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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訓[1]

華川王生[2],學文于豫章黃太史公[3],三年而不得其要,倀倀焉食而不知其味[4],皇皇焉寢而不安其居,望望焉如有求而不獲也。

太史公一日進生而訓之曰:“子之學文有年于茲,志則勤矣。吾聞天地之間有至文焉,子豈嘗知之乎?夫云漢昭回、日星宣朗、煙霞卷舒、風霆鼓蕩者,天文之所以暢;山岳錯峙、江河流行、鳥獸蕃衍、草木茂榮者,地文之所以成。天地之文不能以自私,誕賦于人,人則受之,故圣賢者出,以及瓌人畯士[5]相繼代作,莫不大肆于厥辭。蓋自孔氏以來,茲道大闡,家修人勵,致力于斯。其間鞠明究曛[6],疲弊歲月,刓精竭思,耗費簡札者,紛趨而競馳,孰不欲爭裂綺繡,斥攀日月,高視萬物之表,雄峙百代之下,卓然而有為?然而躑躅而不進,骫骳而不振[7],思窮力蹙,吞志而沒者往往而是,而能登名文章之箓者,其實無幾。則所謂至文者,固夫人所罕知。是故文有大體,文有要理,執(zhí)其理則可以折衷乎群言,據(jù)其體則可以剸裁乎眾制;然必用之以才,主之以氣,才以為之先驅(qū),氣以為之內(nèi)衛(wèi);推而致之,一本于道,無雜而無蔽;惟能有是,則統(tǒng)宗會元[8],出神入天[9],惟其意之所欲言而言之,靡不如其意。斯其為文之至乎?凡吾之說,子豈嘗知之。茍知之,其試以語我?!?/p>

生曰:“文之為物,貴適時好。粲然相接,合喜投樂,有如正始[10]不完,文氣遂偏,俗尚化遷而排偶之習興焉。四屬六比,駢諧儷聯(lián)[11]。抽黃對白[12],調(diào)朱施鉛[13]。五彩相宣[14],八音相便[15]。握摛秾纖,啽哢寒暄[16]。豐腴酣,眩麗媚妍。珠璣溢緘,膾炙滿篇[17]。凡慶函與賀牘,咸累幅而疊番。王公之門,下逮閭閻,彝儀縟典[18],往來交際,率奉之以周旋。又如大雅既遠,詩歌日變,玉臺西昆[19],其流也漸。支為詞曲,爭嫩競艷。字分重輕,句協(xié)長短。浮聲切響,清濁和間。羽振宮潛,商流徵泛[20]。笙簧觸手[21],錦繪迷盼。風月留連,鶯花凌亂。振妙韻于沉冥,托葩詞于清婉。性情因之以暢宣,光景因之而呈獻。好會睽離[22],歡忺悲嘆。莫不假是以托情,固無間于貴賤[23]也。若是者,其為文何如?”

太史公曰:“古語變而為四六,古聲變而詞曲,文之弊也甚矣!請置勿道。為言其他?!?/p>

生曰:“命鄉(xiāng)選士之法廢而科舉乃興,以文取士,設(shè)為范程。漢有射策[24],唐有明經(jīng),復有詩賦[25],逮宋日益增。經(jīng)衍為義而三篇以明[26],賦本于律而八韻以成[27]。咸各專其科,各精其能。其義則意融旨切,言粹詞達,枝語蔓引[28],叢論英發(fā),刬圣秘而立辯,斡天機而生說。其賦則句煉字戛,音核韻軋[29],藻秀春擷,花艷晴掇,較妍丑于錙銖,品抑揚于毫發(fā)。它若宏辭制舉[30],大科別設(shè)[31]。文法靡不該,文格罔弗列[32]。又必學稱博極,才號閎杰,乃能攻其業(yè)。凡習于斯者,皆賈勇詞場,角雄藝闥。不厲兵而曰戰(zhàn),爭奪弧而先拔。若工若拙,三年是力[33];若勝若劣,一日而決[34]。及其中文衡[35],入文彀[36],則遂圍棘聲徹[37],榜金名,謁上賢,書于天府,承洪恩于帝闕。乃躋膴仕[38],乃展遐轍。若卿若相,鮮不由茲而出矣。上以此而求賢,士以此而致身。文之用世,信不可誣也歟?”

太史公曰:“科舉之文,趨時好以取世資,特干祿營寵之具耳,學古之君子恥言之。”

生曰:“文之古者,登諸金石,記、志、頌、銘,具有成式?;蜱姸κ抢眨蜱强蹋蜱澯邴惿鼞?img alt="" class="s-pic"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48990/13173366303976306/epubprivate/OEBPS/Images/figure_0075_0001.png?sign=1756344000-YDLw9ghiKyXYhaU6imy6rwj6LfwiKXRS-0-2d103b249f183f25ee306f1545290abf">之碑[39],或镵在封岳磨厓之壁,莫不炫耀崇勛,烜焯茂德。載丕丕之嘉猷,紀赫赫之休績。然皆一筆之力,九鼎可抗;一字之價,千金是直。爾其宏奧之思,雅健之姿,瑰偉之辭,捃摭馬、班,凌厲蔡、陳,蹂躪柳、韓。玉采金聲,焜焜煌煌,鍧鍧鏘鏘;袞章繡紋,炳炳焞焞,繽繽紜紜。詭然而蛟龍翔,蔚然而虎鳳昂,翕然而律呂張。正音諧□韺,變態(tài)類云霆,勁氣排甲兵。沉冥以之而開褰,幽以之而著宣,逖遠以之而綿延。然非儒林宗匠,藝營宿將,道德為世之???,名位為國之儀望,堂堂焉,章章焉,擅鴻筆,攬魁柄,稱文章之大家者,孰當仁而不讓?宜其媲美古昔,傳信今后,照四裔以無倫,垂千載而不朽,此其為文也,不幾于古乎?”

太史公曰:“文至于是,謂之古,宜也。雖然,其為用殆不止是已?!?/p>

生曰:“朝廷之上有巨文焉。典謨誓誥,制冊令詔,藹為王言,渙為大號[40],而帝王之制作存焉。灝灝噩噩,渾渾洋洋,稜厲蓬孛,揮霍奮揚?;驕貪櫠?,或宏偉而秀雄,或嚴肅而簡重,或衍裕而深長。經(jīng)緯天地,橐籥陰陽[41],黼黻萬化[42],三光[43]。封職則氣含陰雨之潤,授官則義炳重離之明,勅戒則吐星漢之華,治戎則揚洊雷之轟。肆赦則垂滋于春露,明罰則示烈于秋霜[44]。一字之褒,沛漏泉于下地[45];一言之感,被挾纊于黎蒸[46]。朝出九重,暮行四方,如風動而草偃,如山鳴而谷應。奮迅乎宇外,旁薄乎域中,鼓舞乎夷夏,陶镕乎帝皇,文章之用蓋與造化而侔功矣。若是何如?”

