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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奴隸解放的憲政意義

逃奴問題與林肯政策面臨的挑戰

盡管美國內戰是因奴隸制而起,但在戰爭初期林肯和共和黨國會對奴隸制問題一直采取不干預的態度。林肯最初的意圖是將內戰控制在原有的憲法結構下進行,即繼續遵循憲法的重要原則,如不侵犯財產權之類。雖然林肯本人是堅決反對奴隸制的,但在戰爭初期,他和共和黨中的大多數人并不愿意把內戰看成是一場消滅奴隸制的斗爭,而更傾向于將其看成是一場拯救聯邦的斗爭。用黑人領袖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的話來說,內戰開始的時候,南部之所以要打仗“是為了要把奴隸制帶出聯邦之外”,而北部打仗“則是為了將奴隸制限制在聯邦之內”;南部想使奴隸制擺脫聯邦憲法的約束,而北部則想繼續用憲法來約束奴隸制;南部希望通過內戰打出一種對奴隸制無限制發展的“新的保證”,而北部則是力圖確保“舊的保證”的有效性;雙方都“討厭黑人”,雙方都“欺辱黑人”,雙方都并不想要解放黑人。[305]

林肯最初的不干預政策主要出于下列幾種考慮。首先,林肯將內戰的首要目的看成是保護聯邦,而不是消滅奴隸制。其次,林肯認為,聯邦并沒有因南部的退出而瓦解,退出聯邦的舉動只是南部各州個別公民的反叛行為,不能被當作是州的行為,聯邦憲法仍然是有效的,憲法中對于奴隸制的保護的承諾仍然是有效的,為了維護憲法的權威,奴隸主的正當財產權利不應受到侵犯。與此同時,林肯也考慮到邊界州(即馬里蘭、肯塔基、特拉華和密蘇里四個位于南北交界之處的、尚未退出聯邦的蓄奴州)的政治穩定問題,不希望采取過激措施,使這些州的親邦聯分子得勢,進而把這些州帶出聯邦。此外,激進的廢奴政策也受到共和黨派別政治的約束。共和黨是戰前北部各種反對奴隸制政治勢力的暫時性政治聯盟,雖然這些力量都反對奴隸制在聯邦領土上的無限制的蔓延,但并不要求立即廢除奴隸制,更少有人將解放黑奴作為該黨的政治目標。在這些考慮之下,奴隸制被看成是各州的“內政”,只要不擴張,聯邦政府便不能隨意干涉。[306]顯然,林肯的不干預政策與他當時所處的位置和他當時持有的憲政觀有重要的關聯,他希望在不觸動舊的憲政體制的前提下解決奴隸制問題。

在這種情況下,林肯政府一開始沒有考慮立即解放奴隸的政策。林肯擔心,以總統名義干預或廢除南部的奴隸制會使北部的政治聯盟產生分化,使保衛聯邦的戰爭失去憲法上的合理性。林肯鼓勵國會通過決議表示聯邦不會廢除奴隸制,并繼續稱奴隸制是各州自行管理的事務。與此同時,林肯也希望通過金錢補償和移民(即將釋放的黑奴移出美國)的方式來解決奴隸制的問題。

然而,戰事的發展和奴隸們主動采取的行動很快打亂了林肯的計劃,將解放奴隸的問題不容回避地推到了林肯和共和黨人面前。戰爭開始后,南部邦聯政府下令強行征用奴隸和自由黑人作為勞動力,為邦聯軍隊修筑工事和擔任運輸工作。許多自由黑人拒絕服從南部邦聯政府的命令,不但不為邦聯工作,反而自由流動,并幫助被征用的奴隸逃脫勞役。南北交戰開始后,逃奴開始大量出現。奴隸們利用戰爭帶來的機會,逃離種植園和邦聯工事,向聯邦軍隊駐扎的地方靠近。[307]聯邦軍隊每到一處,都有逃奴進入聯邦軍隊的防線。而逃奴的主人也經常跑來向聯邦軍隊索回逃跑的奴隸。用歷史學家芭芭拉·菲爾茲的話來說,奴隸用自己的逃跑開始了自我解放的行動,他們在林肯還沒有想到解放他們的時候開始了自我解放的運動,奴隸們“對林肯是他們的解放者這一點的認識先于林肯本人”。[308]

