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則與妥協:美國憲法的精神與實踐(增訂版)
- 王希
- 10900字
- 2019-12-06 19:08:10
三 司法審查原則的確立
聯邦憲法與司法部門結構和權限
民主共和黨內部對上述問題的爭執最終將由聯邦最高法院來回答。但在沒有建立“司法審查”(judicial review,又譯“司法復審”)原則之前,最高法院一時還沒有足夠的權威來回答這些問題。在討論司法審查原則建立的經過之前,有必要先簡述一下聯邦憲法對司法部門的規定和聯邦司法系統的建立。憲法第六條確立了聯邦憲法為最高法的原則,并要求所有聯邦和州的法官宣誓遵守這一原則。該條同時要求各州法院要忠實于任何為保護憲法原則而制定的聯邦法。憲法第三條第二款宣布聯邦司法權是審理在憲法、聯邦法律和聯邦條約的權力范圍內的一切案件。但如第二章所述,聯邦憲法中有關司法部門的規定相對簡短,雖明示要建立聯邦司法部門,但對該部門的組織和職能并沒有作詳細的說明和具體的規定,只是授權國會建立聯邦法院機制。
1789年,國會根據憲法的相關條款,制定了《1789年司法法》,確定了聯邦司法系統的機構和具體權力。《司法法》規定建立一個聯邦最高法院(The Supreme Court of the United States),由一名首席大法官(Chief Justice)和5名大法官(Associate Justices)組成,同時設立13個聯邦地區法院(District Courts)和3個聯邦巡回法院(Circuit Courts);各地區法院設一名聯邦法官(federal judge),巡回法院由兩名最高法院的大法官和一名地區法院的法官組成。地區和巡回法院的終審機構為聯邦最高法院。《司法法》還規定聯邦最高法院對州和聯邦法沖突的案件有終裁權,同時規定州法院在大多數由聯邦法引起的案件中可以保留與聯邦法院合議的權力(concurrent jurisdiction),凡涉及不同州的公民之間的案件,既可以由州法院審理,也可以由聯邦法院審理,但一旦案件送交州法院,將很難轉至聯邦法院,唯一補救的辦法是經過州法院的一系列初審和復審之后,最終達到聯邦最高法院終審。最后一項規定是聯邦黨人與反聯邦黨人的妥協。前者希望建立一個完整的與州法院平行的司法系統,專門審理聯邦法案件;后者則希望保留州在普通聯邦法案件中的初審權。[196]
《司法法》中最重要的條款是第25條。該條規定,一切涉及聯邦憲法、聯邦法和聯邦條約的案件的終審權都將掌握在聯邦最高法院手中;最高法院有權對所有經過州法院審理的、但其審理結果被認為是沒有給予聯邦憲法和聯邦法最完全尊重的案件進行“復審、或推翻或肯定原來的決定”。這一規定解決了聯邦和州權力的沖突問題。[197]
黨派對立與司法權的政治化
盡管如此,一開始聯邦司法部門遠不如總統和國會那樣引人注目,更沒有前兩者的影響力。聯邦政府建立后的前三年,聯邦最高法院幾乎無案可審。大部分案件仍由州法院受理。18世紀90年代聯邦法院受理的案件大部分涉及聯邦政府各部門之間的分權問題,法官們在聯邦和州的政治壓力下,竭力將政治和法律分開。這一段時間法院關注的焦點是解決州法與聯邦法的矛盾問題。較為有名的案件包括1793年的奇赫姆訴佐治亞案。[198]
