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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歷史學是什么
  • 葛劍雄 周筱贇
  • 5429字
  • 2019-12-06 19:01:12

5 遺跡遺物與歷史

曾經(jīng)有人寫過科學幻想小說,說希望出現(xiàn)時間隧道,穿過時間隧道就能夠回到古代去,親身體驗歷史上曾經(jīng)存在過的一切。還有人設想,根據(jù)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地球上發(fā)生的事,都通過光以每秒30萬公里的速度向太空傳播,如果人乘坐的飛行器能夠超過光速,就可以趕在光的前面,看到過去。理論上可以這么講,將來能否實現(xiàn)還是另一個問題,但為什么大家對此都那么向往呢?其實就是很希望看到已經(jīng)消失的歷史現(xiàn)象。從這個角度講,遺跡遺物就起到了這個作用。

遺跡和遺物的優(yōu)點是不言而喻的,它們本身就是最好的歷史證據(jù)。對商朝的王陵史書上缺乏具體記載,很多方面前人一無所知。但是隨著河南安陽殷墟遺址的發(fā)掘,對商代的墓葬制度和有關情況有了實物可考,足以彌補文獻的空白。對秦始皇陵墓,盡管我們可以從《史記·秦始皇本紀》中看到相關的記載,但無論司馬遷寫得多么生動、多么準確,在沒有看到秦始皇陵之前總不會有一個真實的印象和概念。但看到了秦始皇陵,盡管它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2000多年的風雨,仍不難想象當年的浩大工程和奢華程度。秦兵馬俑(圖1.5.1)的發(fā)現(xiàn)和發(fā)掘,更為我們解開了不少難解之謎,使我們對秦朝的政治、軍事、經(jīng)濟、文化和社會生活有了更具體的了解。

圖1.5.1 秦兵馬俑一號坑軍陣(局部)

1974年陜西臨潼秦始皇陵東陪葬坑出土,由步兵、戰(zhàn)車、騎兵及統(tǒng)帥部組成。

遺跡和遺物的缺點也是顯而易見的。首先,能夠保存到今天的遺跡和遺物絕對不可能是全部,也非原貌,只能是其中的一部分,甚至是一個很小的片斷,具有很大的偶然性,而且往往已有了很大的改變。當然,遺址和遺物的完好程度受到種種因素影響,既為它們所存在的環(huán)境所制約,也取決于它們本身的質量。例如,由于日本人早就信奉佛教,戰(zhàn)亂中一般不會破壞寺廟,所以很多寺院還保留著盛唐時代建筑的整體風格和結構,收藏在寺院中的書籍文書也相當完整。古埃及、古希臘、古羅馬的建筑都使用石料,著名的胡夫金字塔,建于公元前26世紀,迄今已有4600年的歷史;位于雅典衛(wèi)城原址的巴臺農(nóng)神廟,建于公元前447~432年;古羅馬的大角斗場,建于公元70~82年,迄今都已有2000年左右,雖歷經(jīng)天災人禍,這些建筑的主體結構依舊巍然屹立。而中國就找不到這樣古老的建筑,中國古代的建筑大多是磚木或土木結構,既容易倒塌,又常常會在變亂中遭焚毀,所以現(xiàn)存最早的木結構建筑山西五臺縣南禪寺大殿,也只是唐建中三年(782)所建,距今僅1200余年,唐武宗“會昌滅佛”(841~846)時,因地處偏僻才得以幸免。它與山西五臺縣佛光寺東大殿(建于公元857年)和拉薩大昭寺(建于公元7世紀中葉)同為碩果僅存的唐代建筑,而漢唐宮闕至多只留下房基柱礎和殘磚碎瓦而已。

其次,遺跡遺址最大的缺陷就是沒有人,只有物,它是凝固的過去,而不是活著的過去。而人恰恰是歷史活動的主體,這些實物離開了人,也就不成其為歷史。近年四川發(fā)掘了三星堆遺址,最近又在成都發(fā)掘了金沙遺址,都有許多驚人的考古發(fā)現(xiàn)。但千萬不要以為,這樣就能解決一切歷史疑問。要真正使這些遺跡遺物起作用,關鍵還是要復原當時的人在這些環(huán)境中的活動,了解他們?yōu)槭裁匆圃爝@些建筑和器具,利用這些建筑和器具干了什么。譚其驤先生說過:“歷史好比演劇,地理就是舞臺。”(見《<禹貢>發(fā)刊詞》,載《禹貢半月刊》創(chuàng)刊號,1934年3月,圖1.5.2)某種程度上,遺址就是舞臺,但在上面演什么劇,還是取決于當年生活在這個遺址上的人。在同樣的舞臺上,同樣的條件下,不同的人,甚至同樣的人,可以做出完全不同的理性選擇,產(chǎn)生完全不同的后果。

