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德育鑒
- 梁啟超
- 8960字
- 2019-11-25 18:07:36
辨術第一
術者何?心術之謂也。孟子稱仁術,謂有是術然后體用乃有可言也;又曰:“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學者亦必志于彀。”不有彀以為之閑,學皆偽學矣。述辨術第一。
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論語》)
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論語》)
古之學者為己,欲得之于己也;今之學者為人,欲見知于人也。(程明道 顥)
古之學者為己,其終至于成物;今之學者為物,其終至于喪己。(程伊川 頤)
啟超案:《論語》此二章,學者視為老生常談,習焉不察久矣。實則為學不于此源頭勘得確實,直是無用力處。二程之解釋最當。
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論語》)
凡欲為學,當先識義利公私之辨。今所學果為何事?人生天地間,為人自當盡人道,學者所以為學,學為人而已,非有為也。(陸象山 九淵)
學者須是打疊田地凈潔,然后令他奮發植立。若田地不潔凈,則奮發植立不得。古人為學,即讀書然后為學可見。然田地不潔凈,亦讀書不得;若讀書則是假寇兵,資盜糧。(陸象山)
入道之路,莫切于公私、義利之辨,念慮之興,當靜以察之。舍此不治,是猶縱盜于家,其余無可為力矣。(方正學 孝孺)
今人為學,多在聲價上做,如此,則學時已與道離了,費盡一生工夫,終不可得道。(胡敬齋)
數年切磋,只得立志、辨義利,若于此未有得力處,卻是平日所講,盡成虛話,平日所見,皆非實得。(王陽明 守仁)
學絕道喪,俗之陷溺,如人在大海波濤中,且須援之登岸,然后可授之衣而與之食。若以衣食投之波濤中,是適重其溺也。(王陽明)
學絕道喪之余,茍有興起向慕于學者,皆可以為同志,不必銖稱寸度而求其盡合于此,以之待人可也。若在我之所以為造端立命者,則不容有毫發之或爽矣。(中略)今古學術之誠偽邪正,何啻碔砆美玉,有眩惑終身而不能辨者,正以此道之無二,而其變動不拘,充塞無間,縱橫顛倒,皆可推之而通。世之儒者,各就其一偏之見,而又飾之以比擬仿像之功,文之以章句假借之訓,其為習熟既足以自信,而條目又足以自安,此其所以誑己誑人,終身沒溺而不悟焉耳。然其毫厘之差而乃致千里之謬,非誠有求為圣人之志,而從事于惟精惟一之學者,莫能得其受病之源而發其神奸之所由伏也。若某之不肖,蓋亦嘗陷溺于其間者幾年,倀倀然既自以為是矣。賴天之靈,偶有悟于良知之學,然后悔其向之所為者,固包藏禍機,作偽于外,而心勞日拙者也。十余年來,雖痛自洗剔創艾,而病根深痼,萌蘗時生。所幸良知在我,操得其要,譬猶舟之得舵,雖驚風巨浪,顛沛不無,尚猶得免于傾覆者也。夫舊習之溺人,雖已覺悔悟,而其克治之功尚且其難若此,又況溺而不悟,日益以深者,亦將何所抵極乎?(王陽明)