奇赫姆是一個來自南卡羅來納的商人,他因革命時期的一樁商業債務與佐治亞州發生糾紛,于是向聯邦法院起訴佐治亞州。佐治亞州拒絕出庭,理由是州作為一個主權和獨立的政治實體享有起訴豁免權的保護。但聯邦最高法院根據憲法第三條第二款規定,宣稱聯邦司法機構有權審理一個州與另一個州的公民之間的案件。由聯邦黨人中堅分子約翰·杰伊和詹姆斯·威爾遜主持的最高法院宣布,佐治亞不是一個主權實體,主權在美國人民手中,所以佐治亞在憲法的要求下必須出庭。威爾遜認為此案絕非小事一樁,實際上是“一樁嚴重得不同尋常的案件”,其核心問題涉及聯邦法院是否有權過問和管理州的問題。早在費城制憲會議上,威爾遜就是聯邦主權思想(即聯邦政府擁有完整的高于州的主權)的鼓吹者之一,此刻他毫不猶豫地沿用聯邦黨人的憲法觀來解釋州權與聯邦權之間的關系。他說,當邦聯轉變成聯邦時,州的主權的一部分也相應地轉移到聯邦手中了;也就是說,當佐治亞制憲大會批準接受聯邦憲法的時候,佐治亞的人民已將他們以前賦予州的權力“部分地……轉讓給聯邦政府了”,所以聯邦法院有權審理此案,也有權要求州出庭受審。[199]
這是聯邦最高法院針對聯邦制原則的第一個重大判決,自然貫穿了聯邦黨人的中央集權的思想。但此案也暴露了原始憲法設計的一個明顯失誤:如果一州政府可以任意為另一州的公民起訴,那么州政府就會被不斷地被他州公民送上法庭,聯邦法院面臨的后患無窮,而且可能不堪重負。在佐治亞和其他州的抗議下,1794年3月,國會提出了一條新的憲法修正案的法案,規定聯邦司法權不適用于審理一州公民(或外國公民)對聯邦內另一個州的起訴案件。換句話說,聯邦最高法院無權審理類似于奇赫姆案這樣的案件。國會中的聯邦黨人支持了這項憲法修正案,認為這不過是原已建立的州“主權豁免”原則的延伸。而民主共和黨人則認為這條修正案證實了一條重要的憲法原則:憲法允許各州保留主權。1798年1月,這條新的憲法修正案得到各州的批準正式生效,成為聯邦憲法的第十一條修正案(也是繼《權利法案》之后的第一條憲法修正案)。與此同時,奇赫姆案也成為了美國憲法史上第一個最高法院的判決被國會以憲法修正案的形式加以否決的案例。
1801年亞當斯政府結束前夕,聯邦黨人控制的國會通過了《1801年司法法》,將最高法院的6名大法官減為5名,杜絕了可能出現的僵持現象;同時將聯邦巡回法院增加至6個,授予其獨立的審理權,允許巡回法院受理憲法和由憲法產生的一切法律下的案件,從而簡化了案件從州法院向聯邦法院轉審的程序。同時該法案還將巡回法官增至16名,也增加了地區法官的人數。[200]這部新的《司法法》一方面意在改革司法體制,減輕最高法院大法官的工作量,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滿足聯邦黨人的政治私利。由于亞當斯政府任期將滿,聯邦黨人希望利用總統的任命權盡可能地將聯邦黨人安插進聯邦司法機構,使該黨對聯邦政治的影響永久化。因此,1801年3月,亞當斯在離任前匆匆任命了一批聯邦黨人法官,俗稱“午夜法官”(midnight judges)。聯邦黨人這種做法遭到新當權的民主共和黨人反對。后者一上臺就宣布《1801年司法法》無效,同時宣布恢復《1789年司法法》。[201]隨后,民主共和黨人國會又通過了一個新的巡回法院法,仍將法院數目維持在6個,但每個法院由聯邦最高法院一名大法官和一名地區法院法官組成。這種司法格局一直延續到內戰之后。