太史公曰:“《易》曰:‘王言如絲,其出如綸。'《詩》曰:‘辭之輯矣,民之協(xié)矣。辭之繹矣,民之莫矣?!闹疄橛?,誠莫盛于此矣。姑舍是,豈無復有可聞者乎?”

生曰:“文之難者莫難于史,故良史之才,古今或無。皇道帝德,王略霸圖。運祚興衰,治道隆污。將相卿士,武烈文謨。賢智忠孝,兇慝奸諛。天文五行,地理河渠。禮樂兵刑,食貨賦租。選舉職官,冕服車輿。蠻夷戎狄,遐方異區(qū)。恍惚詭變,俗怪習殊。凡一代之本末,皆史乎載。故曰:史者,一代之成書。是故,事以實之,辭以給之,法以立之,例以律之,作史之要必備乎此。然非其能足以通古今之體,明足以周萬事之理,智足以究難知之意,文足以發(fā)難顯之意者,曾烏得以稱良史?蓋自紀、表、志、傳之制,馬遷創(chuàng)始,班固繼作,綱領(lǐng)昭昭,條理鑿鑿,三代而下,史才如二子者,可謂特起拔出,雋偉超卓。后之為者,世仍代襲,率莫外乎其榘矱。論者以謂遷、固之書,其與善也隱而彰,其懲惡也直而寬,其尊華也簡而明,其防僭也微而嚴,是皆合乎圣人之旨意而非庸史之敢干及乎?范曄、陳壽之流,則遂私意妄纂[47],曲筆濫箋,曖昧其本旨而義駁以偏,破碎其大體而辭谫以纖,況乎曄、壽之不若者則又卑陋而無足觀矣。故史所以明乎治天下之道,而為之者亦必天下之才,然后勝其任,茲其所為難乎?”

太史公曰:“噫!史之為文,誠難乎其盡美矣;文而為史,誠極天下之任矣。抑吾聞之文有二,有紀事之文,有載道之文。史者,紀事之文,于道則未也。”

生曰:“圣人既沒,道術(shù)為天下裂[48]。諸子者出,各設(shè)戶分門,立言以為文。是故,管夷吾氏以霸略為文,鄧析氏以兩可辯說為文,老聃氏以秉要執(zhí)本、持謙處卑為文,列御寇氏以黃老清凈無為為文,墨翟氏以貴儉兼愛、上賢明鬼、非命上同為文,公孫龍氏以堅白名實為文,莊周氏以通天地之統(tǒng)、序萬物之性、違死生之變?yōu)槲?,慎到氏以刑名之學為文,申不害氏、韓非氏復流于深刻之文,尹文氏又合黃老刑名為文,鬼谷氏以捭闔為文,蘇秦氏、張儀氏因肆為縱橫之文,孫武氏、吳起氏以軍形兵勢、圖國料敵為文,荀卿氏、揚雄氏則以明先圣之學為文,淮南氏則以總統(tǒng)道德仁義而蹈虛守靜、出入經(jīng)道為文,凡若此者,殆不可□數(shù)也。雖其文人人殊,而其于道未始不有明焉。譬猶水火相滅,亦以相生;和敬相反,亦以相成?!兑住匪^“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途”者,嚴本于一揆而已[49]。文以載道,其此之謂乎?”

太史公曰:“諸子之文皆以明夫道,固也。然而各引一端,各據(jù)一偏,未嘗窺夫道之大全。人奮其私智,家尚其私談,支離頗僻,馳騁鑿穿,道之大義益以乖、大體益以殘矣。此固學術(shù)之弊而道之所以不傳也。”

生曰:“圣人之文,厥有六經(jīng)?!兑住芬燥@陰陽,《詩》以道性情,《書》以紀政事之實,《春秋》以示賞罰之明,《禮》以謹節(jié)文之上下,《樂》以著氣運之虧盈,凡圣賢傳心之要,帝王經(jīng)世之具,所以建天衷、奠民極[50]、立天下之大本、成天下之大法者,皆于是乎有征,斯蓋群圣之淵源,九流之權(quán)衡,百王之憲度,萬世之準繩。猶之天焉,則昭云漢而揭日星,布煙霞而鼓風霆;猶之地焉,則山岳峙而江河行,鳥獸蕃而草木榮。故圣人者,參天地以為文,而六經(jīng)配天地以為名。自書契以來,載籍以往,悉莫與之京。斯其為文,不亦可以為載道之稱也乎?”

太史公囅然而驚,喟然而嘆曰:“盡之矣,其蔑有加矣。此固載道之器,而圣人之至文矣。嗟乎!世之學者無志乎文則已,茍有志焉,舍是無以議為矣。是故,本之《詩》以求其恒,本之《易》以求其變,本之《書》以求其質(zhì),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樂》以求其通,本之《禮》以求其辨。夫如是,則六經(jīng)之文為我之文,而吾之文一本于道矣。故曰,經(jīng)者,載道之文,文之至者也。后圣復作,其蔑以加之矣。今子知及乎此,則于文也其進,孰御焉,特在加之意而已矣?!?/p>

生于是再拜,謝曰:“謹受教。敢不拳拳服膺,是則是效,以無忝夫子之訓告。”

《王忠文集》卷十九 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注釋】

[1]據(jù)《明史·文苑傳》,明初,“文學之士承元季虞、柳、黃、吳之后,師友講貫,學有本原。宋濂、王祎、方孝孺以文雄”。王祎在學問上不但與宋濂本原一致,而且明初又同樣得到太祖朱元璋的賞識與任用,致力于為新朝服務,故其文學主張基本相同。王祎這篇文章的寫作背景與宋濂《文原》一文的寫作背景基本一致,其所表現(xiàn)的文學思想也差異不大,具體可以概括為明道、致用、宗經(jīng),代表了元末明初儒者積極思考以儒學論文宗旨規(guī)范與指導文壇的一般主張,但其論證的方法仍有獨特之處。

