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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原[1]

余諱人以文生相命。丈夫七尺之軀,其所學(xué)者,獨文乎哉!雖然,余之所謂文者,乃堯、舜、文王、孔子之文,非流俗之文也,學(xué)之固宜。浦江鄭楷、義烏劉剛、楷之弟柏[2],嘗從予學(xué),已知以道為文,因作《文原》二篇以貽之。


其上篇曰:

人文之顯[3],始于何時?實肇于庖犧之世。庖犧仰觀俯察[4],畫奇偶以象陽陰[5],變而通之[6],生生不窮[7],遂成天地自然之文。非惟至道含括無遺,而其制器尚象,亦非文不能成。如垂衣裳而治,取諸《乾》、《坤》[8];上棟下宇,取諸《大壯》[9];書契之造,而取諸《夬》[10];舟楫牛馬之利,而取諸《渙》、《隨》[11];杵臼棺槨制,而取諸《小過》、《大過》[12];重門擊柝,而取諸《豫》[13];弧矢之利,而取諸《睽》[14]。何莫非粲然之文?自是推而存之,天衷民彝之敘[15],禮樂刑政之施,師旅征伐之法,井牧州里之辨,華夷內(nèi)外之別,復(fù)皆則而象之。故凡有關(guān)民用及一切彌綸范圍之具[16],悉囿乎文,非文之外別有其他也。然而事為既著,無以紀載之,則不能以行遠,始托諸辭翰,以昭其文。略舉一二言之:

禹敷土,隨山刊木,奠高山大川。既成功矣,然后筆之為《禹貢》之文。周制聘覲燕享,饋食昏喪諸禮,其升降揖讓之節(jié),既行之矣,然后筆之為《儀禮》之文。孔子居鄉(xiāng)黨,容色言動之間,從容中道,門人弟子,既習(xí)見之矣,然后筆之為《鄉(xiāng)黨》之文。其他格言大訓(xùn),亦莫不然,必有其實,而后文隨之,初未嘗以徒言為也。譬猶聆眾樂于洞庭之野[17],而后知其音聲之抑揚,綴兆之舒疾也[18];習(xí)大射于矍相之圃,而后見觀者如堵墻,序點之揚觶也[19]。茍逾度而臆決之,終不近也。昔者游、夏以文學(xué)名,謂觀其會通而酌其損益之宜而已[20],非專指乎辭翰之文也。

嗚呼!吾之所謂文者,天生之,地載之,圣人宣之,本建則其末治,體著則其用章,斯所謂乘陰陽之大化[21],正三綱而齊六紀者也[22];亙宇宙之始終,類萬物而周八極者也[23]。嗚呼!非知經(jīng)天緯地之文者[24],惡足以語此!


其下篇曰:

為文必在養(yǎng)氣,氣與天地同[25],茍能充之,則可配序三靈[26],管攝萬匯[27]。不然,則一介之小夫爾。君子所以攻內(nèi)不攻外,圖大不圖小也。力可以舉鼎,人之所難也,而烏獲能之[28],君子不貴之者,以其局乎小也;智可以搏虎,人之所難也,而馮婦能之[29],君子不貴之者,以其騖乎外也!氣得其養(yǎng),無所不周,無所不極也;攬而為文,無所不參,無所不包也。九天之屬[30],其高不可窺,八柱之列[31],其厚不可測,吾文之量得之;規(guī)燬魄淵[32],運行不息,基地萬熒,躔次弗紊[33],吾文之焰得之;昆侖縣圃之崇清,層城九重之嚴邃[34],吾文之峻得之;南桂北瀚[35],東瀛西溟[36],杳眇而無際,涵負而不竭,魚龍生焉,波濤興焉,吾文之深得之;雷霆鼓舞之,風(fēng)云翕張之,雨露潤澤之,鬼神恍惚,曾莫窮其端倪,吾文之變化得之;上下之間,自色自形,羽而飛,足而奔,潛而泳,植而茂,若洪若纖,若高若卑,不可以數(shù)計,吾文之隨物賦形得之。

嗚呼!斯文也,圣人得之,則傳之萬世為經(jīng);賢者得之,則放諸四海而準。輔相天地而不過,昭明日月而不忒,調(diào)燮四時而不愆,此豈非文之至者乎!

大道湮微,文氣日削,騖乎外而不攻其內(nèi),局乎小而不圖其大。此無他,四瑕八冥九蠹有以累之也。何謂四瑕?雅、鄭不分之謂荒,本末不比之謂斷,筋骸不束之謂緩,旨趣不超之謂凡,是四者,賊文之形也。何謂八冥?訐者將以疾夫誠,橢者將以蝕夫圜,庸者將以混夫奇,瘠者將以勝夫腴,觕者將以亂夫精,碎者將以害夫完,陋者將以革夫博,瞇者將以損夫明,是八者,傷文之膏髓也。何謂九蠹?滑其真,散其神,揉其氛,徇其私,滅其知,麗其蔽,違其天,昧其幾,爽其貞,是九者,死文之心也。有一于此,則心受死而文喪矣。春葩秋卉之爭麗也,猿號林而蛩吟砌也,水涌蹄涔而火炫螢尾也[37],衣被土偶而不能祝聽也,蠛蠓死生于甕盎,不知四海之大、六合之廣也,斯皆不知養(yǎng)氣之故也。

嗚呼!人能養(yǎng)氣,則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38],當與天地同功也。與天地同功,而其智卒歸之一介小夫,不亦可悲也哉!


