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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生命的奮進與時代的感受

一 少年時代

牟宗三,字離中,1909年4月25日生于山東省棲霞縣蛇窩泊鎮牟家疃村牟家老宅。

棲霞,位于山東半島的中部。這里四季分明,群山環繞。牟家疃村位于棲霞東南約三十里一塊群山環繞的小平原上。這里遠離喧鬧的大都市,又不靠近交通要道,顯得格外的寧靜、恬淡。東北方向上老鷹山在十里之外就止住了腳步,清水河一路歡歌細語,繞過村南,悠悠流去,常年不息。春季到來,清水河兩岸,果樹梨花,競相開放,千樹萬樹,不見邊際,一片銀色世界。牟宗三就出生在這里,并在這里度過了他的少年時代。

棲霞牟氏是明洪武三年由湖北公安遷來,初祖牟敬祖曾任棲霞主簿。由牟敬祖到牟宗三,牟氏在棲霞已歷十六世,并成為棲霞的名門望族。牟宗三祖上世代耕讀相繼,曾出現過像牟應震、牟庭、牟所等有名的學問家。至其父牟蔭清時,家道已式微。牟蔭清,為人正直,治家嚴整而有法度。母杜氏,賢而慧,生三子二女,長牟宗和,次牟宗德,牟先生乃蔭清公之第三子。牟先生在憶及自己的家庭狀況時曾自稱是“一個農家子弟”, “又生長于一個多兄弟姐妹的家庭,而又天天忙于生活的窮困家庭”。牟宗三等:《生命的奮進:四大學問家的青少年時代》,臺北:時報文化出版事業有限公司1985年3月版,第131頁。

牟宗三先生的少年時代是中國社會急劇變化的時代。孫中山領導的民主革命,幾經坎坷,日趨高漲,并終于推翻了清王朝的統治,建立了民主共和國。共和國立,封建與反封建、帝制與反帝制的斗爭并沒有止息,孫中山、袁世凱、蔡鍔、張勛等都導演過歷史的活話劇。然而這些在大都會曾出現過的驚心動魄的場面,在山高皇帝遠的鄉村,似乎未曾發生過。農民依然是幾千年傳下來的農民,生活依然是祖宗傳下來的生活,依然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這里的生活依然是悠閑、恬淡、寧靜、純樸。牟先生的生命就在這種環境中誕生,亦在這種環境中成長。

牟宗三先生對其少年時代的生活做過精彩的描述。請看:


清明寒食的春光是那么清美,村前是一道寬闊的干河。夏天暑雨連綿,山洪暴發,河水漲滿,不幾日也就清淺了。在春天,只是溪水清流。兩岸平沙細軟,楊柳依依,綠桑成行,布谷聲催。養蠶時節我常伴著兄弟姊妹去采桑。也在沙灘上翻筋斗,或橫臥著。陽光普照,萬里無云,仰視天空飛鳥,喜不自勝。牟宗三:《五十自述》,臺北:鵝湖出版社1989年1月版,第4—5頁。


這就是生活。這生活是人與天地萬物混一的生活。它遠離都市的文明,沒有染上任何現代的印跡。陽光、白云、飛鳥、綠桑、細沙、河水等等都是那樣的自然、親切、純真,這自然、親切、純真與少年時代牟宗三的那種自然、親切、純真恰好融為一體。

少年時代的牟宗三既沒有沉浸于子云詩曰之中,也沒有那種為賦新詩強說之愁,伴隨他的只是一種純樸的生活,混沌的生活,一種不識不察、不著不著、無所謂生活與不生活的生活。與同伴們東鉆西跑,挖土坑,攀樹木,穿墻角,捉迷藏,天真無邪,自由自在。牟家疃村中有池塘,初夏時節,一群一群的小魚浮在水面曬太陽,他拿一塊肉骨頭,放在竹籃里,沉下水去,不大一會兒,一大堆活蹦亂跳的小魚被拖上來了,這樣一而再,再而三,肉味沒有了,小魚也就不上來了。正是與自然界的小動物斗智斗謀中尋求著鄉村里那特有的樂趣,展開著自己的生命歷程。

牟宗三出生在北方的鄉村,他沒有富家子弟的那種嬌弱,不乏農家子弟幾分潑辣。北方孩子的游戲如溜冰、打瓦、拍球、踢毽,他樣樣都行。既然是農家子弟,當然在春耕秋收的農忙季節也要參加勞動。少年的牟宗三,個頭雖不高,但身體卻十分壯健。北方農村的力氣活如扛、抬、挑、負,樣樣能做,水里泥里他也能彎得下腰,進得去。15、16歲時,他竟能背負一百多斤的糧袋走一里多路,為此他得到了蔭清公的不少夸獎。

