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現代性的視覺表達:觀看、凝視與對視
- 吳靖
- 3420字
- 2019-12-20 16:26:00
第四章 闖入公共領域:電視真人秀中的性別政治
公共領域不是向所有人開放的嗎?它需要被“闖入”嗎?答案是肯定的。在哈貝馬斯充滿理性和理想主義的規定中,最“真實”的公共領域只短暫地出現在18世紀的自由競爭的資本主義時代,而且只局限于白人男性和都市小布爾喬亞的群體。除了其在時間和社會空間上的局限性,公共領域及其原則還被認為是極其脆弱的,政權、市場、參與者理性的缺失,任何一點偏差都會造成公共領域的“重新封建化”,積極批判的公眾淪落為被動消費的觀眾。許多學者在哈貝馬斯之后對他的公共領域原型提出了批評,認為他對于公共領域的限定過于狹窄,將女性、少數族群、工人階級和其他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的邊緣人群排斥在以中產階級倫理和美學為標準的公共領域之外。英國學者庫蘭(James Curran)認為,在當代社會,少數族群的文化、娛樂節目、商業文化早已成為一個含義更廣泛的公共領域的重要組成部分。大眾傳媒中的娛樂文化為絕大多數的公眾提供了對于社會現實的認知圖譜,它們是各種價值觀和身份認同的爭議發生的場所,是邊緣群體向主流社會表達抗議的話語形式,更是性別、種族、階級、家庭、福利等政治化議題得以在公眾中引發辯論的載體。(庫蘭,2006年,第134頁)在這一章,我們將進入光怪陸離的電視真人秀的世界,去探尋大眾化公共領域中所蘊藏的文化政治。
21世紀以來,越來越多的觀察者發現改革開放之前和之后的中國社會在文化上繼承與斷裂并存,呈現出復雜和膠著的狀態(Rofel, 1999;Hanser,2006; Ho and Ng,2008; Erwin, Adams and Le,2009)。改革開放之后的文化強調對日常生活的一種個人主義、追求物質滿足和去政治化的視角,以此成為對過去以集體主義、自我犧牲的清教主義和階級斗爭為核心的革命時期意識形態的反撥和消解。與此同時,其他的文化價值體系在主流意識形態缺位的情況下競相進入。比如,重獲中國社會青睞的傳統文化和從西方引入的市場話語正在取代日益空洞化的社會主義文化價值觀,成為在充滿變數的“自由”經濟以及全球化的社會時空間中,提供社會認同和文化意義的兩種重要力量。無論兩者之間有何種差異和矛盾,傳統文化與市場話語在涉及家庭價值和家庭生活的各類表述中表現出驚人的一致。兩者都把當代的核心家庭神圣化,都摒棄社會主義激進的性別觀念和性別關系的理想。在這一主題下,改革開放后的文化價值和后女性主義產生了合流。社會主義時期關于女性獨立、與男性平等、分享和集體主義等女性主義的觀念受到質疑和解構,成為需要被激烈顛覆和超越的舊意識形態。
以家庭、愛情、兩性關系為主題的媒介產品充斥在今天的大眾文化市場,本章將以一檔流行的約會類真人秀節目《非誠勿擾》為具體案例,旨在厘清當今中國大眾媒介中顯現的改革話語與后女性主義性別話語的復雜關聯。《非誠勿擾》自2010年播出以來,迅速成為中國最受矚目、最具爭議的真人秀節目類型。該節目具有不同尋常的形式。節目中男女參與者對彼此有爭議的評論癥候性地折射出當代社會的流行文化與大眾話語中備受爭論的性別刻板印象和性別意識形態。這檔節目非常具有研究價值,因為它將當代中國一些看似散亂的社會發展問題和社會話語勾連在了一起。其中之一便是在近些年日益受到關注的、20世紀70年代之后出生的都市一代難以找到適合的結婚對象的問題。社會學家和評論家認為這一現象背后的原因有:計劃生育政策所導致的人口比例失衡、都市白領更加個人化的生活方式、現代化大都市生活中不確定的人際關系,以及受到良好教育的職業女性很難找到更優秀的男性結婚等等(張樂,2007年;左雪松,夏道玉,2008年;陳琴,2009年;周松青,2010年)。這一話題成為大眾媒介話語和交互式新媒體上爭論的熱點。主流討論傾向于認為相較于男性,超過平均結婚年齡的單身女性更有可能產生社交障礙和心理問題,她們也承擔著更大的社會壓力和心理壓力。人們甚至發明了“剩女”這個詞來統一指代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保持單身的成年女性這一實質上是異質的、多元化的群體。約會真人秀節目的核心內容是單身男女之間對潛在約會對象的選擇和評價過程,所以諸如對兩性不同社會角色的理解和他們對彼此不同的期待之類的話題頻繁出現。這為研究當今中國曖昧、模糊和充滿爭議的性別認同和性別關系提供了豐富的研究資源。