《論語》所謂異端者,謂其端異也。吾人須研究自己為學初念,其發端果是為何,乃為正學。今人讀孔孟書,只為榮肥計,便是異端。(夏廷美)
圣門教人求仁,無甚高遠,只是要人不壞卻心術。狂狷是不壞心術者,鄉愿是全壞心術者。(錢啟新 一本)
啟超謹案:居今日而與學者言義利之辨,無論發心體認者渺不可得,但求其不掩耳卻走者,蓋千百中無一矣。何也?所謂權利思想,所謂功利主義,既已成一絕美之名詞,一神圣之學派。今乃舉其與彼平昔所服膺最反對之學說而語之,匪直以為迂,且以為妄耳。吾今為一至淺之解釋以勘之,先哲所謂義者,誠之代名詞耳;所謂利者,偽之代名詞耳。吾輩今日之最急者,宜莫如愛國,顧所貴乎有愛國之士者,惟其真愛國而已。茍偽愛國者盈國中,試問國家前途,果何幸也?驟執一人而語之曰“爾之愛國偽也”,未有不艴然怒者,而究其極,果為真為偽,茍非內自鞫之,而他人安能察也?試自鞫焉,吾知其中必有兩種人:其一,則本無愛國之心,而以此口頭禪可以自炫于天下,冒之以為名高也,此明察其偽而安之者也;其一,則受風潮之刺激,聞先覺之警導,其愛國心激發于一時,自問現在之一念,似未嘗雜以偽者存,而此念之果能確實久持與否,在我抑未能自信也。由前之說,則自暴自棄,甘于為小人,不足責矣;由后之說,則吾將來或成就一真愛國者,或成就一偽愛國者,其幾甚微而用力不可以不豫也。吾儕無論何人,于并時朋輩中,或其所交者,或其所聞者,必嘗有數人焉。在數年前,自命為愛國志士,同人亦公認其為愛國志士,而今也,或以五六七品之頭銜、百數十金之薪俸,而委蛇以變其節也;或征歌選色于都會,武斷盜名于家鄉,而墮落不可復問也,則必指名戟手而唾之曰:“某也某也,其平昔所談愛國皆偽也!”設其時,有旁人語我曰“數年以后,恐足下其亦如彼”,則我必艴然怒也。庸詎知彼輩自始固非盡出于偽,如吾所謂自暴自棄、甘心為小人也。其數年前受風潮之刺激,聞先覺之警導,而忽然激發其一念之熱誠,猶吾今日也。顧何以今竟若此,則以承數百年學絕道喪之余,社會之腐敗已極,自其未出胎之始,已受種種污惡之遺傳性,又自孩提稍有知識以迄于弱壯,其浸染于無形之惡教育者,至深且厚。及其受風潮之激刺,聞先覺之警導,而忽焉有此一念之熱誠,正乃孟子之所謂外鑠。而前此種種之惡根,與此一念正成反比例者,卒未之能拔。及其一旦離學界以入于他種之社會,則其社會又自有其種種之惡現象相與為緣,而與前此所留之惡根,如電斯感,如芥斯投,故不轉瞬而所謂此一念之熱誠者,乃如洪爐點雪,銷歸無有也。吾儕自問視陽明先生何如,以陽明先生之大賢,猶曰“十余年痛自洗剔創艾,而病根深痼,萌蘗時生”,而吾儕謂一時受刺激、聞警導所發之熱誠,遽足以自信,多見其不知量也。誠如是也,則我今日所指名唾罵之夫己氏
,安保其不為數年后我躬之化身也?今欲免之,其道何由?亦曰于陸子所謂“打疊田地潔凈”,王子所謂“援之登岸”者,痛加工夫而已。以孔子之言言之,則為己也,喻義也。此關不勘得真,不操得熟,則終是包藏禍機,終是神奸攸伏,他日必有奪其宮而墜諸淵者。安得不懼?安得不勉!
