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華古文論釋林:明代(上卷)
- 黃卓越 李壯鷹
- 13631字
- 2019-11-25 18:32:08
答章秀才論詩書[1]
承書,知學詩弗倦,且疑歷代詩人皆不相師,旁引曲證,亹亹數百言,自以為確乎弗拔之論。濂竊以謂世之善論詩者,其有出于足下乎?敢然不敢從也。濂非能詩者,自漢、魏以至于今,諸家之什,不可謂不攻習也。薦紳先生之前,亦不可謂不磨切也[2]。揆于足下之論,容或有未盡者,請以所聞質之,可乎?
三百篇勿論已,姑以漢言之,蘇子卿、李少卿非作者之首乎[2]?觀二子之所著,紆曲凄惋,實宗國風與楚人之辭[3]。二子既沒,繼者絕少[4]。下逮建安、黃初[5],曹子建父子,起而振之[6],劉公干、王仲宣力從而輔翼之[7]。正始之間[8],嵇、阮又疊作[9],詩道于是乎大盛,然皆師少卿而馳騁于風雅者也[10]。自時厥后,正音衰微,至太康復中興[11]。陸士衡兄弟則效子建[12];潘安仁、張茂先、張景陽則學仲宣[13];左太沖、張季鷹則法公干[14];獨陶元亮天分之高[15],其先雖出于太沖、景陽[16],究其所自得,直超建安而上之,高情遠韻,殆猶大羹充铏[17],不假鹽醯而至味自存者也。元嘉以還[18],三謝、顏、鮑為之首[19]。三謝亦本子建而雜參于郭景純[20],延之則祖士衡[21],明遠則效景陽,而氣骨淵然[22],骎骎有西漢風。余或傷于刻鏤而乏雄渾之氣,較之太康則有間矣。永明而下[23],抑又甚焉。沈修文拘于聲韻[24],王元長局于褊迫[25],江文通過于摹擬[26],陰子堅涉于淺易[27],何仲言流于瑣碎[28],至于徐孝穆、庾子山[29],一以婉麗為宗[30],詩之變極矣。然而諸人雖或遠式子建、越石[31],近宗靈運、元暉,方之元嘉則又有不逮者焉。唐初承陳、隋之弊[32],多尊徐、庾,遂致頹靡不振。張子壽、蘇廷碩、張道濟相繼而興[33],各以風雅為師[34];而盧升之、王子安務欲凌跨三謝[35],劉希夷、王昌齡、沈云卿、宋少連亦欲蹴駕江、薛[36],固無不可者。奈何溺于久習,終不能改其舊。甚至以律法相高,益有四聲八病之嫌矣[37]。唯陳伯玉痛懲其弊,專師漢、魏,而友景純、淵明,可謂挺然不群之士,復古之功于是為大[38]。開元、天寶中[39],杜子美復繼出,上薄風雅,下該沈、宋,才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真所謂集大成者,而諸作皆廢矣[40]。并時而作有李太白,宗風、騷及建安七子,其格極高,其變化若神龍之不可羈[41]。有王摩詰依仿淵明,雖運詞清雅,而萎弱少風骨[41]。有韋應物祖襲靈運,能一寄秾鮮于簡淡之中,淵明以來,蓋一人而已[42]。他如岑參、高達夫、劉長卿、孟浩然、元次山之屬[43],咸以興寄相高,取法建安[44]。至于大歷之際[45],錢、郎遠師沈、宋[46],而苗、崔、盧、耿、吉、李諸家[47],亦皆本伯玉而宗黃初,詩道于是為最盛。韓、柳起于元和之間[48],韓初效建安,晚自成家,勢若掀雷抉電,撐決于天地之垠[49];柳斟酌陶、謝之中,而措辭窈眇清妍,應物而下,亦一人而已[50]。元、白近于輕俗[51],王、張過于浮麗[52],要皆同師于古樂府[53]。賈浪仙獨變入辟,以矯艷于元、白[54]。劉夢得步驟少陵[55],而氣韻不足。杜牧之沈涵靈運[56],而句意尚奇。孟東野陰祖沈、謝,而流于蹇澀[57]。盧仝則又自出新意,而涉于怪詭[58]。至于李長吉、溫飛卿、李商隱、段成式專夸靡蔓[59],雖人人各有所師,而詩之變又極矣。比之大歷,尚有所不逮,況廁之開元哉?!過此以往,若朱慶余、項子遷、李文山、鄭守愚、杜彥之、吳子華輩[60],則又駁乎不足議也。宋初襲晚唐五季之弊[61]。天圣以來[62],晏同叔、錢希圣、劉子儀、楊大年數人,亦思有以革之,第皆師于義山,全乖古雅之風[63]。迨王元之以邁世之豪,俯就繩尺,以樂天為法[64],歐陽永叔痛矯西昆,以退之為宗[65],蘇子美、梅圣俞介乎其間[66]。梅之覃思精微,學孟東野,蘇之筆力橫絕,宗杜子美[67],亦頗號為詩道中興。至若王禹玉之踵徽之[68],盛公量之祖應物[69],石延年之效牧之[70],王介甫之原三謝[71],雖不絕似,皆嘗得其仿佛者。元祐之間[72],蘇、黃挺出,雖曰共師李、杜,而競以己意相高,而諸作又廢矣[73]。自此以后,詩人迭起,或波瀾富而句律疏,或煅煉精而情性遠,大抵不出于二家。觀于蘇門四學士及江西宗派諸詩[74],蓋可見矣。陳去非雖晚出,乃能因崔德符而歸宿于少陵[75],有不為流俗之所移易。馴至隆興、乾道之時[76],尤延之之清婉[77],楊廷秀之深刻[78],范至能之宏麗[79],陸務觀之敷腴[80],亦皆有可觀者,然終不離天圣、元祐之故步,去盛唐為益遠。下至蕭、趙二氏[81],氣局荒頹,而音節促迫,則其變又極矣。
由此觀之,詩之格力崇卑[82],固若隨世而變遷,然謂其皆不相師可乎?第所謂相師者,或有異焉。其上焉者,師其意,辭固不似而氣象無不同;其下焉者,師其辭,辭則似矣,求其精神之所寓,固未嘗近也。然唯深于比興者,乃能察知之爾。雖然,為詩當自名家,然后可傳于不朽。若體規畫圓,準方作矩,終為人之臣仆[83],尚烏得謂之詩哉?是何者?詩乃吟詠性情之具,而所謂風、雅、頌者,皆出于吾之一心,特因事感觸而成,非智力之所能增損也。古之人其初雖有所沿襲,末復自成一家言,又豈規規然必于相師者哉!嗚呼!此未易為初學道也。近來學者,類多自高,操觚未能成章,輒闊視前古為無物。且揚言曰:曹、劉、李、杜、蘇、黃諸作雖佳,不必師,吾即師,師吾心耳。故其所作,往往猖狂無倫,以揚沙走石為豪,而不復知有純和沖粹之意,可勝嘆哉!可勝嘆哉!