逃奴的出現使聯邦軍隊的將領面臨了一個兩難的局面。根據林肯的命令,聯邦軍隊的任務是鎮壓南部的反叛分子,保衛憲法的權威,維護聯邦的統一與完整。維護憲法權威,意味著聯邦軍隊必須維護憲法明確保護的公民權利,包括奴隸主擁有奴隸的權利,也就是說,聯邦軍隊必須執行1850年國會通過的《逃奴法》,把逃向聯邦軍隊的奴隸歸還給奴隸主,盡管歸還的奴隸很可能被南部邦聯政府再次征用為勞動力。如果聯邦軍隊不歸還逃奴,應如何處置這批“敵產”?是把逃奴繼續看作奴隸、還是把他們當作自由人?顯然,意想不到的奴隸自我解放的運動對林肯和共和黨國會奉行的不干預地方奴隸制的政策提出了嚴重的挑戰。而如何處理逃奴問題則成為了對具體執行命令的聯邦軍隊指揮官的一個重要的政治考驗。

奴隸的自我解放與“敵產沒收”政策的起源

最先在逃奴問題的處理上違反“既定方針”的聯邦指揮官是來自馬薩諸塞州的本杰明·巴特勒。巴特勒是一名“政治將領”(political general),因他的政治影響力而非軍事才干或資歷,被任命為聯邦軍隊的將領。1861年4月,巴特勒率領軍隊進入弗吉尼亞東部海岸,意圖堵截南部邦聯軍隊的退路。可是當巴特勒的軍隊進駐門羅要塞后,當地的一些逃奴涌入聯邦軍隊管轄的領域,要求得到保護和收留。這些逃奴中有一部分人是南部邦聯軍隊征用的勞力,他們是在自由黑人的幫助下才得以逃脫的。巴特勒命令部下將逃奴收留,并用其中的身強力壯者來為自己的軍隊建筑工事。隨即,巴特勒向聯邦軍隊總指揮官溫菲爾德·斯科特和陸軍部長西蒙·卡梅倫寫信,解釋了他收留逃奴的理由。巴特勒說:邦聯政府正在使用當地的奴隸修建炮臺工事,大量被征用的逃奴帶著他們的家庭逃入了他所管轄的區域,他起初“不知道應如何處置這種(特殊)財產”,但考慮到這些逃奴中的身強力壯者可“為己所用”;他決定留用這些逃奴,并向他們和他們的家庭提供食物,算是對他們付出的勞動的回報。巴特勒強調說,他收留的逃奴中,至少有十幾人是從附近一個南部邦聯的炮臺中逃跑出來的,而南部邦聯軍隊還從炮臺向他的軍隊開炮,“要是沒有這些奴隸的幫助,炮臺也許會被拖延好幾個星期才能建成”,收留這些被南部邦聯征用的奴隸,等于抽走了南部邦聯軍隊的輔助力量。[309]作為一個政治人物,巴特勒意識到收留黑奴會引發的一系列政治和法律問題。但他認為,既然目前南北之間進行的是一場真刀真槍的戰爭,凡是能夠削弱敵人力量的措施都應采用,更何況收留逃奴可將為南部邦聯軍隊服務的勞動力轉變成為聯邦軍隊服務的力量。關于收留逃奴所包含的政治意義,巴特勒避免談論,要求上司給予考慮,但他認為,從軍事角度來看,剝奪奴隸主使用奴隸來反對聯邦的權利是“一項必要的措施”。[310]這樣,巴特勒按照戰爭的規律,把逃奴看成是一種“戰時敵產”(contraband),予以沒收,為己所用。

