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古典文學風格學
- 吳承學
- 2798字
- 2019-11-25 18:18:19
三 時代風格成因的復雜性
上面我們述評了中國古代風格學中關于文學與時代關系的一些論點。在我們看來,風格的時代性,決定于某一時代政治、經濟、文化等條件所產生的某種占主導地位的審美需要和審美理想。在中國古代社會的不同時期,隨著審美需要和審美理想的變化,藝術風格也發生了相應的變化。一個時代的審美理想對文學風格起著直接的決定作用,而時代的政治、經濟則要通過審美理想這個中介才能起作用。由于審美意識的獨特性,所以時代的政治、經濟對文學風格的影響往往十分復雜,假如把文學時代風格的成因單純歸諸時代的政治、經濟,就不免失之簡單化。
在批評史上,“盛唐氣象”可說是一種突出的時代風格。嚴羽《滄浪詩話》說:“大歷以前,分明別是一副言語;晚唐,分明別是一副言語;本朝諸公,分明別是一副言語。”又說:“唐人與本朝人詩,未論工拙,直是氣象不同。”
嚴羽所言的唐詩氣象,就是盛唐詩獨特的時代風格。盛唐詩筆力雄壯,氣象渾厚,與中晚唐詩和宋元詩的風格迥然不同。盛唐氣象的形成,主要決定于盛唐時代的政治、經濟、文化所孕育出來的當時人們特定的心理狀態和審美趣味。
唐朝自建國到唐玄宗開元天寶年間,經濟高度繁榮,社會安定,國力強大,政治也比較開明,思想禁錮很少,思想文化領域比較自由。而且科舉制度的實行,給士人提供晉身之階。在這種社會環境中,許多士人胸懷遠大的理想,對前途充滿樂觀積極的希望。唐代國力強盛,疆域遼闊,中外文化交流頻繁,士人們眼界開闊,所有這些因素,便形成了盛唐文人士子情緒積極、抱負宏大、氣魄豪邁、胸襟開闊的心理狀態和精神面貌,并形成一種開朗、樂觀、健康、雄壯的審美理想。但是盛唐氣象的形成,又不僅僅決定于當時的政治、經濟、文化,它還與文學自身的發展規律有關:一方面盛唐詩歌離不開前代優秀詩歌創作遺產(如建安風骨、齊梁聲律)這些“思想材料”;另一方面,南朝詩風流傳已久,至隋代唐初已呈必變之兆,至盛唐詩風之變已成必然之勢了。所以“盛唐氣象”的形成,是文學發展的內部原因與外部原因相契合的結果。
不過,文學有其獨立性,文學的發展有時并非與政治盛衰的階段完全合拍。我們仍以唐詩為例。從政治意義上來看,唐代自唐太宗貞觀年代開始就很興盛了,史學家羨稱“貞觀之治”,但詩歌的發展比起政治慢了一拍,在此時尚未呈現出“盛唐氣象”。歐陽修說:“予嘗考前世文章政理之盛衰,而怪唐太宗致治幾乎三王之盛,而文章不能革五代之余習。”高棅《唐詩品匯總敘》也說:“貞觀、永徽之時,虞、魏諸公,稍離舊習,王、楊、盧、駱,因加美麗,劉希夷有閨帷之作,上官儀有婉媚之體,此初唐之始制也。”
在這個時期,六朝駢儷習氣仍非常濃厚并頑強地籠罩著詩壇。所以貞觀這個政治意義上的盛唐,只能列入詩史分期的初唐。真正反映出盛唐氣象的詩歌,是自開元中期開始的,離貞觀(政治上的盛唐)相差幾乎一百年之久!再說自天寶十四年安史之亂開始,唐朝已由盛極而轉衰了,但傳統的文學批評,卻把安史之亂以至大歷初年的詩歌都列為盛唐詩。的確,盛唐詩人崇高的理想、偉大的抱負、不凡的氣度和藝術上高華壯麗的審美趣向,是在盛唐強大的政治、經濟、文化長期影響的積淀中形成的,它來自太平盛世,然而盛唐詩人的審美理想一旦形成,就具有某種歷史慣性。安史之亂后,政治上的盛唐時代結束了,但詩歌上的盛唐氣象還在延續。盛唐詩人的理想、抱負和氣度,他們高尚健康的審美情趣,并沒有立即消失。亂世殘酷的現實,還刺激著許多詩人寫出雄渾悲壯的作品,而杜甫的詩歌也正是在這個時期呈現了最奪目的光芒。