緊接著民主共和黨國會還對司法部門的一些聯邦黨人采取了一系列打擊行動。根據憲法,彈劾(impeachment)是國會強迫聯邦高級執法官員和聯邦法官離職的唯一的合法方法。如果聯邦官員犯有叛國、受賄或其他的重罪,眾議院將投票決定是否對其進行彈劾,然后由參議院對其進行彈劾審判,如果三分之二或以上的參議員判定有罪,被彈劾的官員將被剝奪行政或司法職務。1801年民主共和黨上臺后,利用他們對國會的控制權,對有意與其作對的、不聽話的聯邦法官進行彈劾。聯邦黨人把這種行為斥為政治報復,指出法律應高于政治,不應受政治的干擾。但民主共和黨人則稱,法官自被任命之時起就介入了政治,自然也不能逃脫政治斗爭的后果。1803年2月,民主共和黨人首先在參議院以投票決定的方式將在任職期間酗酒講怪話的新罕布什爾地區法院的法官約翰·平克尼判為有罪,將其解職。1804年年初,國會又對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塞繆爾·蔡斯進行調查。蔡斯是聯邦黨人,曾對杰斐遜政策提出過批評,遭到民主共和黨人的怨恨。民主共和黨人以蔡斯在有關《外僑與懲治煽動叛亂法》案件的審理中有重大失誤為由對其進行調查,并以煽動人民“對美國政府的恐懼和仇恨”為名對他提出彈劾。但在參議院的審判中,蔡斯彈劾案因為沒有得到必需的三分之二多數的支持而以失敗告終,但此案足以說明在早期憲政時期政黨政治干擾聯邦司法體系的程度。
馬伯里案與司法審查權原則的建立
然而,這一時期民主共和黨人在司法問題上的所有反動,與聯邦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約翰·馬歇爾在1803年建立起“司法審查權”原則的偉業相比,都是不能同日而語的。所謂“司法審查權”指的是聯邦最高法院對聯邦法律的合憲性進行審查的權力。也就是說,凡是國會通過的法律,最高法院都有權審查,如果發現某聯邦法與憲法(具體講,指憲法條款或條款隱含的原意)有不符合之處,最高法院可宣布該法“違憲”(unconstitutional),終止其法律效力。這是美國憲政機制中最重要的權力之一,是“分權與制衡”的關鍵權力,也是最高法院鉗制國會與總統的最有效的憲政武器。
1787年制定的聯邦憲法和《1789年司法法》對聯邦最高法院是否有此審查權都未作明確的表述。憲法的第三條第一款稱聯邦的司法權將通過最高法院和其他聯邦法院來建立。同條第二款宣布聯邦法院有權處理一切“由本憲法、聯邦法律和條約導致”(arising under this Con-stitution,the Laws of the United States,and Treaties made)的案件和糾紛,但并沒有說最高法院可以宣布國會、州議會或總統的任何行為(或行為結果)違憲。在制憲會議的領袖人物中,唯有漢密爾頓對司法審查權有較為明確的說明。在《聯邦黨人文集第78篇》中,漢密爾頓強調對所有法律的解釋都應是法院的“正當的和專有的”(proper and pe-culiar)權力,既然憲法必須被看做國家的基本法(a fundamental law),它的解釋權與其他法律的解釋權一樣,是屬于法院的。漢密爾頓還強調,如果憲法與其他法律發生法理上的沖突的話,其他的法律必須服從憲法,因為“人民的意愿必須比那些服務于他們的人的意愿更為重要”。[202]言外之意,憲法代表人民的意愿,而其他法律則可能是國會或行政部門制作的,并不能完全代表人民的意志,而最高法院則可通過解釋憲法,使“人民的意愿”得到尊重。