予既作《文原》上下篇,言雖大而非夸,唯智者然后能擇焉。

去古遠矣,世之論文者有二:曰載道,曰紀事。紀事之文,當本之司馬遷、班固;而載道之文,舍六籍吾將焉從?雖然,六籍者本與根也;遷、固者枝與葉也。此固近代唐子西之論[39],而予之所見,則有異于是也。六籍之外,當以孟子為宗,韓子次之,歐陽子又次之,此則國之通衢,無榛荊之塞,無蛇虎之禍,可以直趨圣賢之大道。去此則曲狹僻徑耳,犖確邪蹊耳[40],胡可行哉!

予竊怪世之為文者不為不多,騁新奇者,鉤摘隱伏,變更庸常,甚至不可句讀,且曰:“不詰曲聱牙,非古文也。”樂陳腐者,一假場屋委靡之文[41],紛揉龐雜,略不見端緒,且曰:“不淺易輕順,非古文也。”予皆不知其何說。

大抵為文者,欲其辭達而道明耳,吾道既明,何問其余哉。雖然,道未易明也,必能知言養(yǎng)氣,始為得之。予復(fù)悲世之為文者,不知其故,頗能操觚遣辭[42],毅然以文章家自居,所以益摧落而不自振也。今以二三子所學(xué),日進于道,聊一言也。

《宋濂全集·芝園后集》卷五 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注釋】

[1]“文原”乃推原文章之本以示人之意。據(jù)文章前后文題意與結(jié)語,是篇乃宋濂有所為而作。自宋代道學(xué)興起之后,文、道遂割裂為異途,文章、道學(xué)有不相容之勢。至元末明初,詩文應(yīng)酬之風(fēng)極盛,文風(fēng)率多空疏、浮艷,乏致用之功,“騁新奇”與“樂陳腐者”紛紛皆是,以致“大道湮微,文氣日削”。為補偏救弊,宋濂以堯、舜、文王、孔子之“經(jīng)天緯地之文”為典范,駁斥元末明初盛行一時之“流俗之文”,從而提出“文者,天生之,地載之,圣人宣之,本建則其末治,體著則其用章”的論文主張。

文章分上、下兩篇。上篇推原文章之本,意在“本建”;下篇探究作文之法,意在“末治”,即通過征圣、宗經(jīng),最終實現(xiàn)“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當與天地同功”的目標,并指出其途徑在于“養(yǎng)氣”。合上、下兩篇,本文的核心思想可歸結(jié)為明道、宗經(jīng)、致用三個方面,這也是宋濂最為主要的詩文主張,為集歷代儒家論文思想而成。

宋濂認為文之本原是自然之道,圣人取法乎自然之道而后有“天衷民彝之敘,禮樂刑政之施,師旅征伐之法,井牧州里之辨,華夷內(nèi)外之別”等社會人事。而社會人事若不“托諸辭翰”則“不能以行遠”,于是有圣人記載之,是為六經(jīng)。由此,“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同時,宋濂又認為,既然“天地自然之文”至廣至大,“故凡有關(guān)民用及一切彌綸范圍之具,悉囿乎文,非文之外別有其他也”,這樣,文與道的關(guān)系基本就說清楚了。在這里,本就是道,道就是自然法則,也就是“必有其實”的“實”。文須建立在“實”上,方可成“經(jīng)天緯地之文”,也才能夠“乘陰陽之大化,正三綱而齊六紀”,否則,就是“徒言”,就是“流俗之文”。而在文與道之間起連接作用的是圣,即“堯、舜、文王、孔子”。

如果更概括一點說,宋濂于上篇探討的是“道沿圣以垂文”而后致用的問題,那么,隨之而來的問題就是如何“垂文”,即如何做到“因文而明道”的問題,這就引出了下篇的創(chuàng)作論。在這方面,宋濂認為“為文必在養(yǎng)氣”。這個“氣”是孟子所謂的“浩然之氣”, “至大至剛”,不是曹丕所說“文以氣為主”中的文章氣勢。養(yǎng)氣是涵養(yǎng)道德,以求近于道,最大限度地接近文之本原,具體做法就是“攻內(nèi)不攻外,圖大不圖小”。只有“氣得其養(yǎng),無所不周,無所不極”,才能“攬而為文,無所不參,無所不包”,最后達到“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以及“與天地同功”的至高境界。其實,概括起來說,養(yǎng)氣包含兩個方面的內(nèi)容,即養(yǎng)氣是為“明道”, “明道”而后才能“垂文”。所以,創(chuàng)作論仍然可以歸到對本原論的探求中去。

若作進一步的探討,既然“必有其實,而后文隨之”, “非專指乎辭翰之文”,則創(chuàng)作當本于自然,空疏、浮艷以及矯揉造作的文風(fēng)是在摒棄之列的。由此,宋濂指出,因?qū)ξ恼卤驹J識的模糊,遂使本末顛倒,創(chuàng)作中產(chǎn)生了“四瑕、八冥、九蠹”之病,以致形成“大道湮微,文氣日削”、“益摧落而不自振”的衰敗局面。

在文章最后,宋濂提出宗經(jīng)、師古的主張。他認為“載道之文,舍六籍吾將焉從”,而“六籍之外,當以孟子為宗,韓子次之,歐陽子又次之”,故當通過取徑歐陽修、韓愈以及孟子而上窺六經(jīng)。而這里的征圣、宗經(jīng)又是為明道服務(wù)的,這就將本原論與創(chuàng)作論再一次結(jié)合了起來。

綜觀以上所論,宋濂文論的核心主張就是明道、致用與宗經(jīng)、師古。雖學(xué)有來源,新意不多,如我們在劉勰《文心雕龍》里可以找到相關(guān)之論,但宋濂身處元末明初文風(fēng)散漫、文旨多樣的環(huán)境中,將儒家的道論作為論文的核心提出,代表了當時儒者試圖恢復(fù)儒教文統(tǒng)的一般性意見,如陶安、王祎、蘇伯衡等持論即與其有一致之處,從而也對永樂以后臺閣體文論的形成及使“載道論”成為此后百年的主導(dǎo)傾向,起到了很大的推動作用。宋濂之取徑韓歐的提法則為嘉靖間唐宋派及明末艾南英等的豫章派文論思想所承續(xù),因此,探討宋濂文論也是在追溯這一系脈于明清間形成與確立時所不容忽視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2]浦江三句——浦江、義烏,皆縣名,屬浙江省。鄭楷、劉剛、鄭柏,三人皆宋濂門人。