宋濂《宋濂全集·潛溪后集》卷四《答章秀才論詩書》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注釋】
[1]《明史·文苑傳》稱“宋濂、王祎、方孝孺以文雄”,詩則推“高、楊、張、徐、劉基、袁凱”,當然,這只是比較而言,并不能以此否定宋濂在詩歌創作上的成就及其詩論主張。《文原》及附錄皆為論文之作,本篇及附錄則是論詩之作。
宋濂寫作此文具有明確的針對性,他反對明初部分文人“往往猖狂無倫,以揚沙走石為豪,而不復知有純和沖粹之意”,也就是拋棄了儒家提倡的溫柔敦厚之旨,以主觀抒發及對戰場英雄氣概的崇尚為詩歌創作的宗趣,而這在宋濂看來,又是與“闊視前古為無物”,盲目“師心”有一定的關系,以至于導致詩文創作的淺薄與浮泛。為此,宋濂提出了一個向前人學習,學有所本,即如何承接傳統的命題。
宋濂在文章中雖用大量篇幅來敘述“詩之格力崇卑,固若隨世而變遷”,但其本意卻仍在于說明歷代詩人的“相師”。師古是宋濂詩文觀里較為核心的觀念,在其文論中有多處表述,如《師古齋箴序》:“事不師古,則茍焉而已。……能師古則反是。然則所謂古者何?古之書也,古之道也,古之心也。”
宋濂在倡導師古的同時,又不得不解釋他之所謂師古的本義,即“師其意”而非“師其辭”。其實,這一觀點在他的《文原》中也可以看到。他認為文章本于“天地自然之文”,故文足以明道而已,反對過于講究辭章,將攻外不攻內概括為“四瑕、八冥、九蠹”。本文中,他認為“詩乃吟詠性情之具,而所謂風、雅、頌者,皆出于吾之一心,特因事感觸而成”,強調的仍然是“事”,也就是“有其實”,也就是“精神之所寓”。即使這里的“事”不等同于完全意義上的“道”,但在本質上,兩者是相似的。由此,宋濂的師古就自然轉到了“師其意,辭固不似而氣象無不同”,但這個“辭固不似”是指辭章等外在形式的不同,而非內在精神的差異。宋濂將“師其意”不“師其辭”看做“其上焉者”,反之,就是“其下焉者”的“師其辭”而不“師其意”,也就是師古中的模擬之風。對此,宋濂持批判的態度。他在《師古齋箴序》中說:“若曰專溺辭章之間,上法周漢,下蹴唐宋,美則美矣,豈師古者乎?”在《蘇平仲文集序》中慨嘆“近世道漓氣弱,文之不振已甚”,以至出現了“樂恣肆者,失之駁而不醇;好摹擬者,拘于局而不暢,合喙比聲,不得稍自凌厲,以震蕩人之耳目”的詩文流弊。
由其“師其意”不“師其辭”及反模擬的觀點看,宋濂的師古很自然就帶有了創新的意味。但這個創新,宋濂也沒有說得很清楚,只是說“唯深于比興者,乃能察知之爾”,故此顯得有些神秘,以致使其“自成一家言”的說法無法落到實處。若結合他在《文原》中的論述,當是養氣以近道、體物,而后以比興出之,而這也符合宋濂的詩學觀念,表現在風格上即強調詩歌的“純和沖粹”,反對師心恣肆者“猖狂無倫”、“揚沙走石”的詩風,就此而言,其與明初社會文化總體轉換的要求也是相一致的。
宋濂在別的文章中也曾經反對“相師”,如《蘇平仲文集序》:“古之為文者,未嘗相師,郁積于中,攄之于外,而自然成文,其道明也,其事核也。”但與他這里所說的相師也并不矛盾,因為“相師”是“師其意”,不“相師”乃是“人無二心,六經無二理,因心有是理,故經有是言”,由此可見明道才是他的一貫之意。但相師觀的提出,也反映出了他在元末明初的轉折時期中力圖重新建立一個相對系統的詩歌序統的主旨,從而使儒家的詩旨能受到高度的重視。
[2]磨切——研究,切磋。《詩經·國風·衛》:“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2]姑以漢言之二句——梁任昉《文章緣起》:“五言詩,創于漢騎都尉李陵與蘇武詩。”又梁鐘嶸《詩品·總論》:“逮漢李陵,始著五言之目矣。”蘇子卿,蘇武(? —前60),字子卿,西漢杜陵人。李少卿,李陵(? —前74),字少卿,西漢隴西成紀人。
[3]觀二子之所著三句——梁鐘嶸《詩品》卷上“漢都尉李陵”:“其源出于《楚辭》。文多凄愴,怨者之流。”
[4]二子既沒,繼者絕少——梁鐘嶸《詩品·總論》:“從李都尉迄班婕妤,將百年間,有婦人焉,一人而已。”
[5]建安、黃初——建安,漢獻帝劉協年號(196—219)。黃初,魏文帝曹丕年號(220—226)。
[6]曹子建父子三句——梁劉勰《文心雕龍·時序》:“自獻帝播遷,文學蓬轉,建安之末,區宇方輯。魏武以相王之尊,雅愛詩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辭賦;陳思以公子之豪,下筆琳瑯;并體貌英逸,故俊才云蒸。”曹子建父子:曹操(155—220),字孟德,魏武帝,沛國譙人。曹丕(187—226),字子桓,魏文帝,操次子。曹植(192—232),字子建,封陳思王,丕同母弟。
