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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是一個具有悠久編史傳統的國度,有關歷史的連續文字記錄可以上溯到西周共和元年(公元前841年),厥后延綿不斷,構成人類文明史上獨一無二的勝景。真可謂楚杌晉乘魯春秋,左丘司馬班蘭臺,史學名篇煩不勝數,東觀圣手代有人出。舉凡書寫體裁,就有紀傳、編年、紀事本末、綱目、實錄、典志、史鈔、史評、譜系等花樣繁多的名目;正史之外,又有雜、別、野、稗、私、通、專之分;專史之流,則學科史也。最新版《辭海》(2009)釋“專”,在舊條目列舉的若干學科史后,特意加上了“自然科學史”一項,體現了中國辭書工作者認識上的一個可貴進步。這種進步與歷史學研究對象的流變有關,也與中國從事科學技術史研究的學者們近幾十年來的努力密不可分。

太史公開榛辟莽,所創“八書”中《樂》、《律》、《歷》、《天官》、《河渠》等,多涉及當時人們對自然現象的認識和某些技術操作,指其為科技史的胚芽不為過分。20世紀史學大家如鄧之誠、呂思勉、郭沫若、范文瀾、錢穆、翦伯贊、周谷城、尚鉞、白壽彝等,皆以通貫古今名世,其傳世作品中也不同程度地納入了科技史的內容,有的大師甚至直接延聘科技史專家參與撰稿。

近代以降,科學與技術對社會進步的作用日益彰顯,體現在編史觀念上,那種以王朝興廢為主線和以帝王將相為中心的史學著作不再被奉為當然的“正史”,盡管學者們今日仍然沿用這一術語。反過來,推動歷史前進的革命力量——科學與技術,以及創造歷史的關鍵角色——科學家、發明家、工程師、工匠、醫生們,逐漸成為史學研究的重要對象。大約從20世紀30年代開始,科技史就逐漸演變成一門獨立的學科,它既脫胎于一般的歷史學而與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又因研究對象的特殊而具有許多獨特的學科特征,進而對從業者的知識背景與專業訓練有著不同于一般史家的嚴苛要求。

早期的科技史著作多由在相應領域工作的專門家書寫,無論中外都是一樣。在我國,如朱文鑫、竺可楨之于天文氣象學史,李儼、錢寶琮之于數學史,葉企孫、錢臨照之于物理學史,張子高、袁翰青之于化學史,王庸、侯仁之之于地學史,伍連德、陳邦賢之于醫學史,萬國鼎、石聲漢之于農學史,陳楨、夏緯瑛之于生物學史,梁思成、劉敦楨之于建筑學史,茅以升、劉仙洲之于技術史等等,他們本身就是各自專業領域中的翹楚,其著作文章可以說是“專中之專”。然而隨著研究的深入與題材的拓展,特別是隨著學者們對歷史上科學、技術與社會互動關系之認識的深化,就需要一種能夠跨越學科通貫古今的科技史讀本了。

讀者眼前的這本書,就是國內出版的第一部中國科學技術通史的最新修訂本。

《中國科學技術史稿》(以下簡稱《史稿》)由科學出版社初版于1982年,首次印刷16300冊,面世之后好評如潮,當年即榮獲全國優秀科技圖書二等獎。國內眾多一流的科學家與文史大家均留下了贊語,誠如時任中國科學院副院長的錢三強先生所說,該書的出版“標志了我國科學技術史研究的新成就和新起點”。1984年,該書重印時略有訂正;其后又經重印,至1985年第3次印刷時,累計印數達59500冊。

這一次的新版以1984年重印本為底本,由作者加以補充和修訂,更新了插圖,又將原先的上、下兩冊合為一帙,制為16開本。全書除前言、結語外共分10章,遠迄舊石器時代,近至20世紀初的“新文化運動”,總計65萬字。在舉國上下大談繁榮社會主義文化的時刻,北京大學出版社適時地推出這一修訂版,使《史稿》成了一部真正的跨世紀著作,這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