在馬歇爾之前,最高法院也使用過司法審查權,如在1796年的希爾頓訴美國案中,最高法院曾宣布聯邦一項關于征收載人馬車稅的稅法是合憲的,只是提醒聯邦政府在征稅時要建立全國統一的稅收政策和按憲法規定直接稅與人口比例相稱的原則。[203]這是聯邦法院第一次涉及國會法律的合憲與違憲的問題。早期的司法審查概念包含了一種部門分別解釋憲法的理論。根據這種理論,聯邦憲法具有兩重性:一方面它是國家的基本法,包含政府的構建規則和行為規范;另一方面它又是普通的法律,其中包含許多具體的法律措施,而這些措施又是可以在普通法院量衡的。由于這種兩重性,憲法中的政治問題應由政治部門(如立法和總統)來決定,法律部分由司法部門(聯邦法院)來決定,這樣可以避免發生英國那種由議會來解釋憲法的弊病。杰斐遜也認為三權中的任何一權都有權根據自己的判斷決定一個聯邦法律的合法性。麥迪遜也同意司法部門有責任對尤其涉及個人權利和財產方面的聯邦法作出裁決,但他反對三權中任何一方比其他兩方有更大的權力來決定其他兩方的權限。這種部門解釋憲法的理論與最高法院在1803年的馬伯里訴麥迪遜案的判決中建立的司法審查理論是一致的。
馬伯里訴麥迪遜案源于前面提到的“午夜法官”一事。[204]1801年3月,亞當斯總統任職期滿,卸任前,他將當時擔任國務卿的馬歇爾任命為聯邦最高法院的首席大法官,又根據《1801年司法法》任命了16名巡回法院的法官。自然,包括馬歇爾在內的所有新任命的法官都是聯邦黨人。按規定,亞當斯的法官任命書必須由國務卿簽字,然后送達被任命人手中。在亞當斯政府的最后一天,國務卿馬歇爾忙到半夜才將所有的法官任命書簽署完畢,并加封蓋印,但他來不及將任命書發出去,就匆匆離開國務卿的辦公室,到最高法院上任去了。新任國務卿麥迪遜第二天早晨來接任時,發現了這些未寄出的任命書。民主共和黨人本來就十分反對任命“午夜法官”的做法,麥迪遜自然也就沒有將這些任命書送交那些聯邦黨人的“午夜法官”。在馬歇爾的支持下,被亞當斯政府任命為哥倫比亞特區聯邦法院法官的威廉·馬伯里向聯邦最高法院起訴,要求法院發出命令書(writ of mandamus),令麥迪遜按照法律程序將委任書送交給他。
這個案子為馬歇爾建立司法審查的原則提供了一個極好的機會。馬歇爾代表最高法院宣布對此案的判決。他首先明確肯定馬伯里有權得到他的委任書,理由是當一份聯邦政府的委任書在被簽署和貼封之后就已完成了必要的法律程序,被委任者因而“也獲得了由此產生的獲得職位的法律權利”;如果政府不將已成為法律的委任書送交被委任者,就等于侵犯了被委任者的正當的法律權利,因此,政府“必須為他受損的權利進行補償或補救”。[205]
有沒有辦法補救呢?馬歇爾的回答是肯定的。他說,最高法院無權命令一個聯邦官員履行他職權以外的責任,但有權命令他履行法律規定的責任;也就是說,最高法院有權命令國務卿將委任書送交被委任者,因為這是國務卿的職責。根據普通法,法院可向國務卿發出命令,命令他將委任書送達被委任者;而且國會在《1789年司法法》的第十三款中明確指出最高法院有權發出這種命令。[206]
講到這里,馬歇爾突然話鋒一轉,說最高法院不能對國務卿發出命令,因為《1789年司法法》在允許最高法院發出命令時已經超出了憲法授予的權力范圍。馬歇爾指出,憲法第三條規定最高法院的原始司法權只限于受理上訴的案件,并不包括向國務卿發出命令;國會通過的《司法法》在規定最高法院有權向政府官員發出命令書的時候,實際上將聯邦憲法規定的原始司法權擴大了。既然《司法法》中關于最高法院有權發出命令書的規定“在憲法上找不到根據”,最高法院也就不能發出要求國務卿向馬伯里送達委任書的法院命令。
