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二 “氣”、“體”的發現

古代文學風格學形成的另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是魏晉南北朝的批評家和作家都發現了藝術的某種特質,并且有意識地追求它——這就是文的“氣”和“體”。如果說人物品評從外部給風格學提供了形式和方法,文的“氣”、“體”的發現,則是從藝術內部促進了人們對藝術風格本質的理解。

文氣的發現是中國風格學發展的一大關鍵。在中國古代,“氣”是個極重要的哲學觀念。古人認為宇宙萬物都由氣構成,人也是由氣構成的。《管子·心術下》:“氣者,身之充也。”(春秋)管仲撰,(唐)房玄齡注:《管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28頁。漢代人進而認為人的品質性格的美惡是由稟受的氣所決定的。文學批評上的氣論,淵源很早。在先秦已有人論及辭與氣的關系。如《論語·泰伯》篇里曾子說:“出辭氣,斯遠鄙倍矣。”據朱熹解釋,“辭,言語。氣,聲氣也”(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04頁。。《孟子·公孫丑上》云:“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同上書,第231頁。但孟子所言的氣主要是論道德修養,和文學尚無直接關系。

以氣論文,始于曹丕。曹丕在《典論·論文》中,倡“文以氣為主”之說:


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奏同檢,至于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南朝梁)蕭統編,(唐)李善注:《文選》卷五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版,第6冊,第2271頁。


在批評具體作家時,曹丕提出:“徐幹時有齊氣”,“孔融體氣高妙”,《文選》卷五二,第2271頁。“公幹有逸氣”(三國魏)曹丕:《與吳質書》,《文選》卷四二,第1897頁。。曹丕所言的“氣”包含兩方面意義:對于作者而言,“氣”指其氣質才性;就作品而言,則是藝術的風貌。“文以氣為主”指文章之氣,“氣之清濁有體”指作者的稟賦才性。人的內在之氣,外發則為文氣。文氣是內蘊外化的整體表現,有風格的含義。如“齊氣”指舒緩的文風,“體氣高妙”指超越常人的高妙風格,“逸氣”指奔逸的風格。曹丕認為人的稟賦才性有清濁之分,故為文有高下。清濁之氣既稟于自然,文章的文氣也取決于天賦,“不可力強而致”。

“文以氣為主”之說,第一次把文氣即作品的個性提高到最重要的地位,這標志著文學個性風格論的形成。但在曹丕那里,文氣的含義尚有些含混,到了劉勰則擘肌分理,明確指出決定作品風格的要素即才、氣、學、習。《文心雕龍·體性》篇云:


夫情動而言形,理發而文見;蓋沿隱以至顯,因內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俊,氣有剛柔,學有淺深,習有雅鄭;并情性所鑠,陶染所凝。是以筆區云譎,文苑波詭者矣。故辭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風趣剛柔,寧或改其氣;事義淺深,未聞乖其學;體式雅鄭,鮮有反其習。各師成心,其異如面。《文心雕龍義證》,第1011—1013頁。


曹丕認為作家的氣決定了作品的風格特點,而氣又是天生的,這就顯得有些片面。劉勰所說的才、氣、學、習四者則可以分為兩類。才與氣屬先天的稟賦;學與習屬后天的修養。作家的才氣固然有先天條件的高下之分,但后天的學習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和改變其先天條件。劉勰既重視才與氣,又強調學與習。在劉勰的風格論中,才、氣、學、習作為一個整體構成了作者的創作個性。正因為有了千差萬別的創作個性,才形成云譎波詭的多樣化的藝術風格。