《文訓》以虛擬與其師黃溍(太史公)對答的語氣展開,有八問八答,思路漸次推進,在經(jīng)過層層的否定之后,最終以太史公的“囅然而驚,喟然而嘆”表示了對“圣人之文,厥有六經(jīng)”的高度贊同。統(tǒng)觀全文,不但文字飽滿、文句流暢,而且氣勢恢弘,有著很強的說服力。

文章首先從學文之難說起,雖然“天地之文不能以自私,誕賦于人,人則受之”,而且“自孔氏以來,茲道大闡,家修人勵,致力于斯”,但真正能成為文章大家者畢竟寥寥無幾,至于所謂的“至文”,則更是難得一見了。在提出“至文”難得之后,王祎隨之闡述了兩個導致文學之難的十分重要的內(nèi)容,即文章的本原與創(chuàng)作方法。在這兩個方面,王祎的觀點和宋濂有著十分驚人的一致。關(guān)于文章本原,王祎認為文章出于自然,因為有了“天文之所以暢”、“地文之所以成”,而“天地之文不能以自私,誕賦于人,人則受之”,所以才有了“圣賢”以及“瓌人畯士”的“大肆于厥辭”。這與宋濂在《文原》中的說法是一致的:“吾之所謂文者,天生之,地載之,圣人宣之?!本臀恼聞?chuàng)作方法說,王祎認為文章之要道在以下幾個方面,即“執(zhí)其理”、“據(jù)其體”、“用之以才”、“主之以氣”,然后“推而致之,一本于道,無雜而無蔽”,而后也才能“統(tǒng)宗會元,出神入天,惟其意之所欲言而言之,靡不如其意”,只有這樣的文章方可以稱之為天下“至文”。

在提出“至文”的概念之后,本文的論證方法是通過對各種文類的比較,來確定其所謂“至文”的主張的,由此也表現(xiàn)出了其對“文”的概念所做的一種總體梳理的意識。關(guān)于文類,首先是駢文以及詞曲,王祎認為過于注重外在形式,諸如講求對仗的工穩(wěn)與聲調(diào)的諧婉而內(nèi)容十分空虛,屬“文之弊也甚矣”,不值得稱道。而八股文字,不過是一些人“干祿營寵”的工具,“學古之君子恥言之”。至于記志頌銘、典謨誓誥、制冊令詔,雖基本可以說是古文了,但文章的作用并非就到此為止了。那么,“史之為文”如何呢?王祎雖承認“文而為史,誠極天下之任矣”,但他仍然強調(diào)史傳文字不是他心目中的“至文”,因為在他看來,天下文章凡有二焉,即紀事之文與載道之文,而“史者,紀事之文,于道則未也”。到這里,我們基本可以知道王祎所謂的“至文”是什么了。接下來,王祎又特別將諸子之文從六經(jīng)里面剔除出來,理由是因其“各引一端,各據(jù)一偏,未嘗窺夫道之大全”,以至“道之大義益以乖、大體益以殘”。行文至此,在經(jīng)過不斷的否定之后,王祎最終肯定了六經(jīng)才是真正的“載道之器”,是“圣人之至文”。這樣,從強調(diào)文章的致用出發(fā),歸結(jié)為致用的極致就是“載道之器”,而“經(jīng)者,載道之文,文之至者也”。

但這還不是王祎寫作本文的最終目的,他的根本目的是解決王生學文“三年而不得其要”這一問題的,所以,文章最后又回到起點。既然已經(jīng)肯定六經(jīng)為“文之至者”,那么,如何才能寫出王祎所謂的“至文”呢?依照文中的見解,自然就是宗經(jīng),“舍是無以議為矣”。這樣,就自然轉(zhuǎn)到最初的“一本于道,無雜而無蔽”以及“統(tǒng)宗會元,出神入天,惟其意之所欲言而言之,靡不如其意”的文章寫作的自由境界。

此外,有一個問題是必須要特別提出的,那就是王祎所謂的宗經(jīng)問題。如何學習六經(jīng),他強調(diào)的不是單純的模仿,而是注重對六經(jīng)所載之道的領(lǐng)會以及最后的融會貫通,這一看法與宋濂的“師其意”而不“師其辭”的主張是一致的。這一點從他在第二段中的論述也可以明顯地看出來。所以,王祎雖有代擬古人的文章,但他并不贊同創(chuàng)作時的字摹句擬。

[2]華川王生——王祎號華川。

[3]豫章黃太史公——豫章,地名,故治在今江西南昌市。黃太史公,黃溍(1277—1357),字文晉,又字晉卿,婺州義烏(今浙江)人。元仁宗延祐二年進士,有文名。有《日損齋筆記》、《金華黃先生文集》。

[4]倀倀——無所適從貌?!抖Y記·仲尼燕居》:“治國而無禮,譬猶瞽之無相與?倀倀乎其何之?譬如終夜有求于幽室之中,非燭何見?”

[5]瓌人畯士——瓌人:奇?zhèn)ブ恕-劊ü濉.徥浚翰趴≈?。畯,通俊?/p>

[6]鞠明究曛——探究明暗之意。柳宗元《天對》:“鞠明究曛,自取十二。非余之為,焉以告汝?!本?,通“鞫”,審訊。曛,日入而有余光。

[7]骫骳——本義為脛曲,引申為曲折、彎曲。《漢書》卷五十一《賈鄒枚路傳第二十一》:“其文骫骳,曲隨其事,皆得其意,頗詼笑,不甚閑靡?!鳖亷煿抛ⅲ骸绑]骳,猶言屈曲也。”

[8]統(tǒng)宗會元——如支庶之統(tǒng)于宗子,如血脈之會于元首。南宋程若庸《性理字訓·情性第二》:“方其靜也,統(tǒng)宗會元,萬有畢該,是之謂體。”

[9]出神入天——原本極言文章之妙,這里指意志非常自由。王灼《碧雞漫志》:“高處出神入天,平處臨鏡笑春,不顧儕輩。”

[10]正始 ——北魏宣武帝元恪的第二個年號(504—508)。

[11]四屬六比,駢諧儷聯(lián)——指駢體文。唐柳宗元《乞巧文》:“駢四儷六,錦心繡口?!瘪?,兩馬并駕。儷,夫妻成雙。

[12]抽黃對白——用“黃”與“白”對仗,指專求對仗工穩(wěn)。唐柳宗元《乞巧文》:“眩耀為文,瑣碎排偶。抽黃對白,啽哢飛走。”

[13]調(diào)朱施鉛——追求辭藻艷麗。杜甫《北征》:“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p>

[14]五彩相宣——五種顏色相互映襯。五彩:青、黃、赤、白、黑五色?!渡胶=?jīng)·中山經(jīng)》:“祈酒,大牢祠,嬰用圭璧十五,五彩惠之。”