然后,馬歇爾針對《1789年司法法》與憲法的沖突發表了一通議論。他說,如果最高法院執行《1789年司法法》,就等于最高法院承認國會可以擴大憲法明確授予它的權力;然而憲法是人民制定的,制憲是人民“原始權利”(original right)的“偉大運用”,但這種權利的運用“不能也不應該經常地重復”;所以,憲法一旦得以建立,其基本原則也就得以確定,這些原則所產生的權威在設計時就被看成是“崇高的”(su-preme)和“永久的”(permanent),在這種情況下,憲法也就不能隨意為國會的法律所修改;如果憲法的權威可任由國會的立法而違背,那么憲法的本質便有嚴重的缺陷;人們應該問:憲法應該是一部崇高的、永久性的、不為普通方式而改變的法律呢,還是一部與普通的立法相等的法律?如果憲法是最高法,它所包含的公共原則就不能為普通的國會法所改變,而當“普通的國會立法與憲法的原則發生抵觸時,就不能成為法律”;如果憲法與普通法等同,那憲法就是一種“荒唐的……對一種本質上不可限制的權力進行限制的企圖”。[207]
按理,話說到這里,馬歇爾完全可以打住,但他卻繼續展開他的理論,他即將表明的是他精心構建的司法思辨的核心內容。他說:當一條聯邦法律和憲法發生沖突時,最高法院必須就其合法性作出裁決;決定哪一種法律是法院必須依循的最終根據和準則“毫無疑問是聯邦最高法院的權力和職責”;如果一部聯邦法和(聯邦)憲法同時涉及同一案件并相互發生沖突,而兩者之一必須被實行的話,最高法院必須在兩者之間作出選擇;在這種情況下,最高法院的決定當然是以憲法為準。因此,在馬伯里案中,最高法院不能依據《1789年司法法》的規定向國務卿發出命令,因為憲法并未明確地將這種權力授予最高法院。馬歇爾進一步推論說,如果憲法沒有明確規定,那么國會是否有權授權法院去發布命令呢?馬歇爾認為是沒有的,理由是聯邦政府的權力來自人民,是人民通過憲法讓與的,憲法的目的就在于限制政府的權力,而如果憲法所設的限制可以被任意忽視的話,憲法還有何用?憲法還有什么權威可言?他宣布,《1789年司法法》的第十三條是違憲的。[208]
細讀馬歇爾的判詞,不難看出,他的司法審查權理論既包含了部門解釋憲法理論的成分,也帶有漢密爾頓早年對最高法院功能解釋的成分,后者的分量更重。馬歇爾雖然堅持最高法院擁有司法審查權,但并沒有明說在聯邦政府三權中最高法院擁有最終的、唯一的憲法解釋,也沒有強調最高法院的憲法審查權比國會和總統可能擁有的相同權力更高。這是馬歇爾十分老練的一手。他深知國會通過的法律,無論形式如何不同,最終都將與公民的個人權利有關,而只要是權利問題,最終都將變成需由法院來裁決的司法問題,所以最高法院將在三權之中擁有實質上的憲法解釋權。
馬歇爾在馬伯里案中采用的戰術也是頗為老練的。他知道,無論最高法院以何種法律上的理由向麥迪遜發出命令,民主共和黨人的政府都會找到托辭拒絕送交馬伯里的委任書,而如果法院的命令被任意忽略或有意違背,聯邦最高法院的威信和權力就會受到損害。所以,馬歇爾同時采用了欲擒故縱和聲東擊西兩種戰術。表面上承認最高法院無力幫助馬伯里等“午夜法官”得到委任書,實際上建立了最高法院解釋憲法的最高權威,可謂以暫時的(甚至是有意的)讓步換取了永久的實力。從深層和長遠的意義講,馬歇爾的司法審查理論為聯邦司法部門配備了強大的、永久性的法律工具,建立起一道防止國會立法侵犯公民權利的法律防線(從內戰之后的美國憲政發展來看,司法審查權也將成為防止州政府侵犯公民權利的一道防線)。
早期聯邦最高法院對私有產權的保護
