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古典文學風格學
- 吳承學
- 1629字
- 2019-11-25 18:18:16
三 “氣”、“體”的本質與特點
以上我們回顧了魏晉南北朝的人物品鑒和文學批評中“氣”、“體”的發現,對中國文學風格學的形成所起的重要作用。那么,對“氣”、“體”本質的認識,對于中國文學風格學的理論特色的形成有何影響呢?
首先,對“氣”、“體”本質的理解影響了風格批評方法。“氣”、“體”是整體性的,一般來說,它們不是具體地指藝術的某一部分,而是就全部藝術因素的總體而言的。《文心雕龍·附會》:“夫才童學文,宜正體制,必以情志為神明,事義為骨髓,辭采為肌膚,宮商為聲氣。”可見“體制”(同“體”)綜合了情志、事義、辭采、宮商等內容和形式因素,就像人的“體”是由全身各部分所組成的。“氣”和“體”一樣是整體上的風貌,但“氣”比起“體”更為虛化,更是渾然天成。
《莊子·人間世》云:“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這里的“聽之以氣”是獨契精微,妙悟神韻,而不是細密的分析。這種崇尚直覺的方法對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影響很大。古代風格批評大都采用直觀神悟的方式,注重把握對象的整體生命,保全對象的氣足神完,較少有周密細致的剖析。我們不妨引用一些例子:
黃、唐淳而質,虞、夏質而辨,商、周麗而雅,楚、漢侈而艷,魏、晉淺而綺,宋初訛而新。
(古詩)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
曹公古直,甚有悲涼之句。
唐人與本朝人詩,未論工拙,直是氣象不同……子美不能為太白之飄逸,太白不能為子美之沉郁。
這種批評是一種整體性的把握,而對構成風格的因素很少作理性分析。嚴羽以“雄渾悲壯”為盛唐詩風下斷語,遂成千古定案。他并不全面分析這種風格產生的原因,諸如盛唐的政治、文化、經濟對于盛唐詩風的影響,但誰也不能否認以“雄渾悲壯”論盛唐詩是對其本質和總體的準確把握。相比而言,西方的文學批評顯然比較注重風格的分析。如古羅馬郎加納斯《論崇高》就力圖找出構成崇高風格的因素。他認為構成崇高風格有五種因素,即“莊嚴偉大的思想”、“強烈而激動的情感”、“運用藻飾的技術”、“高雅的措辭”和“總結全部上述的四個”而形成的“整體結構的堂皇卓越”。《論崇高》一書就是按照這五種崇高因素的順序來討論的。
當然中國古代風格學并不是完全拋棄對語言形式的分析。尤其明清評點之學興盛之后,對于語言、技法的分析還是相當細致的。而桐城文派倡言的“因聲求氣”之說,從作品的“格律、聲色”來求其“神理、氣味”,更是開拓了風格分析的一大途徑。
其次,在古人看來,“氣”與“體”的本質特點還在于其個體的表現性。文氣的發現也就是個性的發現。曹丕認為氣是天生的,“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可見氣是一個獨特的個性,不可復制。而“體”也是難以模擬、不可重復的,所謂人各有體,就是強調“體”的獨創性。體與氣是內在個性的表現,劉勰認為“體”是由“性”決定的,“沿隱以至顯,因內而符外”,“各師成心,其異如面”。
宋濂說:“詩,心之聲也。聲因于氣,皆隨其人而著形焉。是故凝重之人,其詩典以則;俊逸之人,其詩藻而麗;躁易之人,其詩浮以靡;苛刻之人,其詩峭厲而不平;嚴莊溫雅之人,其詩自然從容而超乎事物之表……”
我們要注意到,在古人的觀念中,風格(氣、體)是一種表現形態,而這種表現形態是由作家的人格、修養、學識和個性等因素決定的。“文如其人”這個命題在中國古代包含了兩個方面的含義:一是個性決定了藝術風格;一是人品決定了文品。這個命題十分復雜,它不是純藝術問題,它已交匯了美學、心理學和倫理學的理論。所以古人論“文氣”,往往綜合審美判斷和道德判斷。可以說,中國古代風格批評特別注重藝術的內在品格,強調作家創作主體包括藝術個性與道德人格,而相對忽略外在的形式。薛雪《一瓢詩話》說:“格有品格之格,體格之格。體格,一定之章程;品格,自然之高邁。品高雖被綠蓑青笠,如立萬仞之峰,俯視一切;品低即拖紳搢笏,趨走紅塵,適足以夸耀鄉閭而已。所以品格之格與體格之格,不可同日而語。”
文學的內在“品格”較之外在的“體格”更為重要,“不可同日而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