少年時代也是人的感情最為純真、圣潔的時代,這時感情投入往往是最干凈無邪的。牟先生在其《五十自述》中記下了他少年時代唯一的一次戀情的流露。一年的冬天,牟家疃來了個馬戲團,“正是天氣嚴冷,風雪飄零之時,他們圈一個廣場,先是鳴鑼開場,繼之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騎在馬上,繞場一周。矯健的身段,風吹雪凍得紅紅的皮色,清秀樸健的面孔,正合著上面所說的清新俊逸的風姿,但是可憐楚楚的,是女性的,不是男性的,我直如醉如癡地對她有著莫名其妙的感覺。先父嚴肅,不準小孩常去看這類江湖賣藝的把戲,我不知不覺偷去看了好幾次,我一看見她,就有著異樣的感覺,既喜悅又憐惜。事后我每想起,這大概就是我那時的戀情”牟宗三:《五十自述》,第15頁。。這次戀情是一種單向的投入,自然是轉瞬即逝,無果而終。然而它在牟先生記憶的年輪中,刻畫下的印跡則是深刻而鮮明的,以至于他到了晚年,每每憶起仍有一種幸福之感。

少年時代是一個人的混沌時代。這混沌是說人在這時對自己的過去和未來并沒有清楚的意識,他在天地萬物之中也未能確證自己。這種混沌是任何人也難以超越的階段。正因為它混沌,所以它才蘊藏無盡的未來。在未來中,他可以成為一個農夫,一個商人,一個闖蕩江湖的人,一個軍人,一個政客,一個學者……按照傳統的慣例,父母在對子女作出安排時,一般讓老大管家,老二經商,老三讀書。牟宗三自9歲起,其自然生命就漸漸離其自己,走上讀書求知的道路。

二 讀書與求學

牟宗三9歲入鄉村私塾,三年后轉入蛇窩泊新制小學,15歲入棲霞縣立中學。

蛇窩泊在牟家疃的西北方,兩地相距大約一里路之遙,這點路對于一個十幾歲的小學生并不算什么,由鄉村進入縣城后情況就有所不同了。雖說從牟家疃到縣城也不過幾十里路,但在交通很不發達的上世紀20年代初期,對于一個鄉村少年來說就算是出遠門了。“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與父母兄弟姊妹相處的家庭生活了,再也沒有鄉居的自然生活了。”牟宗三:《五十自述》,第21頁。孔子曾言:“吾十有五而志于學”,對牟宗三先生而言,亦15歲起正式踏上讀書求學的歷程。

牟先生曾說:“我初入中學,功課都很平常,但也頗用功。每門都可勉強接得上。尤其是英文、數學,我算是好的了。其實我對此兩門并不行。只因下縣風氣初開,一般人都隔的甚遠,根本不發生興趣,而我還勉強能接得上,所以倒顯得我行了。”同上書,第22頁。“我在中學時讀國文,學作文,都是相當吃力的,勉強不落人后而已。”同上書,第23頁。“在中學時,人都能看小說,我獨不能。我覺得看小說也要費力。至于高級小說如紅樓夢水滸傳之類,我進北大預科始能看得懂。”同上書,第24頁。這里并不排除牟先生自謙的成分,但也大致反映了牟先生那時學習的實際狀況。這一狀況正好反映了牟宗三讀書與求學的艱難歷程。

牟先生認為自己不是一個有巧慧的人,自己不善于應考,以為受考是一種可恥的事情,甚至認為那是一種侮辱,并坦言若在科舉時代,恐怕自己連個秀才也考不取,因為他不具有那種適應成規的巧慧。他說:“把著手去教我學點什么事,我全然不能適應,儼若癡呆。那時我的生命被閉住了,靈感塞住了,我全成被動,好像是塊木頭。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手腳無措處。”同上書,第6頁。但他自幼喜歡獨立運思,對自己親手去制作一樣東西有一種獨立自足的興趣。