[3]人文——《易·賁》:“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這里指禮教文化。

[4]庖犧仰觀俯察——《易·系辭下》:“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

[5]畫奇偶以象陽陰——《易·系辭下》:“陽卦多陰,陰卦多陽,其故何也?陽卦奇,陰卦耦。”

[6]變而通之——《易·系辭下》:“神農(nóng)氏沒,黃帝、堯、舜氏作,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

[7]生生不窮——《易·系辭上》:“生生之謂《易》。”

[8]垂衣裳而治,取諸《乾》、《坤》——《易·系辭下》:“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蓋取諸《乾》、《坤》。”

[9]上棟下宇,取諸《大壯》——《易·系辭下》:“上古穴居而野處,后世圣人易之以宮室,上棟下宇,以待風(fēng)雨,蓋取諸《大壯》。”

[10]書契之造,而取諸《夬》——《易·系辭下》:“上古結(jié)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蓋取諸《夬》。”

[11]舟楫牛馬之利,而取諸《渙》、《隨》——《易·系辭下》:“刳木為舟,剡木為楫,舟楫之利,以濟不通,致遠以利天下,蓋取諸《渙》。服牛乘馬,引重致遠,以利天下,蓋取諸《隨》。”

[12]杵臼棺槨制,而取諸《小過》、《大過》——《易·系辭下》:“斷木為杵,掘地為臼,杵臼之利,萬民以濟,蓋取諸《小過》。”“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喪期無數(shù)。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槨,蓋取諸《大過》。”

[13]重門擊柝,而取諸《豫》——《易·系辭下》:“重門擊柝,以待暴客,蓋取諸《豫》。”柝:巡夜所敲的木梆,《釋文》:“馬(融)云:兩木相擊以巡夜。”

[14]弧矢之利,而取諸《睽》——《易·系辭下》:“弦木為弧,剡木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蓋取諸《睽》。”

[15]天衷——指天之善意。《左傳·僖公二十八年》:“天禍衛(wèi)國,君臣不協(xié),以及此憂也。今天誘其衷,使皆降心以相從也。……不協(xié)之故,用昭乞盟于爾大神以誘天衷。”民彝——指民之常則。《尚書·康誥》:“天惟與我民彝大泯亂。”

[16]彌綸——包羅,囊括。《易·系辭上》:“《易》與天地準,故能彌綸天地之道。”清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二《彌綸天地之道》訓(xùn)“綸”為“知”,通“論”。范圍——師法,概括。《易·系辭上》:“范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通乎晝夜之道而知。”

[17]聆眾樂于洞庭之野——《莊子·天運》:“帝張咸池之樂于洞庭之野。”

[18]綴兆——指樂隊行列。《禮記·樂記》:“屈伸俯仰,綴兆舒疾,樂之文也。”又《荀子·樂論》:“行其綴兆,要其節(jié)奏,而行列得正焉,進退得齊焉。”

[19]習(xí)大射于矍相之圃三句——矍相,今屬山東曲阜。序點,人名。揚觶:舉起酒器。事見《禮記·射義》:“孔子射于矍相之圃,蓋觀者如堵墻。……又使公罔之裘、序點揚觶而語。”公罔裘亦人名。公罔,姓;裘,名。

[20]會通——會合變通。《易·系辭上》:“圣人有以見天下之動,而觀其會通,以行其典禮,系辭焉以斷其吉兇,是故謂之爻,言天下之至賾而不可惡也。”損益——《易·損》:“損剛益柔有時,損益盈虛,與時偕行。”游、夏,皆為孔子弟子,以“文學(xué)”名,名列十哲。

[21]陰陽之大化——古代以陰陽解釋萬物化生,舉凡天地、日月、晝夜、男女等皆有陰陽。《易·系辭上》:“陰陽不測之謂神。”

[22]正三綱而齊六紀——指維護既定的倫理秩序。《白虎通·三綱六紀》:“三綱者何謂也?謂君臣、父子、夫婦也。六紀者,謂諸父、兄弟、族人、諸舅、師長、朋友也。故君為臣綱,夫為妻綱。又曰:‘敬諸父兄,六紀道行,諸舅有義,族人有序,昆弟有親,師長有尊,朋友有舊。'”

[23]八極——指八方極遠之地。《荀子·解蔽》:“明參日月,大滿八極,夫是之謂大人。”

[24]經(jīng)天緯地——本意為取法于天地,后指經(jīng)營天下。《國語·周語下》:“經(jīng)之以天,緯之以地。經(jīng)緯不爽,文之象也。”

[25]為文必在養(yǎng)氣——強調(diào)涵養(yǎng)氣質(zhì)對文的重要性。《孟子·公孫丑上》:“我知言,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

[26]三靈——古稱天、地、人或日、月、星為三靈。《文選》漢班固《典引》:“答三靈之蕃祉。”《漢書·揚雄傳》:“方將上獵三靈之流,下決醴泉之滋。”

[27]萬匯——即眾多品類。《昌黎集》外集五《祭董相公文》:“天高而明,地厚而平。五氣敘行,萬匯順成。交感旁暢,圣賢以生。”

[28]烏獲——戰(zhàn)國時秦人,有大力。

[29]馮婦——春秋時晉人。馮婦搏虎事見《孟子·盡心下》。

[30]九天之屬——指天之所維系。《楚辭·天問》:“九天之際,安放安屬?”

