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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義不僅要實現,而且要以人們看得見的方式實現

作為人類法律制度的基本價值,正義一般有兩種表現形式,也就是實體正義和程序正義。實體正義主要體現在實體法之中,貫徹于司法裁判的結論上,構成一種對法官的實體性道德限制。從靜態的角度來看,實體正義具有一系列明確的價值標準。刑法學者所提出的罪刑法定、罪刑相適應、對相似案件給予相同處理等法律原則,大體上可以視為實體正義的主要內容。但是,如果從動態的角度觀察,實體正義在一個個具體的案件中卻沒有一個統一的標準。由于幾乎所有案件在事實和情節上都不完全相同,所涉及的法律問題也互有差異,而案件在裁判結論形成之前,多多少少都具有一定的不確定性,因此,要想給所有案件的裁判活動確定一個統一適用的公正標準,確實是十分困難,甚至是不現實的。

盡管如此,人類法律價值中還有一些內容與裁判的結果沒有直接的關系,它們體現于法律程序的設計以及司法裁判的過程之中,具有明確、具體且可操作的判斷標準,屬于“看得見的正義”。如果說一個案件最終裁判得是否公正,往往只有當事者自己心知肚明的話,那么,一個案件的裁判過程是否符合公正的標準,有無明顯的不公之處,則不僅能為當事者所感知,而且還能為一般社會公眾所判斷。甚至在大多數情況下,普通公眾進行的價值評價主要是通過觀察法律實施的過程來進行的。很明顯,這種“看得見的正義”也就是程序正義。

將程序正義視為“看得見的正義”,其實是英美人的一種法律傳統。這源于一句人所共知的法律格言:“正義不僅要實現,而且要以人們看得見的方式實現”(Justice must not only be done,but must be seen to be done)。

用最通俗的語言解釋,這句格言的意思是說,案件不僅要判得正確、公平,符合實體法的規定和精神,而且還應當使人感受到判決過程的公平性和合理性。換句話說,司法機構對一個案件的判決,即使非常公正、合理、合法,也還是不夠的。要使裁判結論得到人們的認可,裁判者必須確保判決過程符合公平、正義的要求。因此,所謂“看得見的正義”,實質上就是指裁判過程(相對于裁判結果而言)的公平,法律程序(相對于實體結論而言)的正義。

為什么要制定并遵守法律程序?作為旨在形成某種法律決定的法律實施過程、步驟、程式,法律程序難道不就等于一系列的辦事“手續”嗎?例如,有人剛剛購置了一部電腦,需要了解并熟悉它的操作程序;有人要舉行一場婚禮,需要事先確定各項喜慶“程序”;有人要去打高爾夫球,也要遵守一系列復雜的運動“程序”……顯然,制定并遵守這些帶有技術性的“程序”,可以確保機器操作得更加順利,使事情進行得更加有條不紊,也可以取得競賽的最后勝利。那么,法律程序與這些技術性的操作手續究竟有什么區別呢?

針對這一問題,前任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佛塔斯(Fortas)曾從憲政主義的立場闡述了法律程序的意義:

堅持那些為我國憲法所要求的程序保障,并非只具有技術性意義……憲政主義不是一種技術問題……憲法性權利也不是一系列技術性規則……憲法性程序是我們文明社會的核心、良心和靈魂。這是一個人們一直為之奮斗和犧牲的基本原則。在國家將我們投入監獄或者剝奪生命之前,如果自由不是指正當法律程序的權利,那它還能意味著什么呢?(注:J.A.Andrew,Human Rights in Criminal Procedure,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1982,pp.260—264.)

按照佛塔斯的觀點,不能從技術的角度來理解法律程序的意義,法律程序的建立實質上是對個人自由提供的一種重要保障。這就使程序與道德發生了密切的聯系。另一位大法官杰克遜(Jackson)曾就此作出過進一步的解釋:

只有那些未經教化的粗俗之輩或者騙人的律師才會說程序是無關緊要的。程序的公正與合法是自由必不可少的構成要素。實體法只要能得到公平和無偏見的適用,那么即使它再苛酷,也是可以忍受的。實際上,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人們寧愿接受一種通過我們的普通法程序加以適用的蘇聯實體法,也不愿意忍受我們的實體法通過蘇聯的訴訟程序加以實施。不要忘記,正當法律程序并不會使被告人成為唯一的受益者,它還是使政府擺脫一些錯誤的最好保證,而這些錯誤會不斷地玷污一個司法制度,并注定以單方面的形式發生……(注:Ibid.)

杰克遜對法律程序正當性的強調,略微透露出一個普通法法官的自負和居高臨下。而道格拉斯(William Douglas)大法官則更加明確地論述了遵守程序在美國制度中的重要性:

權利法案的絕大部分條款都與程序有關,這并不是沒有意義的。正是程序決定了法治與任意或反復無常的人治之間的大部分差異。堅定地遵守嚴格的法律程序,是我們賴以實現人人在法律面前平等享有正義的主要保證。(注:J.A.Andrew,Human Rights in Criminal Procedure,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1982,pp.260—264.)