圖1.5.2 《禹貢半月刊》創(chuàng)刊號書影,1934年3月1日出版。

所以,如果離開了文獻記載,完全依賴于遺跡和遺物,很多問題還是找不到答案,也無法據(jù)以復原比較完整的歷史。在這一點上,歷史學不同于考古學,不是認識了遺跡遺物本身就夠了,而是要通過遺跡遺物來認識歷史或發(fā)現(xiàn)歷史。

當然,遺跡遺物所起的作用非常之大,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它能夠使我們直接面對過去曾經(jīng)存在的實物。盡管與歷史長河中所有曾經(jīng)存在過的實物相比,能夠遺留下來的本來就不多,能夠為考古工作者發(fā)現(xiàn)的就更是一個不完整的片斷,但由于更完整的東西早已不復存在,片斷就尤為珍貴了。

通過技術手段,可以對遺跡遺物的若干方面作出科學的鑒定。生物體在死亡后,其組織中吸收的來自宇宙射線的碳同位素C14會不斷衰變?yōu)镹14,其半衰期為5730±40年,對于遺跡遺物中的植物和動物殘體、木材、紡織品等,只要測出C14的含量,就可以鑒定它們的年代,但適用范圍在5萬年以內。隨著技術的進步,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做到幾千年的長度中只有幾年的誤差。即使這樣,僅僅依靠遺跡遺物和相應的技術手段也不能將它們完全復原為歷史的一部分。

還必須注意,雖然遺址是固定的,但遺物是可以移動的。在甲地發(fā)現(xiàn)的遺物,完全可以來自乙地,甚至相當遙遠的地方。如中國古代的玉器,很多是用產(chǎn)于新疆和田的玉石為原料的。就是普通的銅和鐵,也未必產(chǎn)于當?shù)亍O惹氐牟簧偾嚆~器在當時都是“國之重寶”,不但世代相傳,而且也是敵國掠奪的對象(圖1.5.3)。一國的重器因其戰(zhàn)敗或滅亡而被掠至他國,甚至多次轉移的現(xiàn)象也屢見不鮮。越國、吳國鑄造的兵器質量高、名氣大,越王劍和吳王就會在戰(zhàn)國楚墓中出土。1956年在湖北江陵城北紀南城(楚郢都)遺址的數(shù)百座楚墓中曾出土大量兵器,其中在望山1號墓出土的越王勾踐劍(圖1.5.4)長55.7厘米,劍首向外翻卷作圓箍形,內鑄11道極細小的同心圓圈,劍格正面用藍色琉璃,背面用綠松石鑲嵌出美麗的花紋,劍身飾菱形暗紋,近格處有兩行鳥篆銘文:“王鳩淺自乍甬(越王勾踐自作用劍)。”雖然埋藏了2400余年,出土時仍寒光閃閃,毫無銹斑。吳王夫差(圖1.5.5)出土于馬山5號墓,器身有八字錯金銘文:“吳王夫差自乍甬”。此外還出土了“越王州句自乍用”“鄂君用寶”戈等。難道因為出土了越國、吳國、鄂國的武器,就證明這些楚墓的所在地就是越國、吳國或鄂國的疆域范圍嗎?同樣道理,某地發(fā)現(xiàn)某政區(qū)的官印或封泥,并不表明該地當時就屬某政區(qū),種種偶然因素都可能使這枚印流落他鄉(xiāng)。以此類推會得出十分危險的結論:墨西哥可以被當作歷史上中國的一部分,因為那里發(fā)現(xiàn)的中國瓷器數(shù)量甚多;而西安也有屬于古代波斯的可能,因為那里出土了波斯銀幣也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前些年有報道說某地農(nóng)村老太太喂貓的碗竟是真正的元朝青花瓷器。如果按照某些人的邏輯,那么那位老太太的家豈不必定是元代建筑?