[31]八柱——指古代神話中撐天的八根支柱。《楚辭·天問》:“八柱何當?”

[32]規(guī)燬魄淵——指日出月沒,兩不相并。唐柳宗元《天對》:“問:‘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對:‘燬炎莫儷,淵迫而魄。遐違乃專,何以死育?'”韓醇注:“謂日之炎光莫并,唯月明既極則魄哉生,不可以死育測也。”燬,日中火。《龍龕手鑒·火部》:“燬,日中火也。”魄,通“霸”。《玉篇·月部》:“霸,《書》:‘哉生霸’,今作魄。”孔穎達《正義》:“魄者,形也,謂月之輪廓無光之處名魄也。”淵,深也,此處為動詞,作沉于淵解。

[33]躔次——日月星辰運行的軌跡。唐韓愈《昌黎集》九《和崔舍人詠月詩》:“赫奕當躔次,虛徐度杳冥。”

[34]昆侖縣圃二句——《楚辭·天問》:“昆侖縣圃,其尻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幾里?”王逸《章句》:“昆侖,山名也,在西北,元氣所出。其嶺曰縣圃,縣圃乃上通于天也。”

[35]南桂北瀚——指南海、北海。《文選》江淹《雜體詩三十首·袁太尉淑從駕》:“文軫薄桂海,聲教燭冰天。”李善注:“南海有桂,故云桂海。”瀚,北方之海名。《玉篇·水部》:“瀚,海名。”《廣韻·翰韻》:“瀚,瀚海,北海。”

[36]東瀛西溟——指東海、西海。《玉篇·水部》:“瀛,海也。”《史記》卷七十四《孟子荀卿列傳第十四》:“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環(huán)其外,天地之際焉。”《廣韻·青韻》:“溟,海也。”

[37]水涌蹄涔而火炫螢尾——極言數(shù)量之少、體積之微。蹄涔,牛蹄所容之水。《淮南子·俶真訓(xùn)》:“夫牛蹄之涔,無尺之鯉。”

[38]則情深而文明二句——《禮記·樂記》:“是故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

[39]唐子西——唐庚(1071—1121),字子西,北宋眉州丹棱人。善屬文,舉進士,為宗子博士,張商英薦其才,除提舉京畿常平,后坐貶惠州。會赦,復(fù)官承議郎,提舉上清太平宮。歸蜀,道病卒,年五十一。庚為文精密,通于世務(wù),有《唐子西文集》二十四卷。傳見《宋史》卷四百四十三《文苑》五。

[40]犖確——石多不平貌。唐韓愈《山石》:“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又孟郊《石淙》:“蜿蜒相纏掣,犖確亦回旋。”

[41]場屋——舊時科舉考試的地方。“場屋委靡之文”指明代八股文,也稱時文。

[42]操觚——執(zhí)簡。謂作文。《文選》晉陸士衡《文賦》:“或操觚以率爾,或含毫而邈然。”李善注:“觚,木之方者,古人用之以書,猶今之簡也。史由《急就章》曰:‘急就奇觚。’觚,木簡也。”

【附錄】

曹丕有言:文章者,不朽之盛事。其故何哉?夫山之巍然,有時而崩也。川之泓然,有時而竭也。金與石至固且堅,亦有時而銷泐也。文辭所寄,不越乎竹素之間,而謂其能不朽也,宜哉!

是故天地未判,道在天地;天地既分,道在圣賢;圣賢之歿,道在六經(jīng)。凡存心養(yǎng)性之理,窮神知化之方,天人應(yīng)感之機,治忽存亡之候,莫不畢書之。皇極賴之以建,彝倫賴之以敘,人心賴之以正,此豈細故也哉?后之立言者,必期無背于經(jīng),始可以言文,不然,不足以與此也。是故揚沙走石、飄忽奔放者,非文也。牛鬼蛇神,詭誕不經(jīng),而弗能宣通者,非文也。桑間濮上,危弦促管,徒使五音繁會而淫靡過度者,非文也。情緣憤怒,辭專譏訕,怨尤勃興,和順不足者,非文也。縱橫捭闔,飾非助邪,而務(wù)以欺人者,非文也。枯瘠苦澀,棘喉滯吻,讀之不復(fù)可句者,非文也。庾辭隱語,雜以詼諧者,非文也。事類失倫,序例弗謹,黃鐘與瓦釜并陳,春秾與秋枯并出,雜亂無章刺瞇人目者,非文也。臭腐塌茸,厭厭不振,如下俚衣裝,不中程度者,非文也。如斯之類,不能遍舉也。必也旋轉(zhuǎn)如乾坤,輝映如日月,闔辟如陰陽,變化如風(fēng)霆,妙用同乎鬼神,大之用天下國家,小而為天下國家用,始可以言文,不然,不足以與此也。故所貴乎文者,前乎千萬世而不見其始,后乎千萬世而不知其終,有不可一刻而離去者,其能致不朽也,宜哉!丕也惡足以知之?徒以魯國孔融等七子學(xué)無所遺,辭無所假,足以令聲名傳后而已,安知其文哉!

傳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言之無文,行之不遠。”此則文之至者也。文之至者,文外無道,道外無文。粲然載于道德仁義之言者,即道也。秩然見諸禮樂刑政之具者,即文也。道積于厥躬,文不期工而自工。不務(wù)明道,縱若蠹魚出入于方冊間,雖至老死,無片言可以近道也。

夫自孟氏既沒,世不復(fù)有文。賈長沙、董江都、太史遷得其皮膚,韓吏部、歐陽少師得其骨骼,舂陵、河南、橫渠、考亭五夫子得其心髓。觀五夫子之所著,妙斡造化而弗違,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斯文也,非宋之文也,唐、虞三代之文也。非唐、虞三代之文也,六經(jīng)之文也。文至于六經(jīng),至矣!盡矣!其始無愧于文矣乎。世之立言者,奈何背而去?