中晚唐的詩風與盛唐氣象相比,差異很大,這當然也因為當時的政治、經濟、文化和盛唐時代迥然不同而造成的,但同時也有文學風格變化的內部規律在起作用。沒有一種永恒不變的風格,文學風格總是不斷流變因革。賀貽孫《詩筏》云:“詩至中晚,遞變遞衰,非獨氣運使然也。開元、天寶諸公,詩中靈氣發泄無余矣,中唐才子,思欲盡脫窠臼,超乘而上,自不能無長吉、東野、退之、樂天輩一番別調。然變至此,無復可變矣,更欲另出手眼,遂不覺成晚唐苦澀一派。”
賀貽孫指出中晚唐詩風的變化,不但由于“氣運”方面的原因,也因為盛唐詩極盛,后人要“超乘而上”,只好“另出手眼”,故形成與盛唐不同的風味了。賀貽孫的說法頗有道理,這對我們有一定啟發:研究一個時代的文學風氣,應從文學的內部與外部多種因素進行考察,避免把決定時代風格的原因完全歸諸時代的政治經濟狀況。
最后,再談談中國古代文學批評中從作品風格入手來考證其時代的批評方法。這種方法由來已久,但自嚴羽《滄浪詩話》之后,就更蔚然成風。嚴羽自稱:“于古今體制,若辨蒼素,甚者望而知之。”又自稱從數十篇隱去姓名的詩歌,能考證出它們的時代與作者。在具體的批評中,他也常采用這種“望”詩之法。
如認為:“《木蘭歌》最古,然‘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之類,已似太白,必非漢魏人詩也。”
又如當時傳有杜甫畫像,上有詩云:“迎旦東風騎蹇驢,旋呵凍手暖髯須。洛陽無限丹青手,還有工夫畫我無?”嚴羽認為此絕句“決非盛唐人氣象,只似白樂天言語”
。明人受嚴羽辨體論的影響最大。自明初以來,便極重視對不同時代風格詩歌的辨析。高棅《唐詩品匯敘》指出學詩的一種途徑:
今試以數十百篇之詩,隱其姓名,以示學者,須要識得何者為初唐,何者為盛唐,何者為中唐、為晚唐。又何者為王、楊、盧、駱,又何者為沈、宋,又何者為陳拾遺,又何為李、杜,又何為孟,為儲,為二王,為高、岑,為常、劉、韋、柳,為韓、李、張、王、元、白、郊、島之制。辯盡諸家,剖析毫芒,方是作者。
在辨別各時代的體制過程中,提高自己的審美能力,形成自己的審美理想,這不失為學詩賞詩的一種方法。這種方法,正是文學時代風格論的副產品。中國古代大多數詩人、批評家由于對各個時代作品旦夕揣摩熟參,往往能別有會心,獨契精微,“辨家數如辨蒼白”(嚴羽語)。但是文學的時代風格也只能大體言之,不能過于拘泥。王世懋《藝圃擷余》認為,盛唐詩人如王維、岑參、杜甫的一些詩有中唐的氣息,而大歷十才子也間有盛唐之句,所以指出:“學者固當嚴于格調,然必謂盛唐人無一語落中,中唐人無一語入盛,則亦固哉其言詩矣。”
楊慎《升庵詩話》卷一二“蓮花詩”條記載了一件有趣的事。明代前七子之一的何景明輕視宋詩,有一回楊慎抄了宋人張耒、杜衍、劉美中、寇平仲四首詩給何景明,然后:
訊之曰:“此何人詩?”答曰:“唐詩也。”余笑曰:“此乃吾子所不觀宋人之詩也。”仲默沉吟久之,曰:“細看亦不佳。”
唐、宋詩之分是宋代以后文學批評的一大論題。從總體的時代風格而言,唐宋詩風格的差異很大,有些的確可以“望而知之”。不過唐人中如杜甫、韓愈、孟郊等人之詩,已開宋詩風格的先河,而宋詩也不乏唐音。如楊慎抄錄的四首宋詩即是。何景明的判斷力不可謂不高,但一接觸具體的作品也難免舛誤。這恰好證明這種憑直觀來評判詩的方法不是完全靠得住的,也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時代風格的復雜性。