盡管牟宗三不是一個有巧慧的人,他的心靈和氣質使他無法接受一套外在的機括,一套外在的程式,無論這套機括是自然的語言符號系統,還是人為的文章結構,他的心靈都難以契接,但他的學術成就足以證明他是20世紀最有才華的學者之一。他雖不具一般人所謂的小巧慧,但卻具有常人所不具有的大智慧,也許他舍己以從人的接受力不顯特別,但他獨立的創造力則特強。他雖自謙自己的國文不行,事實上他并不乏文學才能,只要是讀過其《水滸世界》、《五十自述》等文章或著作的人,都會為牟先生那富有哲理意蘊的文學才能所折服。他的學術成就誠然來自于他幾十年念茲在茲的辛勤耕耘,但沒有大智慧也無法駕馭這些學術積累。

1928年春,牟先生告別棲霞中學,前往北京求學。同年考入北京大學預備科。這一年,國民黨的北伐軍占領了北京,結束了李鴻章、袁世凱以來的北洋軍閥的統治,北京出現了短暫的平靜。那時的北京,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余灰未燼,各種新思想、新學說依然蕩激著青年學子的心靈,政治氣氛也十分濃烈,這對于從鄉村剛剛來到大都市的牟宗三來說,非常具有吸引力。這使他感到從來未有的開闊、解放,并一度對政治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然而這種興趣不久也就消失了。在課外,他把五四新文化運動風云人物的書籍都找來看,但真正對他產生吸引力的是“科學與人生觀論戰”的那些文章。不過,他感到張君勱的文章無光彩,丁文江的文章也無風姿,而吳稚暉的一篇長文《一個新信仰的人生觀與宇宙觀》對他產生巨大吸引力。他直接為吳氏的那種浩瀚的生命和縱橫的才氣所吸引,為他那壓倒一切、橫掃一切的氣勢所吸引。他說:“我那時思想之受他(吳稚暉——引者注)的影響最深,可謂達泛濫浪漫之至極,粗野放蕩,幾不可收拾。文字荒謬,不避骯臟,全為他所開啟。有一次,先父看見了,大為震怒,責斥何以如此。我當時極為羞愧,答以外面風氣如何如何。先父則曰:擇其善者而從之,不善者而改之。何可如此不分好歹?外面那些風氣算得了什么?我當時肅然警醒,心思頓覺凝聚,痛悔無地。大哉父言,一口范住吳氏的浩瀚與縱橫,赤手搏住那奔馳的野馬,使我頓時從漆黑一團的混沌中超拔。那些光彩,那些風姿,那些波瀾壯闊,頓時收煞、降伏、止息,轉向而為另一種境界之來臨。”牟宗三:《五十自述》,第35頁。

牟先生從浮泛中超拔出來,心思才真正沉靜下去,開始讀《朱子語類》。開始他也不知朱子之所云,但讀了一個月之后,心思忽然開了,朱子說著這一句,他常能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在大學預科時,他就對哲學產生了興趣,也表現出了出色的哲學才能。他說:“我那時的想象非常豐富,慧解也非常強,常覺馳騁縱橫,游刃有余。稍微玄遠一點,抽象一點的義理,不管是那一方面的,旁人摸不著邊,我一見便覺容易通得過。”牟宗三:《五十自述》,第42頁。預科過后,牟宗三先生直接升入北京大學哲學系。

北京大學可以說是中國現代哲學的搖籃,現代中國的眾多哲學名流或出自北大,或任教于北大。陳獨秀、胡適、李大釗、梁漱溟、張申府、熊十力、金岳霖、馮友蘭等都與北大有著某種關聯。牟先生在北大學習期間,張申府、鄧高鏡、林宰平、熊十力等仍執教于北大哲學系,金岳霖亦在北大兼課。北京大學開放、自由的學術氣氛,雄厚的師資力量,豐富的藏書,為牟的學習創造了良好的條件。

在四年的大學學習中,對牟先生幫助和影響最大的,在校內是張申府先生和金岳霖先生,在校外則是張東蓀先生。這三位先生在20世紀上半期的中國哲學論壇上都是一流的人物。張申府和金岳霖都給牟宗三班上開過哲學課,正是在課堂上牟認識了這兩位先生。至于張東蓀先生則是通過當時國內唯一的哲學雜志《哲學評論》得以心識的。在這三位先生之中,張申府先生對青年牟宗三的影響尤為重大。張先生是中國數理邏輯的奠基人之一,他早年介紹和研究羅素哲學,后轉向宣傳唯物辯證法。張申府是牟宗三的邏輯學,尤其是數理邏輯的啟蒙老師,也是牟宗三在北大求學期間平素最親近、最相契的老師。后來由于牟宗三對張申府過多地參與政治活動表示不解,便漸漸與之疏遠。然而牟宗三進入邏輯領域并在邏輯學上取得重大成就,張先生實有引路之功。