吾友天臺徐君大章,賦資絕倫,自少學(xué)文,即期以載道,非六經(jīng)所存,不復(fù)輕置念慮與其間,含積既久,煜然以文名江南。洪武中,嘗召入史館與修《大明日歷》,遂出教授武林,日以模經(jīng)講道為事,遠近生徒莫不趨之,猶水之赴壑。當修日歷時,予適為之總裁,每與大章論文,竊嘆今之作者,何其與古異也,大章深以予之言為然。去歲過武林,獲觀其文集若干卷。今山居多暇,因徇大章門人之請,漫為序其篇端。

嗚呼!世有豪杰之士知文與道非二致者,必以余說為不謬,茍非其人,則以好高尚夸尤之矣,予一聽焉,無事乎辨也。

宋濂《宋濂全集·芝園后集》卷一《徐教授文集序》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文不貴乎能言,而貴于不能不言。日月之昭然,星辰之煒然,非故為是明也,不能不明也。江河之流,草木之茂,非欲其流且茂也,不能不流且茂也。此天地之至文,所以不可及也。惟圣賢亦然,三代之《書》、《詩》,四圣人之《易》,孔子之《春秋》,曷嘗求其文哉。道充于中,事觸于外,而形乎言,不能不成文耳。故四經(jīng)之文,垂百世而無謬,天下則而準之。

自夫斯道不明,學(xué)者觀圣賢之文,而悅其不朽,于是始摹效其語言以為工,而文愈削矣。夫天之生此人也,則有是道也。有是道也,則有此文也。茍能明道而發(fā)乎文,則將孰御乎?而能者寡矣。斯后世之文,所以不逮古也。加之以百言,而不知其有余,損其十言,而不見其不足,以不本于道故耳。此非發(fā)于不能不言而強言之弊也。圣賢之經(jīng),其所不言也,益以片辭則多矣;其所言也,刪其一言則略矣。以其不志于文,此文所以卒莫能過也。故志于文者,非能文者也,惟志于道者能之。

元之末,莆田有朱先生文霆,以治經(jīng)取顯官。有政事,人皆知之,而其所為文,世則鮮知之。其孫進士潚近以示余,其言醇而理彰,于理不合,雖強之言不言,其所言者,未嘗不本諸道。惟其志于道,而不以文名,故言文者失之。嗚呼!人能因余言以求先生之文,庶幾得其所存。

先生字原道,以泉州路總管致仕。其歷官政事,見余所撰墓銘,故不著。

宋濂《宋濂全集·朝京稿》卷二《朱葵山文集序》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天地之間,萬物有條理而弗紊者莫不文,而三綱九法,尤為文之著者。何也?君臣父子之倫,禮樂刑政之施,大而開物成務(wù),小而□身繕性,本末之相涵,終始之交貫,皆文之章章者也。所以唐、虞之時,其文寓于欽天、勤民、明物、察倫之具;三代之際,其文見于子、丑、寅之異建,貢、助、徹之殊賦;載之于籍,行之于當世,其大本既備,而節(jié)文森然可觀。

傳有之:三代無文人,六經(jīng)無文法。無文人者,動作威儀,人皆成文;無文法者,物理即文,而非法之可拘也。秦、漢以下,則大異于斯,求文于竹帛之間,而文之功用隱矣。

雖然,此以文之至者言之爾。文之為用,其亦溥博矣乎!何以見之?施之于朝廷,則有詔、誥、冊、祝之文;行之師旅,則有露布、符、檄之文;托之國史,則有記、表、志、傳之文。他如序、記、銘、箴、贊、頌、歌、吟之屬,發(fā)之于性情,接之于事物,隨其洪纖,稱其美惡,察其倫品之詳,盡其彌綸之變。如此者,要不可一日無也。然亦豈易致哉!必也本之于至靜之中,參之于欲動之際。有弗養(yǎng)焉,養(yǎng)之無弗充也;有弗審焉,審之無不精也。然后嚴體裁之正,調(diào)律呂之和,合陰陽之化,攝古今之事,類人己之情,著之篇翰,辭旨皆無所畔背,雖未造于至文之域,而不愧于適用之文矣。嗚呼!文乎其可易言矣乎。

宋濂《宋濂全集·芝園前集》卷一《曾助教文集序》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明道之謂文,立教之謂文,可以輔俗化民之謂文。斯文也,果誰之文也?圣賢之文也。非圣賢之文也,圣賢之道充乎中,著乎外,形乎言,不求其成文而文生焉者也。不求其成文而文生焉者,文之至也。故文猶水與木然,導(dǎo)川者不憂流之不延,而恐其源之不深;植木者不憂枝之不蕃,而慮其本之弗培。培其本,深其源,其延且蕃也孰御?圣賢未嘗學(xué)為文也,沛然而發(fā)之,卒然而書之,而天下之學(xué)為文者,莫能過焉,以其為本昌、為源博也。

彼人曰:我學(xué)為文也,吾必知其不能也。夫文,烏可以學(xué)為哉?彼之以句讀順適為正,訓(xùn)詁難深為奇,窮其力而為之,至于死而后已者,使其能至焉,亦技而已矣,況未必至乎?