司法審查權無疑大大提高了最高法院在三權中的分量。杰斐遜企圖通過任命與自己觀點相近的大法官的方式來改變聯邦法院的政治力量組成,但此招并不見效。他任命的約瑟夫·斯托利(Joseph E.Story)最終成了馬歇爾在憲法原則上的盟友。兩人都相信聯邦至上的原則,努力維護與北部商業社會息息相關的經濟原則,積極保護有產階級的經濟利益。在哲學觀點上,馬歇爾與漢密爾頓是一脈相承的。馬歇爾主張建立強大的中央政府,認為私有制資本主義與一個有效、有權威的中央政府并不矛盾;相反,他認為兩者可兼容。在他看來,一個強大的中央政府可建立一個穩定的政治環境,幫助經濟發展,而私有制經濟的發展則可反過來鞏固中央政府。在這種觀點的影響下,馬歇爾法院在一系列判決中十分注意協調政府與私有制經濟的關系,尤其強調對州法的限制和利用聯邦法來防止州法對公民權利(尤其是財產權)的侵犯。
1810年馬歇爾法院對弗萊切爾訴培克案的判決就是其中較有影響的一例。[209]此案緣于佐治亞州的一樁土地買賣。1795年,佐治亞議會決定將本州3000萬英畝土地以每畝1.5美分的價格賣給一個土地投資集團,該投資集團隨后以每畝14美分的價格將土地轉手賣給東部各州的一些買主。次年,與此項土地買賣相關的議員受賄案被曝光,公眾極為憤怒。新的州議會決定廢止上屆議會通過的土地出賣法,弗萊切爾正好買了一些佐治亞土地,面臨失去買到的土地的可能。為此,弗萊切爾起訴賣主培克,告他從事具有欺詐性的商業活動。
對于最高法院來說,此案表現了一個雙重難題:既牽涉政治腐敗,又涉及私有財產權,前者必須予以堅決制止,后者必須得到堅決保護。馬歇爾決定將兩者分開處理。馬歇爾本人對政治腐敗十分痛恨,對“腐敗侵入到我們年幼的共和國的政府中,毒害了立法的最根本的源泉,致使不純的動機推動了一個法律的形成”的現象感到“震驚和悲哀”,但是不是出現了腐敗的法律,最高法院就有權順應公眾的情緒(public sentiments)來取消已經制定的法律呢?馬歇爾承認這是一個困難的問題。但他在判詞中將這個問題推回給人民去解決。他宣稱,政治腐敗必須通過政治方式(如人民對政府官員的選舉)來解決,而不能由法院的判決來解決;因為州立法機關是代表本州人民的立法機構,人民是此案的“真正的被告”(a real party),州立法機關通過的法律應被視為是“人民的法律”(acts of the people,也可以讀作“人民的行動”或“人民的決定”),如果人民覺得他們的代理人(即州議會的議員)沒能夠忠實地代表他們的意愿,他們可以在下一次選舉時將自己的代表撤換。[210]
但后一屆政府是否有權宣布由前一屆立法機關通過的涉及公民財產權的法律無效則是一個憲法問題,這是因為憲法明確規定州和聯邦的立法部門都不能通過追溯以往的法律(即所謂ex post facto laws),此外,憲法對公民的財產權明確地給予了保護。馬歇爾認為,弗萊切爾作為買土地的人是想得到合法的土地擁有權,他并不知道這些土地交易中的不合法性,因此,他的財產權(即土地擁有權)不應因其他人的罪行而受到剝奪,“如果一項行為在過去是合法的,后來的立法機關不能取消這項已經發生的行為,最權威的權力也無法否定(recall)過去”。他指出,佐治亞的法律雖不是一項明顯的追溯以往法,但實施起來就會具有相同的效果:“弗萊切爾的土地會因一項他并沒有犯的罪行……而遭到沒收”。馬歇爾又從另一個角度闡述了佐治亞州的新法律的違憲性。他說,一項允許公民買賣土地的法律“本質上也是一項合同”,“當絕對的權利(absolute rights)在那項法律下得以授予(vested)之后,對原法律的廢除也不能強制性地廢止那些既得權利,即便要合法地廢止這些權利,廢止的權力應該平等地掌握在社區里的每一個成員手中”。顯然,在論述第二點理由時,馬歇爾啟用了公民財產權受憲法合同法條款保護的理論。他強調,只要合同是經過法律程序制定的,就應受到保護。他還從自然法的角度來加強他的論述,認為財產權是不可被任何法律剝奪的“既得權利”(vested rights)之一種。[211]馬歇爾這份判詞建立了聯邦法院宣布州法違憲的權威,同時也宣示了最高法院保護私有財產權的決心。這項判決對于促進美國早期資本主義的發展十分有效,在保護弗萊切爾土地擁有權的同時,最高法院也保護了土地投資者的利益。