[7]劉公干、王仲宣力從而輔翼之——梁劉勰《文心雕龍·明詩》:“文帝、陳思,縱轡以騁節;王、徐、應、劉,望路而爭驅。”又鐘嶸《詩品·總論》:“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篤好斯文,平原兄弟郁為文棟,劉楨、王粲為其羽翼。”劉楨(? —217),字公干,東平人;“建安七子”之一。王粲(177—217),字仲宣,山陽高平人,“建安七子”之一。
[8]正始——(240—248)三國齊王曹芳年號。
[9]嵇、阮——嵇康(223—262),字叔夜,譙國铚人,“竹林七賢”之一。阮籍(210—263),字嗣宗,陳留尉氏人,“竹林七賢”之一。
[10]馳騁于風雅——梁鐘嶸《詩品》卷上“晉步兵阮籍”:“其源出于《小雅》。……洋洋乎會于《風》、《雅》。”
[11]自時厥后三句——梁鐘嶸《詩品·總論》:“降及建安……彬彬之盛,大備于時矣。爾后陵遲衰微,迄于有晉。太康中,三張、二陸、兩潘、一左,勃爾復興,踵武前王,風流未沫,亦文章之中興也。”太康,晉武帝司馬炎年號(280—279)。
[12]陸士衡兄弟則效子建——梁鐘嶸《詩品》卷上“晉平原相陸機”:“其源出于陳思。”陸士衡兄弟指陸機、陸云。陸機(261—303),字士衡,吳郡華亭人。陸云(262—303),子士龍,機之弟。
[13]潘安仁、張茂先、張景陽則學仲宣——梁鐘嶸《詩品》卷上“晉黃門郎潘岳”:“其源出于仲宣。”又“晉黃門郎張協”:“其源出于王粲。”潘岳(247—300),字安仁,滎陽中牟人。張華(232—300),字茂先,范陽方城人。張協,字景陽,安平人,生卒年不詳。
[14]左太沖、張季鷹則法公干——梁鐘嶸《詩品》卷上“晉記室左思”:“其源出于公干。”左思,字太沖,齊國臨淄人,生卒年不詳。張翰,字季鷹,吳郡吳人,生卒年不詳。
[15]陶元亮——陶潛(? —427),字符亮,潯陽柴桑人。
[16]其先雖出于太沖、景陽——梁鐘嶸《詩品》卷中“宋征士陶潛”:“其源出于應璩,又協左思風力。”
[17]大羹——古代祭祀時所用肉汁。《左傳·桓公二年》:“大羹不致。”大音泰。铏——盛羹器具,亦曰铏鼎。
[18]元嘉——南朝宋文帝劉義隆年號(424—453)。
[19]三謝、顏、鮑為之首——梁鐘嶸《詩品·總論》:“元嘉中,有謝靈運,才高詞盛,富艷難蹤,固已含跨劉、郭,陵轢潘、左。……謝客為元嘉之雄,顏延年為輔。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詞之命世也。”又沈約《宋書》卷六十七:“爰逮宋氏,顏、謝騰聲。靈運之興會標舉,延年之體裁明密,并方軌前秀,垂范后昆。”三謝,指南朝宋謝靈運、謝惠連及南齊謝脁。謝靈運(385—433),陽夏人。謝惠連(397—433),靈運之弟,與兄并稱“大小謝”。謝脁(464—499),字玄暉,陳郡陽夏人。顏延之(384—456),字延年,臨沂人。鮑照(414—466),字明遠,東海人。
[20]三謝亦本子建而雜參于郭景純——梁鐘嶸《詩品》卷上“宋臨川太守謝靈運”:“其源出于陳思。”郭璞(276—324),字景純,河東聞喜人。
[21]延之則祖士衡——梁鐘嶸《詩品》卷中“宋光祿大夫顏延之”:“其源出于陸機。”
[22]明遠則效景陽二句——梁鐘嶸《詩品》卷中“宋參軍鮑照”:“其源出于二張,善制形狀寫物之詞,得景陽之詭,含茂先之靡嫚。骨節強于謝混,驅邁疾于顏延。”
[23]永明而下——結合下文,當指永明至陳、隋這一時期。永明(483—493),齊武帝蕭賾年號。
[24]沈修文拘于聲韻——沈約《宋書》卷六十七:“夫五色相宣,八音協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互節,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又《南史》卷四十八:“約等文皆用宮商,將平上去入四聲,以此制韻,有平頭、上尾、蜂腰、鶴膝。五字之中,音韻悉異,兩句之內,角徵不同,不可增減。世呼為‘永明體’。”沈約(441—513),字休文,吳興武康人。
[25]王元長局于褊迫——梁鐘嶸《詩品·總論》:“近任昉、王元長等……遂乃句無虛語,語無虛字,拘攣補衲,蠹文已甚。”王融(468—494),字符長,南齊瑯琊臨沂人。
[26]江文通過于摹擬——梁鐘嶸《詩品》卷中“齊光祿江淹”:“文通詩體總雜,善于摹擬。”江淹(444—505),字文通,南朝梁濟陽考城人。
[27]陰子堅——陰鏗,字子武,武威姑臧人,生卒年不詳。
[28]何仲言——何遜(? —約518),字仲言,東海郯人。
[29]徐孝穆、庾子山——徐陵(507—583),字孝穆,南朝陳東海郯人。庾信(513—581),字子山,北周南陽新野人。