圖1.5.3 司母戊鼎

青銅禮器,1939年河南安陽武官村出土,是商王文丁為祭祀其母“母戊”所鑄,重875公斤,為目前發(fā)現(xiàn)最大的青銅器,現(xiàn)藏北京中國國家博物館。

圖1.5.4 越王勾踐劍

圖1.5.5 吳王夫差

正因為如此,對同樣的遺跡遺物,不同的人可以做出完全不同的解釋,有的莫衷一是,有的卻是非立辨。如同樣看到中國石器時代的遺物,有的西方學者會認為它們主要與西方的器物相似,應該來源于西方,提出了中國文化的西來說。而中國學者和另一部分西方學者則認為,這些器物雖與西方的有某些相似之處,但存在根本區(qū)別,應該產(chǎn)生于本土。全盤西來顯然未必正確,但究竟是獨立產(chǎn)生還是存在早期的影響,還值得今后進一步探討。關鍵的問題首先是具體的證據(jù),其次是正確的認識。

瑞典著名的地質學家和考古學家安特生(Johan Gunnar Andersson,1874~1960)從1914年至1924年在中國任北洋政府農(nóng)商部礦政顧問期間,曾調查了北京周口店化石地點,成為發(fā)現(xiàn)“北京人”考察工作的起點。他在河南澠池仰韶村發(fā)現(xiàn)了新石器時代的仰韶文化,還在甘肅、青海調查發(fā)掘大批新石器時代至青銅時代的遺址,把以上的發(fā)現(xiàn)分為齊家、仰韶(半山)、馬廠、辛店、寺洼(卡約)和沙井6期,并推測它們的絕對年代。他是較早從事中國新石器時代研究的學者之一,對中國的考古事業(yè)做出了重大貢獻,但由于受到當時的方法論和考古資料的局限,他對中國史前文化的分期做過不正確的判斷,又根據(jù)已發(fā)現(xiàn)的文化與中亞、西方的相似之處主張中國文化西來說。但以后隨著考古資料的豐富,安特生對中國文化西來說的觀點有所糾正,曾強調中國從仰韶文化經(jīng)過商代直到今天,在人種和文化上是連續(xù)發(fā)展的。從今天已有的考古成果看,安特生的“中國文化西來說”無疑是站不住腳的,但這并不能否定安特生對中國考古學的貢獻,應該將安特生的觀點放在當時的資料和認識條件下來認識。由于中國人一貫以“天下之中”“天朝大國”“炎黃子孫”自居,加上舊中國長期遭受西方列強的凌辱,所以一般知識分子對“中國文化西來說”有著本能的反感,有的還將這種觀點與帝國主義的文化侵略聯(lián)系起來。在當時的條件下,這種情緒不難理解,但現(xiàn)在我們應該認識到,這不是科學、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其實,帝國主義雖然也進行文化侵略,但關注的還是現(xiàn)實的利益,并不強調歷史與現(xiàn)實、文化與政治的一致性,反而多數(shù)倒是被侵略、被殖民者自作多情。西方殖民主義者的殖民地幾乎遍及整個非洲,但從來沒有人聲稱非洲文化西來說,倒是有不少西方人承認西方文化中有非洲移民帶去的非洲文化的影響,還最早提出了人類起源于非洲之說。同樣,日本帝國主義自明治維新后接連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直到占領半個中國,但也從來沒有宣揚中國文化東來說或日本來說,依然承認日本文化受惠于中國文化,天皇即位的詔書照樣使用中文,從“明治”到目前的“平成”,所有的年號都還是從中國古籍中找來的。