這一時期最高法院保護私有財產權的另一個著名案例是達特茅斯學院訴伍德沃特案。[212]達特茅斯學院是1769年根據英國王室的一項特許狀而建立的。1816年,新罕布什爾州州政府打算將其從私立大學改制為州立大學,并要在學院董事會中加入由州政府派出的人選。州政府的理由是,既然原殖民地的所有權利和特權都隨殖民地的獨立和州的建立而轉化為州政府的責任了,州有權對該學院的組成和管理負責。而學院董事會的原成員則認為,州政府的決定損害了受聯邦憲法保護的合同自由,未經正當程序剝奪了他們的財產權。在州法院敗訴后,學院董事會將此案上訴到聯邦最高法院。
馬歇爾代表最高法院對此案做了宣判。在宣判時,他沿用弗萊切爾案建立的原則,宣稱達特茅斯學院1769年從王室獲得的建校特許狀實際上是一份合同,合同管轄之下的學校不是一個公共組織,而是一個私有產業,即便達特茅斯學院所從事的是公共教育,州立法機構也不能因此而強行對其加以控制。馬歇爾強調,英國王室的合同并不因為殖民地的獨立而失去效力;州政府改變學校董事會的組成等于剝奪了原董事會成員所擁有的對學院財產的控制權,因此新罕布什爾州的決定是違憲的。[213]最高法院推翻了新罕布什爾州法院的判決。
值得注意的是,在此案中,馬歇爾第一次將合同法的原則用于企業。馬歇爾和大法官斯托利提及了企業法人的概念。馬歇爾將達特茅斯學院看成是一個“公司”(corporation),認為企業是“一個人為的、不可分割的、無形的、只能在法律的思考中存在的實體”(an artificial be-ing,invisible,intangible,and existing only in contemplation of law)。[214]大法官斯托利在他的判詞中則進一步發揮說,一個公司或企業實際上是“在一個特定的名稱下由單獨的個人聯合起來的集合體,它具有組成它的自然人的某些豁免權、特權和能力”。[215]這可能是最高法院最早涉及企業法人的概念的案例之一。達特茅斯案的判決鉗制了州政府對私人企業權利的侵犯,使各種各樣的私有性質的企業組織可以不受州政策的嚴格管制,鼓勵了私人經濟的發展。表面上看,馬歇爾法院反對一部分人通過政治手段剝奪另一部分人的權利,在政治上有反特權的色彩,但與此同時,法院的判決也支持和延續了另一種特權,即達特茅斯學院原董事會成員的“既得”特權。
麥卡洛案與“聯邦至上”原則的運用
在限制州對公民的私有財產進行侵犯的同時,馬歇爾法院積極支持用聯邦的權力幫助發展國家經濟,并在聯邦和州權發生沖突時,堅決維護聯邦權力至上的原則。1819年的麥卡洛訴馬里蘭案是其中最突出的例子。[216]