[30]以婉麗為宗——《周書》卷四十一:“摛子陵及信,并為抄撰學士。……既有盛才,文并綺艷,故世號徐、庾體焉。”又《隋書·文學傳序》:“梁自大同之后,雅道淪缺,漸乖典則,爭馳新巧。簡文、湘東,啟其淫放,徐陵、庾信,分路揚鑣。其意淺而繁,其文匿而彩,詞尚輕險,情多哀思。”元稹《杜工部墓系銘序》:“雜徐、庾之流離。”
[31]越石——劉琨(270—318),字越石,晉中山魏昌人。梁鐘嶸《詩品》卷中“晉太尉劉琨”:“善為凄戾之詞,自有清拔之氣。琨既體良才,又罹厄運,故善敘喪亂,多感恨之詞。”
[32]唐初承陳、隋之弊三句——《新唐書》卷二百一十四《文藝上》:“高祖、太宗,大難始夷,沿江左余風,句繪章,揣合低卬。”“唐興,詩人承陳、隋風流,浮靡相矜。”又嚴羽《滄浪詩話·詩體》:“唐初體。”注:“唐初猶襲陳隋之體。”
[33]張子壽、蘇廷碩、張道濟——張九齡(678—740),字子壽,一名博物,韶州曲江人。蘇颋(670—727),字廷碩,京兆武功人。張說(667—730),字道濟,一字說之,洛陽人,與蘇颋并稱為“燕許大手筆”。
[34]各以風雅為師——柳宗元《楊評事文集后序》:“燕文貞以著述之余,攻比興而莫能及;張曲江以比興之隙,窮著述而不克備。”
[35]盧升之、王子安務欲凌跨三謝——《舊唐書》卷一百九十八《文苑上》:“(盧照鄰)頗有騷人之風,甚為文士所重。”又楊炯《王勃集序》:“骨氣都盡,剛健不聞,思革其弊,用光志業。”盧升之:盧照鄰(? —689),字升之,幽州范陽人。王子安:王勃(650—676),字子安,絳州龍門人。
[36]劉希夷句——劉希夷(651—680),字庭芝,汝州人。王昌齡(約698—約756),字少伯,江寧人。沈佺期(約656—約715),字云卿,相州內黃人。宋之問(約650至656—712至713間),一名少連,字延清,汾州(一說虢州弘農)人。江、薛,分別指江淹與薛道衡。江淹(444—505),字文通,濟陽考城人。薛道衡(540—609),字玄卿,河東汾陰人。
[37]甚至以律法相高二句——《新唐書》卷二百一十五《文苑中》:“魏建安后迄江左,詩律屢變,至沈約、庾信,以音韻相婉附,屬對精密。及之問、沈佺期,又加靡麗,回忌聲病,約句準篇,如錦繡成文,學者宗之,號為‘沈宋’。”另,王昌齡有《詩格》。
[38]唯陳伯玉痛懲其弊等句——唐盧藏用《陳伯玉文集序》:“道喪五百歲而得陳君……崛起江漢,虎視豳夏,卓立千古,橫制頹波,天下翕然,質文一變。”(載《文苑英華》卷二三八)又陳子昂《修竹篇序》:“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征者。仆嘗暇時觀齊梁間詩,采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詠嘆。思古人,常恐逶迤頹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陳子昂(661—702),字伯玉,梓州射洪人。
[39]開元、天寶——開元,唐玄宗李隆基年號(713—741)。天寶,唐玄宗李隆基年號(742—755)。
[40]杜子美復繼出等八句——唐元稹《唐檢校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至于子美,蓋所謂上薄風騷,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利,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文人之所獨專矣。”又蘇東坡《書黃子思詩集后》:“杜子美以英瑋絕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詩人盡廢。”
[41]并時而作有李太白四句——《詩概》:“太白詩以《莊》、《騷》為大源,而于嗣宗之淵放,景純之雋上,明遠之驅邁,玄暉之奇秀,亦各有所取,無遺美焉。”
[41]有王摩詰依仿淵明三句——司空圖《與王駕評詩書》:“國初雅風特盛……右丞、蘇州,趣味澄敻,若清流之貫遠。”南宋魏慶之《詩人玉屑》:“詞雖清雅,亦萎弱少氣骨。”
[42]有韋應物祖襲靈運四句——蘇東坡《書黃子思詩集后》“李、杜之后,詩人繼作,雖間有遠韻,而才不逮意,獨韋應物、柳宗元發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也。”宋蔡寬夫《詩話》:“淵明詩,唐人絕無知其奧,惟韋蘇州、白樂天、薛能、鄭谷皆頗效其體。”元辛文房《唐才子傳·韋應物》:“獨應物馳驟建安以還,各有風韻,自成一家之體,清深雅麗,雖詩人之盛,亦罕其倫,甚為時論所右。”韋應物(737—792? ),長安人。
[43]他如岑參句——岑參(715—770),南陽棘陽人。高適(700—765),字達夫,居住在宋中。劉長卿(709—786),字文房,河間人。孟浩然(689—740),襄州襄陽人,世稱孟襄陽。元結(719—772),字次山,號漫郎、聱叟,曾避難入猗于洞,因號猗于子,河南人。
