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聽天由命
我們在遼寧省黑山縣公安局看守所復核關世安搶劫案件。我們交了提票,坐在提審室里等候看守員提押被告人關世安。
不一會兒,腳鐐撞擊水泥地的“哐當、哐當”聲在監舍內由遠而近地傳來。我知道,這是關世安被看守員押來了。
關世安被推進提審室,我和書記員小田已在那里等候。關世安的兩腿使勁兒叉開向前走,盡可能減小腳鐐撞擊水泥地的聲音,但腳鐐太重,這聲音仍然很大。他進屋打量著我們,我們也在注視著他。我問:“你叫什么名?”
“關世安。”他答完也問我們:“你們是哪兒的?”
我說:“是遼寧省高級人民法院的。”
他站在那兒不動了,很認真地說:“是省高法的呀!什么時候送我走?”
“你往哪兒走?”
他驚訝了,問:“你們不是來復核的嗎?”
別看他是法盲,可是在看守所里關押時間長了,也懂些法律。按照刑事訴訟法的規定,中級人民法院判處死刑的案件,盡管被告人不上訴,也必須經過上級法院復核無誤才能執行死刑。我讓他坐到提審室內的囚籠里,然后告訴他:“你先把事情講清楚,是不是執行死刑,以后再說。”
“咳,這都是命里注定。我犯到這兒了,有人命,活不成了。”
“你上訴了嗎?”
“上什么訴,聽天由命吧!”說到這兒,他的聲音變小,眼里開始流淚。這個話題就算告一段落。過了一段沉寂,他說:“有煙嗎?給我一支。”
我不吸煙,就讓書記員小田給他一支。因為我知道,在看守所囚室里是不準吸煙的,但提審時除外。
他吸著煙,就從頭至尾向我們講述他犯罪經過和犯罪原因。
他是遼寧省鐵嶺地區開原市(縣級市)農民。他有兩個姐姐都已經出嫁,住在鄰村。他和妻子、六歲的兒子與年過花甲的父母,五個人一起生活。父母年紀大了,兒子又小,家里的一切農活兒全由他和妻子倆人干。妻子體瘦力薄,他就是家里的頂梁柱。
那是初秋的一天傍晚,關世安在地里收獲完苞米回到家,站在豬圈前喂豬,鄰居宋華祥過來跟他說:“你上哪兒去了,我找你一天沒找到。”
“在地里掰苞米。找我有啥事?”
“海城有個小子欠我五千元,怎么要也要不回來,我心思光靠打電話跟他要是不行了,咱今晚兒多去幾個人,幫我把錢要回來。”
“你自己去不行嗎?”
“我自己去肯定要不回來。咱多去幾個人,他就不敢欺負我了。”
關世安猶豫了。覺得這樣的事兒不好輕易幫忙,但又找不到什么理由拒絕,就說,“我干了一天活兒,累完了,明天再說!”
宋華祥說:“別等明天,我已經找好三個人了,他們一會兒就來。咱乘火車去,上車就坐著唄,也用不著你干什么活兒,下車走不了幾步就到他家,要完咱就回來。你要睡覺,在火車上也可以睡,晚間車上人不多。來往路費和晚飯費,一分錢不用你掏。你去吧,就這樣定啦!”
關世安想拒絕,但不好意思。與許多人一樣,因為“不好意思”,最后毀了一生。當然,他除了因為“不好意思”拒絕,還認為去這么一幫人要錢,雖然容易出事兒,此行兇多吉少,但人生福禍,全由天定,一切聽天由命吧!他的這種處理問題方法,也是最終斷送他一生的重要原因。
不一會兒,宋華祥找來的人到齊了,關世安就在“聽天由命”的思想支配下跟他們去了。
宋華祥買了火車票,領關世安等四個人下火車,直奔欠他錢的于鳳全家。
這是晚上8點鐘左右,于鳳全在家。宋華祥依仗人多勢眾,進屋就來硬的,對于鳳全說:“你欠我的五千元得給我,手頭沒有,就出去借一借。”這口氣沒有商量余地。
于鳳全說:“咱把賬算一算,算清再說。”
原來,宋華祥曾經領一支裝修工程隊,幫于鳳全家裝修,講好的工錢是一萬八千元。裝修完,于鳳全給了一萬三千元,剩五千元沒給。于鳳全的理由是:一是裝修質量有問題,二是一時沒有那么多錢。事后,宋華祥多次打來電話要錢,于鳳全先是說暫時沒有錢,后來又說,由于裝修質量不好,不少地方開膠、裂縫,不得不找人重新裝修,這樣一來,工錢、料錢花費很大,到底誰欠誰的錢,雙方得坐下來算賬。在這種情況下,宋華祥才領人來要錢。宋華祥說:“我們原先講好的工錢是一萬八千元,你還欠我五千元。你先把這五千元還我,如果質量真的有問題,咱給你修,或者另外打官司。”
于鳳全說:“不把賬算清,怎能稀里糊涂先給五千元呢?”