圣賢非不學(xué)也,學(xué)其大,不學(xué)其細也。窮乎天地之際,察乎陰陽之妙,遠求乎千載之上,廣索乎四海之內(nèi),無不知矣,無不盡矣。而不止乎此也,及之于身以觀其誠,養(yǎng)之于心而欲其明,參之于氣而致其平,推之為道而驗其恒,蓄之為德而俟其成。德果成矣,道果至矣,視于其身,儼乎其有威,煜乎其有儀,左禮而右樂,圓規(guī)而方矩,皆文也。聽乎其言,溫恭而不卑,皎厲而不亢。大綱而纖目,中律而成章,亦皆文也。察乎其政,其政莫非文也;征乎其家,其家莫非文也。夫如是,又從而文之,雖不求其文,文其可掩乎?此圣賢之文,所以法則乎天下,而教行乎后世也。

今之為文者則不然,偽焉以弛其身,昧焉以汩其心,擾焉以乖其氣。其道德蔑如也,其言行棼如也。家焉而倫理謬,官焉而政教泯,而欲攻乎虛辭,以自附乎古,多見其不察諸本而不思也。

文者果何繇而發(fā)乎?發(fā)乎心也。心烏在?主乎身也。身之不修,而欲修其辭,心之不和,而欲和其聲,是猶擊破缶而求合乎宮商,吹折葦而冀同乎有虞氏之箾韶也,決不可致矣。曷為不思乎?圣賢與我無異也,圣賢之文若彼,而我之文若是,豈我心之不若乎?氣之不若乎?否也,特心與氣失其養(yǎng)耳。圣賢之心,浸灌乎道德,涵泳乎仁義,道德仁義積而氣因以充,氣充,欲其文之不昌,不可遏也。今之人不能然,而欲其文之類乎圣賢,亦不可得也。嗚呼!甚矣今之人之惑也!圣賢之為學(xué),自心而身,自身而家,其為事亦多矣,而未嘗敢先乎文。今之人未暇及乎他,自幼以至壯,一惟文焉是學(xué),宜乎今之文勝,于古之圣賢而終不及者,豈無其故邪?不浚其源而揚其瀾,不增其本而抽其枝,弗至于槁且涸,不止也。

然則何為而后可為文也?蓋有方焉。圣賢不可見矣,圣賢之為人,其道德仁義之說存乎書,取而學(xué)焉,不徒師其文而師其行,不徒識諸心而征諸身。小則文一家、化一鄉(xiāng),大則文被乎四方,漸漬生民,賁及草木,使人人改德而易行,親親而尊尊,宣之于簡冊,著之于無窮,亦庶幾明道而立教、輔俗而化民者乎?嗚呼!吾何由而見斯人于斯世也,吾何為而不思夫圣賢之盛也!

虎林王生黼,年甚少,讀《春秋》而好為文,問法于予,予美其有志也,以其大者語之。

宋濂《宋濂全集·芝園續(xù)集》卷六《文說贈王生黼》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華川書舍者,烏傷王君子充學(xué)文之所也。烏傷有大澤曰華川,唐武德間嘗置華川縣,不久而縣廢。今之所謂繡湖者即其地也。子充之居,直湖之陰,猶擊之以舊名,志乎古也。子充之志乎古,豈止此而已哉!上自群圣人之文,下逮諸子百家之文,咸萃舍中,日冥搜而精玩之,視子充大肆其力于文,愈出而愈無窮。以濂同受經(jīng)于侍講黃先生之門也,請為記,書于舍壁。濂雖稍長于子充,視子充之辭鋒橫厲,百未能及一,縱強顏欲紀之,將何以云耶?雖然子充弱冠時,濂見其文輒曰:“子充他日當以文知名。”今始十年而子充名動薦紳間,讖者遂以濂為知言。濂雖不文,寧不為子充一言乎。

嗚呼,文豈易言哉!日月照耀,風(fēng)霆流行,云霞卷舒,變化不常者天之文也;山岳列峙,江河流布,草木發(fā)越,神妙莫測者地之文也。群圣人與天地參,以天地之文發(fā)為人文,施之卦爻而陰陽之理顯,形之典謨而政事之道行,味之《雅》、《頌》而性情之用著,筆之《春秋》而賞罰之義彰,序之以禮、和之以樂而扶道防范之法具。雖其為教有不同,凡所以正民極、經(jīng)國制、樹彝倫、建大義,財成天地之化者,何莫非一文之所為也。自先王之道衰,諸子之文,人人自殊。管夷吾氏則以霸略為文;鄧析氏則以兩可辨說為文;列御寇氏則以黃、老清凈無為為文,墨翟氏則以貴儉、兼愛、尚賢、明鬼、非命、尚同為文;公孫龍氏欲屈眾說,則又以堅白、名實為文;莊周氏則又以通天地之統(tǒng)、序萬物之性,達死生之變?yōu)槲模簧鞯绞蟿t又以刑名之學(xué)為文;申不害氏、韓非氏宗之,又流為深刻之文;鬼谷氏則又以捭辟為文;蘇秦氏、張儀氏學(xué)之,又肆為縱橫之文;孫武氏、吳起氏則又以軍刑,兵勢,圖國料敵為文。獨荀況氏粗知先王之學(xué),有若非諸子之可及,惜乎學(xué)未聞道,又不足深知群圣人之文。凡若是者,殆不能悉數(shù)也。文日以多,道日以裂,世變?nèi)找韵拢涔屎卧眨可w各以私說臆見嘩世惑眾,而不知會通之歸,所以不能參天地而為文。自是以來,若漢之賈誼、董仲舒、司馬遷、揚雄、劉向、班固,隋之王通,唐之韓愈、柳宗元,宋之歐陽修、曾鞏、蘇軾之流,雖以不世出之才,善馳騁于諸子之間,然亦恨其不能皆純揆之群圣人之文,不無所愧也。上下一千余年,惟孟子能辟邪說,正人心,而文始明。孟子之后,又惟舂陵之周子、河南之程子、新安之朱子完經(jīng)翼傳而文益明爾!