上述三位大法官對法律程序的強調,很容易使凡事講究“中庸之道”的中國人產生反感:美國人這種對法律程序的偏愛,顯然是在“重程序,輕實體”,這豈不與中國人的“重實體,輕程序”一樣在走極端嗎?!

實際上,美國法官對法律程序的“極端強調”,源于英美普通法的法律傳統。程序正義作為一種觀念,早在13世紀就出現在英國普通法之中,并在美國得到前所未有的發展。程序正義觀念的經典表述在英國是“自然正義”(natural justice),而在美國則是“正當法律程序”(due process of law)。

1215年,英格蘭國王頒行的《大憲章》(Magna Charta)第39條就曾規定:

除非經由貴族法官的合法裁判或者根據當地法律,不得對任何自由人實施監禁、剝奪財產、流放、殺害等懲罰。

1355年,英王愛德華三世頒布的一項律令(有學者稱為“自由律”)明確規定:

任何人,無論其身份、地位狀況如何,未經正當法律程序,不得予以逮捕、監禁、沒收財產……或者處死。

這兩個法律文件被許多學者視為英美普通法中正當程序的最早淵源。英國法律制度在其發展的較早時期即有注重法律程序的傳統,人們相信“程序先于權利”(Remedies Proceed Rights)。(注:〔法〕勒內·達維德:《當代主要法律體系》,漆竹生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337頁。)這一方面與英國法官長期形成的遵循先例的傳統有關,使得法律程序——即法官的裁判過程——具有形成和發展實體法原則和規則的功能,另一方面也體現出英國人運用法律程序對政府權力加以制約的思想。而注重法律程序的最集中體現則是對自然正義原則的嚴格遵守。

自然正義是英國法治(rule of law)的核心概念,是法官據以控制公共行為(public behavior)的基本程序原則。這一原則有兩個基本要求:一是任何人均不得擔任自己案件的法官;二是法官應聽取雙方的陳述。

這兩項要求原本僅適用于法官的司法裁判活動,被用來作為法官解決糾紛時所要遵循的最低公正標準。但從20世紀初以來,它們逐漸發展成為法院監督行政權的重要程序保障,成為行政程序正當性的基本根據。根據上述第一項要求,法官在審判中不得存有任何偏私,而且須在外觀上使任何正直的人不對其中立性有任何合理的懷疑。為防止那些對某一方當事人懷有不利偏見的人擔任裁判者,法官不僅不能與案件或者當事人雙方存有利益上的牽連,而且不得對案件事實事先形成預決性的認識或判斷,否則法官所作的裁判就會失去法律效力。

自然正義的第二項要求又可稱為“兩造聽證”原則,即法官必須給予所有與案件結局有著直接利害關系的人充分陳述意見的機會,并且對各方的意見和證據平等對待,否則他所制作的裁判就不具有法律效力。不難看出,自然正義的這兩個要求都是有關法律程序本身正當性和合理性的標準,法官對它們的遵守成為對其所作裁判效力的基本保障,而對它們的違背又會導致裁判結論法律效力的喪失。這樣,自然正義原則就包含了法律程序正當性的基本內容,成為程序正義觀念的最早體現。

英國普通法上的程序正義觀念在美國得到繼承和發展。美國《聯邦憲法》第5條和第14條修正案均規定:“未經正當法律程序,不得剝奪任何人的生命、自由和財產。”這標志著程序正義觀念在美國以憲法原則的形式得到確認和保障。根據美國學者和聯邦最高法院的解釋,正當法律程序可分為“實體性正當程序”(substantive due process)和“程序性正當程序”(procedural due process)兩大理念。其中前者是對聯邦和各州立法權的一種憲法限制,它要求任何一項涉及剝奪公民生命、自由或者財產的法律不能是不合理的、任意的或者反復無常的,而應符合公平、正義、理性等基本理念;而后者則涉及法律實施的方法和過程,它要求用以解決利益爭端的法律程序必須是公正、合理的。

美國的《布萊克法律辭典》對程序性正當程序的含義作出了解釋:

任何權益受判決結果影響的當事人有權獲得法庭審判的機會,并且應被告知控訴的性質和理由……合理的告知、獲得法庭審判的機會以及提出主張和辯護等都體現在“程序性正當程序”之中。