《史稿》初版問世之際,恰值20世紀80年代那一波中國文化熱興起的前夜,之前則有濫觴于70年代末的“科學的春天”,可以說是生逢其時。經過將近30年的時間,《史稿》仍然受到學術界與廣大讀者的歡迎,雖然一再印刷仍舊脫銷。它還被許多高校和科研院所指定為教材及考研參考書,并被譯為日文由東京大學出版會出版,臺灣則有木鐸出版社改名為《中國科學文明史》以繁體字印出。盡管后來國內又出現了數種類似題材的書籍,《史稿》至今仍是了解中國古代科技發展的至好選擇,也是研治中國古代科技史的可靠向導。所有這一切,就不能簡單地歸因于時代之機緣了。

除了前面提到的“國內出版的第一部”之外,該書還有如下一些特點:

首先是專業性強。《史稿》的幾位作者,本來都具有很強的專業背景,分別專攻數學史、農學史、天文學史、物理學史、技術史和地學史,其中幾位堪稱該學科領域頂尖的專家,他們又廣泛征求并吸納了研究所內外同行及相鄰領域專家的意見,因此在科學原理、知識內容與技術細節的闡述上頗為精煉到位,這是后來的某些同類讀物所不能比擬的。

第二是門類齊全。中國古代有關自然知識的探索,恢弘而成蔚然大觀者,向有天、算、農、醫四科之謂;其實四者之外,自成系統且與科學技術有著某種姻緣的也還不少,如煉丹、堪輿、金石、本草、星占、律歷等即可入流。中國又被譽為“發明的國度”,除了婦孺皆知的“四大發明”之外,瓷器、漆器、蠶桑、絲綢、針灸、水稻種植、赤道坐標系、與算法口訣緊密配合的算盤、青銅鑄造中的某些關鍵技術(合范法、失蠟法等)等,都在人類文明史上擁有絕對的發明優先權。《史稿》涉及的知識,如果套用今日的學科劃分,包括數學、天文、物理、化學、生物、農學、地理、采礦、氣象、醫藥、冶金、陶瓷、食品、造紙、建筑、橋梁、航海、造船、水利、紡織、印刷、機械等等,這也構成了日后中國科技史工作者編撰出版大型《中國科學技術史》系列叢書的基礎。

第三是體現了內史與外史兩種研究進路的結合。除了對知識本身及發展線索的準確描述之外,《史稿》對影響中國古代科學技術的外部因素給予了相當的重視,對相關的政治環境、經濟基礎、文化時尚與思想潮流都有簡明扼要的闡述。例如講到戰國時代的學術繁榮,就指出春秋以來的社會大動蕩打破了“學在官府”的局面,而私學的興起造就了大量的“士”,后者不但在軍事政治等方面為王侯出謀劃策,許多人還從事文化與科學技術的研究。又如講到宋代科學技術的繁榮,就聯系到印刷術的發達加速了知識傳播的進程;而交子、會子等紙幣的流通不僅適應了商業的需要,反過來又刺激了農業與手工業的發展。

第四是對考古資料和傳世文物的重視。中國不但擁有悠久的歷史,還具有豐富的考古資源。存留至今的古代遺跡與不斷出土的地下文物,為歷史工作者提供了大量生動的研究素材。《史稿》的作者們很好地利用了這一條件,廣泛援引考古發現的文物資料,或與相關的史料印證,或填補某些文字記錄方面的空缺。舉其要者,就有半坡先民的半穴屋遺跡,河姆渡稻作及木構建筑殘存,錢三漾出土絲織物及木槳,各種青銅器、鐵器及型范,曾侯乙墓出土的編鐘及二十八宿漆箱蓋,大冶銅綠山春秋時代的銅礦井遺址,漢畫像石上反映的紡織、牛耕與冶鐵場景,馬王堆出土地圖、醫方、漆器及絲帛品,泉州出土宋代海船,南京出土明代大船舵等。這些實物的出場,為中國古代文明在科學技術上達到的高度提供了令人信服的證據。