先師講學山中,一人資性警敏,先生漫然視之,屢問而不答;一人不顧非毀,見惡于鄉黨,先師與之語,竟日忘倦。某疑而問焉,先師曰:“某也資雖警敏,世情機心,不肯放舍,使不聞學,猶有敗露悔改之時,若又使之有聞,見解愈多,趨避愈巧,覆藏愈密,一切圓融智慮,為惡不可復悛矣。某也原是有力量之人,一時狂心,銷遏不下,今既知悔,移此力量為善,何事不辦?此待兩人所以異也。”(王龍溪 畿。先師指陽明)
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內,種此一大樹,雨露之滋,土脈之力,只滋養得這個大根;四旁縱要種些嘉谷,上被此樹遮覆,下被此樹盤結,如何生長得成?須是伐去此樹,纖根勿留,方可種植嘉種。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滋養得此根。”(《傳習錄》。先生指陽明)
啟超謹案:象山所謂田地不潔凈,則讀書為借寇兵、資盜糧;陽明所謂投衣食于波濤,只重其溺。以此二條參證之,更為博深切明。蓋學問為滋養品,而滋養得病根,則誠不如不滋養之為愈。趨避巧而復藏密,皆非有學問者不能,然則學問果借寇兵、資盜糧也。近世智育與德育不兩立,皆此之由。
圣人之學,日遠日晦,而功利之習,愈趨愈下。其間雖嘗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說卒亦未能有以勝其功利之心;雖又嘗折衷于群儒,而群儒之論終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見。蓋至于今,功利之毒淪浹于人之心髓,而習以成性也幾千年矣。相傾以知,相軋以勢,相爭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聲譽。(中略)記誦之廣,適以長其敖也;知識之多,適以行其惡也;聞見之博,適以肆其辯也;辭章之富,適以飾其偽也。是以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學小生皆欲通其說、究其術。其稱名借號,未嘗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務”,而其誠心實意之所在,以為不如是則無以濟其私而滿其欲也。嗚呼!以若是之積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講之以若是之學術,宜其聞吾圣人之教,而視之以為贅疣枘鑿,則其以良知為未足,而謂圣人之學為無所用,亦勢有所必至矣!(王陽明)
啟超謹案:王子此言,何其淋漓沉痛,一至于是!讀之而不羞惡、怵惕、創艾、奮發者,必其已即于禽獸者也!其所謂稱名借號曰吾欲以成天下之務,而誠心實意乃以濟其私而滿其欲,吾輩不可不當下返觀,嚴自鞫訊曰:若某者,其能免于王子之所訶乎?若有一毫未能自信也,則吾之墮落,可計日而待也。夫以王子之時,猶曰此毒淪浹心髓既已千年,試問今之社會,視前明之社會何如?前明講學之風遍天下,縉紳之士日以此義相激厲,而猶且若是,況于有清數百年來,學者公然以理學為仇敵,以名節為贅疣?及至今日,而翻譯不真、首尾不具之新學說攙入之,我輩生此間,其自立之難,視王子時又十倍焉。非大豪杰之士,其安能脫此羅網,以自淑而淑世耶?
妄意于此,二十余年矣,亦嘗自矢,以為吾之于世無所厚取,自欺二字,或者不至如人之甚。而兩年以來,稍加懲艾,則見為吾之所安而不懼者,正世之所謂大欺,而所指以為可惡而可恥者,皆吾之處心積慮,陰托之命而恃以終身者也。其使吾之安而不懼者,乃先儒論說之余,而冒以自足,以知解為智,以意氣為能,而處心積慮于可恥可惡之物,則知解之所不及,意氣之所不行,覺其缺漏,則蒙以一說,欲其宛轉,則加以眾證。先儒論說愈多,而吾之所安日密,譬之方技俱通而痿痹不恤,搔爬能周而痛瘍未知,甘心于服鴆而自以為神劑,如此者不知日凡幾矣。嗚呼!以是為學,雖日有聞,時有習,明師臨之,良友輔之,猶恐成其私也。況于日之所聞,時之所習,出入于世俗之內,而又無明師良友之益,其能免于前病乎?夫所安者在此,則惟恐人或我窺;所蒙者在彼,則惟恐人不我與。托命既堅,固難于拔除;用力已深,益巧于藏伏。于是,毀譽得失之際,始不能不用其情。此其觸機而動,緣釁而起,乃余癥標見,所謂已病不治者也。且以隨用隨足之體,而寄寓于他人口吻之間;以不加不損之真,而貪竊于古人唾棄之穢。至樂不尋,而伺人之顏色以為欣戚;大寶不惜,而冀時之取予以為歉盈。如失路人之志歸,如喪家子之丐食,流離奔逐,至死不休,孟子之所謂“哀哉!”