[15]八音相便——八種樂器互相配合。八音,指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吨芏Y·春官·大師》:“皆播之以八音:金、石、土、革、絲、木、匏、竹。”鄭玄注:“金,鐘镈也;石,磬也;土,塤也;革,鼓鼗也;絲,琴瑟也;木,柷敔也;匏,笙也;竹,管簫也?!?/p>

[16]啽哢——描摹聲音。此處特舉對仗之例。唐柳宗元《乞巧文》:“抽黃對白,啽哢飛走?!眴?,囈語。《集韻·覃韻》:“啽,寐聲?!薄读凶印ぶ苣峦酢?“眠中啽囈呻呼,徹旦息焉。”哢,鳥鳴。《廣韻·送韻》:“哢,鳥吟?!睍x陶潛《始春懷古田舍》:“鳥哢歡新節(jié),泠風送余善?!?/p>

[17]珠璣溢緘,膾炙滿篇——指文章辭藻華麗。緘,書信。

[18]彝儀縟典——日常儀式、禮節(jié)。彝,常。

[19]玉臺西昆——兩種詩體。玉臺體以南朝徐陵編選詩歌總集《玉臺新詠》得名?!队衽_新詠》所收詩歌多為文詞纖巧綺艷者,后世遂稱此類詩作為“玉臺體”。宋初,楊億、劉筠、錢惟演等將其相互酬唱之作結(jié)集為《西昆酬唱集》,西昆體以此得名。此類詩承襲晚唐遺風,專從形式上模擬李商隱,追求辭藻,堆砌典故,對仗工整。

[20]字分重輕等三句——此處指梁沈約等所倡導的聲律論。《宋書·謝靈運》:“夫五色相宣,八音協(xié)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互節(jié),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nèi),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本鋮f(xié)長短。羽、宮、商、徵,五音(宮、商、角、徵、羽)中的四種。

[21]笙簧觸手——音韻抑揚。柳宗元《乞巧文》:“宮沉羽振,笙簧觸手。觀者舞悅,夸談雷吼。”

[22]睽離——闊別。

[23]無間于貴賤——佛教用語,指不分貴賤。見《凈土往生傳》。

[24]射策——漢代選士時一種以經(jīng)術(shù)為內(nèi)容的考試方法,此外還有對策之制。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議對》:“又對策者,應詔而陳政也;射策者,探事而獻說也。言中理準,譬射侯中的。二名雖殊,即議之別體也。……對策者,以第一登庸;射策者,以甲科入仕?!蔽鳚h射策分甲﹑乙﹑丙三科,東漢僅分甲﹑乙兩科。主考人將若干考題寫于策上,覆置案頭,受試人拈取其一,叫作“射”,按所射策上的題目作答。兩漢時射策題目皆與經(jīng)義有關(guān)。漢代射策之法,一般應用于太學諸生的考試。魏晉南北朝時孝廉﹑明經(jīng)等選士科目之經(jīng)術(shù)考試雖仍稱“射策”,但與“對策”已不甚區(qū)分。

[25]唐有明經(jīng),復有詩賦——唐代考試科目分常科和制科兩類。??茷槊磕攴制谂e行的考試,制科為皇帝下詔臨時舉行的考試。??瓶颇坑行悴?、明經(jīng)、進士、俊士、明法、明字、明算等五十多種。其中明經(jīng)、進士兩科為唐代??频闹饕颇俊_M士重詩賦,明經(jīng)重帖經(jīng)、墨義。

[26]經(jīng)衍為義而三篇以明——明代鄉(xiāng)試、會試頭場考八股文,題目為“四書”、“五經(jīng)”中文句,試子只能依照題義闡述其中義理,措辭亦須用古人語氣,謂之“代圣賢立言”。鄉(xiāng)試、會試皆為三場,故言“三篇以明”。

[27]賦本于律而八韻以成——指八股文。古代賦的演變共經(jīng)辭賦、駢賦、律賦、文賦四個階段,律賦出現(xiàn)在唐、宋,其題目、字數(shù)韻式、平仄都有嚴格限制。明代八股文實源于律賦,除結(jié)構(gòu)乃標準律賦外,其句法也要求對偶,故又稱為八比文。

[28]枝語蔓引——指言辭的繁冗蕪雜。

[29]音核韻軋——指聲律謹嚴。

[30]宏辭制舉——唐取士之科。宏辭,即“弘辭”。宋紹圣元年置弘辭科,紹興三年改立博學弘辭科,直至宋末。制舉,由皇帝自詔者曰“制舉”。

[31]大科別設(shè)——唐取士之科。其科目隨皇帝臨時所定,如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等,宋人謂之大科。

[32]文格——文章程式。

[33]文衡——評判文章優(yōu)劣。唐劉禹錫《唐故尚書主客員外郎盧公集紀》:“丞相曲江公方執(zhí)文衡,揣摩后進?!彼魏檫~《容齋五筆·門生門下見門生》:“裴歡宴永日,書一絕云:‘宦途最重是文衡,天與愚夫作盛名,三主禮闈今八十,門生門下見門生。'”

[34]入文彀——五代王定?!短妻浴な鲞M士》:“(唐太宗)嘗私幸端門,見新進士綴行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彀,張滿弓弩,這里以弓弩的張滿比喻事物的范圍、程式。

[35]圍棘——即“棘圍”,唐﹑五代時的考場。唐﹑五代試士,以棘圍試院,以防止放榜時士子的喧噪,后又用于防止作弊。元王實甫《西廂記》一本一折:“將棘圍守暖,把鐵硯磨穿?!?/p>

[36]膴仕——高官厚祿。《詩·小雅·節(jié)南山》:“瑣瑣姻亞,則無膴仕?!?/p>

[37]麗牲懸繂之碑——指石碑。麗牲,指古代祭祀時將所用的牲口系在石碑上。語出《禮記·祭義》:“祭之日,君牽牲,穆答君,卿大夫序從。既入廟門,麗于碑?!焙蠼柚副?。懸:系粗的繩索。《禮記·檀公下》:“公室視豐碑。”漢鄭玄注:“下棺以繞,天子六四碑?!?/p>

[38]渙為大號——“渙汗其大號”也?!稘h書·劉向傳》:“《易》曰‘渙汗其大號’,言號令如汗,汗出而不反者也。”《藝文類聚》四十八《尚書箴》:“故君子在室,出言如風,動于民人,渙其大號,而萬國平信。”