嗚呼,文豈易言哉!自有生民以來,涉世非不遠也,歷年非不久也,能言之士非不伙且眾也,以今觀之,照耀如日月,流行如風(fēng)霆,卷舒如云霞,唯群圣人之文則然,列峙如山岳,流布如江河,發(fā)越如草木,亦惟群圣人之文則然,而諸子百家之文固無與焉。故濂謂立言不能正民極、經(jīng)國制、樹彝倫、建大義者,皆不足謂之文也。士無志于古則已,有志于古,舍群圣人之文何以法焉!斯言也,侍講先生嘗言之,子充亦嘗聞之。濂復(fù)取以為子充告者,誠以子充將以文知名于世,不可不以群圣人之文為勉也。濂家芙蓉山之陽,距子充之居不二舍而近,他日謁子充于湖之陰,仰觀俯察天地之文,退坐書舍中,又參之以群圣人之文,則濂與子充各當有所進也。子充以濂言為然乎?雖然,濂言夸矣,子充幸為我刪之。

宋濂《宋濂全集·潛溪前集》卷五《華川書舍記》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臨海葉君夷仲,宋丞相西澗先生族諸孫也。夷仲生有異資,其文辭之進,如榮木升而春濤長,日新月盛,蓋未已也。頃由茂才舉于鄉(xiāng),奉使安南,不辱君命。以功擢高唐州判官,轉(zhuǎn)知睢寧縣,為學(xué)猶孳孳不懈。其弟廣武衛(wèi)知事惠仲,類集成編,厘為若干卷,來征予序。其諸至六七而不倦。予齒加長,志氣摧攝,操觚所云云,皆無精魄。頗類寐語者。讀夷仲文,方思敬之弗暇,尚奚敢序之哉?雖然,不敢無一言也。

昔者,先師黃文獻公嘗有言曰:“作文之法,以群經(jīng)為木根,遷固二史為波瀾。本根不蕃,則無以造道之原;波瀾不廣,則無以盡事之變。舍此二者而為文,則槁木死灰而已。”予竊識之不敢忘。于是取一經(jīng)而次第窮之。有不得者,終夜以思。思之不通,或至達旦。如此者有年,始粗曉大旨。然猶不敢以為是也。復(fù)聚群經(jīng)于左右,循環(huán)而溫繹之。如此者亦有年,始知圣人之不死,其所以代天出治,范世扶俗者,數(shù)千載猶一日也。然猶不敢以為足也。朝夕諷詠之,沉潛之,益見片言之間,可以包羅數(shù)百言者,文愈簡而其義愈無窮也。由是去讀遷固之書,則勢若破竹,無留礙矣。權(quán)衡既懸,而百物重輕無遁情矣。然猶不敢以為易也。稽本末以竅其凡,嚴褒貶以求其斷,探幽隱以究其微,析章句以辨其體。事固粲然明白,而其制作之意,亦皦然不誣也。由是以定諸子百家之異同,若別白黑而絕無難矣。及夫物有所觸,心有所向,則沛然發(fā)之于文,翩翩乎其萃也,袞袞乎其不餒也,颯颯乎大無不包,小無所遺也。嗚呼!予以五十年之功,僅僅若此。今年日逾邁,慨茲舊業(yè),反成荒落。將何以為夷仲言哉?

夷仲諸作,溫醇而有典則,飄逸而有思致。其辭簡古而不龐,其神豐腴而不瘠,可謂能言之士矣。求諸輩行之中,未見其敵也。進進不已,何古人之不可至哉?予因忘其固陋,以平日所自得者,序諸篇首,夷仲宜有取焉。雖然,文辭,道之末也。夷仲方與有民社之寄,當務(wù)為政以德,而昌其道哉!洪武九年正月望日,具官金華宋濂序。

宋濂《宋濂全集·翰苑別集》卷四《葉夷仲文集序》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漢武帝欲教霍去病兵法,去病辭曰:“顧方略何如耳。”濂謂去病真能用兵者。古今之勢不同,山川風(fēng)氣亦異,而敵之制勝伺隙者,常紛然雜出而無窮,吾茍不能應(yīng)之以變通之術(shù),而拘乎古之遺法,其不敗覆者難哉!為文何以異此。

古之為文者,未嘗相師,郁積于中,攄之于外,而自然成文,其道明也,其事核也。引而伸之,浩然而有余,豈必竊取辭語以為工哉!自秦以下,文莫盛于宋,宋之文莫盛于蘇氏。若文公之變化傀偉,文忠公之雄邁奔放,文定公之汪洋秀杰,載籍以來,不可多遇,其初亦奚暇追琢繪以為言乎?卒至于斯極而不可掩者,其所養(yǎng)可知也。近世道漓氣弱,文之不振已甚。樂恣肆者,失之駁而不醇;好摹擬者,拘于局而不暢,合喙比聲,不得稍自凌厲,以震蕩人之耳目。譬猶敝帚漏巵,雖家畜而人有之,其視魯弓郜鼎,亦已遠矣。每讀三公之文,未嘗不太息也。

蓋晚而得平仲焉。平仲,文定公之裔孫,少警敏絕倫,誦說不勞而習(xí),中歲大肆于文辭,精博而不粗澀,敷腴而不苛縟,不求其似古人而未始不似也。仕皇朝為國子學(xué)正,近臣薦其才,擢國史院編修官,以瞶辭歸。濂以翰林承旨致政將還,天子命可以自代者,即以平仲應(yīng)詔,既至,復(fù)固辭。上亦憫其誠,特賜文綺遣之。天下學(xué)士高平仲之文,而莫不惜其以疾困也。人有困于當時而貴于后世者,亦有貴于當世而后乃無聞?wù)撸涞檬е媒稳缭眨渴胫街僦В怂猿善渲临F者乎?濂重平仲最甚,序論其文,所以嘆蘇氏三公之不及,而喜今世之復(fù)有斯人也。