(羅念庵 洪先)
啟超謹案:念庵先生者,王門之子路也,王學之光輝篤實,惟先生是賴。此段自敘用力,幾經憤悱,與前所鈔陽明語“學絕道喪之余”一段參觀,可見昔賢自律之嚴、用功之苦,而所謂打疊田地工夫,真未易做到也。其所云“覺其缺漏,則蒙以一說;欲其宛轉,則加以眾證”、“托命既堅,固難于拔除;用力已深,益巧于藏伏”,此直是勘心入微處。自訟之功,行之者既寡。即行矣,而訟而能勝,抑且非易。蓋吾方訟時,而彼舊習之蟠結于吾心者,又常能聘請許多辯護士,為巧說以相熒也。噫,危哉!
李卓吾倡為異說,破除名行,楚人從者甚眾,風習為之一變。劉元卿
問于先生曰:“何近日從卓吾者之多也?”曰:“人心誰不欲為圣賢?顧無奈圣賢礙手耳。今渠謂酒色財氣,一切不礙,菩提路
有此便宜事,誰不從之?”(鄒穎泉 善。穎泉,東廓之子也)
啟超謹案:今世自由、平等、破壞之說,所以浸灌全國,速于置郵者,其原因正坐是,皆以其無礙手也。然卓吾謂酒色財氣不礙焉耳,未嘗必以酒色財氣為圣賢也,而自由、平等、破壞,則以為豪杰志士之鵠焉。此正陽明所謂其習熟既足以自信,而條目又足以自安也。故昔之陷溺利欲、弁髦私德者猶自慚焉,今則以為當然。豈徒以為當然,且凡非如是者,不足以為豪杰。嗚呼,是非之心與羞惡之心俱絕,相率而禽獸矣!
學者以任情為率性,以媚世為與物同體,以破戒為不好名,以不事檢束為孔顏樂地,以虛見為超悟,以無所用恥為不動心,以放其心而不求為未嘗致纖毫之力者,多矣。可嘆哉!(王塘南 時槐)
啟超謹案:此當時學風敗壞之點也。今日之學風其所以自文飾回護之詞,雖與此異,然其病正相等。
管東溟曰:“凡說之不正,而久流于世者,必其投小人之私心,而又可以附于君子之大道者也。”愚竊謂無善無惡四字當之。何者?見以為心之本體,原是無善無惡也,合下便成一個“空”;見以為無善無惡,只是心之不著于有也,究竟且成一個“混”。“空”則一切解脫,無復掛礙,高明者入而悅之,于是將有如所云:以仁義為桎梏,以禮法為土苴,以日用為緣塵,以操持為把捉,以隨事省察為逐境,以訟悔遷改為輪回,以下學上達為落階級,以砥節礪行、獨立不懼為意氣用事者矣。“混”則一切含糊,無復揀擇,圓融者便而趨之,于是將有如所云:以任情為率性,以隨俗襲非為中庸,以閹然媚世為萬物一體,以枉尋直尺為舍其身濟天下,以委曲遷就為無可無不可,以猖狂無忌為不好名,以臨難茍安為圣人無死地,以頑鈍無恥為不動心者矣。由前之說,何善非惡?由后之說,何惡非善?是故欲就而詰之,彼其所占之地步甚高,上之可以附君子之大道;欲置而不問,彼其所握之機緘甚活,下之可以投小人之私心。即孔孟復作,亦奈之何哉?(顧涇陽 憲成)
啟超謹案:此為矯正王龍溪之說而發也。龍溪為陽明高第弟子,而其學有所轉手,其言曰“心亦無善而無惡,意亦無善而無惡,知亦無善而無惡,物亦無善而無惡”,王學末流之弊實自此,故晚明儒者多矯正之。今則此種口頭禪固無有矣,而破壞之說正與此類,言破壞者,動曰一切破壞,而舊道德尤其所最惡也。一言蔽之,則凡其所揭橥者,皆投小人之私心,而又可以附于君子之大道而已。
圣人所以為圣,精神命脈全體內用,不求知于人,故常常自見己過,不自滿假,日進于無疆。鄉愿惟以媚世為心,全體精神盡從外面照管,故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王龍溪)