巴特勒的做法在當地黑人中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弗吉尼亞東部的黑人紛紛逃奔到門羅要塞,要求成為聯邦軍隊的“敵產”。奴隸的行動和巴特勒的對策對林肯的不干預政策提出了直接的挑戰。雖然此時林肯本人正在通過各種渠道,說服一些州采取主動,以漸進和補償的方式廢除奴隸制,但聯邦軍隊將領面臨的逃奴問題需要立即得到解決。聯邦政府原來希望通過不干預政策來削弱支持邦聯的力量,但奴隸們爭取解放的自發行動迫使聯邦政府改變原來的政策。

巴特勒的這一行動使共和黨的憲法理論家弗朗西斯·利伯爾立即認識到,逃奴本身的做法已提供了憲法上解放黑奴的理由。利伯爾說,奴隸制只能在一個穩定憲法結構下存在或受到其他州的認可,但當南部邦聯使用武力進行反叛時,它們事實上已自動放棄了憲法原有的對奴隸制的保護。利伯爾寫信敦促林肯的司法部長和國會共和黨領袖,要求聯邦政府宣布逃奴為自由人。他說,內戰是一場遵循“自然法則”的戰爭,它并不承認“種族和膚色的差別”,所以“當一個黑人逃向我們的軍隊時,他如同從敵人的陣營跑出來向我們求助,這種做法與一個白人從敵人的領土上跑出來向我們尋求保護,在本質上是完全一致的”。因此,他堅持聯邦政府必須解放所有的逃奴。[311]

巴特勒的“敵產”政策得到了聯邦軍事部門的批準。戰爭部長卡梅倫在1861年5月30日的回電中指出,雖然聯邦和州都不能違背自己的承諾,但“沒有比消滅和鎮壓那些為了推翻聯邦憲法而組成的武裝力量更為重要的責任了”。他指示巴特勒一方面繼續遵守不干預政策(尤其在邊界州內),但在那些繼續為南部邦聯控制的區域內,聯邦軍隊可“拒將自動進入聯邦軍隊警戒線內的逃奴交還給那些自稱是逃奴的主人的人”。卡梅倫并指示說,巴特勒可暫時使用這些逃奴,但他們的最終處置將留待未來去決定。[312]卡梅倫本人并不是一個激進共和黨人,對解放奴隸之事并不格外熱心,但發生在門羅要塞的逃奴事件顯然改變了他的看法。事后,他對激進共和黨人的領袖人物查爾斯·薩姆納說,內戰將只能以“掃除奴隸制”而結束。[313]

《敵產沒收法》的實施

逃奴的自我解放和巴特勒的“敵產”政策也促進了國會對此采取必要的行動。1861年8月,國會制定了《1861年敵產沒收法》,從法律上對巴特勒的“敵產”政策進行了肯定。這項法律規定:奴隸主如果允許自己的奴隸或奴隸的勞力被用于任何支持南部邦聯政府的活動,該奴隸主對其奴隸財產的所有權即宣告作廢,奴隸將被從南部邦聯的勞役中解脫出來。[314]換言之,如果一個奴隸主允許自己的奴隸被南部邦聯政府或軍隊所征用,聯邦軍隊有權將這些奴隸作為敵產收繳,并將其用來為聯邦軍隊的事業服務。根據卡梅倫的解釋,《敵產沒收法》主要在南部邦聯軍隊控制的區域內實施,因為在這些區域里原來的聯邦法律(即聯邦與州之間的政治契約)暫時地失效了,這些地區公民的權利必須服從于“因反叛而造成的軍事形勢”的需要,言外之意,聯邦軍隊不必死板地遵守戰前《逃奴法》的規定,將逃奴歸還給他們的主人。卡梅倫認為比較棘手的問題是區分逃奴的主人究竟是忠于還是背叛聯邦的,他指示巴特勒將逃奴統統收留,對他們付出的勞動給予詳細的記載,戰后再由國會來統一處理。他相信如果逃奴的主人并沒有參加反對聯邦的行動,戰后會得到“公正的補償”。[315]