當然,在大學時期,除了上面所談及的三先生外,林宰平、沈有鼎等先生也曾對牟產生過某種影響。就牟宗三的文化生命而言,所有這些影響也許都是枝葉之影響,非根本之影響,對其文化生命和學術路向產生決定性影響的事件是他遇見了熊十力先生。

三 遇見熊十力,始嗅到了學問與生命的真意味

熊十力(1885—1968),湖北黃岡人。中國現代最富有原創性的哲學家之一。他早年參加辛亥革命。共和國立,見黨人競權奪利,革命終無善果,轉向對中、印兩方學術的探究,決心另辟一條學術救國的道路。曾入支那內學院問佛法于歐陽竟無大師,然后由佛學進而深契大易之大化流行、生生不息之理,從中國文化的內在生命處去體驗中國文化活的靈魂和現代價值,最后舍佛歸儒,并成為一代儒宗。20年代初由梁漱溟推薦入北京大學哲學系講印度哲學,著有《新唯識論》、《體用論》、《十力語要》等。

牟宗三是在大學本科三年級的時候由鄧高鏡先生介紹得以認識熊十力的。牟宗三在《五十自述》一書中對其與熊十力相識的過程有一段生動的描述。他回憶說,有一個冬天的晚上,他去鄧高鏡教授家,鄧先生拿出熊十力的《新唯識論》給他看。他一看署款為“黃岡熊十力造”,覺得十分奇特。他將該書拿回宿舍后,一個晚上匆匆讀完。第二天,他去還書,問熊十力是誰。鄧先生說,第二天下午在中央公園約熊十力吃茶,你可以去,到時予以介紹。第二天,牟宗三準時而到,林宰平先生、湯用彤先生、李證剛先生俱在座:


不一會看見一位胡須飄飄,面帶病容,頭戴瓜皮帽,好像一位走方郎中,在寒氣瑟縮中,剛解完小手走進來,那便是熊先生。他那時身體不好,常有病。他們在那里閑談,我在旁邊吃瓜子。也不甚注意他們談些什么。忽然聽見他老先生把桌子一拍,很嚴肅地叫了起來:“當今之世,講晚周諸子,只有我熊某人能講,其余都是混扯。”在座諸位先生喝喝一笑,我當時耳目一振,心中想到,這先生的是不凡……我在這里始見了一個真人,始嗅到了學問與生命的意味。……我當時好像直從熊先生的獅子吼里得到一個當頭棒喝。牟宗三:《五十自述》,第86頁。


借此機緣,牟宗三與熊十力開始了幾十年不同尋常的師生之誼。此后他就經常去和熊先生晤談、請教。有一次熊十力嚴正告訴牟宗三,你不要以為自己懂了,實則差得遠。說到懂,談何容易。牟先生認為這話對他同樣是一當頭棒喝!

熊先生對牟的教誨主要不是知識的,而是生命的,是道德人格的。當然由于長期相處、接觸,熊十力對牟宗三人格與學術的成長既有浸染之功,也有耳提面命的教誨。牟宗三清楚地記得,熊十力與馮友蘭關于良知的一段談話,對自己產生的震撼與影響。熊十力對馮友蘭說:“你說良知是個假定。這怎么可以說是假定。良知是真真實實的,而且是個呈現,這須要直下自覺,直下肯定。”牟宗三:《五十自述》,第88頁。良知是真實的,是呈現,青年牟宗三聞所未聞,“這霹靂一聲,直是振聾發聵,把人的覺悟提升到宋明儒者的層次”; “由熊先生的霹靂一聲,直復活了中國的學脈”。同上。牟自與熊相識到他1942年出任成都華西大學講師止,他曾幾度長期朝夕相從于熊十力,直到晚年他對熊十力仍念念不忘,尊崇有加。他認為:“儒學之復興,中國文化生命之昭蘇,至先生(熊十力——引者注)始真奠其基,造其模,使后來者可以接得上,繼之而前進。彼之生命,直是一全幅理想與光輝之生命。”牟宗三:《生命的學問》,臺北:三民書局1984年7月第3版,第117頁。熊十力對牟宗三亦十分器重,推崇備至,稱他為“俊才”。在牟工作與生活發生困難的時候,給予牟宗三以力所能及的幫助,并將學術生命的傳承寄厚望于牟宗三。師從熊十力對牟宗三的學術發展具有重大意義。40年代后期,牟由懷特海、羅素、維特根斯坦、康德轉向孔孟,由著意于對西學尤其是西方邏輯學、認識論的疏解、闡釋和建構轉向對中國文化尤其儒家人文主義重建,誠然有諸多方面的原因,但與熊十力的引路之功有著重大關系。