麥卡洛案的背景與1816年建立的第二個合眾國銀行有關。當年,民主共和黨國會重建了第二個合眾國銀行,目的是在遭遇經濟危機時減輕聯邦政府及相關產業的損失。這個新建的合眾國銀行,實際上是一個聯邦授權的私有性合資銀行,但卻行使著許多的公共責任,其中之一是在經濟危機時調節貨幣市場。由于合眾國銀行的匯票可作為貨幣,許多州銀行不得不向合眾國銀行借款,這使合眾國銀行實際上有了控制貨幣市場的功能。這種功能對于阻止過分消費和漫無邊際的投機是有用的,但也束縛了州銀行的手腳,因而遭到一些州的反對。包括馬里蘭在內的6個州決定限制合眾國銀行在本州的運作,以保護本州的金融業。1818年,馬里蘭州通過法律,要對所有“未經本州立法機關批準建立的”銀行所發行的匯票課稅。位處巴爾的摩的合眾國銀行分行的負責人詹姆斯·麥卡洛(James McCulloch)拒絕繳納這筆州稅,并就此向州法院起訴,質疑馬里蘭州法的合憲性。在州法院裁決支持州法之后,麥卡洛又將此案上訴到聯邦最高法院。最高法院以7—0票的多數推翻了州法院的判決。馬歇爾在最高法院的裁決中借題發揮,重申了早年聯邦黨人的中央集權聯邦制理論。
在論述合眾國銀行的合憲性時,馬歇爾首先推翻了1798—1799年間肯塔基和弗吉尼亞兩州決議中提出的以州主權為基礎的聯邦制理論。馬歇爾承認州是有主權的,但他強調,當州主權與聯邦主權發生沖突時,州主權必須讓位于聯邦主權。馬歇爾說:“聯邦政府是一個絕對的真正的由人民組成的政府,無論從形式上還是內容上,(聯邦)政府都是從人民中產生出來的,它的權力是人民賦予的,也必須為人民的福利服務。”他強調,既然聯邦政府的權力是有主權特性的,而憲法又允許聯邦政府有權建立一切“必要的和適當的”的法律,聯邦政府就有權建立合眾國銀行。他用當年漢密爾頓的語言宣布說,只要(聯邦立法的)目的是合法的,并在憲法允許以內,所有純粹用于實現此目的的手段,只要不被憲法所禁止,并與憲法的精神和文字相吻合,都是合憲的。馬歇爾強調,一個“有益的對憲法的解釋”必須考慮給予國會一定的、實際操作上的“任意性(權力)”(discretion),這種權力的使用是為了執行法律,是為了保證政府能以使人民最為受益的方式來履行自己的職責。[217]所以,合眾國銀行的存在是合憲的,州對聯邦政府授權建立的銀行課稅則是違憲的。馬歇爾指出,課稅權是一種具有破壞性的權力,容忍州對與聯邦政府相關的機構課稅,無疑等于容忍州隨意控制聯邦的生存,其結果是徹底地打敗(合眾國)人民在制憲時期望達到的“政府的所有目的”,而制憲者的目的絕不是將聯邦政府設計為一種只能依賴州才能生存的機制。據此,馬歇爾宣布馬里蘭州向合眾國銀行收稅的法律是違憲的。[218]
馬歇爾的聯邦權威至上的憲政原則并不為州法院接受。弗吉尼亞州的上訴法院就拒絕承認聯邦最高法院有權推翻一個州法院的決定。1821年的科恩訴弗吉尼亞州案便是其中的一例。弗吉尼亞州逮捕了科恩兄弟兩人,罪名是販賣彩票,違反了州禁賣彩票的法律。科恩兄弟申辯說,他們的彩票是在與弗吉尼亞州交界的華盛頓市(哥倫比亞特區)賣的,華盛頓屬聯邦管轄范圍,因而準允在華盛頓賣彩票的聯邦法高于弗吉尼亞州不準賣彩票的州法。當該案上訴到聯邦最高法院后,弗州法院拒絕送交有關案情,也不派人參加辯論。馬歇爾又借機重新申述了他的聯邦主義觀點,教訓了弗州法院一通,但最后以國會立法無意準允哥倫比亞特區的彩票在外州出售為由,肯定了弗吉尼亞州逮捕科恩兄弟的合法性。這是馬歇爾用一種法律上的戰術來維護聯邦政府權威至上的原則的做法。[219]
我們應該看到,馬歇爾意見的核心是維護聯邦政府的權威的崇高性。他雖然承認州保留了一定的主權,但他強調聯邦政府在重大問題上具有高于州權的權力。馬歇爾這種抑制州權的做法遭到了1828年進入白宮的杰克遜總統的抵制。從19世紀20年代開始,隨著西部開發和奴隸制的擴張,以南部和西部為主體的反中央集權聯邦制的活動加劇,區域之間關于聯邦和州權劃分的爭議再度興起,并愈演愈烈,成為杰克遜時代的政治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