[44]取法建安——嚴羽《滄浪詩話》:“高、岑之詩悲壯,讀之使人感慨!”又殷璠《河岳英靈集》:“(高適)多胸臆語,兼有氣骨,故朝野通賞其文。”杜甫《奉寄高常侍》:“方駕曹劉不啻過。”《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文章曹植波瀾闊。”
[45]大歷——唐代宗李豫年號(766—779)。
[46]錢、郎遠師沈、宋——高仲武《中興間氣集》:“前有沈、宋,后有錢、郎。”錢起(722—780),字仲文,吳興人,天寶十年賜進士第一人。與韓翃、李端、盧綸等號稱“大歷十才子”。郎士元,字君胄,中山人,生卒年不詳。
[47]苗、崔、盧、耿、吉、李——分別指苗發、崔峒、盧綸、耿湋、吉中孚以及李端。《舊唐書》卷一六三:“父端,登進士第,工詩。大歷中,與韓翃、錢起、盧綸等文詠唱和,馳名都下,號‘大歷十才子’。”元辛文房《唐才子傳》卷四:“綸與吉中孚、韓翃、耿湋、錢起、司空曙、苗發、崔峒、夏侯審、李端,聯藻文林,銀黃相望,且同臭味,契分俱深,時號大歷十才子。唐之文體,至此一變矣。”苗發,生卒年均不詳,潞州壺關人。崔峒,博陵人。盧綸(748—約800),字充言,唐河中府蒲州(今永濟市)人。耿湋,字洪源,河東人。吉中孚,鄱陽人。李端,字正己,趙郡人,大歷五年進士。
[48]韓、柳——韓愈(768—824),字退之,河南南陽人。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東人。元和——唐憲宗李純年號(806—820)。
[49]韓初效建安四句——司空圖《題柳柳州集后》:“韓吏部歌詩數百首,其驅駕氣勢,若掀雷挾電,撐抉于天地之間,物狀奇怪,不得不鼓舞而徇其呼吸也。”宋蔡寬夫《詩話》:“退之詩豪健奔放,自成一家。”
[50]柳斟酌陶、謝之中四句——蘇軾《評韓柳詩》:“柳子厚詩在陶淵明下,韋蘇州上。退之豪放奇險則過之,而溫麗靖深不及也。所貴乎枯澹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實美,淵明、子厚之流是也。”
[51]元、白近于輕俗——蘇軾《祭柳子玉文》:“元輕白俗。”宋釋智圓《讀白樂天集》有云“齷齪無識徒,鄙之元白體”。元、白分別指元稹、白居易。元稹(779—831),字微之,河南人。白居易(772—846),字樂天,號香山居士,下邽人。
[52]王、張——王建(約767—約830),字仲初,潁川人。張籍(約766—830),字文昌,祖籍吳郡,遷居和州。
[53]同師于古樂府——唐李肇《國史補》卷下:“稹尤長于詩,與居易名相埒,天下傳諷,號‘元和體’,往往播樂府。”又,白居易《讀張籍古樂府》:“尤工樂府詩,舉代少其倫。”宋魏泰《臨漢隱居詩話》:“唐人亦多為樂府,若張籍、王建、元稹、白居易以此得名。”南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十七《張籍詩集》:“籍性狷急,為詩長于樂府,多警句。”元辛文房《唐才子傳》卷五:“公(籍)于樂府古風,與王司馬(建)自稱機軸,絕世獨立。”
[54]賈浪仙獨變入辟,以矯艷于元、白——元辛文房《唐才子傳》卷五:“元和中,元、白變尚輕淺,島獨按格入僻,以矯浮艷。”賈浪仙,指賈島(779—843),字閬仙,范陽人。
[55]劉夢得——劉禹錫(772—842),字夢得,彭城人。
[56]杜牧——803—853,字牧之,京兆萬年人。
[57]孟東野陰祖沈、謝,而流于蹇澀——宋魏泰《臨漢隱居詩話》:“孟郊詩蹇澀窮僻,琢削不暇,真苦吟而成。”孟東野,孟郊(751—814),字東野,湖州武康人。
[58]盧仝則又自出新意,而涉于怪詭——孟郊《答盧仝》:“閃怪千石形,異狀安可量。”朱熹《朱子語類》:“如唐人玉川子輩,句語雖險怪,意思亦自有混成氣象。”又,元辛文房《唐才子傳》卷五:“唐詩體無遺,而仝之所作特異,自成一家,語尚奇譎,讀者難解,識者易知。后來仿效比擬,遂為一格宗師。”
[59]至于李長吉、溫飛卿、李商隱、段成式專夸靡蔓——元辛文房《唐才子傳》卷五:“賀詩稍尚奇詭,組織花草,片片成文。”又《唐才子傳》卷七:“商隱工詩,為文瑰邁奇古,辭難事隱。及從楚學,儷偶長短,而繁縟過之。……時溫庭筠、段成式各以秾致相夸,號‘三十六體’。”李賀(790—816),字長吉,河南昌谷人。溫庭筠(812—870),本名岐,字飛卿,太原祁人。李商隱(約813—約858),字義山,號玉溪生,懷州河內人。段成式(803—863),字柯古,臨淄人。
