史詩似乎也能在現代社會中找到跨越時空的共鳴。而科學文化卻在追求知識的不斷創新與文化的自我否定中,警告人類的文化知識在科學方面不再是一勞永逸的了。所謂終身學習,顯然是人們在科學文化超短周期的變遷中的文化適應與知識滿足。比較而言,生態文化卻綜合了兩者的文化知識心態。文化的傳承需要來自文學知識分子的積極介入,而知識的瞬時萬變要求科學文化不斷自我反思與糾偏。
簡言之,無論是人類對自然的態度,還是對自我行為的把握,還是對待人類知識文化的選擇,兩種文化的差異是十分明顯的,甚至互不相讓。而生態文化是架設在兩種文化巨大鴻溝之間的橋梁,很好地彌補了各自的不足。同時,吸納了兩種文化彼此的合理元素。可以說,生態文化是兩種文化的必然選擇。這也很好地詮釋了,斯諾所謂的“第三文化”與當今熱議的生態文化,兩者殊途同歸的歷史必然性。
綜上所述,生態文化既超越了科學文化的功利性與樂觀主義,也克服了文學知識分子文化的個體性與悲觀情調。一方面,生態文化緩解了現代文化中客體的承受限度,改善了人與自然的緊張關系。另一方面,生態文化又超越了傳統文化的冷漠關懷,并將“可持續發展”的理念擴展到人類自身。從這方面來看,生態文化與斯諾所謂的“第三文化”,有異曲同工之妙。雖然斯諾只是從文化本身的角度,敏銳地觸摸到了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中兩種文化的裂痕,而且這種裂痕此時尚未有世界性的征兆。但是,在如今兩種文化分裂的世界性文化語境中,斯諾命題的前瞻性為世人所公認。其對“第三文化”的預言,將在生態文化的未來建設與發展中繼續傳承,并得到系統性的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