另一個與此有關的話語場域是占領電視等大眾傳媒的促銷文化,它日益瞄準躁動不安、愛做夢和具有一定消費能力的都市年輕人,在為他們批量生產欲望、幻想和恐懼的基礎上激勵購買行為,增加產品銷量。真人秀之類的娛樂電視節目在形態設計上就是和促銷裝置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的。除了那些已經在電視產業內部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機制化的產品植入和商業廣告,節目內容本身也通過展示令人向往的生活方式,將由商品所包圍和定義的城市中產階級生活環境自然化。《非誠勿擾》中的參與者們往往通過職業、收入和物質條件來檢驗他們潛在的約會對象,這表明商品已經成為了幸福生活不可缺少的條件。一些女性參與者公然表現出的極端物質主義令節目在觀眾中引起巨大爭議,甚至招致了國家相關管理部門的嚴厲審查,并出臺了一系列針對約會真人秀節目的限制措施。其中之一就是節目的制作者必須從成千上萬報名者中謹慎選擇參與者,確認他們是真誠地想要尋找約會對象,而非希望通過出位的言論一夜成名。事實上,這是很難操作的,制作者們嘗試著通過刪節敏感或不恰當的部分來降低風險。可以預見的是,審查帶來了相反的結果。官方出面指責這些節目表達和美化了道德墮落與物質主義,反而使人們回憶起已經被遺忘所掩埋的改革開放之前的價值體系。而另外一個反諷之處在于,中國社會主義的文化政治曾經將自身的文化合法性部分建構在將女性從家庭、順從和自我犧牲的壓迫傳統中解放出來的承諾之上,而今天代表這一文化的意識形態機構竟然開始指責女性將個人幸福和物質所得凌駕在家庭觀念和真愛之上。女性不再因為她們的叛逆而成為革命爭取的對象,反而因為背離了傳統和家庭而受到斥責。因此,在節目生成的巨大話語場域中,觀察社會主義文化、傳統文化和消費主義各自所推崇的兩性觀念、女性的社會地位和家庭制度如何混合、協商與對抗是非常有趣的。
最后,我們需要考慮電視真人秀這一節目類型本身以及它在中國獨特的發展歷程。在西方國家,上世紀80年代真人秀節目在電視產業經濟結構轉型、新自由主義文化的影響、電視頻道極大豐富、新的交互式傳播技術發展的背景下,大舉進入電視黃金時段。由于其低廉的制作成本、便利的商品植入、更具針對性的營銷形式以及觀眾參與的機會和現實主義的外衣,電視真人秀將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時代的經濟、社會和審美理想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它變成了電視網、有線電視和新形式交互式電視都青睞的一種主要的節目類型。(Murry,2009)90年代開始的中國市場經濟發展與新自由主義全球化具有結構性的關聯,媒體產業都努力擺脫國營機構的面貌,在保持其國家意識形態機器這一角色的同時,將日常運營和內容生產商業化。通過引進節目模式,本土化節目內容、真人秀節目避開了國家對進口國外節目的限制。與其在西方的境遇相似,因其低廉的制作成本、銷售機遇和通過參與對觀眾的準確估計,大受國內電視臺的歡迎。然而,真人秀進入中國電視的黃金時段卻遭受了更大的困難,這主要是由嚴苛的內容審查標準造成的。真人秀這一形式將通常被理解為公共服務的紀實現實主義,和窺視真實的私人生活的樂趣以及體驗極端情境下人性的陰暗面造成的轟動效應結合在了一起。(Murry,2009)而不論是暴露社會問題的現實主義還是鼓勵窺私欲的真實游戲,都常常受到審查機構的限制和指責,因為這些機構的宗旨就是減少任何影響當下社會秩序的穩定性與合法性的文化信號。約會真人秀是比較少見的成功案例,它使社會中業已存在的文化和意識形態差異浮現出來,并在公共空間引起熱烈的討論。通過讓真實人物在舞臺上展示他們的生活、思想和行為,真人秀產生了吊詭的效用,一方面將社會被隱藏的部分真實揭示了出來,另一方面對在公眾審視下暴露自己的個人發揮了規訓作用。(Andrejevic,2009)約會真人秀為性別表演、自我認同和性別話語霸權提供了對抗、協商的平臺。《非誠勿擾》尤其有趣,其中一些參與者(女性為主,也偶爾有男性的參與者),因為渴望在舞臺上表達和爭辯,甚至不惜犧牲自己在潛在約會對象面前的良好形象,而飽受詬病。節目制作人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也承認,《非誠勿擾》除了婚介這一公共服務外,還具有鼓勵人們表達的社會意義。因此,該節目可以被看作是一個愛、性別、階級、性等多重話語進行對話、競爭的公共平臺。它既是戲劇、紀錄片、對抗的公共領域,也是對主體進行凝視和展示主導意識形態的公共奇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