鄉黨自好,與賢者所為,分明是兩路徑。賢者自信本心,是是非非,一毫不從人轉換。鄉黨自好,即鄉愿也,不能自信,未免以毀譽為是非,始有違心之行,徇俗之情。虞廷觀人,先論九德,后及于事,乃言曰“載采采”,所以符德也。善觀人者,不在事功名義格套上,惟于心術微處,密窺而得之。(王龍溪)
門人嘆先生自征寧藩以來,天下謗議益眾。先生曰:“我在南都以前,尚有些子鄉愿意思在。今信得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著些覆藏,才做得個狂者胸次,故人都說我行不掩言也。”(《傳習錄》。先生指陽明)
先師自云:“吾龍場以前,稱之者十之九。鴻臚以前,稱之者十之五,議之者十之五。鴻臚以后,議之者十之九矣。學愈真切,則人愈見其有過。前之稱者,乃其包藏掩飾,人故不得而見也。”(王龍溪。先師指陽明)
啟超謹案:孔子惡鄉愿,孟子釋之曰“恐其亂德”,誠以偽善之足以蠹社會也。龍溪解釋鄉愿與圣賢之別,最為博深切明,而陽明自述進學之次第,其早歲、中年且不免此,然則古今能免者幾人耶?陽明自道之而不諱,此其所以異于鄉愿也。
夏廷美聽張甑山講學,謂:“為學,學為人而已。為人須求為真人,毋為假人。”廷美憮然曰:“吾平日為人,得毋未真耶?”
啟超謹案:吾儕平日為人,得毋未真耶?
啟超又案:以上所鈔,皆言辨術之功,不可以已也。
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大學》)
學只要鞭辟近里,著己而已。(程明道)
刊落聲華,務于切己處著實用力。(王陽明)
“學要鞭辟近里著己”、“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為名與為利,雖清濁不同,然其利心則一”。(王陽明)
仆近時與朋友論學,惟說立誠二字。殺人須就咽喉上著刀,吾人為學,當從心髓入微處用力,自然篤實光輝。雖私欲之萌,真是紅爐點雪,天下之大本立矣。若就標末妝綴比擬,凡平日所謂學問思辨者,適足以為長傲遂非之資,自以為進于高明光大,而不知陷于狼戾險嫉,亦誠可哀也已!(王陽明)
使在我果無功利之心,雖錢谷兵甲,搬柴運水,何往而非實學?何事而非天理?況子、史、詩、文之類乎?使在我尚有功利之心,則雖日談道德仁義,亦只是功利之事,況子、史、詩、文之類乎?一切屏絕之說,猶是泥于舊聞,平日用功,未有得力處。(王陽明)
學者大患,在于好名。今之稱好名者,類舉富貴夸耀以為言,抑末矣。凡其意有為而為,雖其跡在孝弟、忠信、禮義,猶其好名也,猶其私也。古之學者,其立心之始,即務去此。(徐曰仁 愛)
“無所為而為”五字是圣賢根源,學者入門念頭,就要在這上做。今人說話,第二三句便落在有所為上,只為毀譽利害心脫不去,開口便是如此。(呂心吾 坤)
啟超謹案:學者聞辨術之說,莫不以為迂,但今試問:茍有所為而言愛國,尚足為愛國矣乎?故曰立心之始,即務去此,不去此則率天下而偽也。
千古學術,只在一念之微上求。生死不違,不違此也;日月至,至此也。(王龍溪)