值得注意的是,《1861年敵產沒收法》對逃奴的地位沒有作明確的定義,沒有說明作為敵產的奴隸到底是自由人還是奴隸。盡管如此,對巴特勒這樣的聯邦將領來說,逃奴已不是奴隸,而是自由人了。巴特勒認為,如果繼續把逃奴當作財產來看待,那他們只能是“他們的拯救者的財產”,即聯邦軍隊的財產,但既然聯邦“并不需要而且也不愿意擁有這樣的財產”,所有圍繞逃奴的產權關系就應隨逃奴的被收留而終結,逃奴也因而恢復了上帝賦予的“正常的”自由狀態,不再為任何人所擁有。[316]

共和黨人中的激進派也做出了同樣的結論。他們認為,雖然北部進行內戰的目的只是為了“限制奴隸制”,但將奴隸制與內戰分開是“荒唐的和極不可能的”;無論內戰結果如何,共和黨人和北部都必須面臨奴隸制和逃奴的問題。[317]共和黨的政治顧問利伯爾也認為逃奴從主動進入聯邦軍隊警戒線內時起,他們就“必須是而且事實上也只能是自由人”,因為聯邦政府“不可能是奴隸的買賣者”,而且聯邦士兵只能將逃奴作為人而不是物來對待。利伯爾認為,奴隸制是人類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原本為自然法所不容,人與物(thing)是不能混為一談的,非洲人淪為奴隸完全是“地方法”(municipal law)與暴力共同作用的結果;而內戰“使所有人都回到了人原來所處的本來位置”,內戰是依照自然法進行的,而“自然法并不承認膚色的差別”,所以在戰爭中還繼續談論保護憲法承諾的權利未免過于遲鈍和迂腐。[318]利伯爾認為國會應該明確無誤地宣告所有進入聯邦軍隊管轄區的奴隸都因此而獲得了自由。[319]

雖然沒有確立逃奴的法律地位,《1861年敵產沒收法》仍然有重要意義。它消除了圍繞逃奴問題產生的法律爭論,將原來由州掌握的對奴隸制的控制權部分地轉移到聯邦政府手中,為奴隸的最終解放奠定了法律基礎。與此同時,在允許聯邦軍隊收留逃奴的同時,《敵產沒收法》改變了南北對抗的性質,南部邦聯政府在法律上成為聯邦政府的敵人。

但在具體實施過程中,《敵產沒收法》的效果有限。卡梅倫一方面支持和鼓勵下屬利用《敵產沒收法》來打擊南部邦聯,但另一方面又強調在聯邦控制的區域內繼續實施原來的各種有關奴隸制的聯邦法律,包括《逃奴法》。在邊界州和聯邦控制的一些南部地區,解放奴隸的工作因受到抵制進行得非常緩慢。1861年11月,駐扎在密蘇里州的聯邦軍隊西部指揮官約翰·弗里蒙特曾宣布在該地區實行軍管,并將所有反對聯邦、聚眾鬧事的奴隸主的財產沒收充公,將其奴隸宣布為自由人。這項措施引起了密州奴隸主的強烈反抗。林肯擔心弗里蒙特的激進政策導致密州或其他邊界州退出聯邦,下令弗里蒙特修改他的軍管令,在抗爭無效后,弗里蒙特只得執行林肯的命令。[320]在其他一些邊界州,聯邦軍隊甚至開始拒絕接受逃奴。[321]《敵產沒收法》在南部得到實施,但實施的力度并不平衡,在一定程度上取決于聯邦軍隊指揮官的政治意識。例如,聯邦將領塞繆爾·柯蒂斯本來是一個堅定的廢奴主義者,在1862年2月率軍深入到阿肯色州時,利用《敵產沒收法》賦予的權力,將許多被邦聯政府強征去修筑工事的奴隸予以“永久的解放”。柯蒂斯命令部下對這些黑人發放自由證書,允其持證跨越聯邦軍隊的區域北上。[322]在這種情形下,柯蒂斯簽署的通行證變成了奴隸得到自由的證明。他所帶領的聯邦軍隊成為了一支事實上的解放軍。但是,在亨利·哈勒克進駐的密西西比州,解放黑奴的工作進行得則比較緩慢。哈勒克基本上遵循原來的不干預政策,命令部隊不準任意接受逃奴。他強調聯邦軍隊不能對奴隸與主人的關系進行判斷(即不能因逃奴的要求對其進行收留),堅持聯邦軍隊的任務是粉碎反叛,而不是解放奴隸。[323]