本來,對遺物、遺址和其他文化遺存的判斷有不同意見是完全正常的,有些爭論由于雙方的證據(jù)都不是很充分,短期內是無法做出完全令人信服的結論的,有的可能永遠都無法得出結論。但隨著考古發(fā)掘的擴大、考古研究的深入,還是可以越來越明顯,或者在此過程中取得新的成果。但有些人往往會將這種純粹的學術問題與狹隘民族主義情緒和所謂的“愛國主義”聯(lián)系起來,或者為了迎合某些現(xiàn)實的需要,故意突出某些觀點,曲解史料,甚至偽造證據(jù)。這樣做不僅違背了學術道德和歷史學的基本原則,對中華民族和中國的根本利益只會帶來不必要的損害。近年來一些人根據(jù)在美洲墨西哥瑪雅文化遺址中發(fā)現(xiàn)的一些器具,認為它們淵源于中國,堅信周武王滅殷商后,數(shù)十萬殷人集體渡海東至美洲,建立了新的國家。“印加人”即“殷家人”,而印第安則是“他們念念不忘殷地安陽,見面時互以‘殷地安’三字存問”。其實,自盤庚遷殷后,商人一直是稱其首都為殷的,安陽是戰(zhàn)國后期才在殷墟附近形成的城市,時間約在公元前3世紀,離殷商之亡已有好幾百年,他們怎么會預見到幾百年后有人稱他們的故都之地為安陽呢?莫非是用甲骨占卜而知的不成?而且,這位先生可能根本不知道,1492年,哥倫布為了開辟前往東方的新航路,率領西班牙船隊到達美洲時,以為他們來到了印度,所以把當?shù)厝朔Q為Indian,即印度人之意,我們音譯為印第安,而不是這些民族的自稱,這更說明了這種望文生義胡亂聯(lián)系的荒誕無稽。有人還根據(jù)墨西哥金字塔的照片和山東少昊陵的照片“有極大的相似之處”,認為這證實了“中美洲文明主要繼承的是太昊八卦太陽歷和少昊扶桑金星文明,以及殷商文明”,把這稱為“墨西哥和中國人的因緣”。可是他們大概沒有想到,古埃及的金字塔遠比少昊陵的建筑年代早,數(shù)量也遠比中國少昊陵一類“金字塔”多,那么為什么墨西哥不能從埃及引進金字塔呢?如果墨西哥的金字塔是從中國引進的,那么中國的金字塔又是從哪里引進的呢?再說,現(xiàn)存的少昊陵的建筑時間遠比殷商時代晚,而且石砌“金字塔”在中國又絕無僅有,究竟是誰學誰呢?這位先生又說“他們按照故國殷地安陽建立了新的家園拉文塔,建立太陽神廟,把殷商的文化一一搬了過去”。令人費解的是,位于今河南安陽小屯村一帶的殷墟遺址早已經(jīng)過充分發(fā)掘,出土的甲骨文數(shù)以萬計,卻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拉文塔”或“太陽神廟”這類“殷商文化”的記載,更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實物。殷墟已發(fā)掘了大量商王的宮殿、陵墓和其他建筑,都是木結構、夯土地基或墻壁,與墨西哥的石建筑截然不同。要說地理條件,殷墟離太行山很近,很容易獲得花崗石原材。退一萬步說,即使幾萬年前有人從今天中國的領土到了美洲,那也不能說是“中國人”,因為當時根本還沒有“中國人”的概念,至多只能說是中國人的祖先,但不能否認他們也是其他國家人的祖先。即使殷人真的遷到了墨西哥,并且繁衍成了以后的印第安人,這也只是一段遠在3000年前的歷史,并不會增加此后的中國人的光彩。同樣,要是中國人沒有最先到達美洲,要是印第安人不是殷人的后裔,也不會造成中國人的損失,不會給今天的中國抹黑。

對遺址、遺物和文化特征,我們還應該注意到,人類的早期文化都有一定的共同性,特別是在地理環(huán)境相似的地區(qū)。但這種共同性并不意味著同源性,如果只是根據(jù)一些簡單的特征就認定它們的源流關系,往往會犯先入為主的錯誤。例如,全世界絕大多數(shù)語言中,對父親和母親的稱呼發(fā)音都極其相似,都含有Pa(或Ba)和Ma的語音,尤其后者更為明顯。如英語中的father, mother(正式), daddy, mammy; papa, mama(非正式);法語中的Père, Mère(正式), Papa, Maman(非正式);西班牙語中的Padre, Madre(正式), Papa, Maman(非正式);德語中的Vater, Mutter(正式), Papa, Mama(非正式);捷克語中的Otec, Matka(正式), Táta, Máma(非正式);津巴布韋修納語(Shona)中的Baba, Mai;南非祖魯語(Zulu)中的Ubaba, Umama;日語中的パパ(papa), ママ(mama);朝鮮語中的阿爸吉、阿媽妮;漢語中的爸爸、媽媽;等等。這大概是由于小孩子發(fā)這兩個音,特別是ma這個音最方便的緣故。人類早期文化中一些特征顯然也是與其最方便、最容易創(chuàng)造出來有關,因為人類總會具有一些共同的生理特征,如此即便互相隔絕的原始文化也會具有一定的共性,自然不能輕易當作同出一源的理由。否則,像南非祖魯語對父母稱呼的發(fā)音類似于“吾爸爸”“吾媽媽”,是否會有人以此為據(jù)來論證南非的祖魯人是中國人的后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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