[39]橐籥——《老子》:“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吳澄注:“橐籥,冶鑄所用噓風熾火之器也。為函以周罩于外者,橐也;為轄以鼓扇子內(nèi)者,籥也。”

[40]黼黻——指修飾。黼黻,泛指禮服上所繡的華麗花紋。《淮南子·說林訓》:“黼黻之美,在于杼軸。”高誘注:“白與黑為黼,青與赤為黻,皆文衣也?!?/p>

[41]三光——使日月星廣大深遠。,廣大深遠貌。《史記》:“張樂乎之宇。”司馬貞索隱引郭璞云:“言曠遠深貌也?!比猓溉?、月、星。又以日、月、五星合稱三光?!肚f子·說劍》:“上法圓天以順三光,下法方地以順四時,中和民意以安四鄉(xiāng)?!薄栋谆⑼āし夤睢?“天道莫不成于三,天有三光,日、月、星?!?/p>

[42]封職則氣含陰雨之潤等六句——語出劉勰《文心雕龍·詔策第十九》:“夫王言崇秘,大觀在上,所以百辟其刑,萬邦作孚。故授官選賢,則義炳重離之輝;優(yōu)文封策,則氣含風雨之潤;敕戒恒誥,則筆吐星漢之華;治戎燮伐,則聲有洊雷之威;眚災肆赦,則文有春露之滋;明罰敕法,則辭有秋霜之烈。此詔策之大略也?!敝仉x,《易·離卦》象辭:“離,日也。日月離乎天……重明以離乎正?!绷x炳重離之明,詔令的辭義象日月之光。洊雷,接連而至的雷震。《易·離卦》象辭:“洊雷震,君子以恐懼修省?!?/p>

[43]沛漏泉于下地——意為恩澤下沾如屋之漏?!稘h書·吾丘壽王傳》:“天下漏泉?!?/p>

[44]被挾纊于黎蒸——給百姓以溫暖。挾纊,《左傳·宣公十二年》:“三軍之士,皆如挾纊。”注:“綿也。”黎蒸,也作“黎烝”,指百姓。

[45]范曄、陳壽之流,則遂私意妄纂——范曄所著之《后漢書》與陳壽所著之《三國志》都為私家著述,沒有經(jīng)過朝廷允許,故稱“私意妄纂”。

[46]道術(shù)為天下裂——指完整的天道之說被打破。這里的道術(shù)不是指儒術(shù),而是莊子所謂的圣人所體會的終極之天地之道。《莊子·天下》:“后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shù)將為天下裂?!?/p>

[47]譬猶水火相滅,亦以相生等六句——指諸子各家主張同樣都是體道之論,為六經(jīng)的分支。語出《漢書·藝文志》:“其言雖殊,辟猶水火,相滅亦相生也。仁之與義,敬之與和,相反而皆相成也?!兑住吩唬骸煜峦瑲w而殊涂,一致而百慮。'”

[48]建天衷、奠民極——指建立帝王意志與奠定民眾之準則?!稌ぞ龏]》:“前人敷乃心,乃悉命汝,作汝民極?!?/p>

【附錄】

天地之間,物之至著而至久者,其文乎!蓋其著也,與天地同其化;其久也,與天地同其運。故文者,天地焉相為用者也。是何也?曰:道之所由托也。道與文不相離,妙而不可見之謂道,形而可見者之謂文。道非文,道無自而明;文非道,文不足以行也。是故文與道非二物也,道與天地并文,其有不同于天地者乎?

載籍以來,六經(jīng)之文至矣。凡其為文,皆所以載夫道也。陰陽之變化載于《易》,帝王之政事載于《書》,人之情性、草木鳥獸之名物載于《詩》,君臣華夷之名分、人事之善惡載于《春秋》,尊卑貴賤之等級以節(jié)文乎天理者則《禮》載焉,聲容之美以建天地之和者則《樂》載焉。此其為道實至著至久與天地同化而同運者,而皆托于文以見,則其為文固亦至著而至久無或不同于天地矣。嗚呼!此固圣人之文也歟?然而經(jīng)非圣人不能作,而圣人不世作也。

后世作者豈遂不足以言文乎?曰:非然也。道在天地間,萬古一日,無或敝也。世有作者,舍圣人則無所為學。其為文也,茍以載夫道,雖未至于圣人之文,其必不謬于圣人者矣。三代而下,漢有董子,其文曰《三策》焉;唐有韓子,其文曰《原道》焉;至宋則周子有《太極圖說》,張子有《西銘》,程子有《易》《春秋》序,歐陽子有《本論》,蓋其立言皆幾于經(jīng)矣。等而上之,亦何愧于圣人之文乎?故曰:為文茍以載夫道,雖未至于圣人之文,固可謂不謬于圣人者也。由是論之,文不載道,不足以為文。凡世之以雕章繪句為務,競?cè)A藻而逞妍巧者,曾不翅淫聲冶色之悅?cè)?,其不眩耳目而蠱心志者幾希!此則文之為敝而有志乎學圣人者之所不屑道也。

旴江王君伯昭,其志于為文而學圣人者乎?余嘗與之論文而有契,遂定交焉。君間屬予記其恒山書舍,未果而言別,因書所嘗與伯昭論者作《文原》以為贈,用以志吾二人者,其所論文非茍然而遂已也。君之伯氏玄翰甫,博學尤工文,向辱與予游,而九原已不作矣。不得以今之所論從質(zhì)之,抑亦可慨也夫!

王祎《王忠文集》卷二十《文原》 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大江之西,近時言詩者三家,曰:文白范公德機、文靖虞公伯生、文安揭公曼碩。范公之詩圓粹而高妙,虞公之詩嚴峻而雅贍,揭公之詩典雅而敦實,皆卓然名家者也。繼而作者,復有吾練君伯上焉。伯上之詩溫厚而豐麗,足以紹其聲光而踵其軌轍者也。其少時所為,虞公蓋嘗序之。公歿且二十年,伯上近歲所作不及見矣。以故伯上復征余為之序,余因序其后曰:

古今詩道之變非一也。氣運有升降而文章與之為盛衰,蓋其來久矣。三百篇勿論已,漢以來,蘇子卿、李少卿實作者之首,此詩之始變也。迨乎建安,接魏黃初,曹子建父子起而振之,劉公幹、王仲宣相為唱和。正始之間,嵇、阮又繼作,詩道于是為大盛,此其再變也。自是以后,正音稍微,逮晉太康而中興。陸士衡兄弟、潘安仁、張茂先、張景陽、左太沖,皆其稱首。而陶元亮天分獨高,自其所得,殆超建安而上之。此又一變也。宋元嘉以還,三謝、顏、鮑者作,似復有漢魏風,然其間或傷藻刻,而渾厚之意缺焉,視太康不相及矣。齊永明而下,其弊滋甚,沈休文之拘于聲韻,王元長之局于褊迫,江文通之過于摹擬,陰子堅、何仲言之流于纖瑣,徐孝穆、庾子山之專于婉縟,無復古雅音矣。此又一變也。唐初襲陳隋之弊,多宗徐、庾。張子壽、蘇廷碩、張道濟、劉希夷、王昌齡、沈云卿、宋少連,皆溺于久習,頹靡不振。王、楊、盧、駱始若開唐、晉之端,而陳伯玉又力于復古。此又一變也。開元、大歷,杜子美出,乃上薄風雅,下掩漢魏,所謂集大成者。而李太白又宗風騷而友建安,與杜相頡頏。復有王摩詰、韋應物、岑參、高達夫、劉長卿、孟浩然、元次山之屬,咸以興寄相高,以及錢、郎、苗、崔諸家,比比而作。既而韓退之、柳宗元起于元和,實方駕李、杜。而元微之、白樂天、杜牧之、劉夢得咸彬彬附和焉。唐世詩道之盛,于是為至,此又一變也。然自大歷、元和以降,王建、張籍、賈浪仙、孟東野、李長吉、溫飛卿、盧仝、劉叉、李商隱、段成式,雖各自成家,而或淪于怪,或迫于險,或窘于寒苦,或流于靡曼,視開元遂不逮。至其季年,朱慶余、項子遷、鄭守愚、杜彥夫、吳子華輩,悉纖弱卑陋而無足觀矣。此又一變也。宋初,仍晚唐之習,天圣以來,晏同叔、錢希圣、楊大年、劉子儀,皆將易其習而莫之革。及歐陽永叔乃痛矯西昆之弊,而蘇子美、梅圣俞、王禹玉、石延年、王介甫,競以古學相尚。元祐間,蘇、黃挺出而諸作幾廢矣。此又一變也。建炎之余,日趨于弊。尤延之之清婉,朱元晦之沖雅,楊廷秀之深刻,范智能之宏麗,陸務觀之敷腴,固粲然可觀,抑去唐為已遠。及乎淳祐、咸淳之末,莫不音促局而器苦窳,無以議為矣。此又一變也。元初承金氏之風,作者尚質(zhì)樸而鮮辭致。至延祐、天歷,豐亨豫大之時,而范、虞、揭以及楊仲弘、元復初、柳道傳、王繼學、馬伯庸、黃晉卿諸君子出然后詩道之盛幾跨唐而軼漢。此又其一變也。

然至于今未久也,而氣運乖裂,士習遽卑,爭務粉繪鏤刻以相高,效齊梁而不能及。伯上于斯時獨不移于流俗,益肆其學而昌于詩,藹然和平之音,有融暢之工,無藻飾之態(tài)。凡出處離合、歡欣憂戚、跌宕抑郁之思,無不托于是焉。此所以自成其家而無愧也。余嘗聞之楊公之言曰:詩當取材于漢魏,而音節(jié)以唐為宗也;黃公之言曰:詩貴乎平實而流麗也。嗟乎!言詩之要無易于此矣。讀伯上之詩者合二公之言而求之,則其為詩可得而識也。

伯上與予同官為左右史,相知也厚,故因序其詩而歷道古今詩道之變而與之商略焉。

王祎《王忠文集》卷五《練伯上詩序》 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旴江黃子邕氏善為詩,其詩有曰《醉夢稿》者,皆古樂府歌行五言古體,總?cè)舾删?。其辭簡質(zhì)平實,壹本于漢魏而絕去近代聲律之弊,殆幾于古矣。嗟乎!若子邕者,豈非其意欲追古之作者,以為并然,可不謂為今世之能言者歟?予嘗論之三百篇之詩,其作者非一人,亦非一時之所作。而其為言,大抵指事立義明而易知,引物連類近而易見,未嘗有艱深矯飾之語,而天道之顯晦,人事之治否,世變之隆污,物理之盛衰無不著焉,此詩之體所以為有系也。后世之言詩者,不知出此,往往惟衒其才藻,而漫衍華縟奇詭浮靡之是尚,較妍蚩工拙于辭語間,而不顧其大體之所系。江左以來迄于唐宋,其習皆然,是其為弊,固亦非一日矣。今子邕乃能斥漫衍以為簡,屏華縟以為質(zhì),黜奇詭以為平,祛浮靡以為實,讀其辭知其于天道人事、世變物理之際詳矣,等而上之,詎止于漢魏而已哉!故予以謂子邕之詩,殆幾于古,今世能言之士,如子邕者蓋不可多得也。子邕嘗北游,遭世叔季,其言不見用,其志郁郁不得遂。賴今天子明圣,盡收前代遺才而甄錄之故,子邕遂擢官于禮部。會朝廷方務稽古禮文之事,討論潤色出于子邕者居多,蓋子邕之學不特善于詩而已。予故論其詩并及其平生之槩,使讀之者因得以悉其人,而又以見予于子邕之詩,能知其意之所在與其學之所至,非茍焉相好而已也。