四年的大學生涯,培育了牟宗三的哲學器識,為其以后走上哲學的探索之路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在四年的大學生活中,他除了完成了課堂上的哲學學習以外,在課余,他大規模地攻讀懷特海的自然哲學與易學著作,沉溺于中西兩方學術之間。在大學生活行將結束的時候,他完成一部易學專著:《從周易方面研究中國之元學與道德哲學》,并由此得到沈有鼎先生的贊揚。1933年夏,牟告別了求學生涯,回山東壽張鄉村師范任教。

四 與梁漱溟先生的交往

30年代,國際國內局勢急劇動蕩。1931年,九·一八事變發生,民族危機空前加劇。隨著東北的淪陷,全國危急。牟宗三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告別了學習生涯,來到魯西南的壽張鄉村師范教書。

1934年秋,牟宗三辭去壽張鄉村師范教席,北上天津,住天津社會科學研究所,與哲學家張東蓀、社會活動家羅隆基常相往來,并由張東蓀介紹,加入由張君勱、張東蓀發起組建的國家社會黨。1935年,其第一本學術專著《從周易方面研究中國之元學與道德哲學》在北大同學兼同鄉王培祚的資助下,由天津大公報社出版發行,張東蓀親為制序。1936年秋,牟宗三赴廣州,任教于私立學海書院。不久后學海書院解散,牟旋北上。

書院解散,牟即失業。熊十力便請時在山東鄒平從事鄉建運動的梁漱溟每月出30元錢供牟繼續從自己讀書。梁答應出錢,但提出了具有限制性的三個條件:(一)牟宗三須到山東鄒平梁漱溟的鄉村建設研究院住相當時日,以便了解、觀察一下他所從事的事業。(二)須讀人生哲學的書,不能光念邏輯。(三)不得做政治之利用。這些條件的提出一方面說明梁漱溟對牟宗三政治傾向的不滿和學術追求的不放心,另一方面說明梁漱溟充分利用一切機會,網羅青年,為自己的鄉村建設服務。牟宗三一見梁提出的條件,反感立生,欲一怒而拒之。經熊十力相勸再三,牟宗三答應借返棲霞省親之便前往鄒平小住。到后,次日與梁漱溟先生相見。梁問道:“來此已參觀否?”答:“已參觀矣。”又問:“汝見云何?”牟宗三直言相告:“只此不夠。”梁漱溟在當時已是聞名全國的大學者,社會名流,聽到一位年輕后輩對自己滿懷信心的事業如此評價,勃然大怒:“云何不夠。汝只觀表面事業,不足以知其底蘊。汝不虛心也。”牟說:“如事業不足憑,則即無從判斷。”凡相見,三問三答,極不協調。由是牟宗三不辭而別。參見《生命的學問》,第148頁。此事牟宗三在《時代的感受》一書中也有回憶:“當時我從廣州返北平,熊先生(熊十力)要我藉回鄉之便順道拜訪梁先生,梁先生要我參觀他的鄉村建設。我們見面只三問三答,便談不下去了。梁先生問我:‘你參觀了沒有?’答:‘參觀了。’又問:‘你參觀后感覺怎么樣?’我說:‘梁先生想以這種鄉村建設的方式解決中國政治問題似乎不夠,做不到!’梁先生很詫異,又問我:‘你怎么說不夠呢?你表面看的不能代表我心中的理想。’我說:‘鄉村建設是你的事業,你以為能代表你,才要我去參觀的,既然不能代表你,什么能代表你呢?旁人無法判斷。’接著梁先生又把我教訓了一頓,說:‘你不虛心。’這樣我就告辭了。”(參見《時代與感受》,臺北:鵝湖出版社1984年版,第242—243頁。)自此牟、梁睽隔,終生無由得通。十年后,牟、梁再次以文字相見,關系更趨緊張,1946年,牟宗三與錢穆的學生姚漢源在南京自費創辦《歷史與文化》雜志,梁漱溟向牟宗三訂閱該刊,牟借此機緣順便作一長函,對梁從事政治活動極盡規諫。梁竟率爾就牟之函紙作批寄還。牟時值血氣正盛,橫遭貶損,無法吞下,將批答一一剪下,完璧寄還,由此牟梁決絕!三十年后,梁先生向某旅美學者回憶此事,依然是他這人“脾氣真大!”轉而又言:“沒想到他如今以哲學家名于世矣。”參見蔡仁厚:《牟宗三先生學思年譜》,臺北:學生書局1996年2月版,第13—14頁。