在美國學者看來,正當法律程序體現了正義的基本要求,而程序性正當程序更是體現了程序正義的基本觀念。

顯然,在英美人的觀念中,在對一個人的生命、財產、自由等各種實體性權益加以剝奪之前,公共權力的行使者必須遵守基本的法律程序。在這里,僅僅存在一種“法律程序”是遠遠不夠的。這種程序還必須符合一系列最基本的道德標準。正如同一個人必須遵守道德規范才能成為一個“好人”一樣,法律程序和法律制度也必須具備最低限度的道德性,才能成為“好”的制度和程序。人類歷史上曾出現過各種各樣的專制主義政權,如德國納粹、意大利法西斯、日本軍國主義等,一般都建立了大體上還算完備的司法制度和法律程序。但這些所謂的“司法制度”和“法律程序”并不具備最基本的道德標準,不符合人類普遍的公平、正義觀念。換句話說,不符合公平、正義等價值觀念的法律程序,即使非常完備、有效和實用,也不具備道德上的正當性。

應當說,英美人所信奉的“自然正義”、“正當法律程序”等程序正義觀念,即使在其他社會中也具有普遍的意義。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所有的社會都要按照整齊劃一的程序正義標準,建立相同的程序模式。事實上,正如一位美國學者所說的那樣:

正當程序是一個靈活的概念……對正當程序的要求是絕對的,但它的適用卻不是。(注:轉引自Christopher Osakwe,“The Bill of Rights for the Criminal Defendant in American Law”,in J.A.Andrews (ed.),Human Rights in Criminal Procedure,The Hague Boston,1982,p.265。)

對于中國人而言,問題的關鍵并不是對某一個或者某幾個西方國家的法律程序加以模仿、移植,而應當是理解并堅持一種“程序道德性”的觀念,培養一種按照正義要求設計法律程序的法律文化。如果能做到這一點,那么我們建立的所有涉及剝奪個人財產、自由甚至生命的法律決定過程,就會逐漸貫徹自然正義、正當程序和程序正義的價值要求,并符合中國人與生俱來的公平、正義觀念,從而使法律制度甚至統治秩序得到中國人的認可和尊重。

按照通常的說法,中國社會存在著明顯的“重實體,輕程序”問題。在任何一種司法裁判過程中,無論是法官、控辯雙方還是普通公眾,所關注的往往是裁判的結果,而不太重視司法裁判的過程、步驟和方式。甚至在有些情況下,司法官員出于效率、便利等實用的考慮,還會故意地通過犧牲程序來保證某種預期的結果。不過,這種“重實體,輕程序”終究是一個表象。中國人其實在其他一些場合并不忽略程序,甚至還將程序問題提到令人困惑不解的地步。例如,向政府部門申請營業執照,向某一機構申請辦理某種許可證……這時人們往往要經歷一系列的步驟和程式。這里的程序不僅繁瑣復雜,而且費時耗力,甚至演變成專門限制、刁難百姓的手續。聯想到司法官員在訴訟中經常迫不及待地作出結論的情況,這里的程序為什么會受到如此不正常的重視呢?

原因其實很簡單。這里的程序是政府機構專門用來管理、控制社會的手段,也是對個人權利的一種限制方式。這種對程序的重視仍然是一種表象。因為官員們通過使程序繁雜化,逐漸將自己的權力在百姓心中神秘化甚至市場化,使憲法和法律上確立的公民權利透過自己對權力的恣意行使,而受到近乎苛刻的“過濾”。

顯然,司法制度中的“重實體,輕程序”也罷,行政管理中的“重手續”也罷,實質上不過是“重權力,輕權利”的表現形式。具體到訴訟領域,這種對國家權力的畸形重視以及對個人權利的極度輕視,顯示出這是一個“重國家,輕兩造”的社會。在此情況下,重視手續和輕視程序所造成的后果都是一樣的,也就是使處于弱者地位的被裁判者、被管理者都不具有基本的人的尊嚴,其本身也都不成其為目的,而不過是用以實現他人、社會、國家目的的手段。

康德曾將下面的一段話視為“絕對的道德命令”,也就是社會正義的最低要求:

永遠把人類——無論你親自所為還是代表他人——當作目的,而絕不僅僅當作手段來對待。

這一點,其實就是程序正義的靈魂所在。作為“看得見的正義”,程序正義所最終要求的就是代表國家行使公權力的官員或者機構,在作出使一個人的權益直接受到有利或者不利影響的決定之前,必須給予這個人以參與決定制作過程的機會,對那些利益處于對立狀態的當事者,必須保持中立,不偏不倚,并確保參與者擁有平等的參與機會和參與能力。與此同時,決定者在作出限制或者剝奪個人權益的決定時,還必須極其慎重,內心具有并向外部表達出充足的理由,以便能盡量說服受到不利對待的一方。

或許,人們永遠不可能將程序正義的內容揭示到“窮盡”的程度。但無論如何,程序的不公正和非正義都是有著確定標準的。那就是使人僅僅成為手段或者工具,而不成其為目的。只要人們受到這樣的對待,非正義也就發生了,法律制度和法律程序的道德正當性也就會引起人們的質疑。

難道我們能繼續容忍這種程序上的非正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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