宋華祥不講方法策略,只靠人多勢眾,說:“反正我們今天來了不能白來。”說完就“牛不飲水強摁頭”,自己去翻于鳳全家的抽屜、衣柜,想翻出錢拿走。
于鳳全上前阻止,說:“怎么,想搶啊!”宋華祥不理他,仍然要繼續翻錢,于鳳全不讓,兩人就廝打起來。
面對這種情況怎么辦?人群中確實有智力低下、頭腦簡單的,見宋華祥跟于鳳全廝打起來,就上前幫助宋華祥,摁住于鳳全的手。于鳳全不服,奮力掙脫。這時不知是誰從于鳳全家拿出條繩,大家一齊動手,把于鳳全雙手反綁上。
當時于鳳全家里只有他和八歲的女兒、五十多歲的母親,他妻子沒在家。女兒嚇得連哭帶嚎,母親嚇得渾身發抖。宋華祥他們五個人,一沒打人,二沒砸東西,只顧滿屋四處翻錢。關世安也覺得這樣來硬的不好,但又覺得他欠工錢不給,來要錢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問題,他把問題想得很簡單,沒想到問題的嚴重性,也跟著大伙兒一起翻錢。其中一人從衣柜里的衣兜里翻出了錢,能有一萬多元。宋華祥說:“只拿八千。其中五千元是他應該給的工錢,另三千是我們來要錢的路費、飯費、工錢。”宋華祥點了八千元揣兜里,然后對大伙說:“撤!”這五個人便揚長而去。
事后,于鳳全的老母親因為受驚嚇抽搐,被送進醫院,雖然兩天后出院了,但于鳳全忍受不了這口窩囊氣,到公安機關報案,聲稱他家遭到一伙歹徒搶劫。
公安機關立案偵查,確認構成搶劫犯罪,很快就把宋華祥、關世安等五人全部抓獲,查明事實后,關世安是從犯,被法院從輕判處有期徒刑四年,隨后被投入錦州市高山子監獄勞動改造去了。從來沒離開家門的關世安,在秋季農忙季節,扔下地里大片待收割的莊稼,被送進了監獄,而且一押就得押四年,真是受不了。白天勞動時,他把愁事、瑣事忘到腦后,一到晚上躺下來要睡覺,思念家鄉,掛念妻兒父母的心緒怎么也平靜不下來。家里的農田誰來種?父母身體怎么樣?他們會怎樣掛念自己?關世安實在待不住,決定尋機脫逃。
第二年7月16日上午,他在監區內甜菜地里干活兒,趁看守的管教沒注意,鉆進附近苞米地,迅速逃跑。
逃脫成功了。但跑出來之后怎么辦?身無分文,吃什么?到哪兒安身?這些他都沒想。當時正是夏季,他脫下身上帶“犯”字的襯衣,光著膀子,光著腳,順著壕崗、河邊,像耗子一樣偷偷地鼠竄。見前面人多了,就鉆進莊稼地。跑出的第三天,他來到遼寧省黑山縣一村莊附近,見四周無人,就溜進村邊的王素琴家。他沒吃的、沒穿的,也沒錢,就想進屋弄點兒吃的、穿的,再弄點錢。王素琴是個七十來歲的老太太,一人在家。她見一個陌生人闖進來,立刻警覺起來。
關世安說:“給我點飯吃,給我件衣服穿,給我找雙鞋。”
王素琴打量著眼前站著這個瘋子一般的陌生人,問:“你從哪兒來?你的衣服、鞋哪去了?”
“我在河邊洗澡,被人偷走了。”
錦州地區方言特性比較重,老太太一聽,他不是當地人,怎會單身一人到這邊的河里洗澡。對來路不明的人不能相助。老太太就進一步盤問。關世安是個逃犯,經不起盤查,被問得張口結舌。老太太一看那吞吞吐吐的樣子,就讓他走,并要喊人。關世安見大事不妙,再加上要吃的、穿的心切,就硬性搶劫。他拽起老太太家的一根木方,照老太太頭上一連砸了三四下。老太太倒地身亡。關世安翻出了襯衣、膠鞋,找到一盆飯,來不及穿和吃,把這些東西全拿到旁邊的莊稼地里,慢慢處理。
再說錦州高山子監獄,發現跑了犯人關世安,便立即張開搜捕大網,火車站、汽車站、重要交通道口,全都嚴防把守。關世安家里和他的主要親屬家,也都派員去搜查。
關世安幾經跋涉,先來到姐姐家。姐姐一看到他,驚慌地哭述:“監獄里已經派人到咱家來過了,讓告訴你趕緊回監獄,爭取從輕處罰。”
關世安見到久別的姐姐流淚,自己的淚水也止不住,說:“真沒想到,我從來都沒跟別人打過仗,今天卻成了罪犯。在我回監獄之前,得先回家看看。我太想家了。”
姐姐陪他回到家,守候在那里的獄警,一下子就把他摁住,給他戴上手銬。他見到了離開一年的家,家里人和他都在哭,雙方還沒說上幾句話,關世安就被帶走了。這樣一來,他犯了兩種罪,一個是脫逃罪,另一個是搶劫罪,而且搶劫罪是在獄中服刑期間脫逃時犯下的,在搶劫中又致一人死亡,情節特別嚴重。
錦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依照《刑法》規定,以搶劫罪判處他死刑。宣判后,關世安服判,沒上訴。我們復核提審時他說:“事兒都是我干的,我聽天由命。命里注定讓我活到今天,我不爭取等到明天再死。家里的妻子、孩子、父母、莊稼、家務,我都顧不得了。人到這份兒上,只有一個想法——早點兒一死,解除痛苦。”
我問他:“你怎會一點兒一點兒地走到這種地步?”
“這都是命里注定,聽天由命吧。當初不幫助宋華祥要賬就好了。一步走錯,全完!”
我說:“你要知道當初不該幫助要賬,不去不就行了嗎,辦事兒怎能靠聽天由命呢?”
“現在說什么都沒用了,事已鑄成,聽天由命吧。”
最后,我們的提審在他的“聽天由命吧”一句之后結束。
他吸完了第二支煙,我讓看守人員把他送回監室。隨著他那遠去的背影和腳鐐聲,我在想:人們在生活中遇到麻煩事,如果不是聽天由命,而是多加考慮,相信自己的努力,主動避開險禍,可能會避免許多人生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