1862年4月,戴維·亨特爾率領的聯邦軍隊占領了南卡羅來納、佐治亞和佛羅里達三州沿海的海島群后,要求聯邦政府允許他征用當地的黑人參加聯邦軍隊,增強兵力,這一要求沒有得到聯邦政府的理會。5月,亨特爾發布文告,宣布出于軍事需要,對南卡羅來納、佐治亞和佛羅里達等州實施軍管,并宣布上述地區的所有奴隸從此“獲得永久的自由”。[324]亨特爾的文告在黑人中間引起了一陣興奮。但10天后林肯發布了一個公告,宣稱亨特爾的解放文告無效。林肯指出,他對亨特爾的文告事先并不知情,對解放奴隸這樣重大的問題,他絕不會輕易交由指揮作戰的將領來處理。但他隱含地表示,只有當解放黑奴問題成為“維系政府必不可少的需要時”,他才會考慮這樣的決定。[325]林肯在文告中重申以漸進和補償性的方式廢除奴隸制的主張。[326]

此時,林肯已經開始考慮解放奴隸,并認為解放黑奴也等于為“已經獲得自由的人的自由提供保障”,但他仍希望采取逐步解放的方式,即用30年左右的時間來逐漸消除奴隸制。林肯希望時間的長度可以大大地削減奴隸主對廢止奴隸制的不滿。[327]

隨著戰事的發展,《1861年敵產沒收法》已不能處理更為復雜的逃奴問題了。在路易斯安那州,聯邦軍隊完全被前來投奔的逃奴和自由黑人包圍了。1862年5月,駐扎在新奧爾良的巴特勒寫信向新任戰爭部長埃德溫·斯坦頓求援。巴特勒說,前來投奔聯邦軍隊的黑人太多,他們“要求得到聯邦軍隊的收留和食物,并希望留下來”;因為路易斯安那南部的許多奴隸主對南部邦聯的活動并不十分熱心,而只是被動地被牽著鼻子走,所以,聯邦軍隊很難區分哪些逃奴的主人直接參與了邦聯;按照《1861年敵產沒收法》,聯邦軍隊只能接受一部分逃奴,將其他的逃奴拒之門外。巴特勒認為這種作法極不公平,但他確實又無力接受所有的逃奴。“我連自己區域內的白人也喂不飽,盡管我已竭盡全力,但婦女和兒童仍然在挨餓。”巴特勒還提出:“如果進入我們管轄的區域就等于獲得了自由的話,自由就是一種恩惠(a boon),應該是依照先來后到的秩序來得到。”巴特勒還在信中隱約敦促聯邦政府全面廢除奴隸制,因為奴隸制對美國實在是“一種詛咒”(a curse)。[328]

《解放宣言》與內戰性質的轉換

1862年下半年,聯邦軍隊對南部邦聯的春季攻勢遭遇失敗之后,聯邦軍隊對人員和物資補給的要求日益增大,北部各州也急于要求起用黑人來替代逃役的白人以補充兵員;同時,華盛頓方面也希望作出道義上的姿態,在外交上爭取歐洲國家的支持和同情,阻止這些國家介入內戰,甚至幫助南部邦聯。這一切使林肯和國會都意識到對奴隸制必須采取更為激進和堅決的政策。連政治上保守的聯邦軍隊指揮官喬治·麥克萊倫在1862年7月給林肯的信中也指出,雖然強制性地廢除奴隸制還為時過早,但解放黑奴已經成為一種“軍事需要”。他暗示,內戰應該有一個更有政治意義的政策來指導,這個政策應該“滲透基督與自由的精神”,能“得到每一個忠于聯邦的人的支持,能深深打動反叛州和外國民族,并得到上帝的贊許”。[329]

