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波希米亞香港
- 廖偉棠
- 2338字
- 2019-12-06 19:35:23
另一個隱藏的香港——香港的二樓書店
卡爾維諾在其名著《看不見的城市》里,如此描繪馬可波羅給忽必烈漢形容的夢想城市:“無論我怎樣描述采拉這個有許多巍峨碉堡的城,都是徒勞無功的。我可以告訴你,像樓梯一樣升高的街道有多少級,拱廊的彎度多大,屋頂上鋪著怎樣的鋅片;可是我已經知道,那等于什么都沒有告訴你。組成這城市的并不是這些東西而是它的空間面積與歷史事件之間的關系。”真正的城市是看不見的。
其實香港也是一樣,而且它就像每個真正意義的國際性城市一樣混雜,每一樣特質都有其極端相反的一面相對稱存在。既然你說那是拜金都市、商業游樂場,那么它必然有著你所不知道的、另一個香港的存在,那是一個耐心潛沉到生活的深處、著眼于城市文化詭異的細節的人才能發現的世界,比如說,樓上書店的世界。
的確,你在香港的鬧市中行走,如果不抬頭看天的話,真的不會發現有很多素雅的書店招牌是掛在你頭上的?!岸菚辍眲撌加谖辶甏?,當時香港的知識分子受國際的“革命浪潮”影響,開始注意對社會的介入和啟蒙,并深感香港文化土壤的缺乏,于是他們就選出了最簡單和最民間的方法:辦書店。其中最有名的是陳冠中也參與創辦的“五車書店”。那些書店一般很清高,所以大都經營困難,像當時有一家名為“前衛”的書店,以賣西方新左派和社會學書籍著名的,在它一進門處張貼了一張這樣的告示:“請勿于乞丐缽里搶飯吃!要偷書請到辰沖去偷!”(“辰沖”是當時最大的一家英文書店),被傳為“佳話”。
現在香港書店業的最大敵人不是竊書賊,而是地產商。最近隨著香港經濟復蘇,房租上漲,許多“二樓書店”都只好繼續往上搬遷變成“三樓書店”、“四樓書店”,甚至“十樓書店”,而我最喜歡去的書店之一“梅馨書店”就位于“二樓書店”最集中的、被稱為香港的書店街的旺角西洋菜街某座唐樓的七樓,要坐著70年代那種嘰嘰嘎嘎響的老式電梯上去的?!懊奋皶辍庇蓭讉€愛收集舊書的朋友所開,雖然都是謙謙書生,但氣概不得了,門前對聯就寫著“三千道德空諸子”!當然舊書是他們的主打項目,盡是些80年代出版的文學、學術書,而且意外的是有很多詩集(很高興發現其中還有我十多年前出版的第一本詩集《隨著魚們下沉》),我在這里買過兩次80年代出版的《美國當代詩人五十家》,送給寫詩的朋友作禮物?!懊奋皶辍币操u內地版簡體字學術書,而且它裝飾清雅,設有小沙發,也是看書等人的好地方。“梅馨書店”的樓上有一家“序言書店”,繼承以前著名的“曙光書店”(創辦者馬國明是香港最早研究本雅明的民間學者之一)遺志,賣最硬的英文學術書為主,也值得捧場,而且序言書店近年幾乎每周都有哲學、社會學等講座,主講人大都是香港風頭正銳的年青學者,現場激蕩、思想火花四濺。
說到舊書,其實我也是個舊書癖,但還好我的興趣點主要集中在50年代至80年代出版的古詩集和文學研究叢書上,而不是線裝書,否則早就破產了。市場經濟時代來臨以前的內地圖書裝幀樸素大方,一點都不嘩眾取寵,薄紙手感良好,可以“把卷”而讀,而且書紙的舊香濃度適中,常引得我埋頭深嗅梅花。
在旺角洗衣街生存了幾十年的三樓舊書店“新亞書店”是我更常逛的店,據說該店與香港中文大學的新亞書院有點關系.“新亞書店”早已成了書海,幾十年的舊書層層疊疊,仿佛文化本身氤氳難辨,可這就是淘舊書快樂所在,一頭扎進此海沒有一個多小時你出不來,而且無論你心情如何,在這些比你年紀大多了的舊書包圍中,你會馬上平靜、謙遜下來?!靶聛啎辍焙髞戆岬礁浇暮猛谴髲B16樓去了,當然也是因為租金的原因。與“新亞書店”對稱,在香港島的舊書重鎮是“神州書店”,它從中環的史丹利街搬到荷里活道,剛剛又搬到遠東的柴灣,看來以后只做熟客和網絡生意了?!吧裰輹辍痹谖逅男挛膶W研究、歷史、國際關系類的收藏超強,即使是口味最挑剔的讀書人也能在這里找到忍不住驚嘆的寶貝。現在中環還剩下“流動風景”和“易手寶”在堅持,不過他們的主打是英文書和黑膠唱片,這又是一個誘人的無底洞。
說罷舊書,再說新書,對于新書店,我等讀書人的選擇必然更挑剔。他們要求的不止是一間書店,更是一個文化場所、靈感交流的地方——也就是笑話所說:“一把石子砸下來,會砸中十個藝術家”的奇妙之地。位于九龍油麻地百老匯電影中心旁邊的“庫布里克書店”就是這樣的地方。顧名思義,這是一家最初以電影書籍為主的書店,因為百老匯電影中心是全香港最藝術的電影院,很多文化人看完電影都意猶未盡過去看書、聊天。后來“庫布里克書店”慢慢變成一個小小的文化中心,擺賣各種非主流的文化出版物、獨立創作品,甚至自己也出版香港的文化批評著作、地下漫畫等等,而且幾乎每個周末都有文化講座和活動,比如電影討論會、文化前景座談、詩歌朗誦會等,比如說他們曾經請來了周云蓬,小書店被擠得滿滿的,黃耀明、陶喆、AT17都來買票捧場。每個月一次的詩歌朗誦會更是小而精,也斯、顧彬、黃燦然等都曾經是座上客。雖然它在一樓,但那氣氛也與樓上書店無異:布滿迷宮一般的書架、排山倒海的書,中間穿插著隱藏身份的詩人。
香港這樣的書店還有很多,像灣仔位于藝術家聚合地富德樓的藝鵠書店、位于藝術中心的THE BOOKSHOP,旺角位于八樓的榆林書店(有一個畫家一個小說家在那里兼職)、美孚位于二樓的紫羅蘭書店(三個詩人任職于此)都值得一去——與店里的作家藝術家們交流甚至比買書還有意思。至于最遺憾的是一些在上個世紀幾乎是神話般的書店,如旺角的洪葉書店和東岸書店、灣仔的青文書屋,都已經陸續結業,青文書店的老板羅志華更不幸逝于倉庫里滿瀉的書堆,這也是另一個香港、殘酷的現實香港對這個烏托邦香港開的無情玩笑。這些事情過后,我們應學會更珍惜那一個看不見的香港吧,就像對一本字墨已經有點漫洇的神秘手抄本一樣,我們理應傳抄不倦,好讓更多人看見。

新亞書店的舊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