[60]若朱慶余句——朱慶余,名可久,字慶緒,越州人,生卒年不詳。項斯,字子遷,仙居縣人,生卒年不詳。李群玉(約813—863),字文山,澧州人。鄭谷(851—910),字守愚,袁州人。杜荀鶴(864—904),字彥之,號九華山人,池州石棣人。吳融(? —903),字子華,越州山陰人。
[61]宋初襲晚唐五季之弊——宋蔡寬夫《詩話》:“國初,沿襲五代之余。”
[62]天圣——宋仁宗趙禎年號(1023—1031)。
[63]晏同叔、錢希圣、劉子儀、楊大年數人四句——宋劉攽《中山詩話》:“祥符、天禧中,楊大年、錢文僖、晏元獻、劉子儀以文章立朝,為詩皆宗尚李義山,號‘西昆體’,后進多竊義山語句。”蔡寬夫《詩話》:“祥符、天禧之間,楊文公、劉中山、錢思公專喜李義山,故昆體之作,翕然一變。”晏同叔,晏殊(901—1055),字同叔,撫州臨川人。錢希圣,錢惟演(962—1034),字希圣,臨安人。劉子儀,劉筠(970—1030),字子儀,大名人。楊大年,楊億(974—1020),字大年,建州浦城人。
[64]迨王元之以邁世之豪四句——蔡寬夫《詩話》:“國初,沿襲五代之余,士大夫皆宗樂天詩,故王黃州主盟一時。”“元之本學白樂天詩……更為詩曰:ˊ本與樂天為后進,敢期子美是前身。'”王禹偁(954—1001),字元之,巨野人。因嘗知黃州,故稱王黃州。
[65]歐陽永叔痛矯西昆,以退之為宗——宋葉夢得《石林詩話》有評:“歐陽文忠公詩,始矯昆體,專以氣格為主,故言多平易疏暢。”宋嚴羽《滄浪詩話》:“歐陽公學韓退之古詩。”歐陽修(1007—1072),字永叔,號醉翁、六一居士,吉州吉水人。
[66]蘇子美——蘇舜欽(1008—1048),字子美,祖籍梓州銅山人。梅圣俞——宋嚴羽《滄浪詩話》:“梅圣俞學唐人平淡處。”梅堯臣(1002—1060),字圣俞,宣城人。
[67]梅之覃思精微四句——歐陽修《六一詩話》:“圣俞、子美齊名于一時,而二家詩體特異。子美筆力主豪雋,以超邁橫絕為奇;圣俞覃思精微,以深遠閑淡為意。”
[68]王禹玉——王珪(1019—1085),字禹玉,成都華陽人。
[69]盛公量——宋嚴羽《滄浪詩話》:“盛文肅學韋蘇州。”盛度(970—1040),字公量,石洞耆人。
[70]石延年——994—1041,字曼卿,一字安仁,宋城人。
[71]王介甫——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號半山,小字獾郎,撫州臨川人。
[72]元祐——宋哲宗趙煦年號(1086—1093)。
[73]蘇、黃挺出四句——宋嚴羽《滄浪詩話》:“至東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為詩,唐人之風變矣。”蘇、黃指蘇軾、黃庭堅。
[74]自此以后等句——宋劉克莊《后村詩話》:“元祐以后,詩人疊起,一種則波瀾富而句律疏,一種則鍛煉精而情性遠,要之不出蘇黃二體而已。”蘇門四學士,指黃庭堅、秦觀、晁補之與張耒四人。蘇軾《答李昭□書》:“如黃庭堅魯直、晁補之無咎、秦觀太虛、張耒文潛之流,皆世未之知,而軾獨先知。”又《宋史·文苑六》:“(黃庭堅)與張耒、晁補之、秦觀俱游蘇軾門,天下稱為四學士。”
[75]陳去非雖晚出二句——陳與義《簡齋詩外集》:“要必識蘇、黃之所不為,然后可以涉老杜之涯涘。”崔德符事見徐度《卻掃編》。陳與義(1090—1138),字去非,號簡齋,洛陽人。
[76]隆興、乾道——隆興,宋孝宗趙眘年號(1163—1164)。乾道,宋孝宗趙眘年號(1165—1173)。
[77]尤延之——尤袤(1127—1202),字廷之,小字季長,號遂初居士,晚年號樂溪、木石老逸民,無錫人。
[78]楊廷秀——楊萬里(1127—1206),字廷秀,號誠齋,吉州吉水人。
[79]范至能——范成大(1126—1193),字致能,號石湖居士,吳郡人。
[80]陸務觀——陸游(1125—1210),字務觀,號放翁,越州山陰人。尤、楊、范、陸號稱“中興四大詩人”。
[81]蕭、趙——蕭德藻,字東夫,自號千巖老人,閩清縣人,生卒年不詳。趙師秀(1170—1220),字紫芝,又字靈秀,亦稱靈芝,號天樂,永嘉人。
[82]格力——宋嚴羽《滄浪詩話》:“詩之法有五:……曰格力。”
[83]為詩當自名家五句——宋祁《筆記》:“詩人必自成一家,然后傳不朽。若體規畫圓,準方作矩,終為人之臣仆。”
【附錄】
昔人之論文者曰:有山林之文,有臺閣之文。山林之文其氣枯以槁,臺閣之文其氣麗以雄。豈惟天之降才爾殊也,亦以所居之地不同,故其發于言辭之或異耳。濂嘗以此而求諸家之詩,其見于山林者,無非風云月露之形、花木蟲魚之玩、山川原隰之盛而已。然其情也曲以暢,故其音也眇以幽。若夫處臺閣則不然。覽乎城觀宮闕之壯、典章文物之懿、甲兵卒乘之雄、華夷會同之盛,所以恢廓其心胸、踔厲其志氣者,無不厚也,無不碩也。故不發則已,發則其音淳龐而雍容,鏘鍧而鏜鞳。甚矣哉,所居之移人乎?