雖在千百人中,工夫只在一念微處;雖獨居冥坐,工夫亦只在一念微處。(錢緒山 德洪)
心跡未嘗判,跡有可疑,畢竟其心尚有不能盡信處。自信此生決無盜賊之心,雖有褊心之人,亦不以此疑我;若自信功名富貴之心與決無盜賊之心一般,則人之相信,自將不言而喻矣。(王龍溪)
處事原屬此心,心有時而不存,即事亦有時而不謹,所謹者在人之可見聞耳。因見聞而后有著力,此之謂為人,非君子反求諸己之學也。(羅念庵)
學者不知一念之差,已為跖之徒也,故視得志之人負于國家,往往竊嘆之。豈知己之汲汲營利是其植根,而得志之時,不過成就結果之耳。(潘雪松)
天命流行,物與無妄。妄者真之似者也,古人惡似而非,似者,非之微者也。道心惟微,妄即依焉,依真而立,即托真而行。有妄心,斯有妄形,因有妄解釋、妄名理、妄言說、妄事功,以此造成妄世界。妄者亡也,故曰“罔之生也,幸而免”。人心自妄根受病以來,自微而著,益增泄漏,遂受之以欺。欺與慊對,言虧欠也。《大學》首嚴“自欺”
,自欺猶云虧心。心體本是圓滿,忽有物以攖之,便覺有虧欠處。自欺之病,如寸隙當堤,江河可決。(劉蕺山 宗周)
自欺受病,已是出入人獸關頭,更不加慎獨之功,轉入人偽。自此即見君子,亦不復有厭然情狀,一味挾智任術,色取仁而行違。心體至此百碎,進之則為鄉愿,似忠信,似廉潔,欺天罔人,無所不至,猶宴然自以為是,全不識人間有廉恥事。充其類為王莽之謙恭,馮道之廉謹,弒父與君,皆由此出。故欺與偽雖相去不遠,而罪狀有淺深,不可一律論。近世士大夫受病,皆坐一偽字。求其止犯欺者,已是好根器,不可多得。(劉蕺山)
啟超謹案:蕺山先生此論,言妄、欺、偽三者之辨,最可體認。妄者,猶佛說所謂無明,與真如本體相緣,殆人生所不免。欺則心之矣,然欺焉者,其羞惡之心猶有存焉。偽則安之矣,安之則性之矣。人而至于偽,更無可救,戒哉!
今為學者下一頂門針,即“向外馳求”四字,便做成一生病痛。吾儕試以之自反,無不悚然汗浹者。凡人自有生以來,耳濡目染,動與一切外物作緣,以是營營逐逐,將全副精神,都用在外,其來舊矣。學者既有志于道,且將從來一切向外精神,盡與之反復身來,此后方有下手工夫可說。須知道不是外物,反求即是,故曰:“我欲仁,斯仁至矣。”無奈積習既久,如浪子亡家,失其歸路。即一面回頭,一面仍住舊時緣,終不知在我為何物。自以為我矣,曰吾求之身矣,不知其為軀殼也;又自以為我矣,曰吾求之心矣,而不知其為口耳也;又自以為我矣,曰吾求之性與命矣,不知其為名物象數也。求之于軀殼,外矣;求之于口耳,愈外矣;求之于名物象數,外之外矣。所為一路向外馳求也。所向是外,無往非外,一起居焉外,一飲食焉外,一動靜語默焉外,時而存養焉外,時而省察焉外,時而遷善改過焉外,此又與于不學之甚者也。是故讀書則以事科舉,仕宦則以肥身家,勛業則以望公卿,氣節則以邀聲譽,文章則以諛聽聞,何莫而非向外之病乎?學者須發真實為我心,每日孜孜汲汲,只干辦在我家當,身是我身,非關軀殼;心是我心,非關口耳;性命是我性命,非關名物象數。于此體認親切,自起居食息以往,無非求在我者。及其求之而得,天地萬物,無非我有矣。總之,道體本無內外,而學者自以所向分內外。所向在內,愈尋求,愈歸宿,亦愈發皇,故曰:“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所向在外,愈尋求,愈決裂,亦愈消亡,故曰:“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學者幸早辨之。(劉蕺山)