在各種力量的推動下,國會于1862年7月通過了第二個《敵產沒收法》。該法宣布:凡是參與了反叛聯邦活動的奴隸主所擁有的奴隸都永遠地獲得自由。比起《1861年敵產沒收法》,新的《敵產沒收法》幾乎覆蓋了所有南部邦聯支持者擁有的奴隸,而不僅僅是那些被南部邦聯軍隊征用的奴隸。新的《敵產沒收法》還規定由聯邦法院來決定一個奴隸主是否忠于聯邦,決定一個奴隸是否應被定義為“敵產”;同時嚴禁聯邦軍隊中的任何人將逃奴退還,并保證那些愿意移居國外的黑人將獲得自由人的權利。顯然,新的《敵產沒收法》保護了所有投奔到聯邦軍隊來的逃奴,并賦予他們自由人的地位。[330]同一天,國會還頒布了《民兵法》,規定如果逃奴的主人參與了反叛聯邦的活動,這些前奴隸可以直接受聯邦政府雇傭,為聯邦軍隊服務。[331]這兩項法律基本上跟上了軍事形勢的發展,也為林肯采取進一步的解放政策作了鋪墊。

1862年7月22日,也就是在簽署了《1862年敵產沒收法》和《民兵法》之后,林肯發布了一個行政命令,將國會新通過的法律轉換成聯邦軍隊和海軍的行動指南。林肯指示聯邦軍隊在南部各州執行軍事任務時“為了軍事需要和方便可以收繳任何財產,無論是不動產還是奴隸財產”,并指示軍隊將領“盡可能多地雇傭具有非洲血統的人”,并對他們的服務“給予合理的報酬”。[332]

同一日,林肯對內閣宣布,他將發布一個在南部邦聯各州通用的解放奴隸的宣言。林肯的想法得到了內閣的一致支持。國務卿威廉·蘇厄德(William Seward,舊譯西華德)建議林肯選擇一個聯邦在軍事上處于優勢的時機來發布宣言,以顯示聯邦政府做出解放黑奴的決定并不只是出于軍事上的原因。1862年9月22日,在南部邦聯的馬里蘭攻勢被擊退之后,林肯發布了《解放宣言》(Emancipation Proclamation)的預告,給南部各州100天的期限,要它們放下武器,否則聯邦政府將全面廢除南部的奴隸制。1863年1月1日,《解放宣言》正式生效。宣言宣布:所有的生活在那些仍在與聯邦軍隊對抗的南部各州或指定地區的奴隸立即并從此(henceforward)獲得永久的自由;聯邦政府及軍隊將“承認和保證”(recognize and maintain)前奴隸的自由;獲得解放的黑人應忠實地參加勞動,并獲取“合理的工資”(reasonable wages)。宣言同時宣布,獲得自由的黑人可以參加聯邦軍隊,為保衛聯邦而戰。[333]

《解放宣言》引起北部保守政治勢力的反對,他們認為林肯的行動破壞了聯邦政府不干預奴隸制的承諾,將南部奴隸主的財產權未經正當法律程序就予以剝奪,最使他們感到憤怒的是,宣言違背了憲法對奴隸制的保護。激進共和黨人則認為林肯的宣言過于保守,過于局限,只解放了那些聯邦軍隊還未征服的南部邦聯地區的奴隸,而對已為聯邦軍隊占領地區的奴隸和邊界州的奴隸的自由問題只字不提,事實上并沒有真正解放奴隸。