第五是很好地反映了中國同域外文明的碰撞及相互影響。《史稿》用了相當多的篇幅來處理這一題材,如隋唐五代時期中國與朝鮮、日本、印度及中亞、西亞地區的科技交流,宋遼金元時期與伊斯蘭世界的科技交流,以及明清時代的“西學東漸”、“洋務運動”以及西方科學技術知識的大規模傳入等。此外,該書也用一定的篇幅介紹若干少數民族的科技成就,體現了中華民族大家庭內不同族群、不同地區在科學技術方面互相交流與融合的情況。

以上這些特點,也許可以解釋《史稿》魅力經久不衰的原因。

《史稿》的作者是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的一個研究小組,成立于“文革”結束后的1977年,由杜石然先生領銜。今天,六位作者中的一半,曹婉如先生、金秋鵬先生、陳美東先生已先后作古,健在的幾位也都步入耄耋之年。寫到這里,自己覺得有義務對《史稿》的作者們及相關的背景作一點介紹。

我是1978年隨著“科學的春天”的腳步邁入科學史門檻的,對《史稿》的寫作經過有一些耳聞,也曾目睹前輩們工作的狀況。當時研究所辦公條件頗為艱苦,可謂居無定所。我因為要向導師杜石然先生匯報學習情況,去過幾次作者們工作的海運倉總參招待所,只見房間里到處都是書籍和文稿,辦公桌、床上、地上堆得滿滿的。衛生間則充作暗室,常常是最年輕的金秋鵬先生在里面赤膊鼓搗,只有在需要換氣和進煙的時候才出來打個招呼。其他先生們也都是樂呵呵地忙著各自的事情,緊張有序但氣氛極為和諧。

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是1957年元旦掛牌成立的(當時稱研究室),早期的成員主要從事學科史研究,如李儼、錢寶琮就都是權威的中國數學史專家;還有一些著名的科學家擔任該所兼職研究員和研究生導師,如葉企孫、張子高、侯仁之、劉先洲、王應偉、王振鐸等。杜石然先生就是在當年考入研究所的,師從李、錢兩位大師學習中國古代數學史。順便說一句,他也是中國第一個科學史專業的研究生(當時沒有碩士、博士之說);《史稿》的另外兩位健在的作者范楚玉先生和周世德先生,以及逝去的陳美東先生,也都是“文革”前的研究生。

早在1959年,還是研究生的杜石然先生就萌生過編撰一本中國科技通史的想法,但是未及動筆就被叫停。“文革”甫告結束,他與同事們再度提出開展綜合性的中國科技通史研究的計劃,其預期產品是由一部通史帶頭、外加若干專史和工具書組成的多卷本《中國科學技術史》。如果把這套大叢書比作集團軍的話,《史稿》就是這一龐大軍團的先遣隊。

先遣隊的勝利為大軍團的組建和進軍開辟了道路。1988年,就在這項計劃順利啟動的時候,我曾在京城發行量頗大的媒體上撰文,內中提到:“早在一九五六年,中科院就制定了編寫中國科技史叢書的計劃,后來政治氣候變化,這一計劃也就落空了。現在,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再次把這一編寫中國科技史叢書的計劃提到議事日程上來。在最近召開的編委會擴大會議上,主編杜石然先生回顧了叢書三上三下的艱辛過程,擺出了目前具備的有利條件和困難,表示了要在七年內。完成這套叢書的決心。我們愿早日看到中國人撰寫的大部頭科技史著作問世。”(《北京晚報》1988年12月13日第三版)

日前這一堪與李約瑟博士的鴻篇巨制媲美的28卷本《中國科學技術史》即將全部出齊,而當年在首批書籍發行前決定對外公布有關人員名單時,主編換了人,開辟草萊的杜石然先生險些被“擢升”為顧問,最后還算名列常務編委。說到底,這套大書中的開篇通史卷,就是在《史稿》的基礎上修訂增補而成的。

千禧年前后,我在外地拜會一位從研究所調出去的前輩朋友,他不但是個出色的生物學史家,還以記憶力好和善于閱人見長,亦曾短時期擔任過研究所的負責人。他說過的一句話我記得非常清楚,那是——“平心而論,老杜對研究所的貢獻最大。”如今這位老朋友已歸道山,但他說話時的那副神情和語態,似乎就在眼前。

人們真的都會“平心而論”嗎?