啟超謹案:以上所鈔,皆示學者以辨術下手工夫。先哲所言關于此事者尚多,要之講到真學術,千言萬語,不過歸著于此。此不過錄其最痛切者耳,而學者或疑焉,曰:“專標為己為學的,豈不近于獨善其身?提挈過重,則學將為無益于世矣?”應之曰:不然。孔子所謂為己,與楊朱所謂為我者全異。為己者,欲度人而先自度也。茍無度人之心,則其所以自度者,正其私也。而先哲所謂一念之微處,不可問也。故《傳習錄》又云:“釋氏只是一統事,成就一個私己的心也。”(陽明此語卻非能見佛學真相者。今引之,但以證先哲所謂為己之說,正與成物不能相離而已。)然不能自度而言度人,正恐人之未度,而己先陷溺。又復借度人之口頭禪語,以自飾其污穢充塞之心地。陽明所謂誑己誑人、終身而不悟者,舉國中多是此等人,寧為國之福乎?孔子曰:“是固惡乎佞者。”其引此說以難昔賢辨術之要旨者,皆佞而已矣。
為學莫先于辨誠偽,茍不于誠上立腳,千修萬修,只做得禽獸路上人。(劉蕺山)
世人無日不在禽獸中生活,但以市井人觀市井人,彼此不覺耳。(劉蕺山)
啟超謹案:此兩條最痛切,勿視為嫉俗之言。
有友問:“三代之下惟恐不好名,名字恐未可抹壞。”王金如云:“這是先儒有激之言。若論一名字,貽禍不是小小。”友謂:“即如今日之會,來聽者亦為有好名之心耳。即此一念,便亦足取。”先生曰:“此語尤有病。這會若為名而起,是率天下而為亂臣賊子,皆吾輩倡之也,諸友裹足而不可入斯門矣。”友又謂:“大抵圣賢學問,從自己起見。豪杰建立事業,則從勛名起見。無名心恐事業亦不成。”先生曰:“不要錯看了豪杰。古人一言一動,凡可信之當時,傳之后世者,莫不有一段真至精神在內。此一段精神,所謂誠也。惟誠故能建立,故足不朽。稍涉名心,便是虛假,便是不誠。不誠則無物,何從生出事業來?”(劉蕺山)
啟超謹案:此言真乃勘析入微,我輩所當常目在之也。名譽心本是導人奮發卓立之一法門,但所謂名譽心者,與好名自有大別。如戰國時之武士,茍有損其勇名,則寧以身殉之。所謂寧犧牲生命,毋犧牲名譽,此即所謂名譽心也。今日本此風特盛,西人亦多有之,孔子所謂“知恥近乎勇”也。若乃好名者則異是,彼其最終之目的則利益,而名譽不過間接之目的而已。一旦名譽與利益不能兩存,則彼所愿犧牲者,于彼乎?于此乎?利益且然,遑論生命?此安可目之曰名譽心也?蕺山所謂“從來豪杰能成一事業,莫不有一段真至精神在內”,可謂千古名言,西人所謂“煙士披里純”也。其志愿注此一事,目非是無見,耳非是無聞,心非是無慮,舉人間世最可歆羨之事,不足以易其志;舉人間世最困危之事,不足以奪其志。夫是以誠而能動也。而不然者,而謂能生出事業來,未之前聞也。蕺山曰:“這會若為名而起,則率天下為亂賊者,皆吾輩倡之。”今日之會亦多矣,倡焉者與從焉者,其亦于此一勘焉否也?更申言之,則專問其無所為而為,抑有所為而為已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