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現(xiàn)代性的視覺表達:觀看、凝視與對視
- 吳靖
- 3036字
- 2019-12-20 16:25:58
第一章 “觀看”的文化與公共領域的轉型:一種理論構建
德國學者哈貝馬斯對“公共領域”(public sphere)的研究在社會科學各學科中引起了廣泛的討論。而傳播學關注的問題之一是現(xiàn)代大眾傳媒與社會文化、政治、經濟發(fā)展之間的關系。因此,如果想探討傳播媒介與建構和培養(yǎng)一個漸趨訴諸理性、批判的現(xiàn)代社會文化之間的關系,“公共領域”是一個不可或缺的理論資源。哈貝馬斯對“公共領域”的定義是:所謂公共領域,我們首先意指我們的社會生活中的一個領域,某種接近于公眾輿論的東西能夠在其中形成。向所有公民開放得到了保障。在每一次私人聚會、形成公共團體的談話中都有一部分公共領域生成。然后,他們既不像商人和專業(yè)人士那樣處理私人事務,也不像某個合法的社會階層的成員那樣服從國家官僚機構的法律限制……今天,報紙、雜志、廣播和電視就是公共領域的媒介(Habermas,2001, p.102)。由于以電子媒介為主導的現(xiàn)代大眾傳媒已經或正在取代傳統(tǒng)的家庭、學校、宗教和文化社區(qū),成為塑造現(xiàn)代人的社會文化、行為原則和思維模式的主要力量,在現(xiàn)代社會談論公共領域或民主建設,大眾傳媒的形態(tài)與制度,以及由此形成的社會文化模式就成為討論的出發(fā)點之一。
在《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一書中,哈貝馬斯描述并分析了三種公共領域的歷史形態(tài):1.以展示權威、張揚權力神圣為主要功能的封建專制的公共領域;2.以不受壓制的自由討論為訴求和對權力的合法批評監(jiān)督為目的的自由資本主義公共領域;3.以技術的發(fā)展和各種政治、經濟利益通過市場的手段來控制傳媒、操縱公眾意識并擴大自己權力為特色的晚近資本主義大眾社會公共領域。在這三種形式中,只有第二種接近啟蒙運動以來知識分子對現(xiàn)代社會的理論理想。最后一種,也就是目前占主導地位的大眾社會公共領域類型,被哈貝馬斯稱為“重新封建化”(refeudalization of the public sphere),意味著以電子傳媒為主體的現(xiàn)代公共領域在很大程度上并不參與社會民主進程、培育民主文化以及推動公共利益,反而成為操縱大眾意識、推廣消費文化和擴大私人團體權力的工具,與封建專制的公共領域有相似之處。
對于傳播媒介在公共領域轉型中的作用,哈貝馬斯和大多數的評論者都集中關注媒介政治經濟體制轉型所帶來的公共領域政治功能的變化,即媒介由誰控制、發(fā)言者與接收者在體制上的劃分、為什么目的發(fā)言等因素影響著公共領域的品質。從媒體的角度來說,劃分合理的和墮落的公共領域的分水嶺是權力與利益這兩種體制上的壓迫因素能否在大眾傳媒中得到有效的限制和監(jiān)督。哈貝馬斯將晚近壟斷資本主義公共領域形容為“重新封建化”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傳媒的全面商業(yè)化使得各種違反理性—批判原則的權力與私利得以以市場的名義和所謂自由競爭的手段攫取大量的公共話語資源來展示、炫耀并強化自己的地位及合法性,猶如封建帝王獨占傳媒對自己歌功頌德。
但是,認識到社會經濟體系和傳媒制度的變化對公共領域轉型所起的決定性作用的同時,也不能忽視公共領域建設所需要的主觀文化因素,即平等、理性、批判的主體意識和行為習慣的形成。如果將公共領域的歷史變遷與媒體技術的發(fā)展結合在一起觀察,我們可以初步發(fā)現(xiàn),公共領域轉型的三種形態(tài)——從封建專制、自由資本主義到“重新封建化”的循環(huán),可以與這樣一個媒體形態(tài)的變化過程相對應,即主導各個時期公共領域的媒體形態(tài)由以視覺符號為主(廣場、儀式、狂歡等),發(fā)展到以文字媒介為主(報紙、雜志、書籍),最后再回到以電子技術支持下的視覺媒介為主(攝影、電影、電視)。由此產生的問題是:既然媒體形態(tài)的變化與公共領域轉型在時間上有共時性,它們在邏輯上有聯(lián)系嗎?考慮到媒體形態(tài)的變化與文化類型變遷的相關性,而文化與思維體制又是公共領域的主觀要素,因此,媒介技術和形態(tài)本身應該作為造成公共領域轉型的因素之一加以討論。