林肯和共和黨人解放黑奴的動機是復雜的。毫無疑問,作為戰時措施,宣言帶有很強的功利性,但它不可避免地也是一種人道主義的努力和一樁極其緊迫的政治要求。從憲政的角度來看,宣言更是具有特別的意義。它實質上廢除了南部邦聯內的奴隸制,以總統行使戰時權力的方式將奴隸制的控制權從州轉移到聯邦政府手中。林肯雖在宣言中稱解放黑奴是為鎮壓叛亂而采取的“一個適合的和必要的戰爭措施”(a fit and necessary war measure),但他同時也堅信這個舉措是“一個正義的行動”(an act of justice),是受聯邦憲法支持的一種軍事必要。[334]盡管早在1861年就有共和黨人提出解放奴隸來打擊南部邦聯,但那更多的是出于懲罰南部的動機,林肯的宣言則將奴隸的解放與內戰聯系起來了,使奴隸的解放成為內戰的新內容。當林肯宣布聯邦政府和軍隊將承認并“維系”(maintain)解放了的奴隸們的自由時,他實際上已開始改變內戰的性質,將其從一場僅為保存聯邦的戰爭逐步轉化成為一場在意識形態、憲政秩序和公民構成方面重建美國的戰爭。如果我們說,奴隸的自我解放是內戰性質轉換的開始,那么,《解放宣言》則對這種轉換予以了憲政上的不可逆轉的認可和支持。

《解放宣言》更重要的意義是它為黑人參戰創造了機會。雖然事實上大量黑奴在《解放宣言》公布前就逃離種植園,進入聯邦軍隊的領域,但當宣言準許征集黑人入伍時,聯邦政府事實上已正式邀請黑人參加聯邦軍隊,這個舉動比其他任何事件都更有力、更直接地奠定了戰后黑人要求平等政治權利的法律基礎:因為他們曾以生命和鮮血來捍衛聯邦和贏得聯邦的生存。自《解放宣言》頒布起,在黑人領袖們的積極鼓動下,大量黑人加入聯邦軍隊。到戰爭結束時,有近20萬的黑人在聯邦軍隊服役,還有近30萬的黑人為聯邦軍隊修筑工事和承擔運輸工作。在當時18—45歲的美國黑人男性中每五個人就有一個黑人直接或間接地參加了打擊邦聯的戰爭。大量黑人士兵的參戰創造了美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先例:白人與黑人士兵在聯邦政府的統一指揮下肩并肩地為共同事業而戰。這種新型的種族關系以及大量有關黑人士兵英勇行為的新聞報道,對激進共和黨領袖們震動很大,可以說影響了他們對于戰后美國社會重建的藍圖的設計。共和黨人不僅深深意識到黑人群眾要求自由的愿望之強烈,也認識到黑人具有高度的政治能力,并有強大的政治潛力,而這種政治潛力可以為共和黨建立戰后國家新秩序提供極有價值的幫助。內戰將南部白人緊密地聯合起來,組成反對聯邦的統一戰線,林肯的財政部長蔡斯私下說,在南部“黑人成為(聯邦)唯一可信賴的忠于聯邦的人口基礎”,他們的解放“也許成為他們最終獲取選舉權的必要的措施”。[335]

內戰的憲政意義

內戰解決了困擾戰前美國憲政的兩個根本問題。第一個是奴隸制問題,林肯的宣言和1865年國會通過的第十三條憲法修正案(將在下章討論)宣布在美國永遠地禁止奴隸制,從而將這個制憲者們遺留下來的問題徹底解決。奴隸解放將伴隨美國憲法的一個巨大道德恥辱和政治惡性腫瘤割除了。第二個問題是美國聯邦制性質的定義問題。內戰是對美國體制生死存亡的考驗,北方的獲勝徹底粉碎了州主權和州權至上的種種理論,以林肯為首的共和黨人領導的聯邦經過與南部邦聯的決戰,戰勝了分裂,建立了聯邦主權的最高權威。內戰前,美國的國家力量和概念是模糊的,聯邦政府的威力和影響十分有限;而內戰后,聯邦國家得到真正的承認,聯邦主權的崇高地位獲得認可。戰爭擴大了聯邦政府的權力,也使政治家和人民都看到了聯邦政府所擁有的巨大的政治潛力,這對于聯邦制在戰后的發展有重大的意義。

