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科學家

科學家和他同時代的大部分人不一樣，他不太關(guān)心人們平常關(guān)心的事情。如果他是哥白尼（Copernicus），他就不會崇尚古代；他放棄享受由于同伴的尊重帶來的樂趣，也不會考慮教會的尊嚴。如果他是牛頓（Newton），他就不會渴慕名聲，不會公開自己的發(fā)現(xiàn)，害怕談及私事。如果他是赫胥黎，他就會祈求，“只要做了，就不必關(guān)心人們是否認為我做了工作。”但是，哥白尼、牛頓這樣的科學家，誰會懷疑不是他（赫胥黎）做的呢？否定詞只講出了其中的一部分。毫無疑問，科學稟性還有肯定性的東西，還有用于補償和替代被遺棄物的東西。我們必須努力弄清這些東西。

我們的兩個形容詞所形容的態(tài)度通常被認為是一種情感傾向，一種“好奇”、“對真理的愛”、“對事實的感情”。一眼看上去，這些短語好像是矛盾的：無私與特殊的興趣配成對，非個人化與個人偏好結(jié)成雙。其實，它們并不矛盾。因為，“無私的”并不意味著“毫無興趣的”（uninterested），“非個人化的”也不意味著“冷酷無情的”（unfeeling）。科學家與其他任何人一樣都有強烈的情感。雖然如此，如果我們要真正理解科學稟性，我們就必須探究感情背后的有機體意向。

因為從肯定的一面看，科學家的特征便是，本能地決定投身于他的研究主題中，專心致志于該主題，融入其中。我們知道，有些人為了獻身于對野蠻人生活的研究，毅然放棄文明人的生活習慣，跟野蠻人一樣生活多年，成為他們所研究部落的骨肉兄弟。就這樣，科學家不為日常生活之樂趣所擾，他們憑著本能的稟性投身于特殊的研究目標。背負地球和地球上全人類興趣的哥白尼，變成了太陽，并從太陽的角度審視天堂。同樣，牛頓變成了月亮，并且，如同月亮照向地球，他確實變成所有物質(zhì)的主體，投身于萬有引力的一般定律。如果這種語言似乎過于夸張，我們不妨謙遜一點，科學家從其研究對象中清除了一切優(yōu)先賦予的意義和解釋；他們從研究對象的角度，從研究對象的本來面目去考慮研究對象。從這種意義上講，科學資料是毫無意義的，意義已被清除，剩下的只有存在。事實上，它們很快又獲得一種新的意義，科學的意義。精確地說，這種意義已非原先的意義，這種意義是自然的模型，是存在的習慣方式。如果科學是一種好奇，那么，這是一種穿透解釋之表層，直抵其單純存在的好奇；如果科學是對真理的愛，那么真理是物體及其同類的面貌，是把自己投身其中的人們的面貌，而科學則努力探究這一面貌；如果科學是對事實的愛好，那么事實就是一個清除了信念、推斷和所有這類評價的世界的物質(zhì)，而科學的存在便是為了探索這一世界。科學家的本能趨向是朝向現(xiàn)實的本質(zhì)，此時，宇宙意義、藝術(shù)價值、社會效能、個人推斷之類的用途和意圖不復(fù)存在。他只肯定地對事物是“什么”加以反應(yīng)，而不肯進一步對興趣和欣賞的需求作出反應(yīng)。

所有這一切都已多次提到，每一種陳述都可以通過字面上或是內(nèi)涵上引用加以證明，但正如人們難以認識到“無私的”和“非個人化的”內(nèi)在否定性，人們也難以認識到，在肯定意義上，科學資料便是我們所稱呼的存在之物。非常可悲的是，在心理學中，這種遲鈍的現(xiàn)象尤為普遍。例如，赫胥黎認為心理學研究者的首要工作是清除自己的各種先入為主的看法，“根據(jù)觀察所得形成心理映象”。但他既沒有提到，也沒有看到，這樣所得到的心理映象必須與一般科學資料性質(zhì)一致；并且，如果心理學想成為一門科學，它必須處理有關(guān)存在的題材。實踐勝于口頭教誨。其原因之一是，出于真誠而采納的口頭教誨并非總能給頭腦清晰地提供實踐所能給我們帶來的東西。

為了我們自己，如果要用一個詞總結(jié)科學稟性的肯定性特點，我們難以發(fā)現(xiàn)比“遵循”（observance）更好的術(shù)語。盡管這一詞語并不太妥帖，它仍然暗示了對事實的尊敬和贊同，以及對事實的沉迷，這是我們所看到的科學家的特點。它亦顯示出，我們上文提到的矛盾只是表面上的而非事實。因為，盡管遵循是完全無私的，但吸引了我們的全部興趣；盡管遵循是完全非個人化的，但吸引人們?nèi)硇牡耐度搿Ｒ虼耍茖W家的“特殊使命”是對人類經(jīng)驗世界無私地、非個人化地遵循。他是自然的仆人，把解釋留給那些不同愛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