對于媒介形態(tài)與文化(或文明)類型之間的關系,許多人做過論述。最著名的是多倫多學派帶有技術決定論色彩的將媒介技術發(fā)展史與文明模式的變化直接掛鉤的論述,和一些學者如波德里亞(Baudrillard)、杰姆遜(Jameson)等討論的影像傳播與消費社會和后現(xiàn)代文化之間相互支持的關系。提出“媒介即信息”的觀點,并認為媒介技術改變了人類的感知方式和社會關系的麥克盧漢(McLuhan)這樣形容對他的思想產生重大影響的經濟史學者伊尼斯(Innis),“一旦確定了文化中占支配地位的技術,伊尼斯就可以斷定:這一技術是整個文化結構的動因和塑造力量。他還可以肯定,占支配地位的技術形態(tài)及其力量必然要受到掩蓋,是該文化中的人看不到的……”(麥克盧漢,2000, p.142)歐洲學者韋斯特拉滕(Verstraen)認為,除了傳媒中的“嚴肅”內容或傳媒的制度框架以外,傳媒提供娛樂的功能(這在電視上居支配地位)在促成公共領域的轉型方面也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因為娛樂直接參與社會主流意識和文化的構建。因此,傳媒技術對公共領域的影響不容忽視,事實上,視聽媒介的發(fā)展強烈地影響著公共領域的結構。當代傳播學者應以媒介技術研究為重要使命。(Verstraen,1996, pp.353—354)
如果這些討論有可取之處,即媒介形態(tài)的確會影響媒介修辭方式、編碼規(guī)律,進而改變主體的構成、思維范式和社會意識形態(tài),而這些技術的偏見又很可能被某種社會結構的偏見所強化,那么,在討論公共領域轉型中的文化因素時,媒介形態(tài)就是一個必不可少的變量,應將其與社會政治經濟結構的變遷對文化類型的影響結合起來考察。現(xiàn)代社會的主導媒介已經從印刷媒體向電子媒體過渡,與之相應的,視覺符號也逐步取代了文字符號在大眾傳播中的主流地位。這種變化不是簡單的信息傳播方式的改變,而是信息與文化結構的深層轉型。視覺技術與其所支持的視覺符號所代表的,是一種正在興起的新的歷史條件下的視覺文化,而這種文化又與消費文化和后現(xiàn)代文化有著互為表里、互相支持的關系。“視覺文化是指文化脫離了以語言為中心的理性主義形態(tài),日益轉向以形象為中心,特別是以影像為中心的感性主義形態(tài)。視覺文化,不但標志著一種文化形態(tài)的轉變和形成,而且意味著人類思維范式的一種轉換。”(周憲,2002,第72頁)
在哈貝馬斯的理論模型中,理想公共領域的源頭既不是貴族的宮廷儀禮,也不是資產階級的議會,而是家庭聚會中發(fā)展出來的文學沙龍。在文學公共領域中形成的理性、思辨、批判的傳統(tǒng)又經過報業(yè)的發(fā)展擴展到政治領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西方現(xiàn)代化之后的兩種公共領域的對立,也是以印刷文字為核心的“文學沙龍”和以電子視覺媒體為基礎的大眾傳媒兩種傳播體制和傳播文化的對立。既然以文字為基礎的理性主義是理想公共領域的文化基礎,而視覺文化又對理性主義文化進行了顛覆,我們就有必要對視覺傳播的過程與機制作進一步的剖析,理清構成其感性主義文化的各種要素,解釋視覺媒體在公共領域轉型中所起的作用。下文將從影像符號用“仿真”代替文字的“再現(xiàn)”功能,圖像對感性、被動主體的“喚詢”,以及視覺符號利用剪輯、拼貼的“關聯(lián)性技巧”顛覆邏輯思維等幾個方面討論“觀看”的文化與公共領域轉型的關系。
當然,將視覺文化抽離出來做理論分析,并不意味著在現(xiàn)實生活中視覺符號與文字符號可以截然分開。事實正相反,現(xiàn)代社會的媒體基本上是對各種表意符號混雜使用的媒體。印刷媒體上除文字外還經常配有插圖和照片,而影視媒體更是以文學劇本為基礎,并且需要對話、音響效果等配合畫面組合來表達意義。就連以視覺符號為中心的廣告也要依賴音樂、口號、字幕等的配合來達到最佳傳播效果。因此,這里所討論的,只是某種符號體系在理想狀態(tài)下的表意機制,在現(xiàn)實應用和文化解讀時,必然受到社會文化和其他符號因素的復雜影響。但是這種復雜性并不妨礙我們指出某類符號體系表意的基本傾向和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