今觀中書右丞汪公之詩,益信其說為必然者矣。公以絕人之資,博極群書,素善屬文而尤喜攻詩。當皇上龍飛之時,杖劍相從,東征西伐,多以戎行,故其詩震蕩超越,如鐵騎馳突,而旗纛翩翩與之后先。及其治定功成,海宇敉寧,公則出,持節,越鎮安藩,方入,坐廟堂弼宣政化。故其詩典雅尊嚴,類喬岳雄峙而群峰左右,如揖如趨。此無他,氣與時值,化隨心移,亦其勢之所宜也。然而興王之運,至音斯完有如公者,受丞弼之寄,竭□綸之道,贊化育之任,吟詠所及,無非可以美教化而移風俗,此有關物則民彝甚大,非止昔人所謂臺閣雄麗之作。而山林之下誦公詩者,且將被其沾溉之澤,化枯槁而為豐腴矣。雖然,詩之體有三:曰風、曰雅、曰頌而已。風則里巷歌謠之辭,多出于氓隸女婦之手,仿佛有類乎山林。雅頌之制,則施之于朝會,施之于燕饗,非公卿大夫或不足以為,其亦近于臺閣矣乎?軒之使弗設而托之于國風者,若無所用之。皇上方垂意禮樂之事,豈不有撰為雅頌以為一代之盛典乎?濂蓋有望于公,他日與《鹿鳴》、《清廟》諸什并傳者,非公之詩而誰哉?濂也不敏,受公之知十有一年,故竊序其作者之意于篇首,蕪類之詞要不足為公詩之重輕也。
公名廣洋,乃皇上之所賜,其字則朝宗也,淮南人。
宋濂《宋濂全集·鑾坡前集》卷七《汪右丞詩集序》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詩之為學,自古難言。必有忠信近道之質,蘊優柔不迫之思,形主文譎諫之言,將以洗濯其襟靈,發揮其文藻,揚萬其體裁,低昂其音節,使讀者鼓舞而有得,聞者感發而知勸,此豈細故也哉?奈何習之者多如牛毛而專之者少如麟角也?
廬陵胡君山立生文獻之邦,抱英銳之志,敭歷仕涂,綽著聲譽。粵自戎幙至躋法從,雖著勤勞之績,不忘賦詠之事。風云月露,有以感夫中;花草蟲魚,有以寓乎目;與夫人事酬酢,時物遷移,皆見之篇翰焉。日積月盈,分為《清嘯》前,后二稿。前稿則國史危公既序之矣。予來京師,復得窺其后稿,而胡君遂征為之序。予披繹再四,因作而曰:“正音寂寥久矣,誕者流于荒忽而無據,弱者遇于纖靡而不振,俗者溺于陳腐而不新,粗者流于粗犖而不潤。其音節體裁之乖方,文藻襟靈之弗暢,具有之矣。詩之為道,其果如是乎哉!有如胡君之作,命意深而措辭雅,陳義高而比物廣,其殆庶幾有忠信近道之質者歟?蘊優柔不迫之思者歟?形主文譎諫之言者歟?此予不能不撫卷而嘆賞之也。予也不敏,以荒唐之資,操褊迫之行,雖自漢魏至于近代凡數百家之詩,無不研窮其旨趣,揣摩其聲律,秋發被肩,卒不能闖其閫奧,而補于政治。其視胡君之作,得不甚愧矣乎!然而穹亭邃館,必壓以呀然之獸,巨人元夫,必冠以峨然之弁;雄章俊句,必首以杰然之文。嗟予何人,尚敢為胡君之詩之序乎?牢讓再三,竟不獲命。斐然有作,情見于辭。
宋濂《宋濂全集·鑾坡前集》卷七《清嘯后稿序》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詩,心之聲也。聲因于氣,皆隨其人而著形焉。是故凝重之人,其詩典以則;俊逸之人,其詩藻而麗;躁易之人,其詩浮以靡;苛刻之人,其詩峭厲而不平,嚴莊溫雅之人,其詩自然從容而超乎事物之表。如斯者,蓋不能盡數之也。嗚呼!風霆流形,而神化運行于上;河岳融峙,而物變滋殖于下。千態萬狀,沉冥發舒,皆一氣貫通使然。必有穎悟絕特之資,而濟以該博宏偉之學,察乎古今天人之變,而通其洪纖動植之情,然后足以憑藉是氣之靈。彼局乎一才,滯乎一藝,雖欲捷騁橫騖以追于古人,前之而愈卻,培之而愈低,幾何不墮于鄙陋之歸?此濂于伯恭之詩,不能無感焉。
伯恭博極群經,而尤長于《春秋》。嘗應書鄉闈,實冠多士。伯恭年始二十余,一旦名動海內。自時闕后,學益加修。遂擢至正甲午進士第,歷佐省憲二府。正色直言,百壬畏懾。時出奇計,剪三逆豎,如烹狐兔。則其所養之充,是氣浩然,弗撓弗屈。故其發于詩也,沉郁頓挫,渾厚超越。大雅奏而黃鐘肚鳴也,武庫開而五兵森列也,洪濤怒張而魚龍出沒也。一展卷間,呈珍獻異,可欣可愕,精神為之震眩。濂前所謂“聾因于氣,皆隨其人而著形”者,豈非然邪?豈非然邪?