在古人用以稱謂風格的眾多概念中,資格最老又被普遍接受的,就是“體”參看王運熙先生《中國古代文論中的“體”》,收入《中國古代文論管窺》(增補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3頁。。“體”原是人的首、身、手、足的總稱。《說文》:“體,總十二屬也。”段玉裁注說:“十二屬,許未詳言。今以人體及許書核之,首之屬有三:曰頂、曰面、曰頤;身之屬三:曰肩、曰脊、曰尻;手之屬三:曰厷、曰臂、曰手;足之屬三:曰股、曰脛、曰足。”(東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66頁。漢劉熙《釋名·釋形體》曰:“體,第也。骨肉毛血,表里大小相次第也。”(東漢)劉熙著,(清)畢沅疏證,(清)王先謙補,祝敏徹、孫玉文點校:《釋名疏證補》,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60頁。可見“體”是人全身的總稱。文學批評用于表示風格含義的“體”字,正來源于人體的概念。明代沈承說:“文之有體,即猶人之有體也。”沈承《文體》,載《毛孺初先生評選即山集》卷四“策”,《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41冊第636頁。漢代班固已使用“體”來指稱藝術風格。《漢書·地理志》云:“《齊詩》曰:‘子之營兮,遭我虖嶩之間兮。’又曰:‘竢我于著乎而。’此亦其舒緩之體也。”(東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卷二八下《地理志第八》,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658頁。這種“舒緩之體”也即后來曹丕所說的“齊氣”,是一種典型的地域風格。魏晉南北朝批評也多從“體”立論。劉勰把風格分為典雅、遠奧、精約、顯附、繁縟、壯麗、新奇、輕靡“八體”。八體是八類風格。鐘嶸《詩品》基本上是從文體的角度來品評作家作品的。他評詩注重風格淵源,如評《古詩》“其體源出于《國風》”《詩品箋注》“詩品上·古詩”,第45頁。,是指其風格來源于《國風》,而不單指其內容或文辭。又如評王粲“其源出于李陵”《詩品箋注》“詩品上·魏侍中王粲詩”,第66頁。,評張協“其源出于王粲”《詩品箋注》“詩品上·晉黃門郎張協詩”,第84頁。,評魏文帝“其源出于李陵”《詩品箋注》“詩品中·魏文帝詩”,第114頁。,都是指其作品總的體貌風格的淵源所自。鐘嶸評論具體作家,大多著眼于“體”,如評陸機“舉體華美”《詩品箋注》“詩品上·晉平原相陸機詩”,第24頁。,張協“文體華凈”《詩品箋注》“詩品上·晉黃門郎張協詩”,第84頁。,魏文帝“頗有仲宣之體則”《詩品箋注》“詩品中·魏文帝詩”,第114頁。,張華“其體華艷”《詩品箋注》“詩品中·晉司空張華詩”,第122頁。。其他人也非常重視從作家作品的總的體貌來立論。如《宋書·謝靈運傳論》評論漢魏文學的發展說:“自漢至魏,四百余年,辭人才子,文體三變。”(南朝梁)沈約:《宋書》卷六七,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778頁。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也把當時文章分為三體。(南朝梁)蕭子顯:《南齊書》卷五二,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908頁。至于創作上有意識地仿效前代名家詩歌的風格也是南朝文人的風氣。南朝詩歌有擬古一體,專摹前人詩風。如鮑照有《學劉公幹體》五首、《學陶彭澤體》一首。江淹《雜體三十首》更是廣泛模擬古人名作的風格,故自序稱“今作三十首詩,敩其文體”(南朝梁)江淹撰,(明)胡之驥注:《江文通集匯注》卷四,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36頁。。擬古詩從創作上看價值不一定很高,但從風格學發展的角度看,卻有很大意義,它標志著作家對風格觀念的自覺。因為模擬古人文體的前提是對風格的準確把握,所以首先必須具有高超的風格鑒賞力,然后才可能模仿。

在古代文論相關術語中,“體”字最切近現代意義的“風格”一詞。“體”有各種含義。它可以指文體風格,如劉勰《文心雕龍·銘箴》說:“銘兼褒贊,故體貴弘潤。”《文心雕龍義證》,第420頁。胡應麟《詩藪》外編卷一說:“詩與文體迥不類:文尚典實,詩尚清空;詩主風神,文先理道。”(明)胡應麟:《詩藪》外編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25頁。這里的“體”指的是各種文體由于表現對象、表現方式的不同,在總體上呈現出來的不同風貌,即文體風格。“體”也可指作家的藝術風格。嚴羽《滄浪詩話·詩體》謂“以人而論,則有蘇李體、曹劉體、陶體、謝體、徐庾體、沈宋體、陳拾遺體……東坡體、山谷體、后山體、王荊公體、邵康節體、陳簡齋體、楊誠齋體”《滄浪詩話校釋》,第58—59頁。,這里的“體”指的是由于作家創作個性不同而呈現的不同的藝術風格。“體”也可用于指稱時代風格。李東陽《懷麓堂詩話》云:“漢、魏、六朝、唐、宋、元詩,各自為體”(明)李東陽著,李慶立校釋:《懷麓堂詩話校釋》第66則,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79頁。,這是指各個時代都有其各自的文學風格。

主站蜘蛛池模板: 晋中市| 庆云县| 濉溪县| 卓资县| 无为县| 新泰市| 措美县| 搜索| 侯马市| 鸡东县| 铁岭市| 德惠市| 三都| 观塘区| 门源| 犍为县| 金沙县| 阆中市| 富裕县| 张家口市| 舞钢市| 辽宁省| 体育| 达州市| 崇义县| 阿瓦提县| 元谋县| 武平县| 嘉兴市| 瑞安市| 宜兰县| 黄龙县| 达尔| 呼和浩特市| 黔西| 普定县| 旬阳县| 建德市| 米易县| 防城港市| 永善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