牟宗三先生不贊成梁的具體事業,不贊成他以“教主”的方式來解決中國的政治問題。他認為梁漱溟接不上儒家內圣外王的弘規,把握不住中國文化的大動脈,但對梁之為人及其學問還是相當推崇的。他曾指出梁漱溟為人極有性情,也有思考力,在新文化運動反孔最鼎盛的時候,“他獨能以贊嘆孔子的姿態出現,他維護了孔子的人生哲學”; “獨能深入孔教最內在的生命與智慧”, “而孔子的生命與智慧亦重新活轉而披露于人間”。梁開啟了宋明儒學復興之門,使吾人能接上宋明儒者之“生命與智慧”。牟宗三:《生命的學問》,第112頁。這是對梁極高的褒揚。

五 困頓歲月

1937年,牟宗三居北京,出任國家社會黨機關刊物——《再生》雜志的主編。是年,日寇全面入侵中國,全國人民奮起抗日。秋天,牟宗三由北京逃難出來,返家鄉棲霞小住,旋往南京。由南京經長沙往衡山。復在張之洞曾孫、西南聯大學生張遵騮的資助下,只身去桂林。

1938年,牟宗三在廣西田間教中學,課余,散步于田間地頭,沉浸于對現代邏輯問題的思考之中,構思《邏輯典范》一書的寫作。在那遠離城市的窮鄉僻壤,許多本來困惑的邏輯問題反而想通了。同年,應張遵騮之邀往昆明,在昆明度過了他一生最為困頓的時期。

在昆明,張遵騮及牟宗三都認為謀事并無困難。事實上,在國難當頭的特殊時期,許多人從淪陷區逃到相對安定的后方昆明,找事做談何容易!牟先生依賴張而生活,寄人籬下,外表灑脫,而內心十分焦急,張遵騮一面寬慰他,一面為牟宗三找工作而東奔西跑,謀得云南大學講席,復為他人頂替。熊十力遠在重慶,亦為其學生牟宗三天涯漂泊,衣食無著而焦急,乃函告當時北大主事者湯用彤,竭力推薦牟宗三返北京大學任教,以解牟宗三昆明絕糧之厄。湯告之,胡適那里通不過。時胡適已離開北大,做了國民政府的駐美大使。胡適究竟如何使其通不過,已無從考證。然而牟宗三與胡適在北京大學有一段不愉快的交往亦是實情。昆明謀事不成,北大任教無望,被迫函告國家社會黨主席張君勱,求其給予幫助。然石沉大海,杳無音信,不久張君勱偕其時任交通部長的弟弟張公權視察滇緬公路,經昆明,下榻翠湖旅店。牟先生從當地報紙上得知,逕往張君勱之住處。張君勱一見牟宗三,頗感驚訝。牟問張,“前上函,收到否?”張答未收到,牟甚為失望,然還是以眼前之處境,生活之狀況相告,并說明《再生》雜志在昆明銷路不暢,要求在昆明推銷《再生》雜志,以謀得五十元生活之所需。張說:“你去租房子,開好預算,即囑重慶寄款。”張君勱的說法也許是依程序處理,并非沒有道理,然牟宗三時下處境艱難,何談租房、開預算,牟宗三認為這是張的推卻之辭,甚為惱怒,含憤而去。暑去秋來,張遵騮將赴上海,牟送其至車站,張留下七八十元錢,以供牟宗三生活之用,牟接過錢,望著那徐徐開動的火車,直覺天昏地暗,日月無光,與患難交、肝膽友無語以別。數十年后,牟回憶說:“當時之慘淡直難以形容。我事后每一想及或敘及,輒不覺泣下。”牟宗三:《五十自述》,第97頁。

張遵騮走后,牟宗三又致函熊十力。時熊十力應馬一浮先生之邀,講學于四川樂山復性書院。熊十力力薦牟宗三進書院,馬一浮辭以無款。熊十力乃通過當時的教育部長陳立夫,主張由教育部出薪,以書院都講的名義進住復性書院。牟宗三接熊十力函即啟程赴四川。途徑重慶,見張君勱,由于《再生》雜志主編梁實秋已辭職,張君勱遂以《再生》事相托,勸牟宗三留重慶,不要再去樂山,牟堅辭不就,遂與張君勱鬧僵。經友人多方勸解,乃口頭答應暫留《再生》處。