王祎《王忠文集》卷七《黃子邕詩集序》 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尚論吾婺學術(shù)之懿,宋南渡以還,東萊呂成公、龍川陳文毅公、說齋大著唐公同時并興。呂公以圣賢之學,自任上繼道統(tǒng)之重;唐公之學,蓋深究帝王經(jīng)世之大誼;而陳公復明乎皇帝王霸之略,而有志于事功者也。即其所自立者觀之,雖不能茍同,然其為道皆著于文也,其文皆所以載道也。文義道學曷有異乎哉?有元以來,仁山金文安公,以其傳于北山何文定公、魯齋王文憲公者,傳之白云許文懿公,實以道學名其家。而司丞永康胡公、待制浦陽柳公、侍講烏傷黃公,以及禮部蘭溪吳公、翰林東陽張公,則以文章家知名。雖若門戶異趨,而本其立言之要,道皆著于文,文皆載乎道,固未始有不同焉者,淵乎粹哉!皆可謂圣賢之為學者矣。以故八十年間踵武相望,悉為世大儒,海內(nèi)咸所宗師。夫何后生晚進,顧乃因其所不同,而疑其所為同?言道學者,以窮研訓詁為極致;言文章者,以修飭辭語為能事。各立標榜,互相排抵,而不究夫統(tǒng)宗、會元之歸,于是諸公之志日微,而學術(shù)之弊遂有不可勝言者矣。故祎與仲申胡先生每論及此,未嘗不太息焉。蓋慨夫鄉(xiāng)學之淵源,不可不勉于繼承也。嗟乎,先生其可謂能繼承者乎?先生資器卓絕,自許公、柳公而下,皆及師友之。博考精思,封殖深固,其言明潔雋健,善自馳騁,用以雄文奧學,著聞東南。然素無仕進意,今宰臣雅重其名,遣使聘之,而重煩以政,乃授三衢郡文學。祎竊告之曰:“師道之不立久矣,況比年以來,海寓多故,惟干戈是尋,而禮樂俎豆之事,廢不復講,然碩果不食,君子無終窮之道,主教一郡,雖其職非顯榮,而斯道之作興系焉。”昔文定公之教授湖學也,分經(jīng)義治事諸科,以教弟子,凡出其門者,皆為成材,東都言師道者,莫于斯為盛。文定于先生為遠祖,其所以教湖學者,先生于衢將不以為己任乎?嗟乎,繼鄉(xiāng)學之懿而任師道之重,吾之望于先生,于是為至,先生其以為然否乎?

王袆《王忠文集》卷七《送胡先生序》 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吾婺以學術(shù)稱者,在至元中,則金公吉甫,胡公汲仲為之倡。汲仲之后,則許公益之、柳公道傳、黃公晉卿、吳公正傳、胡公古愚卓立并起,而張公子長,陳公君采,王公叔善,又皆彬彬和附于下。當南北混一方,地數(shù)萬里,人物不可以億計,而言文獻之緒者,以婺為首稱,則是數(shù)君子,實表礪焉。逮至正以后,黃公猶秉筆居中朝,于是淪謝殆盡,而得吾子充紹其聲光。子充,黃公里中子也。嘗負其所有,涉濤江游吳中者,久之,又自吳逾淮,溯黃河而北達于燕趙,留輦轂之下,久之,嘗用薦者,檢討經(jīng)筵,編修史館,訖無所遇合,傫然布衣耳。然自京師及四方之士,不問識與不識,見其文者,莫不稱頌其美,則其得之黃公者深矣。余間謁公華川上,質(zhì)其所業(yè),公不以為不可教,引之就學,退見子充英妙之氣奕奕文字間,未嘗不駭且愧,意銳欲追及之。其后每見,則出其文以示余,而亦每不同,雍容俯仰,如冠冕佩玉周旋堂陛之上;馳騁分布,如風云蛇鳥按兵行陣之間;而音節(jié)曲折,則與黃公如出一律,勃乎水涌山立,而其進未已也。余亟讀之不暇,古之君子病無聞焉,非有待乎其外也。待乎外而聞焉者,則君子之不聞者多矣。君子之學將以求道而已,茍得其道,則其見之立言者,猶其措諸事業(yè)也。自吾識子充垂二十年,縉紳學者不必才且賢,率多就功名以取富貴,然不旋踵而摧折,身陷死地,翦為俘囚者,其人往往,而子充幸,而相見固無恙也。以其所得者計之其取諸造物者,果孰優(yōu)乎?今子充年壯未艾,才氣足以有為,天茍使之有位而措諸行事,則不敢知,由其所得益推而達之古,吾見其無不至矣。昔汲仲有言,千古圣賢相傳之道,由斯文而知之,后之千古,亦將由斯文而知。今之道,上下千古,其人不相及矣,必待此而后知其道焉。然則,吾子充之文,不可不傳也。以余處其師友之間,知之深,不自知其言之過,揆之于道,學術(shù)之在吾鄉(xiāng),猶其在天下也。吾何嫌而不樂為天下道哉?同郡胡翰序。

王祎《王忠文集》卷首胡翰《王忠文前集原序》 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文者,精醇之器也。惟其醇而精,則有非粗駁之流所能致者,然謂其為精且醇焉,何也?近取諸身,內(nèi)而五藏,外而百骸,榮衛(wèi)之回連,經(jīng)絡(luò)之纏束,各有所管攝,而相為流通;遠取諸物,則夫一草木之微,自根而干,自干以達于柯,而葉始敷焉。人見其若離,披而不屬也。細而察之,雖一脈縷之微,皆有所附麗,而無自外至者,此其故何哉?形真而體完也。世之為文者多如牛毛,而麟角未之或見者。有若美丈夫,然眉目如畫,而貼牛耳以為司聽,貞柏蒼寒,方不可狎玩,乃綴芍藥,翹于枝顛,非惟弗之類,縱炮鸞以為膠,而欲其聯(lián)系,尚可得耶?論文至此,雖若甚易,而實為至難,其能無愧于斯者,惟烏傷王君子充之為然乎。子充少濂一十二歲,頗觀其幼時所為文,幅程廣而運化弘,光焰奕奕起諸公間,譬之構(gòu)廈屋者,揣材甚伙而基緒亦以廣矣。及齒逾弱齡,輒出游浙東,西復渡江涉淮,歷齊魯之墟,至燕代而休焉。所見喬岳長河,摩日月而蕩云煙,精神翕然與之宴會,故其為文波浪涌而魚龍張,風霆流而雨雹集,五采競明而十日并照。譬之臺閣已建,楹礎(chǔ)駢列,觚棱高騫,而氣象益以沉雄,薦紳之徒咸以為不可企仰,而子充自視則猶欿然也。于是退藏重山宻林中,愈沉酣于古,而密體于方今。凡天人之理,性命之奧,皆肆其覽而養(yǎng)厥靈、淳其學,遂底于成,而年亦已逾四十矣。故其為文,渾然天成,而條理弗爽,使人挹之而逾深,味之而弗竭,其平日華綺豪放之習至是刊落殆盡。譬之堂戺嚴邃,左俎豆而右瑟琴,鴻生巨夫,冠冕佩玉、雍容揖遜于其間,而閭巷布韋之士,欲望其余光有不可得,非其一而弗二,密而不繁,而造夫精醇之域者,其孰能與于此哉?烏傷有四君子,曰:喻叔奇、何茂恭、陳徳先、喻季直,皆以文鳴于近代,蔚茂汪洋固不可涯涘,若以子充廁于其中,濂未知其孰為之先,而孰為之后?非深知子充者,鮮不以斯言為過情也。如濂不敏,與子充同受業(yè)黃文獻公之門,亦嘗有志于文辭,海內(nèi)作者無不得觀之。每讀子充之文,獨心醉神融,若飲醇酎,子充亦以濂為知己,俾序后集之首簡。昔者雷雅州嗜老泉蘇公之文,以為天下奇才,且欲麋珠虀芝,躬執(zhí)匕箸而飯其腹中,恐為他饋之所傷也。濂之愛子充,揆于雅州,蓋有過無不及焉者。序欲不作可乎?雖筆意荒弱,無所發(fā)明,安知無雅州者興緣斯序而求子充之文,不但以濂為知言,而其愛護子充者,要當無所不用其情也。金華宋濂序。