內戰把美國變成了一個真正具有統一主權、統一(政治)制度、統一憲政原則、統一意識形態的國家。州的權威依然存在,但在主權問題上被限制為一種從屬于聯邦國家的權威。州可以擅自退出聯邦的理論和權力遭到徹底的否定。內戰建立了美國公民首先是美國的聯邦公民、然后才是各州的公民這一重要的現代公民國家建設的原則,并極大地擴充了聯邦在沒收財產、征稅、管理貨幣、控制關稅、引導經濟發展、組建聯邦銀行系統、資助教育等方面的權力。內戰可謂是美國從一個州主權為特征的松散的聯邦制國家轉向以聯邦主權為特征的民族性聯邦國家的關鍵過程,林肯在其中發揮了極為重要的作用。他通過一系列措施有效而果斷地將聯邦政府變成了新的聯邦體制的領導者。從這個意義上看,內戰不僅保證了美國領土的完整,也保證了美國各區域間政治體制的統一。

新的聯邦制原則在1869年(此刻距林肯遇刺身亡已有4年)的得克薩斯訴懷特案中為聯邦最高法院明確地加以肯定。此案的背景是:重建時期(第五章將專門討論),得克薩斯的重建政府采取行動,追回戰前為州政府擁有、但在內戰期間為邦聯州政府出賣了的政府債券;債券擁有者聲稱,內戰之后,得克薩斯尚未正式回歸聯邦,不能算是一個州,按總統命令建立的重建州政府不是州的合法代表,不能在聯邦法院起訴。首席大法官蔡斯在5—3票的判決中駁斥了這種說法。蔡斯指出,憲法所創造的是“一個由不可毀滅的州組成的不可毀滅的聯邦”(an indestructible Union,composed of indestructible States),聯邦內各州的聯系“絕不是純粹的人為的和任意的”,聯邦憲法的采納正是“為了建立一個更完善的聯邦”,而聯邦只能是“永久的”(perpetual)和“不可分解的”(indissoluble)。他同時指出,得克薩斯州參與南部邦聯的反叛,的確使該州在戰時喪失了一個合法的州政府,喪失了作為聯邦成員的一切權利,但憲法授權聯邦政府保障各州建立和實施共和政體,所以國會和總統有權建立臨時的重建政府,而這個政府的憲法地位與正常的州政府完全相同。[336]這項判決不僅從司法審查的角度將林肯在內戰前提出的聯邦觀——即聯邦是永久的、不可分解的政治民族共同體——變成了新的憲政原則,同時也非常及時巧妙地為戰后總統和國會運用重建的權力提供了憲法理論上的支持。

內戰雖然解決了奴隸制問題,但卻因此引出許多新的憲政問題:如何創立一個新的憲政機制?如何使南部各州“民主”而“自然”地回歸聯邦?如何保證今后不再發生內戰?如何界定獲得解放的奴隸的權利與地位?如何清楚劃分州和聯邦政府在新的體制下的權限問題?內戰因舊憲政秩序的失敗而發生,但也為新憲政的設計帶來了機會,開辟了新的廣闊天地,然而,解決和回答這些問題并非易事。緊隨內戰而來的重建,將是對新一代美國制憲者們智慧和勇氣的考驗。

山姆大叔的感恩節晚餐(1869)

這是美國內戰與重建時期著名的政治漫畫家托馬斯·納什特(Thomas Nast)的作品,首次發表在1869年11月20日的《哈潑周刊》上。當時正值國會共和黨人努力推動第十五條憲法修正案(禁止聯邦和州以種族理由剝奪美國公民的選舉權)立法的關鍵時刻。納什特的漫畫表現出當時的共和黨人致力于建立一個種族平等的“民主共和國”的精神風貌。圖中,代表美國的山姆大叔在切火雞,圍繞餐桌而坐的是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包括歐洲人、非洲人、土著印第安人、亞洲人(包括華人)等。墻上掛的照片分別為林肯(左)、華盛頓(中)和格蘭特(右,時任總統)。圖下方兩角的文字分別是“一人來,人人都來”(come one,come all)和“自由與平等”(free and equal)。餐桌中間的裝飾物上的文字是“全民選舉權”(universal suf-frage)。見:“Uncle Sam's Thanksgiving Dinner,”Harper's Weekly,November 20,1869,p.745。

圖片來源:http://cartoons.osu.edu/nast/uncle_sam.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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