牟宗三繼續往嘉定,拜見熊十力先生,船至敘府,接熊十力函,囑其勿來。熊十力住書院,與馬一浮相處極不諧,決然離去。熊、馬都是儒家人物,天各一方,互相欣賞,然而,由共學而適道,由適道而共立,由共立而共權,何其難遇,二人適道不難,共立也可,然而由不可共權而鬧翻。時日本強盜的飛機在四川各地狂轟濫炸,熊十力為日機炸傷,寄寓璧山,牟往見,師生見面,相對而泣。在璧山逗留數日,返重慶,主《再生》事。次年,以講師名義住大理民族文化書院。

大理民族文化書院解散后,牟返重慶北碚金剛碑勉仁書院依熊十力。勉仁書院為梁漱溟創辦,但梁漱溟終日奔走國事,并在香港辦《光明報》,并不住在書院。不過,書院畢竟為梁先生所辦,書院諸君子對梁敬若神明,對熊十力先生可謂雖敬不親。熊十力依附梁先生,而牟宗三依附于熊十力,牟可謂間接依附于梁漱溟。由于牟宗三與梁先生早有不諧,故而住在書院,心情并不歡暢,這樣,又是一年。

1942年,由唐君毅唐君毅(1909—1978),四川宜興人。受業于方東美、熊十力諸人,同時受梁漱溟的影響很大。1937至1940年任華西大學講師,1944年任中央大學哲學系主任。1949年與錢穆、張丕介創新亞書院,與牟宗三同為當代新儒家的精神領袖。先生推薦,牟宗三轉赴成都華西大學任講師。三年后,抗戰勝利,舉國歡慶。牟自成都轉往重慶,任教于中央大學哲學系,始與唐君毅共事。1946年春,牟隨中央大學自重慶前往南京。時內戰已起,南京是國民黨統治區域,而山東膠東則為八路軍的根據地,南北交通阻隔,牟宗三與家人久無聯系,便以自己教授薪水與姚漢源等一起創辦《歷史與文化》,以疏導民族的文化命脈、學術命脈。然終因經費困難只印了三期而停辦。1947年秋,由牟先生輪任中央大學哲學系系主任,因教務問題與資深教授方東美先生發生沖突而轉往金陵大學、江南大學任教,來往于南京、無錫間。1948年,與熊十力同赴浙江大學哲學系任教。1949年春天,牟宗三先生由杭州經上海去廣州。同年春夏之交,只身乘船去臺灣,開始了他后半生的漂泊生涯。

六 創辦人文友會

牟宗三尚在廣州時,梁漱溟的弟子黃艮庸曾勸他不要去臺灣,擔心一去臺灣就回不來了,牟對此不屑一顧,決然渡海赴臺。牟之赴臺,既有政治原因,亦有文化上的原因。

牟宗三先生抱定終生不經商,不做官。不做官,并非不關心政治,更不意味著沒有鮮明的政治立場和態度。大陸的變局,牟不留大陸而去前途渺茫的孤島,就是其政治立場和態度的鮮明反映,亦是其文化立場的鮮明反映。如果他終生從事邏輯學的研究,而不去涉獵生命的學問,或者說他只將其學問停留在抽象的“非存在”領域而不打落到“存在”領域,也許他會另有選擇。他所擔心的是中華文化生命的斷裂。故而他堅守中國文化之儒家立場,站在孔子的角度說話,以對儒家的態度,對孔子的態度劃分敵友。在他看來,中國文化是決定中國之所以為中國的根據,而儒家學說,孔子學說又是中國文化的主流、主體或主位,所以它對大陸以馬克思主義取代儒家文化的地位甚為不滿,甚至認為這種取代會使中國文化全部淪喪,這就決定了他終生無法理解馬克思主義,極力反對馬克思主義。

1950年秋,牟宗三應臺灣師范學院(后改為臺灣師范大學)之聘,主講邏輯學、哲學概論、先秦諸子、中國哲學史等課程。他只身住進臺北公館附近的一座幽靜的庭院,取名曰“東坡山莊”,學生出入甚為方便。諸如蔡仁厚、唐亦男、陳修武、陳癸淼、王淮、陳問梅等就經常出入他的住所,他亦經常在寓所為學生講課。實際上,在他身邊,圍繞著一大批關心中國傳統文化命運的青年學生。