世之學詩者眾矣,不知氣充言雄之旨,往往局于蟲魚草木之微,求工于一聯支字間,真若蒼蠅之聲,出于蚯蚓之竅而已。詩云乎哉?永嘉舊傳四靈詩,識趣凡近,而音調卑促。近代或以為清新者,競摹仿之。濂每謂人曰:“誤江南學子者,此詩也。”聞者且疑而且信焉。今吾伯恭之詩出,一洗習俗之陋,信知豪杰之士自有其人也。故敢執筆直題于首簡。世有知言者,必深有取焉。伯恭名溫,姓林氏,溫之永嘉人。
宋濂《宋濂全集·翰苑別集》卷三《林伯恭詩集序》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尉遲楚好為文,謁空同子,曰:“敢問文有體乎?”
曰:“何體之有?《易》有似《詩》者,《詩》有似《書》者,《書》有似《禮》者,何體之有?”
“有法乎?”
曰:“初何法?典謨訓誥,國風雅頌,初何法?”
“難乎?易乎?”
曰:“吾將言其難也,則古詩三百篇,多出于小夫婦人。吾將言其易也,則成一家言者,一代不數人。”
“宜繁宜簡?”
曰:“不在繁,不在簡。狀情寫物在辭達,辭達則二三言而非不足,辭未達則千百言而非有余。”
“宜何如?”
曰:“如江河。”
“何也?”
曰:“有本也。如鍵之于管,如樞之于戶,如將之于三軍,如腰領之于衣裳。”
“何也?”
曰:“有統攝也。如置陳,如構居第,如建國都。”
“何也?”
曰:“謹布置也。如草木焉,根而干,干而枝,枝而葉,葉而葩。”
“何也?”
曰:“條理精暢,而皆有附麗也。如手足之十二脈焉,各有起、有出、有循、有注、有會。”
“何也?”
曰:“支分派別,而榮衛流通也。如天地焉,包涵六合,而不見端倪。”
“何也?”
曰:“氣象沉郁也。如漲海焉,波濤涌而魚龍張。”
“何也?”
曰:“浩汗詭怪也。如日月焉,朝夕見而令人喜。”
“何也?”
曰:“光景常新也。如煙霧舒而云霧布。”
“何也?”
曰:“動蕩而變化也。如風霆流而雨雹集。”
“何也?”
曰:“神聚而冥會也。如重林,如邃谷。”
“何也?”
曰:“深遠也。如秋空,如寒冰。”
“何也?”
曰:“潔凈也。如太羹,如玄酒。”
“何也?”
曰:“雋永也。如瀨之旋,如馬之奔。”
“何也?”
曰:“迥復馳騁也。如羊腸,如鳥道。”
“何也?”
曰:“縈迂曲折也。如孫吳之兵。”
“何也?”
曰:“奇正相生也。如常山之蛇。”
“何也?”
曰:“首尾相應也。如父師之臨子弟,如孝子仁人之處親側,如元夫碩士端冕而立乎宗廟朝廷。”
“何也?”
曰:“端嚴也,溫雅也,正大也。如楚莊王之怒,如杞梁妻之泣,如昆陽城之戰,如公孫大娘之舞劍。”
“何也?”
曰:“激切也,雄壯也,頓挫也。如菽粟,如布帛,如精金,如美玉,如出水芙蓉。”
“何也?”
曰:“有補于世也,不假磨礱雕琢也。”
“將烏乎以及此也?”
曰:“《易》、《詩》、《書》、二《禮》、《春秋》所載,丘明、高赤所傳,孟、荀、莊、老之徒所著,朝焉、夕焉、諷焉、味焉、習焉,斯得之矣。雖然,非力之可為也。圣賢道德之光,積于中而發乎外,故其言不文而文。譬猶天地之化,雨露之潤,物之魂魄,以生華萼毛羽,極人力所不能為。孰非自然哉!故學于圣人之道,則圣人之言莫之致而致之矣。學于圣人之言,非惟不得其道,并其所謂言亦且不能至矣。”
尉遲楚出,以告公乘丘曰:“楚之于文也,其猶在山徑之間歟?微空同子導吾出也,吾不知大道之恢恢。”于是盡心焉,將于文憪焉無難能者也。
蘇伯衡《蘇平仲文集》卷十六《空同子瞽說》 《四部叢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