王祎《王忠文集》卷首宋濂《王忠文后集原序》 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古之為士者,文行皆備,而必行為之本,故三代以上文最高古而無以文名者,其所本不系于文也。秦漢以來,士始有專以文名,如或違道畔義,君子不道也。揚子云:“劇秦美新,是已若斷斷焉發(fā)于忠君愛親之誠,讀之使人感激奮發(fā)、希慕之不置,雖去之千載猶目前然者,諸葛武侯之出師,李令伯之陳情是已。近數(shù)百年來,士多喜讀韓文公、歐陽文忠公、蘇文忠公之文,要皆本其立朝大節(jié),炳炳焉有以振發(fā)人心者也?!蔽覈引埮d之初,金華宋公景濓、王公子充,相繼入翰林,持文柄,時詔修元史,二公皆任總裁,巋然一代之望也。已而王公以翰林待制,奉命招諭云南之未下者,至則以天命人心從違吉兇之道,反復開諭,其人初已向服會,有倔強拒命者,公奮義死之。后十年,天兵下云南,王公死事始暴白于中朝,然旌褒之澤未及也?;噬纤么蠼y(tǒng)之五年,義烏丞劉杰,白其忠于朝,下諏于眾而信,詔贈翰林學士中奉大夫賜謚忠文,于是距公之死七十年矣。命下之日,輿論欣快。蓋忠孝人人性分所固有者,為天下者必表章之,以正人心善俗化,治道所系也,其或晦于前而必彰于后者,天道顯忠佑善,雖久遠不爽也。杰又輯王公平素之文,將刻以傳,屬余序。公之文,蚤有聲于勝國時,既入國朝,首見用于朝廷,于郊廟。宋學士諸公序之詳矣,余特錄其死節(jié)事,以著其文之本也。嗚呼!王公之死以使命,蓋與唐顏魯公同,魯公之書傳于后,雖片楮尺素,人得之千金不易,矧文者,至理要道之所寓乎,其傳無疑也。公名祎,義烏人,死年五十有二。杰所建白,十事采用其九論,公死事在焉,其亦可為達于政事者矣。

楊士奇《東里文集》續(xù)集卷十四《王忠文公文集序》 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唐昌黎韓氏以文章妙天下,歷千百年鮮有及之者。豈其下筆刊落陳言,卓然成家,足以聳動乎人哉?其氣充,其理直,其言達而暢也,固宜。方鎮(zhèn)州之亂,王庭湊圍牛元翼于深州,穆宗詔愈宣慰其軍,且戒愈度事可否,無必入。愈奮曰:“安有受君命而自留自顧者?! ”遂疾趨入之。當是時,庭湊操刃逆愈,甲士林立,愈以寡弱之質(zhì),直嬰其鋒。顧乃厲聲開說,將士聞之震悼失措,氣沮而語塞。卒之不勞一旅,不失一鏃,服庭湊而出元翼,愈之功也。故嘗竊論韓氏之文之妙,由其所養(yǎng)者充,所守者直,而其名至于今稱之者,非徒以其文而以其人也。

皇明初興,以文章用于時者多婺產(chǎn),若學士宋公景濂、待制王公子充,尤稱杰然者。二公之在館閣,日惟以文章為事,人以文士目之久矣。一旦王公奉使西南夷而伏節(jié)以死,然后知公之學有用也。

蓋高皇帝以神武取天下,號為無敵,獨云南恃其險遠未下。乃洪武五年,以公使其地。僉謂公文士,不宜蹈不測之夷虜。公受詔不顧。既至,見其主梁王、其臣達理麻諭之再三。初皆有降意,已而猶豫,留公不遣。公持節(jié),必俟降之乃返。會元使遺蘗有使云南,聞納我使,讓梁王,王出公,俾自當之。公引天命、國執(zhí)為詞,其言甚壯。且曰:“我遠使來,誓為國死,不能為若屈?!痹古?,梁王恐,遂死公。后八年,大兵竟平其地而郡縣之,又后,為正統(tǒng)六年,朝廷使贈公學士,謚忠文,以報其死節(jié)云。嗚呼!公之為文學乎韓者也,其為使亦同乎韓者也,而其事之成否,身之存亡,則有幸不幸之分焉,然公不可謂不幸者。

故姑即并時宋公較之。當二公以文章見用,其名實相伯仲,宋公之位差顯,然身見其子若孫皆死于法,既老不能免。川蜀之行,而其故居在金華者莽焉荊棘,過者憐之。若公,則沒于王事,其氣節(jié)偉然,且官有贈,行有謚,而其子孫皆賢而有文,能守其田廬,又有為廟于家以祀公。如其曾孫今進士汶者,此所以為公幸也。

王氏初居義烏邑中,后南遷十里曰青巖山,則自公始。公之子國子博士紳嘗與其兄綬謀作家廟,不果,僅即堂之夾室以展祀事。博士之子處士稌仍其舊室,既卑隘,歲久將壓,汶始克為之。乃擇正寢之東,為屋三間,中奉公為百世不遷之祖,子孫列祔,右男左女,秩如也。垣門階庭,高固整廣,不陋不侈,于禮為宜。工始于成化十一年八月十三日,明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訖功。汶復割田倡其族人以貢粢盛之費。乃以書告其友吳寬曰:“家廟之制未稱吾尊祖之意,若庖湢齋戒燕飲之所皆所宜為而未為者,吾一人之力不足也。雖然,吾志有在,終當為之,幸子為文刻之廟中,以識吾志?!睂捀芯枚Y,不復辭讓,輒為書之。

是廟也,凡以奉王氏先世而獨詳于忠文公者,蓋公王氏百世不遷之祖也。為百世不遷之祖,則享百世不遷之祀。夫世至于百遠矣,后人能如汶之賢,則可,不然,有能知其故而思所以尊祖者乎?故宜詳書以告,是亦汶之志也。

吳寬《家藏集》卷三十二《義烏王氏新建忠文公廟記》 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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