1951年夏,他開始主講臺灣師范學院的人文講習會(后改為人文學社)。人文講習會原是師院的幾位教授和一些從大陸來臺的青年學生共同組織的非正式的學術團體,牟是該會的發起人之一。該會旨在通過師生之間相互切磋,以討論中國的命運和前途,探求中國文化的出路。由于學社的擴大,入社人員亦雜而不純,于是牟宗三應部分同學之請,舍去原社,另立人文友會。1954年8月14日,在“東坡山莊”舉行了人文友會的首次聚會,并約定以后每兩周舉行一次。從第二次聚會起,改在師大教室進行。參加人數常在三十人左右,有時多達四十人。像蔡仁厚、戴璉璋、曾厚成、周文杰、王淮、陳問梅、陳癸淼、唐亦男等都是人文友會的參加者。人文友會講習之目的在于“疏導時代學風時風病痛之所在,以及造成苦難癥結之所在。如此疏導,點出主要脈絡,使人由此悟入,接近積極健全之義理,重開價值之門,重建人文世界”韋政通:《儒家與現代中國》,臺北:三民書局1984年7月初版,第302頁。。人文友會講習范圍十分廣泛,包括古今中西學術思想、哲學思想以及與文化、時代、國家相關的問題。講習的形式主要為牟先生主講,有同學做記錄,提問、答疑、討論交替進行。1956年,牟先生離開了臺灣師范學院,前往臺中的東海大學任教。赴任之前,牟先生為人文友會作了最后一次講習,至此連續兩年的師大人文友會宣告結束。

臺灣師范學院之人文友會結束,并不意味著牟先生此種講學方式的結束,1957年11月,東海大學學生組成了一個類似人文友會的聚會,每周一次,亦在晚上進行,參加者常在百人以上。為轉化人心,開化風氣,引導青年向上,牟先生不遺余力。

牟先生不僅是青年學生的師長,亦是青年學生之良友,更是人文友會的精神領袖。在他周圍團聚著一批摯愛中國文化的青年。他的住所,青年學生出入甚為方便,大家聚在一起,常數日不散,聽講、討論、下棋、吃飯、睡覺、談天說地,從容自在,無拘無束。當年團聚在牟先生周圍的人物,如蔡仁厚、戴璉璋、唐亦男、王淮、王邦雄等,而今都成了臺灣學界的核心人物。

1958年元旦,與唐君毅、張君勱、徐復觀聯名發表《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這個宣言系統分析了西方人士乃至中國西化派學者對中國文化的種種誤解,全面闡述了他們對中國文化、西方文化乃至人類前途的看法,是當代新儒家的綱領性文件。是年秋,牟先生與趙惠元女士結婚,結束二十余年來只身飄零的孤單生活。

七 講學新亞

1960年10月,牟宗三應香港大學之聘,離臺赴港任教,主講中國哲學。1968年春,應唐君毅先生之約,由港大轉入香港中文大學及新亞書院任教。

新亞書院是由錢穆、唐君毅、張丕介于1949年共同創辦的。書院旨在承襲宋明書院講學精神,旁采西歐的導師制度,以人文主義為教育宗旨,溝通東、西方學術與文化,在香港這塊殖民地上再植民族的靈根。1963年,香港中文大學成立,新亞書院遂為其兼為成員書院。新亞研究所乃新亞書院的組成部分,1975年脫離香港中文大學的新亞書院而獨立,唐君毅任所長。1974年,牟宗三從香港中文大學退休后,專任新亞研究所教授。1978年,唐君毅先生去世,1982年,另一位當代新儒家代表人物徐復觀亦歸道山,牟宗三成了新亞精神的象征,成為當代港臺新儒家的重要精神支柱。

1976年以后,牟先生抽出相當多的時間往返港臺之間,先后在中國文化大學、臺灣師范大學、臺南成功大學、臺灣大學、東海大學等校講學,尤以在臺灣大學講學的時間為最久。1977年,被臺灣哲學學會推薦為常務理事。

1980年7月應韓國退溪學研究院理事長李東俊之邀,赴韓國作學術訪問。臺灣師范大學教授戴璉璋、韓國學者梁承武同行。先后訪問了成均館、陶山書院、啟明大學等校,并作了多場學術演講。1984年,獲臺灣“行政院”頒發的本年度文化獎。1987年,獲香港大學榮譽博士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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