平仲名伯衡,其先居眉,自文定公長子徽猷閣待制遲來知婺州,遂家焉。今為婺之金華人,去文定公十世矣。

宋濂《宋濂全集·芝園續(xù)集》卷六《蘇平仲文集序》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世率言六經(jīng)無文法,是大不然。六經(jīng)之文,固未始必于有法,而未始不妙于有法,斯其為文之至者。后乎六經(jīng),孟子輿氏之醇、司馬子長氏之雄,弗可企已。后乎二氏,則唐韓退之氏,牢籠并包,靡一不具。正取諸孟,而奇取諸馬為最多。譬海之鉅潮無涯涘,氣和景明,萬里一平,纖瀾弗驚,力傾喬岳。畜之沉沉而自然其文,層波鱗鱗,渙散紛紜,乍合俄分,千姿萬態(tài),巧莫能繪。浩乎一與風(fēng)值則浪波起伏,如山如屋,魚龍并作,怵人心目,此其無心于變也。故善論者以謂惟韓能然。

以寧曩在燕,得金華宋景濂氏《潛溪集》讀之,多其善學(xué)近代數(shù)大家。比來南京,始獲見于史館。受其《后集》,雋永之,矍然起嘆曰:“先生之文,其進于韓氏之為乎?”其言理直而不枝,其敘事贍而不蕪。鹵疏而極嚴縝,恣縱而甚精深。簡質(zhì)而自宏麗,敷腴而復(fù)頓挫。非有意于為艱,亦奚心于徇易。所向而合,靡事镵削。旁通釋老,咸得其髓。蓋夫韓之于文,始乎戛戛陳言之務(wù)去,成于渾渾然覺其來之易。先生之進于韓,其有悟于是乎?嗟夫!是豈一朝夕之積也哉!集義以養(yǎng)其氣,孟也;游覽以壯其氣,馬也。而韓亦云“氣盛則言從,猶水之于物,小大畢浮。”先生天稟特異,所居又邃幽,嘯歌山林,脫去污濁,得以博究群言,窮探眾賾,潴而涵之,既厚既深。其志靜,故其氣完;其神昌,其造詣至于是也宜。

走也不武,亦嘗竊有志于斯矣,而弊弊世故,日耗以衰,惝若入海望洋駭汗而卻走也。聞金華富名山水,前代多磊落豪杰士。長思翛然獨往,琴松風(fēng),觴蘿月,盡滌胸中之塵坌,然后悉讀六經(jīng),以既吾事。明年乞身,倘得請,將并先生而卜鄰焉。

張以寧《翠屏集》卷三《潛溪集序》 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深溪王生間謁余,請曰:“小子名江,字子文,愿先生為著說,使知所勉。”

乃告之曰:天下之至文,孰有加于水乎?水行地中,海為鉅,江次之。江出岷山,厭瞿塘,過滟滪,下三峽,合漢、沔,并沅、湘,吞彭蠡,以趨于海。而軋之排之,鼓之梗之,逆之迫之,受之觸之,沮之激之,而為湍為灘,為波為瀨,為漩為淪,為漩為漣,為濤為瀾,而或蹙或舒,或亂或縈,或徐或疾,或衡或縱,或俛或昂,或大或細,而為云為霧,如谷如帶,如輪如洄,如沫如鱗,如焰如簾,而天下之文悉備矣。然何莫非自然也哉?惟其自然,此天下之至文,必歸諸于水也。

嗟夫!大凡物之有文者,孰不出于自然,獨水乎哉?是故日月星辰,云露煙霏,河漢虹霓,天之文也;山林川澤,丘陵原隰,城郭道路,草木鳥獸,地之文也;君臣父子,夫婦長幼,郊廟朝廷,禮樂刑政,冠婚喪祭,搜狩飲射,朝聘會同,人之文也。而莫非天下之至文也。夫是以可以觀時變,可以化成天下。其在人也,則堯之文思,舜之文明,禹之文命,文王、周公、孔子之所以為文,此文也。其在經(jīng)也,則《易》之卦爻辭象,《書》之典、謨、訓(xùn)、誥、誓、命,《詩》之風(fēng)、雅、頌、賦、比、興,《春秋》之賞善罰惡,內(nèi)中華而外四夷,此文也。不然,則何以經(jīng)天而緯地,凝庶績而植人極,垂訓(xùn)萬代而為百姓法式哉!古人之所謂文者如此,豈辭翰可擬哉!奈何后世區(qū)區(qū)以辭翰而謂之文耶?

自夫以辭翰為文也,文之用,末矣。彼殫一生之精力從事于其間者,音韻之鏗鍧,采色之炳煥,點畫之嫵媚,則自以為至文矣,而烏在為文也。嗟夫!文而止于辭翰而已,則世何貴焉?而于世抑何補焉?音韻鏗鍧而足以為文也,則文又何難焉?采色炳煥而足以為文也,則文又何難焉?點畫嫵媚而足以為文也,則文又何難焉?此之謂文,其去文也,不已遠乎!

今生之家以孝義稱聞,家有則也,執(zhí)禮有節(jié)也,處事有倫也,接物有儀也,內(nèi)外有辯也,尊卑有序也,親疏有恩也,質(zhì)文有宜也,亦可謂文焉乎矣。生耳濡目染,日引月長,周還進退,唯諾步趨,升降俯仰,馴雅詳慎,可觀可喜,亦既異乎區(qū)區(qū)以辭翰為文者矣。誠能聞由圣賢之訓(xùn),耕耨詩書之圃,游泳道德之涯,歸宿仁義之奧,究極天人之蘊,成就文武之材,出為邦家之光,則天下之至文不在水,而在生矣。余嘗病夫世之人溺于辭翰,故以此為生告,尚念之也乎哉?!尚勖之也乎哉?!

蘇伯衡《蘇平仲文集》卷五《王生子文字序》 《四部叢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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