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物品評與風格批評
中國古代的風格批評起源很早,在先秦諸子和經籍史傳中已有大量對于文學藝術的批評材料,而且古代的文學藝術批評從一開始就以風格作為主要的批評對象之一。但早期的風格批評尚缺乏系統性,而且早期的文學藝術創作主要是民間的與集體的創作,所以在批評上人們往往只強調風格與時代、地域的關系,尤其強調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政教狀況對于文藝風格的決定作用。如《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季札觀樂,就是從各地的社會狀況和藝術風格的關系上來評論的。早期的風格批評,幾乎集中于時代風格和地域風格,至于創作主體的個性對風格的決定作用,人們尚沒有明確意識到。這是很自然的現象,因為在當時的文藝創作中,藝術的創作個性尚未凸顯,雖有極個別的詩人已具有創作個性,但還沒有引起批評家對個性的充分發現和重視。當然早期的文學批評也重視創作主體,但重視的主要是人品道德而不是創作個性。
魏晉時代,中國古代風格學初步形成。到了劉勰的時代,風格學已構成系統的理論。與西方風格學相比,中國古代風格學的形成和興盛有非常獨特的歷史原因。如果說西方風格學起源于修辭學的話,中國古代風格學則是在魏晉時代人物品評的直接影響之下形成的。一種完全非文學性的社會活動,導致了一場美學上的變革,這在世界各國的文學批評中,恐怕也是很罕見的。
漢代以察舉納士,選拔人才,人物品評已成為風氣。但魏晉人物品評卻從原先的政治、道德目的,變為對人物的才性與風神的鑒賞。由于儒教的衰落,人們更能突破傳統教化的束縛,更為注重考核人物的精神和個性。“才性之辨”就是當時清談的重要論題。魏晉人物品評有其特點,即是由人的形象風姿入手品評其神韻。魏初劉邵的《人物志》一書就“主于論辨人才,以外見之符,驗內藏之器”。此書以“九征”即人的神、精、筋、骨、氣、色、儀、容、言來觀人,“由形所顯觀心所蘊”
,以人物的形象作為品評的對象,于是人物的品鑒就由實用轉而趨向審美。
在《世說新語》中,人物品鑒藝術化傾向更是顯而易見了,它對人物的品鑒已寓于對人物風姿的描寫之中:
世目李元禮:“謖謖如勁松下風。”
王戎云:“太尉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自然是風塵外物。”
王公目太尉:“巖巖清峙,壁立千仞。”
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或云:“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
我們不難看出,這些人物描寫和政治上或倫理上的實用目的并無關系。這些人物引起人們喜愛的原因主要不是他們的道德品質,而是其風姿神韻;而這種人物品評在當時之所以能聳動天下,甚至今日仍令人回味無窮,則主要是因為其品評的藝術化。
文學藝術與人物品鑒雙向地互相影響。一方面是人物品鑒的藝術化使人物形象更具感染力;另一方面文學批評則在方法、形式方面吸取了人物品鑒的精髓,從而顯得玄遠和簡要。從形式上看魏晉南北朝的文學批評和人物品鑒非常相近,這并不奇怪,因為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具有把藝術形式擬人化的傳統,批評家喜歡把藝術和人體視為“異質同構”,往往以人體結構來比擬藝術結構。劉勰說:“夫才童學文,宜正體制,必以情志為神明,事義為骨髓,辭采為肌膚,宮商為聲氣。”顏之推《顏氏家訓·文章》謂:“文章當以理致為心腎,氣調為筋骨,事義為皮膚,華麗為冠冕。”
這里所言的“神明”、“骨髓”、“肌膚”、“聲氣”、“心腎”、“筋骨”等,顯而易見是借人體概念來比擬藝術。至于文學批評上如形神、風骨、筋力、神韻等一系列美學概念,都是從人物品鑒移植而來的,從而賦予了藝術形式結構以人的生命。風格學上重要的概念“體”,望而可知是把藝術形態和結構的總貌用人體的比喻來表述的。既然人體與文體相似甚至相通,文學批評借用人物品鑒的方式也就十分自然了。
魏晉人物品鑒對于文學風格批評的影響大致有二。首先,魏晉人物品鑒以超實用的審美觀念,觀照人物的風神個性之美,重精神而略皮相,推及文學批評,則著眼點從作品的倫理教化內容轉向文學的個性精神,從而自覺地把風格美作為批評的主要對象。如《詩品》對作品風格的把握已達到妙入精微的境界。如評以清剛、沉郁、繁密、自然、溫麗、凄愴、清捷、華凈、逸蕩、美贍、妍冶、峻切、省凈、綺密、勁健等,假如把這些評語和先前慣用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思無邪”、“溫柔敦厚”、“安以樂”、“怨以怒”、“哀以思”之類相比,差異是不難體味出來的,其著眼點已超越文學藝術的教化德性而關注藝術的審美風神。這標志著古典風格學的重大進展。
其次,人物品評不但要求評騭切當,還需要運用創造性的匠心獨運的語言形式來表達。這種形象、凝練、優美的語言形式本身便是可供玩味的藝術品。受其影響,中國古典文學風格批評也喜歡以具象化和高度概括的手法,摹寫和揭示作品的神采風韻。具象的批評使風格變得具體可感;而概括化的批評則一語中的,起了畫龍點睛的作用。而且無論是概括化還是具象化的批評,大多是用最簡約玄遠的語言對作品風格作整體性的把握,很少有詳盡的理性分析。這種看起來直觀、直感的批評,絕不是信口開河,它離不開批評者的反復吟詠、悉心體味,凝聚著批評者獨特的感受和想象。如鮑照評顏延之和謝靈運詩:“謝五言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君詩若鋪錦列繡,亦雕繢滿眼。”鐘嶸評范云、丘遲詩:“范詩清便宛轉,如流風回雪;丘詩點綴映媚,似落花依草。”
這種品評準確凝練、形象生動,成為千古流傳的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