杜石然先生思維敏捷、博學多才,看人論事一針見血。他自幼嗜讀,大學畢業后又做過一段時間的圖書管理員,是我所認識的雜書讀得最多的一位學者。興致來時,先生還會弄個詩詞楹聯什么的,我曾收羅了一些,日后或許可以輯出個新的“杜詩箋注”來。下面恭錄兩首,一是賀錢寶琮先生七十壽誕而填的“千秋歲”:

風和日麗,正李桃齊濟,坐花又面諄諄教,方道劉徽聰,更論沖之慧,談笑間,疇人千古任評說。

筆落盡珠璣,縱談皆歡醉,人未老,志千里,旭日沐東風,心比蒼松翠,共舉杯,學生試譜千秋歲。

時值錢老主編之《中國數學史》(科學出版社,1964年初版)殺青統改之際,地點在當時研究所所在之九爺府(即孚王府,位于北京朝內大街與南小街交口處)東北小院。當春夏之交,藤蘿枝蔓,棗花飄香,在場人物除了杜先生和壽星錢老之外,尚有梅榮照、何紹庚等幾位當年的“年輕人”。這首詞如實地反映了兩次浮世大混沌之間難得的一小片寧靜時光中的師生之情。

二是詠尼亞加拉大瀑布的楹聯,作于2007年夏:

崖斷千尺,潮狂暴落,逝者如斯,但喜仁者壽,閑人方得大靈氣;

濤驚萬鈞,氣蕩氳氤,前途舛惑,勿悲道將窮,朽儒尚能小文章。

詠的是自然之景,抒的是人世之情,“小文章”是謙辭,“大靈氣”是我所景仰的。

杜先生常鼓勵年輕人多讀書,古今中外都要讀,但不能死讀書。記得是1980年春夏之際,先生建議我們幾位理科出身的研究生以游學的方式去補文史課。一個多月下來,我們行經冀、晉、陜、豫、魯五省,兩渡黃河,三涉渭水,走訪了中原地區的諸多圖書館、博物館、文管所及歷史遺址,體會到“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樂趣。我曾寫過一篇《一次難忘的游學經歷》(《廣西民族學院學報·自然科學版》2006年12卷3期)志其事。先生又具語言天才,模仿他人的口音及方言惟妙惟肖,日語自不必說,英語也比許多以“寄托”為奮斗目標的青年好得多。1990年退休后,先生應邀赴日,相繼在東北大學、佛教大學執教達十年之久,講授中國科學史和思想史,目前寓居加拿大。

杜先生曾戲言要寫一本《新儒林外史》,其實先生的行跡是應歸入當代儒林之列的。有了先生這樣的人物,科技史這門看起來枯燥的學問才有了趣味透出亮彩。昔者漢儒皓首而窮一經,有以兩字經文成數萬言疏者,今人幾乎不可能做這樣的功課了。新一代的科技史工作者,應有更開拓的學術視野和更廣博的文化修養,否則“跨越創新”、“重點培育”都是空話。泥古非今者迂,喜新忘舊者陋;崇洋廢本流于輕浮,自大排外失之偏狹。這不是什么名人語錄,只是我胡謅出來的幾句順口溜,是從杜先生的治學經歷和學術風格中品味出來的一點東西:年輕的科技史學者不但要學有所專,更應有通博的勇氣和追求,古今中外都要拿過來瞧一瞧,至少主觀上不能厚此薄彼。

《史稿》修訂版殺青前夕,杜先生跨洋馳電命補序文一篇。吾小子何識何能,學業不精,更不能通達,只是胡亂翻過一些書而已。但師命難違,惶惶中草成此篇,還請吾師及眾方家鞭正。

受業門生 劉鈍曾任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所長、中國科技史學會理事長,現為國際科技史學會主席。

辛卯歲末謹序于燕都之夢隱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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